家中那熟悉的感觉,那向往已久的自由,兴奋得我再不能安静片刻,立时拉着如画跑回房中,迫不及待地换下这难看的工作服,又穿上我那俏丽的洋装。

“姑娘,你运气真好,正赶上皇上格外开恩,能回来探家,昨儿十爷来还说,这些年从没有过呢。”如画一边帮我梳头,一边不停嘴儿地说着。

我望着镜子,心想,我该怎样答谢他呢…

“姑娘,你走后,我把你给九爷的信都托十爷带进宫了。还有你的琴,收到了吗?”

“嗯,收到了。”我回过神,笑着打趣儿她,“你们如今常见面吧?我不在,倒更便宜了!”

如画红了脸颊,“…自是比你和九爷见得多些。我听十爷说,你一进宫,九爷也不大出来了,整日窝在上书房和阿哥所。哦,对了,”如画停下梳子,笑嘻嘻地看着镜子里的我,“十爷说,如今九爷的格致学越发出色了,上个月的考试竟得了满分呢。”

“我在塞外就说过,胤禟学得很好呢。”我摆弄着阔别已久的首饰盒子。

“哼,十爷说啊,九爷这是在讨好先生呢!还说,这次虽得了满分,皇上高兴得很,可先生却没夸什么。”

“嗯?”我一愣,再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胤禟怎么对父亲那么大的意见,哈哈…”

“这老泰山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如画也随我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回到家中的日子简直如天堂一般,又过起了我的小姐生活。晚上父亲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我最爱吃的菜,还特别开恩让我也喝了一杯他从法国万里迢迢带来的红酒。饭桌上,父亲得意地讲着康熙是如何如何当着白世伯的面夸赞我,白世伯又是如何如何在上书房众师傅面前也夸赞了我。兴致高得竟然连这几个月上书房阿哥们读书的一些趣事也讲给我们听,可自始至终没提胤禟一句,更别说他得满分的事,我忍不住和如画偷偷挤眼,悄悄笑着。

夜里,如画一定要和我挤在一起,我自然也是乐意得很。

“姑娘,你翻箱倒柜地找什么?时辰不早了,赶紧歇着吧。”如画一边铺床,一边催我。

“如画,上次从法国带回来的那个小盒子呢?”

“什么小盒子?”

“就是父亲送给我的那件生日礼物。”

“是那对耳坠子吗?”

“嗯。”

“你不是总也舍不得戴,当宝贝似的收着,这会子怎么找不到了?八成是在箱子底吧?”

我努力翻找着,终于看到了那个精致的小盒。打开来,这是十三岁生日时,父亲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对儿浮雕金耳环。我之所以爱如珍宝,倒不是这来自公元八世纪古罗马的古董价值,也不是这古老的浮雕细工技术,而是这造型,竟是运用了黄金分割比例的几何图案:耳环上部是一个带着齿轮型镶边儿的扁圆锥体,锥体的表面雕刻了由各种几何图案拼成的古罗马人兽造型,锥体下方垂下的金链上分出两股金丝,各自坠着一个镂空的小金珠,由于重力,两个小珠相互挨在一起,与金链、金丝形成几个三角形,而金链最下端又是一个漂亮的雕花镂空小金球,整体看起来,包括造型和雕刻在内,竟包含了数十种几何图案。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件首饰,就禁不住赞叹,不仅仅是这古代文明的发展,更重要的是父亲作为数学家送我这件礼物的别致用心。

“姑娘,不是说要留着你出嫁的时候戴的吗?这个时候翻出来做什么?”如画好奇地问。

“自有用处!”我满意地收进自己的包袱,这才回到床边躺下。

这一夜,我和如画再睡不着,说着悄悄话。我给她讲长春宫,讲风韵犹存的德妃娘娘,讲美丽温柔的温琳,讲活泼可爱的敦琳,还有每天都会见面也越来越耀眼的十三阿哥和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人精一样的十四阿哥。却独独…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四阿哥…

古画,银链,手帕,诗集,从第一次单独相处到塞外的几次相遇,由于种种原因,竟成了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以至于到了今天,我更不知从何说起。这一次又是他不着痕迹地帮我出了宫,原本以为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想到竟是如此大动干戈,让我又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一觉睡到了天大亮,如画已经早早地起来,房间内只剩我一个人。懒懒地起床,洗漱,正坐在镜子前梳头,就见如画推门进来,雀跃地说,“姑娘,九爷来了!”

“给我看看。”我并未停下手里的动作,对着镜子努力地扎着丝带。

“呵呵,我是说九爷来了,不是九爷的信儿来了!”

“你说什么?”我腾地站起身。

“九爷来了,在前厅呢!”如画一字一顿地大声说。

天哪!这个家伙真的走前门了!

“父亲呢?父亲知道了吗?”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拖走他。

“九爷今儿一来直接就是拜望先生的,先生怎么会不知道!这会子正陪着在前厅喝茶呢!”

“啊??”

“呵呵,快去看看吧,小心这老泰山一发威,你可就白出宫了!”

我赶紧出了门,往前厅奔去,如画这个爱看热闹的家伙也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来到前厅门口,我轻轻挡住如画,侧耳听着。

“张师傅说的是,腊月二十一放了假,仍旧日日读书呢。”胤禟十分恭敬又谦逊的声音。

如画扑哧笑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赶紧捂住了嘴巴。

“嗯。这年下宫里忙,皇上又格外开恩犒赏内外大臣和宫里一应人等,诸位皇子也必是很忙,九阿哥怎么有空出宫来了?”父亲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紧不慢的。

“皇阿玛带了各位哥哥们在跟前儿,我们几个只需在除夕陪着。今儿正好得空儿,过来拜望张师傅。”

“有劳了。”父亲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上书房虽放了假,臣还是要日日进宫侍奉皇上,这也到了时辰,今儿就不多留九阿哥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姑娘,先生要赶九爷走了呢。”如画小声地说。

“张师傅,我,我还有一事相求。”

“九阿哥请讲。”

“秋儿入宫数月,难得放假回家,我,我想带她出去逛逛。”

“哦?小女蒙皇上恩典进宫侍读格格,理应恪守本分。如今虽放假回了家,臣也不敢让她荒废了功课,正要多教授些,以便回宫后能更好地侍奉格格们。” 父亲声音不大,却是明明白白地拒绝了。

“张师傅,秋儿她难得休息几天,您,您就不要再逼着她读书了。”

“不读书,也应该在府中好好休息。她一个女孩儿家,抛头露面在外面成何体统。”

“张师傅,您…”听父亲仍是冠冕堂皇地敷衍遮挡,胤禟略略一顿,再开口时越加降低了皇子的气势,恳求着,“张师傅,塞外自我受伤,我和秋儿再不得见,回到京城,虽是都在宫里,可我从不敢找她出来,生怕她遭受责罚。这一别就是半载,如今,好容易盼着她出宫回家,张师傅,您,您就让我们见见面吧?”

“九阿哥,你是皇子,行事要处处留心皇家的体面。既是你们两情相悦,再多等些时日又何妨?今后若真能成就姻缘,是一辈子的事,何苦纠缠这几天的功夫?”父亲丝毫不肯松口。

“张师傅,”父亲这么油盐不进终于让胤禟的口气也硬了起来,“您说的是,一辈子守着,又何必在意这几天的功夫。可您有没有想过,若是我真的能一年半载也忍得住不见她,不想她,您能放心让她嫁给我吗?既然忍得住一年,就一样忍得住十年,忍得住一辈子,那我娶谁还不一样?张师傅,您是天主教徒,圣经里亚当说‘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二人本是一体,这才称其为他的女人。秋儿于我也是一样,我不能忍受不见她!”

我的鼻子一酸,眼眶顿时湿湿的。

“姑娘…”

不待父亲再作回答,我推门走了进去。

“秋儿!”看到我,胤禟立刻展眉绽笑,想迎过来,却又不敢,只得依旧端坐,小心着父亲的脸色。

我径直走过去拉了他的手,“咱们走!”

“秋儿…”

“走!”

夹在我们父女中间,胤禟很是尴尬,看着一脸错愕的父亲,他抱歉地笑笑,再看气鼓鼓的我,他又舍不得放开我的手,想了想,终于还是随我站起了身。我再不理会父亲拉着他就往外走。

“站住!”

看父亲跟了过来,我有些急了,“不许您再刁难他!”

“艾比…”

“这几个月在宫里,天天紧守着规矩,一步不敢多行。如今好容易回了家,您又来拦着!今天我一定要跟他出去,您若不允,干脆也用宫里的规矩责罚我好了!”

父亲一愣,转而笑了,点点我的额头,“看看这个倔丫头!有了他,哪里还要父亲!”

“呵呵…”

嗯?胤禟,胤禟怎么也笑了…我顿时脸颊红红的。

“为父本是想说,今儿天气好,你们出去逛逛。听钦天监的人说,这几日要下雪,九阿哥若是还要过来,你们就留在府中,好歹不会冻着。”

“谢张师傅!”胤禟的声音像要跳了起来。

我一听,越发不好意思,扭捏一会儿,还是去抱抱父亲,小声说,“谢谢您。”

父亲笑笑,慈爱的拍拍我的背,“去吧。”

“哎!”

手拉着手正要出门,父亲又跟了上来,“不要太招摇了。九阿哥,要记得按时回宫,大年下的,别让皇上再罚你抄书。”

“胤禟记下了,谢张师傅!”

“嗯。”

出了前厅,如画已经拿着我的斗篷和长丝巾等在门口,“姑娘,外面冷,披上。”

“哎。”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听到胤禟小声跟如画说:“一会儿自己到后门去,十弟在那儿等着你呢。”

“谢九爷。”如画小声道谢,低头应下。

出了门,早有备好的马车在等着。上了车,尙没坐稳就被他一把抱进怀中。抬头看,那一脸促狭又得意的笑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呵呵…”

“你笑什么?”我纳闷儿地看着他。

“我笑啊,我的秋儿又为了我顶撞父亲呢!”

想起刚才,我羞恼地捶他,“还不是你!非要逞能走前门,惹父亲生气!”

“当然要走前门,为何还要偷偷摸摸的?你这说话儿就要嫁给我了,上你们府上去我还老走后门,成何体统!”胤禟难得地摆出了一副皇子的架势。

“说话儿就要嫁给你了?谁说的?”

“秋儿,”胤禟笑着揽紧我,“我正要告诉你,昨儿我听五哥说,皇阿玛早已着手让人给我和八哥、十弟建藩府了。”

“啊?真的啊?”我顿时瞪大了眼睛。

“嗯,听说八哥的府邸已经快完工。这就是说今年,最多不过明年,我们兄弟三人就都要大婚了。”说着,盼着,他的脸上泛着兴奋的光彩,“听五哥说,皇阿玛有意让我们几个的府邸挨着,呵呵,这样啊,你和琴儿、如画也可以常来常往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那就要指婚了吗?”

“嗯,不过总得先是八哥,然后才轮到我们。若是八哥想讨琴儿,额娘肯定要忙一番,所以我也想等他们的事定了再提我们的。”

“嗯。”我点点头,没想到这一切居然来得这么快,我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幸福得有些眩晕。

“秋儿,想嫁给我吗?”胤禟在我耳边轻声问着。

“…都问了多少次了,还问。”

“呵呵,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不要!”

“哼,管你想不想呢,你只能嫁给我。”

“讨厌!”

靠在他怀里,亲亲地头碰着头,一起甜蜜蜜地憧憬着。我们的爱就要开花结果了,在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藩府,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我们会幸福得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吧?就像他说的,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我们两人是一体…

“胤禟,”

“嗯,”

“你何时开始读圣经了?今儿怕是连父亲都吓了一跳呢。”

“我知道张师傅必是不能同意你跟我出来,想来想去才想到这一招,是特意找白师傅问了来的。”

“这回啊,你倒真是把准了父亲的脉呢!”我捏捏他的脸颊。

“呵呵,这回张师傅可真的是应了,从今往后,我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来找你。”

“嗯!算你大功一件!”我仰起头,吻一下他的脸颊。

“这么敷衍了事!”他的唇紧紧地贴了过来…

马车慢慢停下来。胤禟跳下车,又小心地扶我下来。抬眼看,原来是到了怡天楼。

“怎么到这儿来了?”

“在宫里你也没什么好吃的吧?听十弟说这儿新来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据说还会烘烤西洋点心,咱们也来尝尝。”

“哦。”

胤禟拉着我走进店内,店家立刻迎了过来,将我们请上二楼雅间,上了热热的茶,帮我们斟好,又递了菜谱上来,而后恭恭敬敬地站立在一旁。

“先暖暖身子。”胤禟递了茶给我。

“嗯。”我双手捧着,让热气熏着脸颊。

胤禟瞟了一眼菜谱,并没有拿起来,“捡你们最拿手的菜上,还有那西洋的点心一样来一碟儿。”

“啊?一样来一碟儿?吃的了吗?”我差点儿没被茶呛到。

“一个汉人厨子,哪就真会做西洋点心了?唬唬那没真见过的倒罢了。你都尝尝看,没准儿一样儿对口的都没有呢。”胤禟摆了摆手,店家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看雅间的门被关上,胤禟又凑了过来,“秋儿,今儿咱们可以待一整天呢。”

“嗯。不知道十爷带着如画去哪儿了,早知道来怡天楼应该叫他们一起来才好。”

“我特意告诉他们不许来怡天楼。”

“嗯?为何?”

“带着他们哪还能说贴心话呢。咱们难得见一次,怎么能让他们给搅了。”某人霸道得理直气壮。

我笑着捏捏他的鼻子,“你最坏了。”

“秋儿,”胤禟笑着握住我的手,越发来了兴致,“咱们的府邸你想建成什么样子的?”

“嗯?这可以是你说了算的吗?”

“现在当然不行,可等成了亲,住进去,就由得咱们了。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到时候找了工匠,咱们重弄。”

“嗯…也没什么特别的。京城里花色太少,我想要多多的颜色,一年四季若是都能见着绿就好。”

“这没什么难的。还有呢?”

“还有…”我认真地想着,“哦,对了对了,我想要一个空中花园!”

“空中花园?”胤禟纳闷儿地看着我。

“就是在楼顶的花园!远远地看着,像悬在空中一样。我在欧洲看到过,很漂亮呢!”我兴奋地描述着。

“嗯,听着倒是别致。到时候请些好的花匠来,你说给他们听。”

“好!”

“秋儿,还想要什么?”

“嗯…还想要水,水中要有岛,岛上要有榭,四面环水,摇舟而至。”

“嗯,好。咱们把卧房就放在岛上,到时候啊,春摇扶柳秋闻桂,冬探雪舞夏听泉。好不好?”

我笑着点点头。

“哦,对了,我听琴儿说,你会弹英吉利国的大键琴?”

“会一点儿。”

“我可听说不止会一点儿。你还从来没给我弹过呢,等咱们成亲的时候,跟皇阿玛讨一台来。”

“啊?不要吧。”

“皇阿玛有两台,宫里也没人会弹,也是白放着。”

“不要。还没怎么样,就惦记皇上的东西了,别让娘娘以为是我矫情呢。”

“呵呵,那好,那就不要,等以后我弄给你。”

“嗯。到时候,你若想听,我天天都可以弹给你听。”

不知这句话触动了什么,他看着我,忽地有些怔…

“胤禟?”

冷不防被一把他我搂进怀中,听那心跳通通地,像要从他的胸膛跳入我的怀里…

“秋儿,到那时,你要伺候为夫晨起更衣,你要陪为夫三餐六茶,你要给为夫月下抚琴,你要与为夫同枕共眠…”

脸颊被他说的滚烫,指尖却没了温度,声音哽在喉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颤颤地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门外传来轻扣声,胤禟这才依依不舍地放手。也许是那心热的许诺依然回荡在房中,人虽分开,气氛却暧昧依然。小二推门进来,立时察觉,不敢多看,只是低头布菜。

我有些羞,端起茶碗,想掩盖一下这满脸的红晕。

“秋儿,”

“…嗯,”

“上回见面后,你给张师傅带信了吗?”

我一怔…

第三十一章 白纱的新娘

眼眸低垂,轻轻拨着茶叶,摇摇头,“没有见到四爷。”

“嗯,虽说四哥日日都到长春宫去,却不会常去怡情殿,腊月里又忙,我也想着你必是没见到他。”

“嗯。”

说着话,饭菜已经热气腾腾地摆了满满一桌子。在宫里这些日子,虽然也不能说吃得很差,却总是觉得没有胃口。今天有他在身边,自自在在的两个人,又是这么多让人垂涎欲滴的好吃的,我顿时胃口大开。

“嗯,还真是不错。”不知是菜好,还是心情好,胤禟这口味极其挑剔的家伙也是赞不绝口。

“是啊,样子也精致。”我夹起一只漂亮的凤尾虾,“你看这个,光看着就让人觉得香酥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