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睛一看,原来小心翼翼弯腰跟着的是小顺子。我赶紧停下,看了看左右,院子里静悄悄,只有正殿门口站了几个宫女和太监。想来是他正在给德妃请安,让小顺子候在外面。

“顺公公,他有话给我?”我轻声问,心跳怦怦。

“没有。是奴才有话想告诉姑娘。”小顺子低头回话,“这开了春儿,张师傅的墓上杂草颇盛,昨儿已经都拾掇好了,碑文也嘱咐重新刷了一遍。姑娘不必惦记着。”

话音刚落,他就打千儿离去,规规矩矩站在了正殿台阶下候着。我站在原地,有些回不过神,小顺子这是…沮丧的心忽地透进一丝阳光,他去看父亲了!他放不下,他还是没有放下!可是…一想到他的绝忍,刚刚挂了一丝笑的嘴角又抿紧,心不放,人放,他依然做得出来…

出了长春宫,一路往上书房去,心思却仍是纠结难解…

“吟秋!”

转回身,唉,又是那对儿甜蜜的璧人。迎过去,福身,“吟秋见过八爷、福晋!”

“快起。”琴雅笑嘻嘻地将我拉起来,“又往上书房去?”

“嗯。”闷闷地点点头。

“你看你,整日埋在书堆儿里,人都快成呆子了!”木呆呆的我似乎真让她看着有些恨,用力戳戳我的额头,“哪还有原来那个丫头的影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了头,再没心思接话。

“吟秋,”看着我,琴雅玩笑的声音转而有些担忧,“脸色这么差,是又病了,还是…”

“哦,前几日着了凉,已经大好了,福晋不必担心。”

她的神情丝毫没有因为我的解释而放松,握着我的手依旧嘱咐道,“吟秋,你要多留神,如今你的身子可大不如前,性子却还是犟,张师傅的书稿虽重,却不是什么火烧眉毛急赶的事儿,你别一味地强撑,到头来搭了自己的小命儿,张师傅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

“嗯,我知道,谢福晋。”

“对了,原本我也正说要去找你,碰着了倒正好,咱们…”

“奴婢见过八爷、福晋!”琴雅话未说完就被一个赶来的小宫女打断。

“何事?”

“娘娘说刚才忘了一句要紧的话,请福晋再过去一趟。”原来是宜妃派人来传话。

“哦?”琴雅答应着看向八阿哥,“那我过去看看。”

“嗯。”八阿哥点头应下。

“吟秋,那今儿就不多说了,过几日我去怡情殿找你。”

“好。”

看琴雅离开,我也向八阿哥福身告别,“八爷慢走,吟秋先过去了。 ”

“吟秋,”八阿哥叫住我,“十四弟感了风寒,我也正要往阿哥所去看他,正好顺路,不如一道走?”

“…嗯。”

半步相错,随他而行,我胸前抱着资料,低着头,心事重重…

“吟秋,还没得着机会见他?”

八阿哥轻声一句让我腾地红了脸颊,唉,什么时候他成了我的知心闺蜜了?有些窘,不想回答,可看他似坚持,那关切的神情更像是理所当然要一管到底。我别扭了一会儿,也只好小声回答,“…见着了。”

“那你这是…”

想来我这副郁郁的样子实在不像是恋爱中的女人,本想避讳,可一转念又想眼前这确是位高人,若想解惑,怕也只有他了。

“他,他…”我吞吞吐吐,再三犹豫。

“他怎么了?”八阿哥干脆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我。

“他…不想要我了。”这话实在让人羞,我说得难堪也赌气。

“嗯?”八阿哥似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结果,“怎么会?”

“是真的。”

“又是你自己瞎猜的吧?”

“不是,是他亲口说的…”

“嗯?他怎么说的?”八阿哥微微蹙眉,郑重其事,像是在分析什么朝中要事。

“他说他府上…大小妻妾已经够了,不多我这一个。”委屈又在心头眼眶打转。

“哦?”八阿哥闻言,拧着眉不再做声。

“多谢八爷费心了。”看他不语,我也不想再多言,小声跟他道谢,转身离开。

“哎,”八阿哥赶上来,“吟秋,他怎会平白这么说?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话惹着他了?”

“惹他?”心中的郁闷一下子激恼,“我几天高热不退,嗓子都失声了,还怎么惹他?”

“嗯?”八阿哥一怔,转而看着我笑了,我正纳闷儿,他却低声戏谑道,“呵呵,为了见他,你把自己给弄病了啊?”

天哪,这些人都是什么脑子啊?一句辩驳不出,我的脸已经红得无以复加,丢人死了!再顾不得礼节转身就走。

“吟秋,吟秋!”八阿哥笑着赶了上来,“是我唐突了。”

看他竟微微欠身施礼,我也不好意思再恼,只得慢了脚步随他一起走,脸颊却依然烫烫的。

“你既为他如此,他又怎么能忍心说那种话?”

反正也避无可避了,听他这么一说,又开始觉得委屈,手中抱着的书稿被揉搓得皱巴巴的,“我怎么知道。”

“吟秋,我家四哥虽不是什么无错圣贤,却还是个讲理的,我看哪,还是你惹了他。”谁知我的境遇竟没有得到这情圣王子的同情,一向公允谦和的他竟然护起了自家人的短。

“我怎么惹他了?说了要跟他,说了不计较他有家有室,不计较给他做妾做丫头,我已经退无可退,他还想怎样?难不成想让我说我愿意伺候他和他的女人们才行吗?我…”眼泪马上要掉了出来,我赶紧屏住,咬着唇不再开口。

“嗯?”他闻言微微一挑眉,没有接我的话,却轻声叹道,“原来如此。”

“嗯?” 我不解地看着他,原来如此?

“吟秋,你可当真做得到?”

“我…”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自己无数遍,答案依然模糊…“总要试了才知道。”

“试?”他淡淡一笑,“这一个字便已是七分的结果,那三分的强撑,你又能走多远?”

心一惊,几度挣扎中那隐藏的不安突然被他剥现,才发现自己所谓的坚强是如此不堪一击…

“吟秋,你是个明白人,何为不计较?不计较便是无争,无欲,无求,才无争,他多年守候,到头来,人在,心空,实在是虚妄一场。”

无争…心猛地抽痛…总觉得是自己在让,自己在退,却原来,那可笑的牺牲竟是最先抹杀了他付出的所有!总道世间人情薄,却原来自己就是那无情的极致!看不到,觉不出,再有似海情深,都负做一场虚空!想起他突然冷漠的眼神,绝然拂袖而去,心疼,心恨,悔疚交加…

“四哥礼佛,淡泊深掩,最讲究心境。他千叮万嘱所有人不许告诉你实情,怕的就是你错会了自己的心意。他要的,是一份干净,你可以来,可以去,他可以等,可以痛,却独独,不能伤。”

一份干净…一份纯粹…要的是全部的拥有…他的心我怎么会不知,我怎么会不知!他早就说,鹊桥相会是个大无趣,相见争如不见,阴阳两隔都要强些;我也说,不如化蝶而舞,一个花季的灿烂也足够了…那个时候已是两厢通,可为什么到了今天,我竟糊涂成这个样子?!

“前些时,你决定离开,他虽恨,心却定,也绝不会放手让你走,可如今,你留下,却是…”

是的…我留下了,可留下的却已经不是我了…自己一退再退,退到无路,却没有看清这逃与退原来都是背了他的方向,越行越远…伤了他,伤了我,再走,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心急如焚,“八爷,那,那您说我该如何…”

“呵呵,”他笑了,“咱们啊,也用四哥最尙的一个字。”

“什么字?”

“静。”

“静?”

“嗯,”他看着我,眼中的笑意味深长,“是怎样就是怎样,原地不动。”

是怎样就是怎样…原地不动…轻声念着,念着,心霍然明亮!!

“谢八爷!!”抱着书稿转身就走。

“哎,上书房在这边!”

“他在长春宫呢!”

第八十一章 永恒的缔约 (上)

一路匆匆,脚步却跟不上心急,身子不由自主前倾着以期可以增加些速度,只是这一场病让力气更不足,沉重的花盆鞋像灌了铅,越走越重,心恨,总感觉慢了这一步,就永远再见不到他…

拐过弯,远远地看到了长春宫门,心怦怦直跳,不停地祈祷着,不要错过,千万不要再错过!脚步越急反倒越碎,气息跟不上,额头也渗了细细一层汗珠。抬手擦了擦,心想不行,得歇一下,否则见了面,我只有喘气的份儿,再让他训两句,说不定又什么也说不出了。打定主意,停下来靠着宫墙深深呼吸,平静心气,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守着长春宫门。

正要再抬步,却见宫门处走来两个人,看那款款身型,心忽地漏跳一拍,继而又开始擂鼓,刚刚努力的平静一时又有些乱。远远的,他也看到了我,眼中无惊无喜,神色越淡,一路向前,步伐沉稳。

我再顾不得,抱着资料小跑起来,嗒嗒嗒,甬道中清脆的声音。看到我冲他跑来,他似意外,却没有迎过来,反而站定,负了手笃定定地看着。心里不由小小的懊恼,这么没有风度!又想想,唉,谁让自己气短!

正瞎嘟囔,没防备脚下一闪,花盆鞋一扭,我扑通跪在地上,赶紧用手一撑,怀中的纸张顿时散落一地。糟糕!糟糕!我一边忙捡着,一边不时瞥他一眼,生怕他又趁这机会丢下我走了。还好,他虽没有好心地过来帮忙,却也没动地方,倒是小顺子赶紧跑了来。

我趁机悄声问,“顺公公,他今儿高兴吗?”

“高兴?”小顺子低低地挑了一声,“姑娘怎么还能问得出这种话来?自过了年,爷除了在娘娘跟前儿应应景儿,压根儿就没笑过!这几日越发沉,府里都没人赶喘气儿了!”

听他说的有趣,我扑哧笑了,想着不远处那尊严肃的雕像又赶紧握了嘴。捡好了资料站起身,小顺子递了他的给我,顺便小心地瞪了我一眼又向背后呶呶嘴,我会意地轻轻点点头。

小顺子知趣儿地撤到了一边,此刻,我和他之间只剩下甬道、宫墙,距离,那么简单,只需要抬步,就可以到达…

我定定神,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一步走近,他微微蹙眉,眼神中竟似有了些戒备。我脸上带笑,心却隐隐地疼,什么时候,他竟“怕”我了…

两步之远是该福身行礼的距离,我没有停,一直走到他身边。这么近,不得不仰起些头看他,他的眼睛、他的神情都是冷冷的,只是那份刻意是这么的明显,连他自己都觉出了不同,眉头越紧了些,目光移向别处,“做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在这儿吗?可不可以到…”

我话还没说完,他竟立刻抬步。我赶紧一步追过去,又挡在他面前。他看也不看又要绕开,我没了耐性,一把拉住他的手,他似想挣,我想也没想扔掉怀中的资料两手握紧他…

“你不是总能甩开。这一次,除非你掰断我的手。”

他微微一怔,任我握了,“有什么话,说吧。”

“其实…是有事相求。”

“书房的事,找白师傅;别的事,找十三弟。”

“不行。他们不行!”

“为何不行?”

“他们做不到。”

“哦?”闻言,他脸上那刻意的冷漠略有些缓,眼中掠过一丝担忧,“是翊坤宫?”

“不是。可这件事,求白世伯,逾礼;求十三爷,…他不愿意,我不愿意!”

“嗯?”声音中终于疑惑,“究竟何事?”

“回我房说,行不行?”我恳求地看着他。

“没空。”

这一句出口,噎得我彻底没了声音,羞恼得涨红了脸颊,重重的呼吸,胸抑制不住地起伏。他冷冷地接了我的目光,任我瞪他,可明明自己说了没空,却也并未抬步,手被我抓着,没有用力,也没有离开…

我猛地甩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资料。站起身,“既如此,那你去忙吧。我原也不过是突发奇想昏了头,夜里睡一觉,或许明儿就忘了,也或许,想想求别人也可以!”

不再待他反应,转身就走。

“我是当真有事。”

身后闷沉沉一声,我立刻停了脚步。

“长春宫我不便再去,你回书房等着。”

心里悄悄地笑,背着身,学了他的语气冷冷地答,“好,不过,我只等到午膳时分,过了时候,你就不必来了!”

身后没有声音,我等了等,还是没有!转回身,天哪!如果眼神真的可以杀人,我一定被判了死刑,就地正法!不许缓刑!再忍不住,扑哧笑了,走过去,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午膳时分,白世伯就回来了。”

鼻子冷冷哼了一声,不折不扣丢过一个白眼,我尴尬尬踮着脚尖,看某人捡回了爷的面子头也不回潇洒地拂袖而去…

甬道里又剩下我一个人,赶紧回过神,快步往长春宫去。回到乐志轩小屋中,把门关好,从柜子中找出一个绒面小盒小心地收在怀中,又从枕下取出父亲的圣经,找到那一页,用书签掖好。

坐在床边,将圣经贴在心口…

就是这样了 。八阿哥说,静,是怎样就是怎样,原地不动…

很多年前,一吻之源,很多年后,处处结缘…彼时,此时,在他眼中,在他心里,那个女孩,从在他手心扣下那只小蝶起,就再没有变过…现在,我只需要在曾经被他看到的地方,不要逃,也不要退,静静地等着,等他来牵我的手,就足够了…

我的原地,就是自己,张吟秋…

安静的书房中,我坐在父亲的书案后,没有提笔,只是一页,一页地读着圣经,暖暖的书香,沉沉的念想,父亲的心,那么重,那么安详…

窗外透进了阳光,春,姗姗来迟,却终是,到了…

温暖和明媚就在眼前,我要做的就是伸手打开那橱窗,今天,我的荷包满满,装满了承诺,盛满了爱,这一次,我终于可以买到幸福,买一个天长地久、生生世世…

门,吱嘎开了,我抬头,绽笑…

走过去,拉了他的手,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多问,任我将他安置在摆好的椅子上,将门轻合。转回身…

他如初见时,挺拔端坐,也如初见时,威严高贵,还如初见时,一双寒眸,却亲切如故,直入心底…

唯一的不同,是眼中的这一切,如今,都是致命的吸引,终生的渴求…

他任我端详,不出声,回我的眼神,淡淡的,却不再冰冷,我心里悄悄地纳闷儿,是不是,他已经猜到我要做什么?还是,本就在…等着这一刻?

不再多想,走过去,双手握了衣裙微微拉向两边,含笑低头,右膝轻轻点地,俯在他身旁,“王子殿下。”

抬头看,他依然不动声色,眼中的淡然一副旁观的冷静,我放开衣裙,握了他的手点在额头,“王子殿下,我有事相求。”

“说吧。”

“圣经里说,天主造了男女,为此,人要离开父母,依附自己的丈夫或是妻子,两人成为一体,活在这世上。今天,我要决定自己的依附,可以吗?”

他看着我,不答,也不抽开手,只是看着,渐渐地,眼底涌起一丝丝的笑意,我微微一怔,仔细辨认,怎么好像…有点狡黠的味道…

“到底可不可以?”

“你这么问我,是我可以否决?”

“不可以!我已经成年,父亲故去,可以自己作主,请王子殿下来,是作见证者,不是作法官。”

“哦?”他似意外,轻轻挑眉,“见证者?”

“是。”

不再理会他脸上的诧异,抬手从桌上够过圣经,翻到掖好的那一页,“你没有说不行,我就当你默认了。现在正式开始。”我清清嗓子,“爱新觉罗胤禛…”

话刚一出口,被他立刻打断,“你叫我什么??”

“王子殿下,你可不可以不要插嘴?我又不是在叫你!”

“嗯?”他一怔。

“爱新觉罗胤禛,”

“啧!你怎么跟老八家那个似的,没规没矩的??”

我手捧圣经直着身子,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越提高了声音,“爱新觉罗胤禛!”

“你…”对我如此肆无忌惮,他显然十分意外,想再呵斥,却又似乎想知道我的用意,自己权衡了一下,终于瞪了我一眼,“坏丫头!说吧!”

好想笑,却是不敢,好容易营造的“气氛”不能白费了。

手中虽是捧着书,眼睛却与他紧紧相接,那一字一句,早在心中默念过无数遍,今天,终于有了倾听的人…

“爱新觉罗胤禛,你愿意接纳我,做我的丈夫吗?你愿意无论在什么环境,都终生与我依附,独与我居,爱惜、安慰、尊重我吗?”

时间随着我的话音就此凝固,凝固在他突然出神的眼中,凝固在我轻轻抚着圣经的指尖,这一句神的引领,越过了天荒地老,越过了山枯水竭,只是柴米夫妻,只是今生今世,平凡的守候,日日夜夜…

“你…愿不愿意?”我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

他的神色渐渐舒缓下来,却没有直接答,双肘撑了扶手,身子微微前倾,几乎贴了我的眼睛,轻声问,“我若不应,你还会去找别人吗?”

我一愣,心有些慌,“…会吧,我不知道,也许…”

他没待我说完,了然一笑,“那好,那我就给你省些事吧。”

“你,你是答应了?是不是答应了?”

看着我急切的眼睛,他轻轻点头…

我笑了,赶紧低了头翻圣经,手发颤,书页被翻得哗啦啦地响,我,我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丢失的字句,又怕他不耐烦,口中急急地说,“那,那现在,在上帝面前,在父亲的亡灵面前,你,你愿不愿意…”

手上忽地一热,被暖暖地握在了掌心,“我应了,所有的,都应下。”

第八十二章 永恒的缔约 (下)

紧绷的心忽地一松,人突然发怔,呆呆的…所有的…他是不是说…所有的…

他点点我的额头,“这就好了吗?”

“哦,没,还没。”我赶紧回过神,放下圣经,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盒,打开来,墨绿色天鹅绒的托面上一只金色的指环,温暖的阳光斜斜地照了,金灿灿的光晕,闪闪发亮,交在他的掌心,“这是父亲当年离开法国时红衣主教阿尔芒亲自相赠,是被祝圣过的指环。父亲一直珍藏,临终前,托付给白世伯,说待我成亲时,替他交给…交给我的…他。今天,你,你收下…”

看他轻轻握了,我的心竟像也被握了去,暖暖的,稳稳的,嘴角不由得挂了笑。

他指着戒心上精巧的雕饰问,“这是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