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轻声吩咐人带燕宁去用茶,之后便快几步随了我,一路上,看我脸色阴沉,他也知趣,没有再试图与我搭话。
来到弘晸房中,棉帘打起,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急急抬眼,正见他脸色苍白趴在床上,四肢绵软,竟似没气儿了一般一动不动。心一沉,沉得那么猛,我险些站不住…
努力定定神,赶紧走过去,俯身,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他的额…这安静委屈的样子与小时一般无二,还有那自幼一发烧就通红得像个小姑娘的唇,看在眼中,心酸难忍…
轻轻掀开被子,见那黑红的印渍几乎布满了全身,瞬时只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扭头冲着胤禟切齿恨道,“你疯了?!”
岂料他竟安安然撩袍子落座,平心静气回说,“他自找的。”
顾不得再与他多理论,坐到床边,抚着弘晸轻声唤,“晸儿,晸儿…”
他身子忽一颤,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我,那血丝的眼底突然湿润,“四…皇伯母…”
“晸儿,晸儿…”我鼻子一酸,再忍不住泪,抱着他,哭了…
母子正久别伤心,却有人不识实务地煞风景,“行了!这是做什么?大过年的。”
弘晸这才看到他阿玛也在,立刻抹了一把泪,恨恨地别过脸去。我一看,这爷俩简直就是不共戴天了,赶紧擦了泪,“晸儿,你有什么话跟皇伯母说。”
谁知弘晸没开口,胤禟倒又搭了话,“对,跟你皇伯母说,说说你想干什么!”
“哼!” 弘晸冷冷一声,“我不想干什么!”
“晸儿…”
弘晸抬头看着我,眼睛虽红,声音竟是异常镇静,“皇伯母,您不用为了我作难。雪儿…若雪,是我一厢情愿,不干她的事,您和四阿哥别为难她。”
我心痛,却不解,“晸儿,你…”
胤禟冷笑,“这才实相!还敢跟四阿哥争!”
弘晸大声怒道,“我不敢!我不敢!!我已经认了,你为何要逼着我一遍一遍地说?!!”
“啪!”胤禟一掌拍在桌上,“男子汉大丈夫敢认就要敢当!还没到那天,你就跑,我爱新觉罗的颜面何在?!”
“好!好!我等着!!等着看她出嫁!等着看她成亲!!我就是恨死,你也休想逼我娶个不知是谁的女人!!”
“没出息的东西!!我就是打死你也不能让你为了一个女人终生不娶!”
“是!我没出息!男子汉应该都像阿玛才是!!一边心里苦念着,一边左拥右抱,三妻四妾!!”
“你放肆!!!”胤禟盛怒之下从桌上拿起一个茶盅狠狠向弘晸砸来,我一把抱住弘晸,茶盅重重砸我背上,摔落在地…
“皇伯母!!”
父子两个疯了一样的争吵终于戛然停止…
背上好痛,却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这孽缘,究竟源自何处,又要去向何方…
“皇伯母…”
“晸儿…”我低头,一滴泪滴在他脸颊上…“别说这些狠话…往后,你还会再碰到可心之人…不要为了一处没有结果,就钻了牛角尖,到头来,苦的,是你自己…”
他紧紧咬着牙,咯咯作响,可眼中的泪还是落了下来…
“你…听懂皇伯母得话了吗?”
“…嗯,”他用力点点头,狠狠抹了一把泪,“皇伯母,如今,我只求一件事!”
“你说。”
“让我走!我想走得远远的…不想看着她…成亲…”
我捧着他的脸庞给他擦,给他擦,自己,却是泪如雨注…
“走?”胤禟沙哑的声音颓然不已,“她是皇后,你能逃到哪儿去…”
心里不知什么轰然倒塌…
靠在榻上,我神思恍惚,所有的力气与神志都聚在手中…那块玉…
…昨日从九府回来,心思烦乱到极致,扯下腰间的小刀对着墙狠狠摔砸去…
…刀柄断了…
…刀鞘中…跌出了红丝线牵扯的玉佩…
…禟…字纹里…还有丝丝凝干的血迹…
…原来…那日雨夜奔波…就是为了“物归原主”…
…二十年…一直都在…
“皇额娘,皇额娘,”弘历轻声唤。
“你来了。”
“嗯,儿子听说皇额娘病了,便赶紧过来了,您觉着怎样?”
我无力地笑笑,“不妨事,就是昨儿去你十三叔府有些着了风,身上酸乏。”
“那儿子给您捏捏背?”
“好。”
我侧身,弘历帮我揉捏按摩着,很舒服。凄然的心慢慢缓了些,“寿儿,”
“嗯,”
“额娘若是把若雪给你,你会好好疼她吗?”
“那,那自然会…”
“会好好疼她…一辈子?”
“嗯,往后,往后就算再有侧福晋,再有庶福晋,儿子也绝不会亏了她。她是嫡妻。”
我心猛一震,身体里忽然生了一股莫名的力气,我转过身,坐了起来,“你刚才说什么?侧福晋?”
“啊。”
“呵呵…”我哑然失笑。
弘历有些不解地看着我,“额娘,您怎么了?”
我笑得那么尽兴,眼中都渗出了泪,戳戳他的额头,叹道,“额娘真是愚了!”
“您,您说什么?”
“弘历,往后,额娘会帮你好好选,选福晋,选侧福晋,选庶福晋。可是若雪,额娘决定给弘晸了。”
“额娘!”弘历腾地站了起来,“您,您怎么…”
我也起身,抬手将散了的发理齐整。
“额娘!”弘历紧紧跟在身边,“儿子究竟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了?”
“不是你错,是额娘错了。怎么就忘了,弘晸,是你九叔,可你,根本就不是你阿玛!”
弘历一愣,继而气急怒道,“就因为这个?!是!我是不及阿玛!可弘晸是个什么东西?和九叔一样也成了赞他的话??不过是一样卑劣,一样阴狠,一样荒淫!!”
“啪!!”我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
他捂了脸,惊得目瞪口呆,还不及反应,隔壁的胤禛已经大步而至,吓得他扑通跪在了地上…
胤禛紧拧着眉,看看我,看看地上的弘历,突然大声道,“高无庸!传旨!今赐乌喇那拉若雪于爱新觉罗弘晸为福晋,择日完婚!!”
“喳!”
“弘历!不尊,不孝,枉读诗书!枉受圣训!即刻跪到佛堂去!!”
“喳!”
“慢着!”我厉声呵,“弘历,你亲自到你九叔府上传旨!回来后,再跪佛堂!!”
“喳!”弘历再不敢多辩一句,答应了悄声退出。
一切噤声,胤禛大步离去,再没有多看我一眼…
头晕目眩,瘫落在地,一声声惊叫中,我只觉浑身酸软,像被彻底抽去了筋骨…
两个月后,弘晸若雪大婚,三绝称奇…
一绝称财气。财王九爷,大展财力,普天之下,所有九爷的商号都挂起了红绸,同贺少东家大喜,三日之内,酒楼饭庄免费迎客,米店粮仓煮粥赈济,古董当铺提价三成!一时间,万人空巷,普天同庆…
二绝称礼聘。皇城之中,八府、九府、十府并开府门大宴,皇族至亲纷至沓来,所有贺礼之中,唯怡亲王府为重,万两白银,唯四阿哥弘历为轻,一本琴谱…
三绝称新宅。水中有岛,岛上有榭,四面环水,摇舟而至,并一繁花似锦空中楼阁,恍若人间仙境…更叹,那望水而置通天的玻璃窗内,一架白色钢琴傲然而立…
那天,我与胤禛园中泛舟,他看书,我抚琴,偶尔说着曾经…
细细想来,我是又一次中了计,不由笑笑,这是最后,最后一次…
三天后,养心殿。
一尺高的奏折,一摞挨一摞,码满了整个御案…
“全了吗?”
“回皇兄,这是所有挂了红绸的,依我看,没有十成,也是九成九了。”十三阿哥略略一顿,“除此之外,整个大清…也不剩什么买卖家了。即便是还有,也该是留给弘晸生计的。”
胤禛轻轻点点头,嘴角一勾,淡淡一丝笑…
“皇兄,你看…”
“抄。”
一声惊雷,辟裂了天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