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挣脱,险些摔倒,他又想扶,我立刻躲开。终于站在了安全的距离外,刚刚平息些呼吸,脚步已近在眼前。定睛一看,居然正是刚刚离去的主仆二人。

“妾身见过爷,”那女子冲着他笨重地福身,又转过来,看我满脸泪痕,她显然有些吃惊,却不敢多嘴,依然福身,“四福晋。”

我顾不得心中的惊愕,赶紧双手将她扶起。

“你怎么进宫来了?”胤禟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

“福晋说娘娘想见见妾身,妾身就随了来给娘娘请安。原是要一道回府,可娘娘又留了福晋说话,让妾身在此候着。”

“不必等她了,你早些回去吧。”

“是。”

她依然是面带笑容,恭敬地福身告辞,这才扶着小丫头缓步离开。看她渐行渐远,胤禟那里却依然不做声,我心中懊恼不已,怎么恰巧是他的女人,又怎么会,怎么会正落在他眼里…

“我,我不知道…其实不是…”我努力想解释,又似乎越描越黑,干脆住了口,转身离开。

“秋儿!”他追上来随在了身边,我赶紧向旁边躲开些,好在他似乎已经恢复如常,没再有过分之举。

“看你最近像是瘦了,脸色也不好,过两日就要起行,要多当心。”

“哦…”我一怔,抬手僵在半空,又放下…“我,我不去了。”

“嗯?他往年不是只带嫡妻吗?为何偏偏…”

“不,不,是我自己不想去。”

“不想去?你不是最…”他突然顿了顿,“京城酷暑难当,一个人闷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到草原上散散心。又有八嫂在,闲来你们也能常在一处说说话。”

“等她回来再聚也是一样,这几个月,我倒一个人乐得自在些。”

不知我这话又哪里出了问题,胤禟竟又拧起了眉,我想想,实在不通,却也并不想多纠葛,于是不再做声,默默地走着。

“今年还是去吧,”半天,他才又开了口,“八哥和八嫂给你备了礼,原本是想做个惊喜,你若是不去,他们岂不扫兴。”

“是吗?”我笑笑,“多谢他们费心了。只是…”

“这么为难?”

“哦,不…”我轻轻摇摇头,却是再说不出什么。

他一直将我送出了宫门,直到轿子走出很远,他依然没有离开,正午的烈日下,伫立着一动不动,银白的袍身投在青石的砖地上,一个短短的影子…

后天就是塞外出行的日子,皇城中公事的意味减少了许多,到处都是即将旅行的欣然。而府中依然如常,没有谁过于兴奋,只仿佛他又要远行办差,家丁们各司其职,各房也都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我开始整日留在房中,翻看府中账册,抄写父亲的圣经,偌大的正房正院,静悄悄,冷清清,繁茂的夏日里竟空落出深秋的萧瑟…

傍晚,我去了小厨房,正想试做新学的那道滑溜鸭脯,翠儿却小心翼翼地提醒我,主子,今儿…爷在兰格格房里用饭。哦…

晚饭一小碗粥,一碟酱小椒,草草吃了两口,就吩咐翠儿收了。依旧坐回桌前,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读着父亲的手记,一字字,一行行,那词,那句进入眼中就立刻散成一个个的字母,片片断断,不成意思…

夏日天长,过了许久,翠儿才来掌烛。

“几时了?”

“亥正了。”

“歇了吧。”

“哎。”

洗漱,更衣,上了床,垂下了纱帐。

“翠儿…”

“主子,您还有何吩咐?”

“各处…都歇了吗?”

“听上夜的人说,各院儿都落了锁,只有咱们了。”

“哦,那也落锁吧。”

“哎。”

翠儿麻利地安顿好一切,就要起身离开。

“哎…”

“主子?”

翠儿今夜像是格外不解事,我轻轻咬了咬唇,还是自己开了口,“书院那里…”

“书院?今儿书院没人。”

“你说什么?”我坐起了身。

“爷今儿用了晚饭,就…”

“就怎样?”

“就…歇在兰格格那儿了。”

第一百三十章 为爱作赌徒

心,只在一瞬间,就已经破碎…所有的感官像被雨水淋透,潮湿得灭去了最后一点点隐藏的希望…记忆里那天堂的童话,终于,终于被现实融化…

这是我的选择,都只为他身后那最著名的延续…我不后悔…可不悔又该怎样掩住像要死去的心痛…

我蜷缩在床脚,用尽力气抱紧自己的双膝,却仍是…仍是平息不了那抖,彻体的寒,让我像风雨中一片枯去的叶…

我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念着一些想不起意义的词句,只为了驱散脑海中,那一幕幕…纠缠的场景…

他不是我的夫君,他不是我的夫君…

我是福晋,只是福晋…

可我…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做福晋…难道我留下,只是为了再次离开…难道我重生,只是为了再次死去…

即使所有人都离开你,我也会在你身边,因为你在,我就在…可是…如果所有人都在你身边,你还会不会在意…我在不在…

天,为什么还不亮,求求你,快点亮起来,让这一夜…赶紧过去…

窗外终于透进了亮光,我从床上跳下,扑到窗前,用力推开…

月,竟然在今晚完成了那一天一点微妙的积聚,华美的玉盘当空而悬,从天到地,皎洁无暇…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打开门,走了出去,撇下翠儿,撇下上夜人那一脸的惊诧,月光中,快步,再快步,赤脚奔在清凉的石砖上…

一把推开书院的门,静,四下无声,只有槐香阵阵,只有月影婆娑,曾经的记忆突然跳了出来,如此鲜活,如此亲切,我仿佛再次坠入时空的隧道,回到了他眼中最美的那一夜…

无声无息,拾阶而上,推开门,淡淡的檀,清清的药,那是他,那是我…只是,月光下,纱影依旧,物是人非,我…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走回老槐下,满树的馥郁馨香,宛若瑞雪初降,玉雕冰饰,浸在如水的银白中,沁骨清凉…

席地而坐,枕在膝上,我努力回忆着那日新月如钩…一声一语,一举一动,时光早已远去,记忆却如此新鲜,原来…他是对的,何需落笔成书,点点滴滴早已印在心底…只是,记忆仿佛美酒,越陈越香越浓郁,活在其中,人就越痴越醉越疯狂…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忽地,手臂被挽住,头顶传来那魂牵梦绕的声音,“来,起来。”

我猛地抬头,一身素青的绸袍,夜风中微微飘拂,低头弯腰,温暖的手抚在我的手臂,只是轻轻一挽,却能感到他有力的把握,我怔怔地看着他,深邃的双眸浸入了月光,显得格外柔和深静,脸庞的棱角在月影中也如雕塑般俊美,恍惚地在心中呢喃,主啊,神灵,是谁听到了我的祈祷,送来与他如此相像的神诋…

“不认得我了?”嘴角挑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淡淡的笑也带着如他一般的迷人冷毅…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手如此温暖,我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月光,这老槐,实在如梦境一般,我低头,狠狠地咬自己的手指…

“哎!”他一把拉住我的手。

好痛!是他,真的是他…可,可为什么…

“来,起来。”

怔怔地被他拉了起来,他就势将我拥进怀中,碰到他胸膛的那一刻,我像突然被电击般,猛地推开他,转身想立刻逃走,他一把将我拉回,那么用力,铁钳般狠狠地攥着我的手臂,痛得我再挪动不了。

“闹够了没有?!”他低声一喝,静夜里让人如此生畏。

“我…你让我走!”

“还往哪儿走?!”

“我…”

不知是手臂太疼,还是被他从未见过的严厉吓到,我鼻子一酸,眼眶又是湿漉漉。可我的泪似乎根本没有触动他分毫,倒像是越发激怒了他,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拖着我往房里去,我挣不开,拗不过,直到被拖进了卧房,才得以解脱。他端端落座,却留我光着脚站在地上。我顾不得像断了一样的手臂,转身依然想夺门而去。

“再敢踏出那个门去,我绝饶不了你!”

他的声音生就有一种威严的魔力,让人不敢有丝毫的质疑,手指紧紧地抠着门框,却是再抬不了步…

“你,你答应了我的…”

“答应你?!你三天水米不进,不休不眠,我若不应下,你性命何在?!”

“可我,我是认真的!”

“认真?是!你是认真!每次想逃的时候总是最认真!”他努力压着怒火,“与我的承诺,却言罢就悔!”

“谁说我后悔了?”

“那何来的‘只做福晋不做妻’?!想要那个封号,你不如当初求皇阿玛给你个诰命!”

“你,你怎么这么说我…”泪扑簌簌地掉,心酸难忍,“做妻?是女人才能做妻…我…我已经…你要我何用?!”

“荒谬!!难道这些年我就是在苦等着你给我生孩子?为此你也甘愿万里跋涉,搏了性命??”

“不是!可…”

“可什么?你这到底是在后悔喝下那碗药,还是在惩罚是我让你今生再也做不了额娘?!”

“我没有后悔!即便当初皇阿玛告诉我那是一碗什么药,我,我也会喝!”

“就为了做福晋?这么一个空壳子,值得你如此??”

“值得!你总说七夕相会是个大无趣,可你是否想过,当人没有选择的时候,廖…实在是胜于无,于我,已是换来天天相见,还有什么不值得?”

“天天相见?”他一声冷笑,“咫尺天涯,抱恨终天…你亲手做下这炼狱,我到底是几世欠你?!”

“我…”

“你既如此放得下,那我来问你,今晚跑到书院来做什么?”

“我…今晚我真的不知道你在书院…我也许,也许会在老槐下坐一夜,可是,可是总会等来天明!…有了一天,我就可以坚持两天,三天,日子久了…就…就…”

“就真的不在乎了…是我,非我,无心,无扰…”

他的声音忽地沙哑,揪着我的心揉捏成一团,我狠狠地摇头,“不!不会!怎么会?我…我会陪着你,天天陪着你,帮你打理府邸,孝敬额娘,我要看你…福寿一生,要看你儿孙满堂…”

“也看我孤老而终,是不是?”

“胤禛…”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拉过我的手攥着在掌心,那么狠的把握,疼得我有些受不住…

“秋儿,你当初为何不肯再叫我四爷?”

“爷…总觉得远,够不着…”

“那夫君呢?”

“夫君…最是亲近…”

“那你可知,妻逃了,远则怎样,近则如何?”

“…”

他闪动的双眸似期待似考验地看着我,不知道他想要怎样的答案,我有些紧张,卡了壳儿,他没再逼问,抬起我的手臂,捋起衣袖…

“啊!!”我痛得叫出了声…才发现刚才那仿佛断裂了的痛已经在白皙的手臂上留下清晰的黑紫印…

“你看,我这就伤了你…”

眼泪扑簌簌掉,不知所措…

他小心地避开伤处,将我拢进怀中,依旧低沉的声音却伤感得像变了一个人,“做过夫君,我做不得爷了…你若再逃,我怕…会捏碎了你!”

心突然如撕裂般巨痛,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可以让我生,可以让我死,可以让我为了他,什么都心甘情愿…

“秋儿,别让我做出后悔的事来。”

心再也承受不住,埋进他怀里,我被泪水整个融化…

“听话,听话,”他拨开我的发,狠狠地啄上我的唇,“子嗣一事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他的吻好疼…直到…口中有了腥咸的味道,他才终于平静下来…

“今晚…你怎么知道我会来书院?”

“若把不准你这点小心思,怎么当得起夫君这两个字?”他轻轻抚着我破了的唇,“你熬得过今日,熬不过明日,我若糊涂依了你,到头来,毁的还是你。旁人那里,我还懂周旋,你这丫头,走了,我如何寻得回来…”

紧紧抱他,我哭出了声,“可是…可是不能这样…我,我…对不起…”

“放心,放心。”他低头亲吻着我的发,轻声安慰,“为夫知道你心里有多在乎,何必要强自作大度,装不在乎,伤人,也伤己?今生你…只有为夫了,好好守着,不要再作茧自缚。”

“已然如此…路是我自己走的,我不悔…可不能拖累你也…”

“何来拖累?你我夫妻结发,从此便是同命之人。你想看我福寿一生,难不成要我看你一生孤苦?你的心,已是多少迁就,为夫懂,只这一处,我若还不能应下,岂不枉没你我这生死的情分?”

“胤禛…”

“好了,为夫膝下已是儿女双全,你若还争辩,只当你是存心耍性子,为夫可当真生气了!”

“不,不是…若是平常人家,我一定会要你陪我…可你,可你是…”

“傻丫头,爱新觉罗又不只我一个人。”

“爱新觉罗是不只你一个人,可你…不是爱新觉罗胤禩,不是爱新觉罗胤祥…你,是和爱新觉罗玄烨一样,天下唯一…”

没待说完,就毫无意外地被一把握住了嘴巴。毕竟我的声音再轻,夜再浓,书院再隐秘,这大逆不道的话也足以满门抄斩。原以为他会厉声呵斥,谁知,他握着我竟没了声响…我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又等了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悄悄抬眼,禁不住一愣,那双目的深邃中泛着戏谑,笑意晕满了整个脸庞,就连那久不曾见的笑涡也尽显无遗。

“嗯?”这是我唯一能发出的声响。

他笑着低头咬我的耳朵,“秋儿,为夫在你心里竟雄伟至此啊?”

啊??他,他以为我是…真是的!只听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哪里出过皇帝啊?可我,可我该怎么解释呢?再看他那忍俊不禁的样子,我实在懊恼,努力挣扎着,“嗯!嗯!嗯!”

他紧紧地将我摁在胸前,“嘘,别动,别动。”看我终于乖乖地听话,他这才放开手,“婚,是你求来的,每次遇到难,你也总想着自己躲起来,为夫一直以为在我秋儿心里,我最是无能…却没想到,原来竟是无所不能。既如此,那你听好了,天下唯一…自有天下唯一的办法。”

“嗯?”

“放心,为夫会依你所愿,让咱们的闺房之宠任何人都问不出口。”

“可…可你怎么能做得到?”他微笑的脸庞那么让人信服,我的理智已经完全妥协,却还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个“万全之策”…

“不信?”

“…信!”

这是我内心深处最渴望的选择…从此,相信他就是万能神明,相信他可以撼天动地,再不屑于那纸上泛了黄的腐朽…哪怕,这只是一场梦,哪怕,醒来的时候已是万劫不复,谁能拦得住我这赌了一切的疯狂…

他终于笑了,猛地将我拦腰抱起走回床边,原以为他会自此怜香惜玉,正心中暗喜,却没想到竟是被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哎呀!”

没待我支起身子,他已经俯身过来,竟又狠狠弹了我一记!

“哎哟!你,你做什么啊?!”

“一是惩你疏离职守,二是罚你不守妇道!”

“嗯?疏离职守?”

“擅离妻职,让为夫独守空房一月有余,该罚不该罚?”

“…那,那不守妇道呢?我做什么了??”

“你看看你,散着发,光着脚,身上这层纱,根本就如同无物!”

本想立刻顶嘴,却突然发现他的笑容原来早已不见,脸色沉了下来,像是真的动了气,再低头看看自己,这层纱裙实在是薄得可以,只在月光下,里面的抹胸也已经若隐若现,幸亏是深夜,要是真被什么人看去,那,那在这个年代就已经算是失了贞洁。

我小心地向他怀里蹭蹭,“夜里…没有人看到。”

某人无动于衷。

我环上他的脖颈,轻轻啄着他的唇,“错了,行不行?”

他竟推开我平躺下来,手臂搭在前额,闭上了眼睛。我支起手肘趴在他身边,抱他,吻他,都成了无用功。唉,我也只好挨着他躺了下来,看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心里闷闷的…

突然,我扑哧笑了,原来啊…呵呵,我越过他,跳下床,一把推开窗,玉轮冰盘,不染纤尘,华美的银辉如珍珠般倾泻而入,房中所有像裹在了云中,隐在了雾里,如仙若幻…

我低头轻轻褪去身上的纱裙,捋顺长发,垂在胸前,走回床边,像那天一样,跪在他身边…

“夫君,”我轻轻拿开他的手臂,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我…虽已是夫妻,这样裸在他的目光里,我还是红了双颊,“还是…最好的吗…”

他就那么看着,不言,不语,也没有…任何举动…我有些不知所措,轻轻咬住了唇,在想,他是不是…

猛不防备拽入怀中,还没反应,就被压在了身下,再看他,那沉静的深邃早已燃烧成火海,我紧紧环住他,在他耳边呢喃,“擅离妻职,今晚都补上…”

“只是这一个月吗?”他仍是克制着,恨意难消,“这半年多来,你脑子里有几次是在想着我?缠在身上也是了无生趣!”

我笑了,摸索着解开他的衣带,褪去他的衣衫,目光突然凝聚…这么久,我真的忽略了他…忘了他原来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