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劫处何余生 (中)

他低头看着我,并没有很快接话,眼中那淡淡的笑意莫名让我有些紧张,怎么好似他已经觉出了什么,而我便也心亏起来…

“坐。”

“嗯。”

随他落座,桌上已布好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一壶冲泡好封了壶的茶、几个小果碟。正待开口,见他抚袖拈壶,淋起了紫砂,动作不紧不慢颇为娴熟,水落壶身,满室生香,而后用茶夹分了闻香与品茗,不用公道杯,直接将茶汤轻轻斟入闻香杯,双手奉递。

心虽急,却又不好扰他雅兴,接了,按了他的节奏缓缓倒入品茗杯中,双手搓动轻嗅闻香,抬头冲他笑笑,轻声赞,“好香。”

他笑笑,“是何茶?”

“是…铁罗汉?”对于茶,我知之甚少,入口,也香也苦,实在不大会品,这味道,似熟悉,却不是我日常所饮的红茶,再想眼前人,如今非天下极品不收,遂抓了个从燕宁那儿听来的好茶名字给他,对与错根本没把握。

果然,他笑开了,“勉强啊,连个边儿都不沾!”

我有些窘,“是什么?”

“大红袍。”说着,他缓缓抿了一口,徐徐咽下,那样子甚是享受,“这么好的茶,竟是识不得。”

我斜了他一眼,“一杯茶而已,看你那矫情的样子!"

"哦?亲王福晋果然势气,那今儿我就讨你的茶吃了。"

"讨就讨,多少银子?"

"嗯,武夷岩茶之极品,生于悬涯,长于绝壁,一年收成好也不过产一斤。"他捏着茶盅在手中赏玩着,"如今这一壶茶嘛,看在你那王爷面上,就当收你个煮水钱,十两银子吧。"

"啊?十两银子??"我瞪大了眼睛,"你喝金子呢??"

"呵呵…"看我惊叫出声,他终于绷不住笑了,手指点点我,"约我出来,必是有事求我,还如此没有诚意,喝你杯茶都不肯!那你可当心了,求我办的事,最好也在这十两价钱之内,否则,免开尊口。"

他语气虽调侃,却分明半真半假、话中有话,我的笑没绽开便收拢去,想起今天的来意,再看眼前这品茶之人似陌生似熟悉的笑,不觉一怔,时至今日,非但物事人非,曾经的,都已反了方向…我怎么还能愚念至此…

"秋儿?"

我回神,有些僵,却也终是笑了笑,举起茶盅,"这茶,我不懂品,也真是请不起。不过既约了你,便该是我做东,请。"

他依然带笑,却没有接我的敬,低了头继续抿茶…

静静地陪他喝过这盅茶,我从袖中取出窄窄一方折纸,放在桌上,推给他,"麻烦你帮我递进去。"

他不意外,拿了起来,"给老十三?"

"不是,给燕宁。"

"哦?"他微微挑眉。

"信没有封,你可看了再递。"

"要回信吗?"

"不必。"

信的一角轻轻点着桌面,他像是有些出神…

"我走了。"我站起身,"茶钱我到柜上结。"

"你结不起了。"

"嗯?"我不解,"不是十两银子吗?"

"那是茶。可请了我九爷来,又用了我秋水阁从不待客的雅间,当如何算?"

我走不是,留不是,不知他这番话所为何来…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腕,"还是这间房,还是与你,我当,只有来世了…"

心猛一颤…

"可你开口,竟只是传几句女人间的闲话,你说,这帐,你可还结得起?"

"胤禟…"

他抬头,看着呆然的我,笑了,那笑让我周身一热…"到了这儿,还跟我留心眼儿,让我情何以堪?"

"我…"

"来,坐。"他重拉我坐下,将那封薄信塞回我手中,语气温暖柔和了许多,"说吧,找我究竟何事。"

看着这信,我也真有些不好意思,折了收回袖中,又斟酌一下,方说,"我…我想见见他们。"

“是你要见,还是他要见?”

“是我,他不知道。”

“为何要见他?”

“不为什么,一年了,想看看拼命十三郎是不是还活着…”

房间里安静下来,半天没有动静,看他脸色倒没什么,只是没有答话。我捧了茶壶,学他的样子,斟了茶,奉给他,"十两银子的茶呢,凉了就不好了。"

他笑着接了,“我得去安排一下,等安排妥了,再知会你。”

“嗯。”

“你让人到秋水阁来取信儿。”

“好。”

说了这会儿话,已是一个多时辰,我不便再久待,起身告辞,胤禟送我到门口,轻声叮嘱,“路上小心。”

“嗯。”

我带了谷子离开,没有回头,却知道身后他还在…一直都在…

回到府中,我的心忐忑不安,看着胤禛,几次话都冲到了口边,又咽了回去…我诺给他只是我,便只是我…更况,此时他们还能有什么话可传,不过是平安,不过是珍重…活着,就是现在之力所能及…

几天后,秋水阁传来了口信,胤禟约我第二天相见。依然还是那间雅间,他早早便侯着。

“怎样?”

“可以安排你去见他。”

“真的?什么时候?” 他平平淡淡,我的心扑扑狂跳。

“白天太扎眼,夜里方便进去。”

“啊?夜里?”我听了,不由得咬紧了唇,白天我能堂而皇之地出来,即便是一整天,也有话给胤禛,可夜里…

"如何?"

"嗯…你…你容我再想想…"

"究竟如何?"他再紧问一句。

不管了!好容易求他应了,我先答应再说,于是咬咬牙,"行!具体哪日?"

扑哧,他竟突然笑了,"呵呵…"

"嗯?"我不懂。

"你当他那么好胡弄?还具体哪日?哪日你能大夜里从他眼皮子底下溜出来?呵呵…"

我的脸腾地红了,看他仍是笑个不住,我有些气急,"你,你明明就是刁难我!不成就说不成,何苦找人来取笑?"

"呵呵,好啦,看你急得。"他笑着拍拍我的手臂,“不兴说笑两句啊?”我狠狠白他一眼,他全当不见,正色道,"明儿正好要送一批东西进他府里,虽是白天,不过会有几个人在门□接,到时候你换了衣服,跟着进去就行了。只不过,不好久留,半个时辰就得出来。”

"真的?"我倒半信半疑。

"嗯。明儿早些过来,换了衣服,我带你过去。"

“哎。” 我忙不迭点头。

"秋儿,"他斟酌了一下又道,"若想给他传什么,要当心,那里面可不光我的人。"

"你放心,我只是见见他们,不传什么。"

他笑笑,"好。"

第二天上午,如约来到秋水阁。胤禟着我换了一身太监的行头,上下打量,不甚满意,不过想想那些人都打点好了,换衣服不过是怕有人远远看见,也就罢了。

随了他从秋水阁后门上了马车,七拐八拐,不知走到一个什么巷子里,胤禟扶我下来,眼前又是一辆马车,边上候了一位年岁比较大的太监。

“秋儿,我只能在这儿等着了。你不要怕,你周围都是我的人。等办完了,还是回到这里。”

“嗯。”

我随那位老太监上了车,只听得又拐了几条巷子,与送货的人马会合,又换了车,一起往十三府里去。

走了不一会儿,车马都停了下来,听到说话声,像是在交接着。老太监示意我下来,抬眼看,已是十三府里的后门,我随着他走过去,几个人正在清点着东西,根本没人注意我。到了门口,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迎了过来。

“进去吧。早点出来。”老太监用近乎听不到的声音叮嘱我。于是我低着头,跟着小太监进了十三府。

一进府门,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眼前的景物是如此的熟悉,这是十三府里的大厨房,拐过去,出了月亮门儿就是他的后花园。小太监轻声对我说,“福晋在亭子里,您自己过去。我在这儿候着。”

“多谢。”

我加快了脚步,走到台阶下,一抬头便看到亭子里那个孤单单的身影,呆呆地坐着…这,这是我的燕宁丫头?心一酸,泪水立刻模糊了眼睛,我赶紧抹了一把,轻声叫,“燕宁。”

她回过头,猛一怔,“四嫂!”

“嘘!”

她几步奔下来迎了,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臂,泪便再止不住。

我赶紧推开她,“当心人看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哽咽得再说不出话来,只引着我往她房里走去。

“燕宁,不能去你房里,我这一身打扮让人看见可如何是好?”

“那…”

“去你的小厨房。”

“好。”

一进门,燕宁就扑进我怀里哭出了声。

“丫头,丫头…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抱着她心酸不已,却不敢随着她落泪。

“四嫂…”

“别哭了,来,快让我看看你。”我扶她起来,给她擦着泪。

“四嫂,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别问了,我不能久留。告诉我,你们到底如何?”

她定定神,含着泪又努力给我个笑,“其实不妨,横竖也是过日子,我就是,就是想你们。”

搂着她,心更酸,“十三弟呢?他怎样?”

“他…还好…”

“他到底怎样?”

“…自那日回府,再不见笑过,十天半个月也不说一句话,整日待在书房…”

“他…现在在书房?”

“嗯。”

“带我去看看他。”

“好。”燕宁擦了泪,起身带我往书房去。

随着燕宁,一前一后如主仆般往书房去,远远看到,她便假意回头吩咐一句,于是我独自前行。来到书房门口,轻轻推开门…

书桌前一个人,低头佝背,低在一本册子上画着什么…

“十三弟…”

他一怔,猛地抬头…一缕乱发散在鬓前,惊乱中,他似反应不过来,布满红丝的眼睛,目光那么浑浊,这,这哪还是拼命十三郎…

我的鼻子一酸,泪终于又掉了下来,“十三弟…”

他再一愣,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步走到我身边,“四,四嫂?”沙哑的声音仍是难以置信,眉却已经担心地锁了起来,“你,你怎么进来的?是四哥?这个时候他不该…”

我赶紧擦了泪解释,“你放心,你放心,不是你四哥。”

“那…”

“别问了。你,你好吗?”

他想想,没再问,倒是笑笑,“我没事。”

还是那熟悉的笑纹,只是这一脸的僵木怎么都隐不去,浮了这笑,好难看…

"来,四嫂,坐。"他让着我坐下,“四哥他好吗?额娘好吗?”

“…好,都好,你放心。"话说到此,我竟也不知道再怎么给他描述大家的好,想了想,竟想起他曾经的那个小跟班,"如今十七弟也出息了,成了亲,建了府,开始在朝中办差了呢。”

“呵呵,是吗?那个臭小子才十六岁吧,能会什么?”果然,提起十七阿哥,他言语中多少疼爱。

“听听,"我笑着斜他一眼,"不知谁十六岁就自以为是地跟着胤禛到处跑,恨不能自己独当一面呢。”

“呵呵…”他笑了,初时很爽朗,而后,便有些涩,终是…落得一声轻叹,目光滞滞…

他的落寞那么深,那么重,再无天日的绝望,几乎已经将他噬空,看在眼中,我心如刀割…

“…十三弟,我不能久留,这就要回去了。”

"嗯。"他没有惊讶也没有不舍,木木地点点头…

起身一起默默走到门口,他忽然拦了我,"四嫂,四哥可有话给我?"

看着他,我轻轻摇摇头,"你珍重。"

他似看懂了,"那你帮我带话给四哥,说我好,切勿念,切勿念。"

“嗯。”

重重点头,开门离去,我的脚步那么急,那么快,却怎么都摆不脱身后的拖拽,心,就此落了一块…

再见到胤禟,小小的空间内并排而坐,我呆呆地倚着车窗,听着脚下的车轮声…

“秋儿,你这是怎么了?恍恍惚惚,像失了魂儿似的?”胤禟轻声问。

“胤禟,十三弟他…”

“他如何了?”

“他精神很差…颓丧的很…”

“嗯,想得到。大哥没禁几天就像疯了一样。”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那么残酷…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逼疯他,废了他,是不是?"

"秋儿,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别再乱想。"

"过去?"我苦笑一声,喃喃道,"都才刚刚开始…他才刚刚开始…死…"

"秋儿,你放心,我会照应着,不会让他死的。"

"我该…多谢你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欠他。"

心一恸,眼里突然有了泪,"胤禟…"

"嗯?"

"你也不想他死,是不是?"

"嗯。"

“那…你能不能想办法把他们接出来?”

他一震,“你说什么??”

“接他们出来。”

“秋儿!”他紧拧了眉,压低了声音怒声道,“老十三是大罪,若不是皇子,他死罪难逃!”

“死罪难逃?什么罪?伙同太子谋反?侠王十三郎会不会这么做,你比谁都清楚…"

“秋儿!我说了,朝堂上的事你不要牵涉进来!”

“我不想牵涉朝堂上的事。我只是不想看着他死!不想看着他废成一个活死人!胤禟,胤禟…”

“秋儿!你不能这样为难我!你可知这一次我们费了多少精神,冒了多大的风险?我又费了多少精神,又冒了多大的风险?就这么放他出来,我当如何交代??”

“可你们原本想废的不是十三郎,是他…砍去了他的左膀右臂,一盆污水泼过来,他便是脱身,也是一身连累…如今,朝堂上还有谁理会四王爷?还有谁敢跟他亲近?这一局,你们已经赢了。再往前走,就是下一局了。何来浪费了心思?”握了他的手臂,我含着泪,一句一声地劝着,恳求着…"你不想接他,无非是怕他出来继续帮着这边,那就让他远离京城,走得远远的,再不参与政事,这和圈禁他有什么区别?可这样,他至少还可以骑骑马,打打猎,人,还能活得是个人…胤禟,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若是你还不放心,派人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胤禟…”

“你以为老十三是能看得住的?!”

“你想想看,人人都知道十三弟被圈在府中,他即便偷偷回到京城又能怎样?不能露面,不能做事,他怎么帮?一旦被人认出,走漏了风声,非旦他必死无疑,也定会连带这边一同落水。真到那时,你们…岂不更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