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八阿哥赶上来,“吟秋,他怎会平白这么说?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话惹着他了?”

“惹他?”心中的郁闷一下子激恼,“我几天高热不退,嗓子都失声了,还怎么惹他?”

“嗯?”八阿哥一怔,转而看着我笑了,我正纳闷儿,他却低声戏谑道,“呵呵,为了见他,你把自己给弄病了啊?”

天哪,这些人都是什么脑子啊?一句辩驳不出,我的脸已经红得无以复加,丢人死了!再顾不得礼节转身就走。

“吟秋,吟秋!”八阿哥笑着赶了上来,“是我唐突了。”

看他竟微微欠身施礼,我也不好意思再恼,只得慢了脚步随他一起走,脸颊却依然烫烫的。

“你既为他如此,他又怎么能忍心说那种话?”

反正也避无可避了,听他这么一说,又开始觉得委屈,手中抱着的书稿被揉搓得皱巴巴的,“我怎么知道。”

“吟秋,我家四哥虽不是什么无错圣贤,却还是个讲理的,我看哪,还是你惹了他。”谁知我的境遇竟没有得到这情圣王子的同情,一向公允谦和的他竟然护起了自家人的短。

“我怎么惹他了?说了要跟他,说了不计较他有家有室,不计较给他做妾做丫头,我已经退无可退,他还想怎样?难不成想让我说我愿意伺候他和他的女人们才行吗?我…”眼泪马上要掉了出来,我赶紧屏住,咬着唇不再开口。

“嗯?”他闻言微微一挑眉,没有接我的话,却轻声叹道,“原来如此。”

“嗯?” 我不解地看着他,原来如此?

“吟秋,你可当真做得到?”

“我…”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自己无数遍,答案依然模糊…“总要试了才知道。”

“试?”他淡淡一笑,“这一个字便已是七分的结果,那三分的强撑,你又能走多远?”

心一惊,几度挣扎中那隐藏的不安突然被他剥现,才发现自己所谓的坚强是如此不堪一击…

“吟秋,你是个明白人,何为不计较?不计较便是无争,无欲,无求,才无争,他多年守候,到头来,人在,心空,实在是虚妄一场。”

无争…心猛地抽痛…总觉得是自己在让,自己在退,却原来,那可笑的牺牲竟是最先抹杀了他付出的所有!总道世间人情薄,却原来自己就是那无情的极致!看不到,觉不出,再有似海情深,都负做一场虚空!想起他突然冷漠的眼神,绝然拂袖而去,心疼,心恨,悔疚交加…

“四哥礼佛,淡泊深掩,最讲究心境。他千叮万嘱所有人不许告诉你实情,怕的就是你错会了自己的心意。他要的,是一份干净,你可以来,可以去,他可以等,可以痛,却独独,不能伤。”

一份干净…一份纯粹…要的是全部的拥有…他的心我怎么会不知,我怎么会不知!他早就说,鹊桥相会是个大无趣,相见争如不见,阴阳两隔都要强些;我也说,不如化蝶而舞,一个花季的灿烂也足够了…那个时候已是两厢通,可为什么到了今天,我竟糊涂成这个样子?!

“前些时,你决定离开,他虽恨,心却定,也绝不会放手让你走,可如今,你留下,却是…”

是的…我留下了,可留下的却已经不是我了…自己一退再退,退到无路,却没有看清这逃与退原来都是背了他的方向,越行越远…伤了他,伤了我,再走,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心急如焚,“八爷,那,那您说我该如何…”

“呵呵,”他笑了,“咱们啊,也用四哥最尙的一个字。”

“什么字?”

“静。”

“静?”

“嗯,”他看着我,眼中的笑意味深长,“是怎样就是怎样,原地不动。”

是怎样就是怎样…原地不动…轻声念着,念着,心霍然明亮!!

“谢八爷!!”抱着书稿转身就走。

“哎,上书房在这边!”

“他在长春宫呢!”

第七十六章 归来的亲人

“艾比!”白世伯立刻起身迎过来,张开双臂将我拥进他宽大的胸怀,“孩子,孩子…”

“白世伯…”在父亲一样的怀抱中,听着这一声又一声亲切的呼唤,委屈统统涌了上来,“白世伯,您可回来了,您可回来了…”

“孩子,”头顶传来白世伯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声音,“孩子,你好吗?你还好吗?”

“我…”想起父亲走后的这一年,实在是心酸不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嘴角抽搐着努力抿紧,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松懈,不能哭!“我好,白世伯,我很好。”

白世伯轻轻放开我,目光依旧上下打量着,眉越拧越紧,“是吗?却怎么看起来这么苍白瘦弱?”

“哦,没关系,”我赶紧解释,“天冷,前几日感了风寒,今天还有些不适。”

“哦?那该多休息才是,宫里没人照顾,自己再不当心,拖久成了顽疾就糟了。”

“嗯,您放心,我会多当心。”我挽了他的手臂搀他坐下,“白世伯,您坐!我给您斟茶。”

白世伯落座在父亲书桌旁,我净了手,斟了热热的茶双手奉给他。

“艾比!你这是怎么了?”看到我手上的疤痕他惊叫出声,接过茶急急放了,一把拉过我,“这,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哦,没,没什么。”我立刻把手背到身后,努力笑着解释,“父亲走后…是父亲走后那次,那次受的伤。”

他闻言一怔,随即长叹一声,“唉!”

“白世伯,您不是回国要走好几年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搬椅子坐在他身边,转移了一个我确实十分好奇的话题。

“哦,”他回过神,看着我,想了一下才回答,“这次回国原本也不是述职,是我自己的私事。”

私事?我有些纳闷儿,听父亲说白世伯也没有成婚,没有家眷,这么万里迢迢为了什么私事?

“在国内待了两个月,心中记挂着你和你父亲的书稿,所以很快就起程回来。”

“白世伯…”心又有些酸,父亲生前的这位挚友,曾一起万里跋涉,曾一起出生入死,他有着和父亲一样渊博的学问,一样博爱的信仰,还有,一样慈祥的眼睛…走了那么远,千辛万苦,却仍是念念不忘我这个再孤的女孩儿和好友的生前遗愿…

“可谁能想到,我们的小艾比终于长大了,居然承担下了父亲的书稿。”白世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张德跟我说已经完成了《几何原理》,我略略翻了翻,与Jean当年跟我讲的想法不出左右,非常严谨有条理,真不愧是Jean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孩子,Jean在天堂能看到你这样坚强,他一定很高兴,很安慰…”

“我,我不是…”想起父亲不能瞑目的遗憾,我的心说不出的愧疚,“若不是父亲留下书稿,我恐怕…”

“是啊,”提起父亲的遗嘱,白世伯也一样感慨万分,“可他当初交代给我时,却不曾想到最后竟是你替他完成了遗愿。他实在低估了他的小艾比,低估了他精心教养十几年的女儿。”

我听着,想着…嗯?怎么好像不对?“白世伯,您刚才说什么?父亲交代给您?”

“嗯,”白世伯点点头,“你父亲临终前,曾跟我谈了一个下午,将他的所有书稿托付给了我。”

“什么??”我惊得腾地站起身,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父亲将书稿托付给了白世伯??

“艾比,你怎么了?”白世伯也被我的反应惊到,不解地看着我。

“白世伯,既是父亲将书稿托付给了您,那为何又托四爷带信给皇上要我完成他遗愿?”我重坐下抓着他的手臂,急急地问。

“嗯?Jean托四阿哥给皇上带信无关书稿,他是想求皇上放你出宫,让你随我回法国到你姑妈身边去。”白世伯对我一脸的惊愕皱起了眉,他显然没有料到一年后的今天我居然对父亲的临终嘱托毫不知情!“当时我想你是格格们的格致学老师怎能说走就走,可Jean坚持要写信给皇上,他说自己二十多年来从未对皇上提出过任何要求,可为了他的小艾比,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开口求这最后的恩典,要皇上一定放你走。”

我呆呆的,一时回不过神来…

难怪…父亲他临终前只字不提书稿,而是不停地告诉我要坚强,要坚强!他是要我坚强地离开这里,坚强地斩断与这座皇城所有的纠葛,他要我走,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生活…

可是…父亲何曾想到,那个时候的我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一切!!整个世界突然一片黑暗,我哪里还有勇气,还有力气看到风雨过后的重生…即使在险峻的冰河中被人捡回了残生,毫无求生欲望的我却依然只能看到绝望和死亡…

…眼前是那大海一样深邃的眼睛,心,被紧紧地握痛…是他,了解执拗的我在这俗世中再没有什么可以牵绊,在万念俱灰中为我找到了最后的那一点光亮,支撑我必须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他说,不许哭!不论面对什么人,不论面对什么事,都不许,再哭!!所以,我坚持,所以,我活着,一直到今天…

心忽地温暖,好温暖…

“孩子,你父亲葬礼时,世伯没有看好你,一直到结束才发现你不见了…”又想起父亲离世时的凄凉,白世伯轻轻握了我的肩,声音有些哽咽,“后来听说你被送到了四阿哥府上,我立刻赶了过去,当时你虽已性命无碍,却仍是昏迷不醒,四阿哥坚持你不能远行。可为了Jean的嘱托,我一定要将你带回法国,因此不得不一再拖延行程,等待你的康复。可当我终于得知你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去看望你,皇上的旨意就到了上书房…我是当真没有想到你能自己主动请旨完成父亲的遗愿,惊讶之余却也安慰,虽然我未能依照Jean的嘱托将你送回姑妈身边,可Jean在天堂看到他的小艾比能这样坚强地面对生活,也许会更欣慰。所以,世伯没有再去打扰你,独自启程离开。”

酸楚的泪在心底悄悄地流着…

我以为我被拖拽着在这残忍的人世苟活是上天对我的捉弄,却没想到,一点一滴都是他在守候…那一百个日日夜夜,把我紧紧护在他的身边,小心地呵护着,开导着,让我死去的心慢慢苏醒…

难怪…送我进宫的那天,望着我的背影,他久久不肯离去,他是不是也在怕,怕这差点毁灭了我的地方会在我还没有明白他的心意之前,再次把我夺走,那一刻,心是怎样的不舍和无奈…

酷刑下,我命悬一线,那些日子,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悔吗,后悔为了让我活下去却又亲手把我送进了地狱…薄薄一层门板,阴阳两隔的奈何桥,生相离,死将别,苦苦煎熬着我和他…那一次,如果死神将我带走,会不会,少了他现在“求不得”的遗憾,少了我如今“放不下”的痛楚…

命中注定吗?缘该如此吗?老天为何这般薄情…

“孩子…”白世伯轻声将我唤醒,“你进宫前是一直住在四阿哥府上吗?”

“嗯。”我点点头。

“嗯,四阿哥在朝处世为人向来亲疏有度,十分敬重上书房的几位师傅,对我和Jean也一直保有师生之谊。Jean的葬礼就是他一手操办,将你接在府中后,又把你们府上大大小小未尽的杂事安排得妥妥当当。”白世伯缓缓地给我讲述着那天我决然离去后,再不曾想起,也不曾顾及的一切…“Jean走后,我和四阿哥商量,主张将他收藏的字画整理出来,并将你们的府邸作价卖掉,与Jean的积蓄一起留给你做为今后在法国生活的费用。四阿哥把字画和积蓄都妥善封存保管起来,却并不主张将府邸卖掉,他说要等你自己决定今后的去留。时至今日,我听说,一直是他在支撑着你们府邸的养护和开支。”

我静静地听着,只仿佛又偎在那温暖的怀中…为什么,这一切你从不曾告诉我,连那天我说离开,你都不肯提及一句…

“孩子,等《几何学》截稿后,我会向皇上请旨,放你出宫。回家,回到你姑妈身边去!”

回家…回家…我怔怔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次我回法国见到了你的姑妈和姑丈,他们才刚刚得知你父亲去世的消息,你姑妈她…”

说到这里,白世伯顿住,看着我,再三斟酌,我心一慌,急急地问,“姑妈她怎么了?”

“她…非常伤心,一病不起,直到我离开,她都不曾再有力气下楼来…”

啊?姑妈…那个“至亲”之人,那个曾经养育了“我”五年的至亲之人…万水千山相隔,父亲就这样遗骨他乡,而我,又再无音讯,姑妈她心里该是多么难过…

“你姑妈和姑丈一直追问你的消息,我没敢告诉她你出事了,只是说你留下是为了完成Jean的遗愿,等成稿出书后,自然会回到她身边。”

心一阵慌乱,走,走…

“哦,对了,孩子,”白世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你姑妈在病中,身体虚弱实在无力提笔,这是你姑丈给你的信。”

“哦。”我懵懂着接在手中。

“我临走时,你姑妈和姑丈坚持要派人随我回大清接你回国。我一再保证,一定会平安将你送回,他们这才作罢,却仍是坚持让我给你带来五十个金币作为你回家的路费和打点。我不便带进宫来,等你出宫,世伯自会转交给你。”

天哪!五十个金币???这是多少银子?十七世纪的欧洲,人均收入一年不过几个金币而已,一趟旅行,竟然给我带来五十个金币???

白世伯可能是以为我在思念姑妈,并没有太在意我惊诧到发呆的神色,“艾比,你姑妈思儿心切,要我保证今年就务必送你启程,如果明年夏天还未见到你,他们一定会再派人来接。并且嘱咐路途遥远,你只要带随身用品就好,Jean在大清的财产你酌情处理,剩余的都捐给圣约瑟教堂。”

“啊?今年?哦,那…那可是,如果…”

“孩子,你不用担心,世伯会把这些事情都帮你处理好。”白世伯慈爱地握握我的肩,“今年冬天就有两名传教士及家眷要回国,你随他们走,世伯会再找几个得力的人一路送你回去。对了,你姑妈还交代她会通知你表哥,所以,你不必再辗转巴黎,直接回里昂的家。到时再聚。”

嗯?什么?我又是懵懂,巴黎?表哥?

“孩子,当年世伯未及见你一面就匆匆离开,丢下你一个人面对这里的一切,是世伯的不是。从今天起,世伯定会像你父亲一样好好照顾你,一起完成他的书稿。”

“…嗯。”看着那双和父亲一样深蓝色的眼睛,我慌乱不堪的心稍稍平静,轻轻点点头。

那天,和白世伯聊到很晚,我小心翼翼尽量不露痕迹地向他打听大洋彼岸的那个“家”…原来,姑妈是法国第一所女子贵族学校的创办人,几十年的经营,享誉欧洲;原来,姑丈是位地质学家,他的科研小组足迹踏遍了欧亚大陆,成就斐然;原来,他们一直无所出,却有一个和我一样是领养来的表哥,长我八岁,毕业于欧洲最著名的蒙彼利埃医科大学,两年前已于巴黎挂牌行医…

我静静地听着,想着,这是我的家人,他们的故事我却是第一次听,太多的信息,太多的亲情,手中握着那封厚厚的信,我几乎有些承受不住…

白世伯说,孩子,回家吧,他们都在盼着你…

第七十七章 失神乱方寸

白世伯回来后,从此我再不是一个人。面对亡友的遗孤,他真正担起了父亲的责任,事无巨细关心我生活的方方面面,甚或,比父亲要更尽力,竟开始为了我徇起私情,请了与之交好的太医到上书房仔细为我诊脉,亲自打点宫人为我好生调养,就连我在长春宫的日常饮食起居他都一一过问。空缺了一年的父爱以加倍的温暖全部回复,原本心中被剜去的那一角似已被满满地添铸,可我,却依然感觉到那如影随行的空落…

不上课的时候,白世伯也埋头于父亲的书稿,一边忙于《哲学原理》,一边指导我赶工《几何学》,他说尽量在夏天到来前结稿,让我能有充足的时间准备起行。我笑着点头,心却是怅然,这原本也是我的计划,可为什么我不再那样期盼…

三月,冬天的冰雪终于化尽,大地回暖,又露出了本来的颜色,空气中似乎也嗅到了新泥的芳香。每天走在宫墙的甬道内,头顶开始不时有小鸟盘旋,仰头看,总被那无忧无虑的飞翔感染,却又意外地发现…自己竟不再羡慕那漫无边际的自由…

白世伯这两天随康熙去了畅春园,又是我一个人在书房忙碌,依然…不曾再有任何人来看我…

写得手有些酸,我放下笔,给自己倒了杯茶,推开窗,突然怔住,赶紧闪到一边。心扑通扑通地跳,院子里和张德在说话的,是他吗?是他…手有些抖,再握不住杯子,他来了!他终于还是来看我!两个月了,想我吗…眼睛一酸,我赶紧转头,快步返回书桌边,将堆放零乱的资料收拾整齐,若是被他看到一定又要训我,再摸摸茶壶,水有些温,他不喜欢喝凉茶,得换成热水…

一切收拾停当,才又坐回桌前,重新握住笔,低头想摆一副泰然的专心,却是心慌得写不出一个字…

一分一秒地等着,盼着…

怎么这半天了还不进来?又等了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站起身,走到窗边,悄悄向外望去,空荡荡,上书房的院落…我大步绕过书桌,打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哪里都没有…心突然慌乱,急急地走到张德的房前,不需通禀,小太监即刻为我打帘进去。

“张公公!”

“张姑娘,有事吗?”张德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我…”我突然卡了壳,我该怎么说?

“嗯?”

“白,白世伯几时回来?”

“哦,原说这几日就要回来了,昨儿又听说万岁爷要留白师傅伴驾到月底方一起回来。”

“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轻轻咬着唇想了想,实在再开不了口,只好告辞,“那我回去了。”

“张姑娘留步,” 正待转身,却被张德叫住,“我也正要去知会姑娘。”

“何事?”

“刚才四爷过来传了皇上口谕。”

“什么口谕?”我的心咯噔一下。

“四爷求了皇上示下,既是白师傅回来了,就将张师傅的书稿转给白师傅,皇上准了。从今后,四爷就不再过问书稿一事,审稿出书皆由白师傅主理。”

我像猛地坠入了冰窟,从里到外,寒了个透彻…

他果然,随缘随性,就此放手…他果然,咫尺天涯,与我永不再见!

眼中突然溢满委屈的泪,不待与张德辞别,一把打了帘子冲了出去。没有再回转父亲的书房,快步往长春宫去。

既然他已经放下,我为什么还要如此不舍?!既然整理书稿的遗嘱本就是子虚乌有,我为什么还要苦苦支撑?!一路走一路擦着止不住的泪,不是不想再见我吗,好!我走!我走!!哪怕就是一个人日夜守着那座荒芜的府邸等待航船,也绝不再踏入皇城一步!!!

一步紧似一步,我恨不能狂奔着离去,可怎奈,这残弱的身体,别说奔跑,就是现在这样的“速度”我的脚步也已经开始拖沓,心中,越恨…

刚刚走入西六宫,却见甬道那边款款而来一行人。看着他们,心中怒气突然燃成了无名的火,努力屏住,靠墙低头福身,紧紧咬着唇,奴婢!奴婢!这屈辱的日子,我终于快要过到头了!!!

“奴婢见过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

“吟秋,何必多礼,快起来!”十阿哥的声音。

我站起身,并不抬头,等待他们离去。

“哟,你,你这是怎么了?”十阿哥弯腰看着我,“哭了?”

我别过脸去。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他拧住了两条浓眉,大声问,“吟秋,谁欺负你了?啊?”

以前怎么没注意他的声音这么刺耳?大呼小叫的?

我耐了性子咬着牙,“没什么。”

“没什么?这脸上的泪还没干呢!”

“是风迷了眼。”

“风?你哄谁呢?这哪儿来的风?”

“谢十爷,我真的没事。”我不想再应付,福福身,“各位爷,奴婢告退。”转身离开。

“哎!”十阿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到底怎么了?吟秋!”

他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我的火气有些按不住,“说了我没事!”

“那你怎么哭了?” 他丝毫不松手决心一缠到底。

“我怎么哭了?”再忍不住,我猛地抬头恨恨地逼着他,“我不许哭吗??我为什么不许哭??你不让我哭,我就不许哭,被人打死了都不许哭!是不是??!”

“嗯?”十阿哥被我的歇斯底里吓了一跳。

一旁的胤禟和十四阿哥也惊出一脸的错愕,八阿哥却微微皱着眉一言不发。

“我,我看你掉泪怕你被人欺负了。这是谁得罪你了?”

“你!你!就是你!!”满腔的怨恨仿佛找到了发泄口,失了理智,一步步将他逼到了宫墙上,“摆什么大爷谱儿啊?没看到有人给你行礼吗?走得那么慢!定要人跪酸了膝盖才算全了你的礼?!”

“张吟秋!!”十阿哥大喊一声,已经彻底摸不着头脑。

我一把甩开他,尽量用力快步离开。

“哎…”

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不用回头我也辨得出那是谁,我正想该怎样对付他,却听得八阿哥一声“九弟!九弟!!” 终是拦了下来…

跑回房中,趴在床上,痛哭出声…

一夜无眠。第二天,浑身乏力,坐在床边用凉巾敷着红肿的眼睛。想起昨天冲着十阿哥发了一通邪火,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却也懒得再去找他解释,想怎样就怎样吧…这么想着,也顾不得再敷眼睛,谁还会在意呢。匆匆收拾一下,往上书房去,虽然昨天赌气想放弃父亲的书稿,今天冷静下来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离去。

刚出了屏门,就见宫门处走来一个人。心是无奈,真是冤家路窄!想他,念他,却总是不见,今天,我也终于下定了走的决心,却又这样“巧遇”!老天,你如此玩弄我,究竟何时才肯罢手…

苦笑笑,无意回头,继续往前走。还是不想见我吧?可无奈这四方的院落,一览无余,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他果然站定,向我看来,又是这副狼狈的样子落在他眼里,看他微微皱眉,我的心禁不住有些恨,你只管神色如常,你只管挺拔如昔,我是怎样的丑陋和憔悴,又与你何干??

两步的距离,我停下来,恭恭敬敬福身,不待他反应,起身离去。心是凄然,你一定不会还计较我没有尊你一声爷,不会还追究我无礼吧…

坐在书桌前,望着千头万绪的笔记资料,心思烦乱,眼睛也酸涩难受,拿起笔,半天落不下…

耳边传来轻轻的扣门声,我抬头,会是谁?站起身,未待抬步,却见门被轻轻推开。看着来人,我禁不住一怔,眼前这位翩翩君子,总像一副秀润的写意山水,含而不露,卓而不宣,今天,他柔和的脸庞挂着淡淡的微笑,抹去了这几年入朝后那精雕细饰刻意的谦和,仿佛三年前那个初春的上午,神情竟是如此真诚而温暖…

“八爷…”不知为何,我竟没有福身见礼。

“吟秋,书稿忙吗?”他走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翻了翻桌上的资料。

“…有白世伯帮忙,还好。”我回过神,赶紧让座,净手斟茶,“八爷,您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