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怔。

“别让张师傅放不下你。”

开门离去…

第三十七章 突然的断裂 (一更)

如画自从和十阿哥吵架后,似乎变得十分多愁善感,夜里也不想自己一个人睡,搬到了我房中。安顿父亲睡下,我回到卧房,看如画在铺床,我走到桌边,剪了剪烛花,坐下身,摊开纸张。

“胤禟,父亲今天晚上醒了一个时辰,精神看起来倒像比前几日好些了,吃了一小碗粥,又让我给他念了两章的书。太医说,父亲若是能安心静养,再佐以汤药,多加时日,许是康复有望。可我却觉得父亲这几日像是在强撑着…”

“姑娘,”如画走了过来,“又给他写信?”

“嗯。”我沾沾笔。

“别写了,一天累的,早些歇了吧。”如画说着过来收我的纸笔。

我按着不让她动,“一天总要写些,他病着,身子不舒服,心里又挂记我,若是再没有信,可怎么熬。”

“姑娘,宫里那么多人照看他,不会有事。倒是你,要多当心自己的身子。”

“不妨。”我推开她的手,“你累了,早些睡,我写完这封信就来。”低头,专心地写着。

“姑娘,别写了,这天天一封信都快两年了,他还不够吗?这要写到什么时候?”

“呵呵,”想起胤禟的无赖,我笑了,“他说要一直写到我们成亲那天。谁让当时伤了他呢,欠下的。”

“姑娘!”如画看我低头又要写,竟一把夺过了我的笔,“别再写了!”

“如画,你,你今儿是怎么了?”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姑娘…”她的眼圈儿竟突然红了。

“如画,你最近总是心酸掉泪,到底怎么了?十爷他到底怎么你了?”我站起身担心地握住她的肩。

她看看我,突然狠狠地擦擦泪,“姑娘!你别再写了!再写,也不会有人看了!”

“你说什么?”

“九爷,九爷他早就被皇上指婚了,三天,三天后,腊月初六,九爷大婚!”

惊天的炸雷瞬时将我霹裂,所有的感官骤然停止…

“姑娘,”如画泪流满面,“你回来后不几日,九爷就被指婚了,是栋鄂七十家的格格,三天后,他们,他们在九爷的新府邸成亲…”

心像被突然狠狠地摘去,来不及痛,来不及感觉,一切,一切就骤然结束…我推开如画,轻飘飘地走到门边,猛地打开,奔了出去!黑暗的夜,我辨不清方向,只是奔跑,用尽全身力气…

“姑娘!姑娘!!你,你要去哪儿?”

“天清!天清!!”

“姑娘!他在宫里,你进不去!进不去!”

“放开我!放开我!”我疯了一样挣脱着,头像炸裂了一般,“天清!天清!等我!等我!放开!放开!!”

“姑娘!!”

“如画姑娘!让我们来!”

“放开我!放开我!”

这是哪里?这到底是哪里?天清,天清,天清,天清…

“姑娘,姑娘,你看看我,看看我…”眼前是谁,她为什么流了这么多的泪?“姑娘!你醒醒!你醒醒啊!”

蜷缩着身子抖得好厉害,冰冷的手努力寻找着我的玉坠,天清,天清…

是什么,碎成一片片,一片片从我的身体剥离,生生撕扯着,鲜血淋漓,痛得颤抖…天清,你在哪儿…我好疼,好疼…天清,抱抱我,抱抱我…

“姑娘!”

她为什么这么歇斯底里地喊,这么歇斯底里地哭…

“吟秋!吟秋!”

这…这又是谁…为什么…为什么冲着我喊…

“四爷!姑娘她已经不吃不喝不合眼两天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速去请太医来!”

“四爷,张姑娘还是没有反应…”

“扎!再给我狠狠地扎!!”

“啊!”一阵剧痛,眼前一黑…

昏暗的灯光,漆黑的夜,我微微地睁开眼睛,头,仿佛有千斤重…

“如画姑娘,先生叫你过去。”

“哦。姑娘她还睡着,你们就在外面等着,不要惊扰了她。”

“你放心。”

我强撑着坐起身,天旋地转…想下地,腿脚却是软绵绵的,扶着床棱,努力挪到窗前,窗外传来窃窃人声。

“今年这天也怪了,总是湿乎乎的。”

“是啊。”

“张姑娘已经昏睡了两天,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爷晌午还带了太医来,说不妨事,急火攻心,歇息些日子就好了。”

“嗯,爷今儿倒是待的时辰短,看了看就走了。”

“今儿九爷大婚,爷和福晋下晌就都过九爷府里了。”

“听说…”

身体忽然挺直,充满了力气,我站起身,走到衣柜前,轻轻打开,拿出那套礼服。脱下身上的衣裙,穿上这件白色的薄纱,仔细地整理好每一颗镶嵌的珍珠,结好每一颗扣子,蹲下身,抚平长长的裙摆。走到桌前,对着镜子,将头发散开,轻轻梳理,扎上一条粉色的丝带,打开首饰盒,戴上粉色的蝴蝶坠儿。

从枕下摸出那张卡片,推开与如画房间相通的侧门,走进去,打开房门,一股寒气忽地包裹,下雪了,洁白的世界,却被点点雨滴砸得千疮百孔,露出斑点的泥污。走出去,拐过熟悉的后园小径,来到后门,回头望,黑暗的夜,飘逸的裙摆泛着晶莹的白光…

空荡荡的巷子,一个人也没有,仿佛一座鬼魅的城郭,回荡着我轻轻的脚步声。一步步,沿着前生的记忆,寻找着路…

又见灰砖清水墙,朦胧中,彩色的玻璃透出一点点亮光,我走上台阶,一推,门怎么是紧闭的…

抬手叩门,“开门,开门。”无人应,我的声音幽灵般在夜空飘荡,“天清,天清…”

夜越来越浓,我好累,转回身,在台阶上坐下。抬头,雾蒙蒙雨雪的天,恍惚着,听到那亲切的声音,“秋儿…别怕,等着我…”

等你…等你…我一直在等你…你在哪里…在哪里…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爱新觉罗胤禟,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我愿意。”

“爱新觉罗胤禟,你愿意一世钟情,与我相守白头吗?”

“我愿意。张吟秋,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

“张吟秋,你愿意与我一生一世至死不渝吗?”

“我愿意。”

“张吟秋,你愿意生生世世与我相随吗?”

“我愿意。”

“…新郎,你现在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我愿意…一生一世…

我愿意…至死不渝…

我怎么白了头发,冰冷的,坚硬的,我们到白头了吗,天清,你在哪里…

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原来…也可以被剔除,被剥离…

一体,只剩下一半,那一半,丢了,走了…这一半…鲜血淋淋…

“吟秋!”

“姑娘!”

他扑倒在我面前,熟悉的脸,紧皱的眉,温暖的手扶着我的双肩。

“天清!”我努力张开僵硬的手臂,死死环着他的脖颈,颤抖的声音,一点点,一点点,“天,天清…我,我就知道…你,你不会不要我…不会…丢下我…”

“吟秋!吟秋,你,你醒醒,我,我是…”

“天清…走…咱们走…”

“姑娘…”

“天清,我们,我们回草原,行不行…”

“吟秋!吟秋!”他紧紧地将我抱在怀中。

“天清,是,是我不好…不,不该伤你的心…我,我知道你,你是真心对我…我,我只是怕,怕不能在一起…我知道你,你说的那些话都,都是真的,不,不是骗,骗我的…”

“吟秋…”

“不生气,天清…信,我,我…是不是…是不是又,又写得不好了…你,你生气了…告,告诉我,是,是哪些…我,我重写…重写…”

“吟秋!吟秋!”

“天清…天清…你是不是…是不是疼…疼不疼…别,别怕…我,我陪着你…记住我…我是秋儿…秋儿…我等着你…我等着你…”

“吟秋!你醒醒!你醒醒!九哥他,他来不了了,所有的皇亲都在,他,他出不来!吟秋,他心里只有你,可他,他不能抗旨,他是不得已,吟秋…”

他晃得我好痛,可我怎么努力,却还是辨别不出眼前的这张焦急的脸…

“我是老十胤鋨,吟秋,还记得我吗?”

“胤鋨…”

“吟秋,来,起来,我送你回去,天太冷,你已经冻僵了。”

“胤鋨…”

“吟秋,你先回家,等,等宾客们都散了,九哥他许是就能出来了。”

“宾客散了…”

“吟秋…”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费力地松开环他的手臂,“这个,这个还给他…”努力展开冻僵的手,那颗红红的心,皱了,潮了,卷缩着,在寒风中挣扎…

“如画…”

“姑娘!咱们回家。”

“嗯。”

我却怎样都站不起来。

“吟秋,来!”

我被抱起来放在马上,高高的马背,我离黑暗的夜空更近了…

回到府中,如画搀扶着我,进了门,突然一个趔趄,我扑倒在冰冷的石砖地上,胸中一股气流直冲上来,腥咸的液体从口中喷薄而出,湿冷的雪泥,洁白的婚纱,斑斑血迹,眼前一黑…

“姑娘,”如画轻声呼唤着。

我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努力坐起身。

“姑娘,好些吗?”

“…父亲,父亲怎么样了?”

“先生还睡着。”

“天要亮了,父亲在早晨总是会清醒,我,我得起来。”

“姑娘,你歇着吧,我去照顾先生。”

“不行,父亲要听我说话,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父亲了。”我挣扎着下地。

跪倒在父亲床前,昏睡中的他,依然紧皱着眉头。我轻轻地帮他舒展,“父亲,父亲,我回来了…”

握着他的手,靠在他的床榻旁,静静地守着。

“艾比…”

“父亲,”

“孩子…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父亲,”我轻轻俯在他身上,父亲的手颤巍巍地抚摸着我的头。

“孩子…不怕…父亲…带…带你…走…”

“嗯。”

“要…要坚强…不…不许哭…”

“嗯。”

“回…回法国…咱们…走…”

“嗯。”

“姑娘,”如画进来轻声说,“八爷来了。要见你。”

“请…他进来…我,我…我来见…他…”父亲努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先生,八爷…要见姑娘。”

“不…不见!我,我来见他!”

“父亲,我去见他。您放心,我不会有事。”

“艾比…”

我轻轻掰开父亲枯瘦颤抖的手,站起身,走出了卧房。

前厅内,八阿哥双眉紧锁,看到我,立刻迎了过来,“吟秋!”

“八爷,”我福身行礼。

“吟秋!”他双手将我扶起,“吟秋,你,你好些吗?”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臂。

门外依旧是漫天的风雪,前厅冰凉的椅子上,我和八阿哥默默地坐着。

半晌,他终于低声开口,“你走后,九弟就去向娘娘提你们的事。可谁知娘娘立刻想起了琴儿,大怒,将所有这一切都归罪在你身上…九弟想尽了办法争辩,恳求,娘娘却将他轰了出去,再不肯见他。第二天我进宫,和九弟合计,想看看能不能直接找皇阿玛。可偏偏,皇阿玛移驾去了畅春园…

“三天后,皇阿玛回宫,一整天都在召见内大臣们,晚膳的时候,竟然…”八阿哥有些说不下去,“竟然摆架翊坤宫…娘娘当即将选好的名单呈给皇阿玛,为九弟择了福晋。第二天一早,圣旨就到了阿哥所…”

一片片的割裂,被再次撕开…碾碎…痛…是没有尽头,天地间…我无处躲藏…

“九弟接了旨,当晚就高热不退,说胡话…”

“昨儿他大婚,刚行完礼,十弟的人就悄悄带了如画进来。说你不见了,穿着礼服不见了…九弟将喜稠撕扯下来,说要去教堂,说他…早已成过亲了…”

“十弟回来,带回了你们相约的那张纸片,说你一个人在雨雪中穿着薄纱,冻僵了,不认得人,只是喊着天清…”

“九弟疯了,砸了洞房…”

“皇阿玛大怒,连太子爷在内所有的兄弟全部跪地求情,说他是喜宴喝多了,酒后滋事,皇阿玛这才平息怒气,却还是将他禁在了府中,跪着抄写孝经。”

我呆呆地,窗外的风雪,为什么片刻不停…

“吟秋,我知道你们苦,可是,事到如今,只能…只能放手…”

“九弟他,他放不开,吟秋,你,你放手吧…”

“你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酿成大祸,到时候…”

“吟秋,你放手,不要…不要再靠近他。”他艰难地一字一句,“过些年,若是…”

“八爷,”我轻声制止了他,“您多虑了…”

颤抖的手伸进衣领,摸索着,紧紧攥在手中,用力撕扯,红红的丝线在脖颈上挣扎出一条血痕,却终是不敌,被生生扯断…

手心中,是那块依然没有暖热的玉,这么久,它是它,我是我…

抬起手,狠狠地咬破食指,鲜艳的血滴,融入…

“吟秋…”八阿哥的声音有些哑,“胤禩,胤禩对不住了。”

我站起身,“不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