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父亲已经又要开始进宫,除了侍奉康熙外,还要为上书房新年的开课做些准备。吃过早饭,我和如画又回到房中忙了起来。

“姑娘,这下腰合适了吗?”如画比划着。

“好像还有些宽。”

身上是一件象牙白的欧式礼服,据说这是父亲的姐姐凯西姑妈出嫁时,祖母亲手为她缝制的婚纱,当年我回法国,姑妈亲自相赠,希望有一天我能穿着它成婚。

低领蕾丝的长裙,薄纱似雾,勾勒出少女略显青涩的身形,长及指尖的蕾丝袖,宛若含苞的莲朵,十指如葱,若隐若现,胸前点缀了晶莹的珍珠坠链,轻扭腰肢,叮当悦耳,白纱自膝蓬开,如烟似云,人仿佛被轻轻托起,出尘若仙…

“这里再给你缝两针就可以了。”如画弯腰做着记号。“姑娘,你成亲那天就穿这个吗?”

“晚上在教堂行礼穿这个。”

“真是太漂亮了。我觉得比那累赘的喜服好看多了呢。”如画啧啧地赞叹着。

“可不嘛,若不是因为他是皇子,哪用得着那么麻烦。”我努力在铜镜中看着自己,“如画,这镜子太小了,我都看不到全身。”

“嗯…”如画想了想,“哎,姑娘,咱们前厅不是有一扇玻璃的屏风吗?”

“父亲的宝贝屏风?可那也不是镜子啊?”

“横竖能照着人影儿,看看全身就好啊。”

“嗯!说的是。”我也觉得确实是个好主意。

正好父亲不在,如画托着裙摆,我哆哆嗦嗦地小跑到了前厅。站在玻璃屏风前,虽然看不清脸庞,可礼服的全貌终于呈现在眼前。我轻轻扭动着,前后左右地看着。

“如画,去把头纱拿来。”

“哎!”

仔细端详着屏风中清晰的身影,似乎裙摆有些长,我垫起脚尖,嗯,这样的高度才正好,好像我的个子还不够,还有腰身,也有些大。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我继续我的抱怨,“如画,你看,这套婚纱还是大,还是撑不起来。我听父亲说姑妈成婚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可我才十四岁。”我踮起脚尖,捏着腰边宽出的部分,比划着,“你看,就是再缝几针也不行。唉,要再长大些,再长高些就好了。”

“既是还没长大,急着嫁人做什么?”

嗯?这个声音,莫非…我立刻站稳脚回身,如画身边果然是那个熟悉的人,今天的他一身藏青的绸缎冬袍,一件紫貂的端罩,冬日的阳光下,那平日清冷的脸庞竟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四爷!”我费力地提起裙摆,笑着迎过去,“今儿没法儿给您行礼了!”

“听着倒像平日多懂礼似的。”四阿哥抬步走了进来,我赶紧招呼如画上茶。

“您怎么过来了?父亲去宫里了。”我接过茶亲自奉给他。

“嗯,我知道。”

“嗯?那您做什么来了?”我诧异地看着他。

“我来看看过几日,这格格们还盼不盼得回这个疯丫头师傅来。”

“谁说的?安分着呢!”绝不能认这个名头,下次他哪里还会再帮我?

“是啊,安分地在家试嫁衣呢。”

嗯?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四阿哥端详着站在身边的我,“这是西洋的喜服?”

“嗯,”我点点头,“是姑妈当年成亲时穿的。我穿着还有些大。”

“嗯,是有些大,也单薄的很。这么冷的天,冻病了,还怎么回宫?”

“那不正好…啊!”我毫无意外地摸摸脑门儿。

“赶紧去多穿些。”

“哎。”

我跑回房换衣服,顺便从包袱中找出了那个小盒子,又小跑着奔回前厅。

“四爷,这次,谢谢您。”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这样开口。

“哦?”四阿哥挑眉看着我,“你怎知就不是个巧合?”

我一时愣住,难道真是个巧合?那…那…咬着唇,手指轻轻地抠着手中的小盒,有些不知所措。

“笨丫头!”他的嘴角的笑毫不掩饰。

“是让您给绕糊涂了!”我终于放松地笑了,“喏,这是我给您的谢礼。”说着我摊开手掌,给他看那只精致的小盒。

“这是什么?”

我打开来,那对儿金耳环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这是古罗马的首饰,您看,是各种几何图形拼成的。是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

“这就是你给我的谢礼?”

“不好吗…这是我最贵重的东西了。送给您的妻…福晋!送给四福晋的。”好容易校正了口误,这些天跟胤禟每天讲着教堂,讲着西方,差点儿脱口用到这位爷身上。

“哦?”他从盒子中拿起了这对儿耳环,对着阳光看了看,又放入盒中。“好,爷收了。”

我高兴地将盒子盖好,放入一个小荷包中,递给他。

“收了你的礼就乐成这样?”

“这样我就不欠您的了。”话刚一出口,我立刻捂着额头,幸好及时,要不这一下再逃不过。

他笑了,虽然没有弹我,却仍是不依不饶地说,“那帕子你可是已经应下的。”

“是!我知道!不就是两只蝴蝶吗?一定绣好!”

对我这忙不迭的应承,他似乎还算满意,端起茶碗,“这几日就顾了玩儿,临字帖了吗?”

“没有!”干脆而爽快。

“嗯?”他笃定地赶赶茶叶,抿了一口,似乎已经做好了长篇大论教导我的准备。

“每日里忙着《月下独酌》,忙着《春院小饮》,忙着《夜坐》,不是饮酒就是品茶,哪有功夫练字!”

断没料到我敢这样嘲笑他的诗作,四阿哥立刻呛了一口,努力屏着,“咳,咳…”

我趁他没来得及弹我,赶紧跳起来逃走。

“哈哈…”看他恨得牙痒痒,却又绝不能失了这贝勒爷的风度来抓我,好容易得逞一回,我开心地拍手笑个不停。

“坏丫头!等你赶明儿再求着爷!”他最多也只能恨恨地用食指远远地点点我。

“求着您怎么了?您还是会帮我!”我离他远远的坐下。

“哦?你怎么知道?”

“大不了再绣蝴蝶呗,反正您那帕子大得很,若是我省着点儿用,绣个七八十只的不成问题!”

“你过来!”某人咬牙切齿地再不能忍受我的嚣张,却还想命令我自己送上门。

我捂着嘴儿笑得气儿都喘不匀了。

那天一直都是这样,相谈“甚欢”,呵呵…

送他到府门口,“四爷走好!”

“嗯。”

贝勒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而后风度翩翩地上轿走人。

看他的轿子离去,我站在府门口,沐浴着冬日正午的阳光,觉得分外温暖…

夜里和如画同榻而卧说着悄悄话。

“姑娘,”

“嗯,”

“你和四爷怎么会这么…”

“熟?呵呵,就知道你会问。其实我们早就相熟。”这个不算小的秘密早晚也会被闺中密友知道,我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

“不是,我原本是想说,你们怎么这么亲。”

“嗯?什么?”我被如画的用词惊得坐了起来。

“是啊,你跟十爷,跟十三爷,那叫相熟,可跟四爷不是。不一样。”如画也坐起身,斟词酌句地说。

“这是从何说起?怎么不一样?”

“觉得你们很亲近,亲人的那种亲近,就像你和先生,嗯,也不是…”如画想了半天,还是说不清楚,“姑娘,你自己不觉着吗?”

“嗯…让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觉得不一样。人们总说他不尽人情,可从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很亲切。如画,你知道吗,在塞外的时候,四爷曾经救过我的命,还多次出手相助。”

“天哪,”如画惊呼,“九爷他知道吗?”

“若是他知道,那还了得?”

“也是。姑娘,今儿我取了头纱还没到前厅就看到四爷站在门口看着你,我走过去,他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也就没吭声,他看你的样子,竟是疼得很呢…”

“嗯。”莫名地,我竟点了点头,“四爷他人…真的很好。” 想起他,心是暖的,可语言竟贫乏至此…

“嗯?”如画终是不解。

我想了想,又努力解释,“虽说胤禟总让十四爷来照顾我,可若真的有什么事,来救我的一定是四爷。”

“是吗…”

“嗯。”

小屋中静静的,不知如画在想什么,我心里却是突然有了一张图画,我知道了!知道那只蝴蝶我应该绣成什么样子…

如画也笑着又开了口,“不管怎样你们早晚是一家人呢。”

“嗯?”

“呵呵,等姑娘你嫁了九爷,那四爷就是哥哥了,不是吗?”

“等到那时,就真正得避嫌了,他可是大伯子了呢。”到那时,我得叫他四哥,他也不能再弹我的额头了吧?

“说的是,即便如此,还是不要让九爷知道为好,他太麻烦!”如画对胤禟的不满要追溯到塞外了。

“呵呵…”

第三十二章 月下共谋事

正月初六日,我再次脱下心爱的洋装,顶上旗头,踩着花盆底进了宫。宫里依然是一副新年的气象,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来往的宫人虽仍是统一的宫装,却也是崭崭新,人们的脸上也难得地挂着笑容。

长春宫里,依惯例悬挂了太姒诲子图。我双膝跪地大礼参拜,今天的德妃一身明艳的茜红色吉服,旗头上的牡丹雍容富贵。她笑嘻嘻地让我免礼,竟然破格再次赏了我些金锞子,又说了几句闲话,直到中午时分才放我往怡情殿去。

温琳和敦琳早已在侯着,看到我,敦琳立刻扑了过来,“吟秋!你怎么才进来!我和姐姐都等半天了!”

“哼!因为我知道格格不是惦着我,是惦着泥人儿呢!我何苦走那么急。”

“呵呵,谁说的,敦儿哪天都要念叨师傅两句呢。”

“吟秋最坏了!”敦琳噘着小嘴儿恨恨一句,两只小手却还是不肯放开我的小包袱。

看她那急切切的小样子,我也不再逗她,赶紧打开取出那套西游记全小景儿泥人儿给她,小丫头立刻兴奋得双颊泛红,如果不是德妃近在咫尺,不知道她要怎样欢呼才好,口里也开始乱七八糟地奉承我。

温琳在一旁看着她,掩嘴儿直笑,说这师傅可比十三哥厉害,十三哥到处淘换也没得着这么全一套。敦琳叽叽喳喳地立刻附和,说师傅当然厉害,师傅可比十三哥走得远多了!我说是啊,这套东西是西洋飘回来的呢。嗯?她一愣,是吗?那真是多谢了。我和温琳再忍不住,哈哈大笑。小丫头立刻羞着了,想发作,可又舍不得浪费时间与我们理论,恨恨地白了一眼,只管玩儿她的泥人儿了。

“格格,我也给你带好东西来了。”我附在温琳耳边悄声说。

“真的?”温柔的眼睛顿时点点光芒,“是我要的那个吗?”

“嗯。”我点点头。

“快给我看看!”

“在这儿?”我有些犹豫地看看周围的人。

“来!到我房里。”

“哎。”

进了温琳的卧房,我打开包袱,拿出一件我和如画特意按着她身材改裁的洋装。

“哎呀!” 温琳立刻接了过去,啧啧称赞,“怪道十三哥说这西洋的衣裙很有些意思,你看这绣,这边,果然是别样精致呢!”

“格格,想不想试一试?”

“啊?这…行不行?” 温琳爱不释手地比划着,听到我的提议却面露难色。

我想了想,也是,大清公主试穿西方蛮夷服饰,这要是让德妃知道了,可了不得,“那要不算了。”

“你说,要不…”可爱的女孩儿依然不肯放手,眨吧着美丽的大眼睛,居然向我恳求着支持,“要不就试一下,一小会儿,好不好?”

我立刻笑着点头,“好!”

帮着她穿戴好,推到镜子前。

“格格,你看看,多漂亮。”

镜子里的少女第一次被勾勒出那婉转娇美的曲线,像一朵悄悄绽放的小荷,妩媚而羞涩。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小心翼翼压抑兴奋的笑容,红润润的双颊,楚楚动人…

“姐姐!吟秋!你们做什么?十三哥来了,快出来。”

“哎呀!这可怎么好?”听到十三阿哥来了,温琳一下慌了神,好像十三阿哥即刻就要挑帘子进她的闺房。

“格格,你别急,你换衣服,我先去。”

“哦,好,你先去。”

新年新岁,十三阿哥也是一身崭新的缎袍,金色腰带衔如雪美玉,奢华耀眼,却不觉庸俗,反趁得他越加英挺俊朗,神采飞扬。

“十三爷吉祥!” 我福身道安。

“我就知道今儿这师傅回宫,怡情殿必是不得安生。”黑亮的眸子满含着笑意,“起来坐吧。”

“谢十三爷。”我起身,挨着敦琳落座。

“吟秋,你过年在家好玩儿吗?都做什么了?”敦琳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泥人儿一边不闲着嘴巴。

“是啊,听听师傅这几日都做什么了?”十三阿哥也将双肘撑着桌面,看着我,一脸促狭的笑。

“能做什么?在家陪父亲过年。”

“哦…”十三阿哥夸张地拖长音应了一声,“还是这做师傅的安分。不像咱们有的人,大年下的,店家都关门闭户,街上能有什么好玩儿的,偏偏一刻也待不住,得空儿就往外跑,早晚不见人影子。吟秋,你说他到哪儿去了?”

“十三哥,你这是说谁呢?谁得空儿就往外跑啊?”

“呵呵,你问问你师傅。”

敦琳立刻扭头看着我。

看着眼前这凡事定要刨根问底的格格,和那明知故问就想看我笑话儿的阿哥,我慌得舌头都打了结,“格格,你,你别听他的。”

“嗯?听他什么?十三哥说什么了?” 敦琳越发一头雾水。

“不是…”我更是没了应对,正窘着,温琳从房里走了出来,我看到救星般立刻站起身迎过去,急急地说,“格格,奴婢今儿刚进宫,还得收拾行李,先回房了。”

“哦,好。” 温琳也一时没弄明白我怎么突然要走,却还是点了点头。

“哎…”

敦琳尚未反应过来,我就掀帘子逃了出去,身后是某人肆无忌惮的笑声。

虽然宫里的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从前的轨道,大臣们又开始忙碌办公,皇子又开始上课,可这年的气氛却浓郁郁的丝毫不曾散去。过了初十,宫里开始张罗元宵节的庆祝活动,后宫各处以及御花园又都悬挂了各式各样的彩灯,淑芳斋的大戏台子也装饰一新,准备在十五这天开锣。

出乎我意料的是,宫里的宫女和太监们对元宵节的兴趣似乎远远大过了春节,早早的就看他们三五成群地热烈讨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到了十五这一天,康熙会带着所有的嫔妃子女,王公大臣一起赏灯,观月,燃放烟花,只要不当值的宫人也全部放假可以相对自由地活动。听到这个消息,我也开心起来,知道胤禟绝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见面机会。果然,正月十三这天,十四阿哥带来了消息,让我十五晚上,在长春宫门口等着琴雅格格。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一早康熙照例视朝,中午在太和殿赐外藩王公宴。到了下午,宫里各处就开始热闹起来。温琳和敦琳早早就梳洗打扮,穿上艳丽的格格吉服,傍晚时分,随着德妃一同往乾清宫去。敦琳小丫头担心我一个人在房里闷着,一定要带了我一起去看焰火,我想尽了借口也推托不了,最后只好说不想在娘娘跟前儿立规矩,想自己自由自在地逛,她这才作罢。

简单地吃了些东西,我急急地出了长春宫。等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才看到琴雅从翊坤宫方向走来,身边竟是一个侍女都没有。看到我,她快走了几步,来到身边,我还没来得及给她行礼,被她拉着就走。

“格格,这是往哪儿去?”我小声问着。

“去御花园等着他们。”琴雅也压低声音,“今儿园子里最是僻静。”

“他们不是在皇上跟前儿吗?”

“用晚膳时自是走不开,这会子晚宴就要散了,等着焰火一开,就可以溜出来了。”

“哦。格格,你今儿怎么没陪着娘娘去晚宴?”平时宜妃几乎是时时刻刻将琴雅带在身边,似乎是种荣耀的象征,让我有时都纳闷儿,是皇帝的妃子更有身份,还是这位身系两大家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格格更尊贵。

“我是推说不舒服好容易才留在宫里的。”

“呵呵,格格,你装病啊?”我掩嘴儿笑,“不是日日都能见到八爷吗?”

“哼,说是日日都见,也不过是远远看一眼罢了,哪能说句话呢。过年的这几日还不如你和表哥见得多呢。”琴雅对宜妃寸步不离地把她栓在身边十分不满。

说着话已经来到御花园,寂静的园子里也挂满了灯笼,仿佛繁星点缀的夜空,清清的寒冷中,别有一番情调。

“格格,这么个好去处,难免会有宫人在吧?”我有些担心。

“不怕,表哥早些就派了人来,堆秀山附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

不远处一个小太监快步迎了过来,“格格,张姑娘,这边请。”

随着他来到半山处的山坳,坳中一块青石,三面环山,竟是一处绝佳的避风所在,青石上面铺了厚厚的暖垫,旁边摆了两只红漆食盒。琴雅拉着我坐下来。

“等一会儿放到高处的焰火咱们也能看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