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所有的歌,等大家散场的时候,他悄悄把藏在座位底下的玫瑰花拿出来,然后去化妆间找小玉。

  结果他心急火燎,一不小心冲到女更衣室里去了。七八个姑娘吓得惊慌失措,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拿着撑衣竿戳刚子的头,骂他是“臭流氓”!

  玫瑰花被打落了一地,踩了个稀巴烂。小玉刚从化妆间出来,被这一幕惊呆了。刚子捂着头蹲在地上,被吓懵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后来事情闹到酒吧老板那儿,刚子说都是误会,酒吧老板有意想讹刚子一笔,故意说他是性骚扰,想要他赔偿女演员的精神损失费。刚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后来多亏小玉从中周旋,刚子才全身而退。

  刚子说:“小玉,谢谢你,玫瑰花我下次再给你买。”

  小玉无奈地摇头。

  为了能和小玉有的聊,他特意买了把吉他。他自己不会弹,但装模作样总是会的。一开始,他去报了个吉他的学习班,后来他发现自己怎么也学不会,学了一个月,只会弹《小星星》。

  刚子甚至把他那首弹的支离破碎的《小星星》搬到了公司,我们集体调侃他,他也不生气。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真的可怕。

  有一次,酒吧散场的时候,他背着自己的吉他找小玉,他对小玉说自己也想学,但总是弹不好,能不能教教他。

  小玉说:“你能学得会吗?”

  刚子笑眯眯地说:“能。”

  可到真正学的时候,刚子笨得要死,比在吉他班的时候还要笨,五根手指不知所措,紧张得直哆嗦。最后连《小星星》也不会弹了。

  不过刚子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尤其是在追求小玉的时候。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之前似乎太过激进了,送花和表白对小玉来说似乎没什么感染力。于是他改变了自己的策略,他又开始贯彻他的“慢炖”理论。他说求爱就像是炖排骨,得用小火慢慢煨着,时不时加点水别炖干了就行,最后时机成熟了就一锅端。

  这段话总让我觉得很有心计。我甚至在想,刚子是不是对小玉图谋不轨?但后来想想,刚子没错,因为绝大多数的人,只有对自己爱的人才会鬼迷心窍。“死缠烂打”被刚子玩到了极致。他经常趁双休的时候跑到小玉家里,一去就拎好几个塑料袋子,里面全是从菜市场买的菜。他的嘴很甜,每次都把小玉的奶奶哄得很开心。

  小玉说:“这是我奶奶,干嘛让你叫那么欢?”

  刚子皮皮地说:“迟早也是我的奶奶!”

  小玉的脸有点红,道:“没见过像你这样耍无赖的!”

  刚子吐吐舌头:“我就无赖了,我就赖着你!”

  小玉懒得理他,他就自己钻到厨房去了。刚子经常借故学吉他,到了饭点的时候就赖在小玉家里不走,然后“蹭吃蹭喝”。这一次他打算亲自下厨,感谢小玉的关照。

  奶奶掩着嘴,神秘兮兮地问小玉,进去的小伙子是不是她对象,小玉摇头说不是。奶奶嘴上没说话,眼睛却笑弯了。

  刚子跑到厨房里忙活了好一阵子,最后呛得一鼻子灰出来,总共做了五个菜,四个阵亡,最后一个菜是盐水焖豆角,味道还凑合。

  他端着盘子冲小玉傻笑,就像是个非洲原土著,就差把厨房点着了。

  小玉看着刚子忍俊不禁,她摇摇头:“你是来捣乱的吗?”

  刚子嬉皮笑脸地说:“是不怎么好看,但味道不错的,就是没你做的好吃!”

  刚子没做过饭,这是他第一次。他花了五天时间在网上找视频,又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练习。那段时间刚子经常请我们去他家玩,说是搞什么Party,我们很兴奋,结果后来才知道,所谓的Party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焦煳煳的饭菜,我们心灰意冷。他说这是他最近新研制的大餐,尝到就是赚到,我们尝了一口,确定那不是人吃的,于是我们决定逃离。最后,他用尝一次给一百块的丰厚报酬顺利地收买了我们。

  但刚子天生不是做饭的料,捯饬了好久,依旧停留在“能吃”的水平。

  小玉嚼着盐水焖豆角,说:“真难吃。”

  刚子指着桌子上的半堆豆壳,说:“难吃你都吃一盘了!”

  小玉狡辩说:“我只是不想浪费而已!”

  刚子喜欢摄影,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拍点什么,这就是他一直跟我们说的,“人的精力不能全为了工作,有时候也得陶冶陶冶情操。”摄影是他认为记录生活最好的方式,公司里挂满了他拍的风景照片。

  他每天忙得乐此不疲,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个免费的模特。

  他把小玉的相片整理好放在精装的相册里,每到她过生日的时候,他就抽一张送给小玉。

  有一天,小玉突然对刚子说:“这照片上怎么老是我一个人啊,看着孤零零的,要是再多一个人就好了。”

  刚子这回突然脑子短路了似的,说:“要不你找个朋友我再帮你拍几张合照?”

  小玉说:“他们最近都忙得很,要不咱们拍一张怎么样?”

  刚子在生意场上脑子转得很快,在感情上往往比别人慢半拍,这下总算听明白了。

  他兴冲冲地拿着相机,两人去了附近的公园玩起了自拍。那是小玉第一次靠在刚子的肩膀上,也是刚子第一次拉小玉的手。

  刚子乐呵呵地说:“喏,小玉你看,现在照片上是两个人了。”

  小玉点点头,说:“嗯,洗出来记得给我一张。”

  后来,刚子干脆开了一个影楼,工作之余也有时间琢磨自己的爱好了。

  刚子不会说太多的甜言蜜语,也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情,他就不是那种风风火火的人,适合过日子吧。软磨硬泡是他的本事,小玉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感动着,即便有些棱角也被刚子磨平了。

  有一天,刚子突然对小玉说:“别去酒吧了,我赚钱养你!”

  小玉摇头:“唱歌是我的梦想。”

  刚子说:“那就唱吧,反正我也爱听。”

  小玉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少有的能把梦想坚持到底的人。即便活得不易,也要把“梦想”两个字描摹得字正腔圆。

  刚子则是在背后默默支持她的人。

  刚子说一切都听小玉的,她想唱就一直陪她唱下去。他说哪怕全世界都没人听她唱歌了,自己永远都是她的听众。

  我也学着老北京的腔调,说:“刚子,你这是铁杆儿粉啊!”

  他幸福得要死,说:“低调低调。”

  2012年9月21日晚上8点36分左右,我接到小玉的电话。

  电话那头,小玉在哭,说刚子出事了,让我去酒吧一趟。去到酒吧,看到刚子倒在地上,周围全是血。小玉脸色惨白,蹲在角落里,嘴唇哆哆嗦嗦的。地上好多碎酒瓶子,小玉的吉他被摔成两截。

  我说:“别愣着,快叫救护车啊!”

  赶到医院已经是九点多了。我和小玉守在急诊大厅,她急得都快哭了。我安慰她,说刚子命大,肯定能挨得过去。最后,刚子的头皮被缝了十几针,因为失血过多,差点就过去了。

  我问小玉怎么回事。

  她说:“晚上有几个小青年闹事,非让我陪他们喝酒,我不愿意,他们就对我动手动脚的。刚子急了,拿起酒瓶子砸了他们的脑袋,后来刚子就被他们几个给打了……”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刚子,脑海里浮现当时的场景,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不过谢天谢地,刚子总算捡回一条命。缝了十多针,想想都肉疼。

  我一直在想,刚子那么胆小,以前我拿根擀面杖都能把他吓到半死,他哪来的勇气啊?

  刚子躺了一个多月才恢复,遗憾的是,因为头部受伤留下了诸多后遗症,一到下雨天,他的半边脑袋就疼得厉害。左耳的听小骨碎了,医生说可能会影响听力。

  事后我问刚子,“你当时打人的时候不怕吗?”

  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热就不知道怕了。”他还开玩笑,说现在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了。

  小玉说对不起刚子,于是她辞掉了酒吧的工作,那把摔断的吉他被她收在盒子里,说以后再也不会弹了。

  国庆节前夕,小玉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要和刚子结婚了。

  我说:“这是好事啊,整天东奔西跑的,有了家就有了奔头,一切都会好的。”

  拍婚纱照那天,刚子开心得要死,西服扣子都扣错了。

  他握着小玉的手,说:“拍了这么多照片,这大概是我们拍的最美的一张合影了。”

  小玉拽着刚子的领带,说:“婚纱照都拍了,你可不许反悔了哦。”

  刚子很爷们儿地说:“傻子才反悔呢。”

  结婚那天,刚子突然从后台抱来一把吉他,那把吉他他已经好久没碰了。刚子并不是一点没学会,想起之前学吉他的日子他总想笑,自己为什么那么笨呢。

  也许刚子天生就五音不全,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然而,当婚礼现场的伴奏响起的时候,刚子的手指突然变得灵活起来,原来他不止会弹《小星星》,还会弹《知心爱人》。

  调子很慢,慢得像一个说书人,却从没有什么调子能让我如此感动。刚子不喜欢弹吉他,不喜欢进厨房,但小玉喜欢,他就喜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玉,说:“小玉,对不起,我太笨了,学了几个月却只会弹一半!”

  小玉眨着眼睛,眼睛红红地说:“没事儿,剩下的一半我弹给你听。你的一半加上我的一半才是完整的。”

  刚子弹的那半首曲子是我听过最五音不全,但也最让人动容的。

  2014年的时候,我也结婚了。婚纱照是刚子帮我拍的,全程免费。

  那一年他和小玉生了个女儿。

  刚子拿出相册,乐呵呵地说:“你看,现在照片上又多了一个人。”

  我说:“是哦,小家伙长得真漂亮啊。”

  他说:“那是,和她妈妈一样漂亮。以后我每年都要给我女儿照相,等她18岁的时候,送给她做礼物,那多美好啊。”

  他家里有一个柜子,里面摆满了相册,相册上写着日期。

  我说:“这么多照片,花了不少时间吧?”

  他笑笑,说:“我答应过小玉,每年生日都送她一套相片。记录美好的东西,花再多的时间都值得!”

  我点点头,道:“做一个好爸爸和一个好丈夫也够你吹一辈子牛了!”

  他笑,小玉也跟着笑。

  我从那里深受启发,于是决定也要记录点什么。每天收集一点点感动就好,最可贵的是一直坚持做下去。

  小玉和刚子结婚后,听她唱歌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我始终记得在安河桥北站,有一个弹吉他的姑娘,细细长长的眉毛,鼻子很挺,眼睛很有神。

  10月26日是小玉的生日,晚上她叫我一起去吃晚饭。

  我想着给小玉挑件礼物,但又不知道买什么,去商场逛了半天,却什么也没买着。

  后来瞎逛,无意间路过一家乐器店,突然瞟到了挂在墙上的吉他,于是会心一笑,心里顿时有了底。

  我把吉他送给小玉的时候,小玉开心得不得了。但她说已经好久没弹了,很多和弦都记不得了,怕是想弹也弹不出当时的味道了。

  说起这些话,着实有些感伤。

  刚子看了看小玉,说:“收下吧,吉他就是你的命根子,我知道你舍不得,有机会我陪你去安河桥北,你弹我听!”

  我笑了。

  不论在哪里,有多远,仍然有人想到你,这种幸福真是无以言表。对于小玉来说,有个人愿意陪在她身边,愿意为了她而冒险,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呢?

  

  一段不会迷路的旅行

  小时候出门,妈妈总给我写上一张有家庭地址的卡片,耳提面命地告诉我不能迷路。

  而今,那个住在我家旁边的胖姑娘走了。我能做的,也就是让她别迷路。我在这儿,你的家也在这儿。

  “嘿,迷路的大耳朵!收听我,不迷路。”

——引言

  我的人生里,有无数次曾感觉到自己找到商机,即将飞黄腾达。这种错觉来自我的老铁——泡芙。这个住在我家隔壁的胖姑娘,三分钟换一个爱好,然后迅速地跑到我家来告诉我。

  五岁的时候,我用家里的棉被,给她裹了她妈妈刚买回来的冰棍。棉被是从我家的箱子里搬出来的,冰棍是她一个暑假的份额。这厮嚷嚷着让我学巷口老爷爷,卖完拿钱给她买花头绳戴。结果没了冰棍,脏了棉被的时候,我的合伙人泡芙第一个跑到了我妈面前痛哭。花头绳最后成了我屁股蛋上的红印。

  小学的时候,我将《水浒传》的故事背下来去学校讲给同学听,一个故事两毛钱,能吃一个棒棒冰。这主意还是泡芙出的,她说电视剧里说书先生们都是这样的,极其有文采。她昧着良心说:“阿泽你比说书先生厉害多了!”

  但是说书先生们都有惊堂木和茶水,我从家里把老妈的首饰盒偷出来,还给自己沏了一大杯老爸的龙井。挺苦的,我的故事没讲到一半,一个两毛钱都没有赚到的时候,就被班主任逮住了。

  初中的时候,她想去和班长告白,但一手狗爬字不好意思写情书。就拍我马屁说:“阿泽啊阿泽,代写情书一定很赚钱,以后你娶老婆生娃娃要好多钱的,你没钱就只能娶我了。”

  我不想娶泡芙,泡芙太胖了,从小欺负我到现在。我立刻开张了我的第一笔生意。泡芙给班长的爱称是仔仔,其实在我眼里周渝民甩出班长十个五道口的距离。我就使坏改写成了崽崽,那个奶白的小子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屁孩儿。

  对不起,人是不能使坏的。我数学课开副业写情书的时候被老师抓住了,崽崽在他们眼里是我暗恋的某位女孩,班主任让我大声朗读并贴在了教室后门。整整三年,进门就是我的书法作品和文学作品。

  负责执行贴这个任务的,是那位仔仔。他后来偷偷和我说,他以为我暗恋他,因为后来泡芙这厮跑去和他说,崽崽是你啊。后半截最重要的事实“情书是泡芙想写给仔仔的”也被无耻篡改。

  泡芙请我吃了一支可爱多冰淇淋来安慰我。

  大人们经常教训小孩子说要长记性,所以对着长长的账本,我狐疑地看着泡芙推来的蛋糕,有点悲痛。

  实在不是我,但凡泡芙命格里有半点当我财神的迹象,若干年前我就该成为马云一类的大佬,何至于沦落在学生一线,被即将兵临城下的高考压得喘不过气。而且,我妈和我说,“你离泡芙远一点,不要打扰人家学习。”

  我妈的原话是这样的:“泡芙家里你也知道,你邹阿姨只有这一个指望了。从小你带着泡芙捣乱就算了,这个节骨眼可别给人家闹。”

  我们那片儿都知道,泡芙的爸爸是活在一盘旧旧的磁带里的。他爸爸当年是从北京分配来我们这儿的。大好年华的小伙子,被看中在广播站上班。邹阿姨,也就是泡芙的妈妈,给广播站送饭送久了,终于获得了给这位播音员一辈子包吃包住的机会。

  听说泡芙还没出生的时候,打好远好远的北京寄了一封信来,短短地写着:“望吾夫早归,家里已一切安排妥当。”小伙子的家在北京,是另一个三口之家,还给他找好了一份比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要优渥得多的活计。

  他在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日子里走了。

  五月五日,泡芙出生的那一天,没有爸爸在门口等着,没有爸爸握住她的小脚丫亲吻,也没有一家三口的相视一笑。邹阿姨出产房以后昏睡了很久,起来面对小丈夫离家而走的事实时,脸色没有什么大变化。最可怕的是,小伙子另成家的消息传开,邹阿姨作为一个后来者,尽管不知情,但还是被打上了耻辱柱,抱着泡芙回到了那间小房子里。

  泡芙和我说,她也有爸爸,她爸爸声音可好听了,是那种豌豆黄的甜!我小时候总喜欢笑话她,小县城里的丫头片子,去哪知道豌豆黄好吃?可后来我也听到了邹阿姨和我妈的聊天,“她爸爸后来匿名寄了盒豌豆黄来,扔在家里过了期,泡芙贪吃,把一整盒变味的吃光了。”

  变味,过期,倒也是泡芙爸爸该有的描述。他只给这个家留下来了泡芙,和他在广播站广播的一盘磁带。我小时候贪玩,还把那盘磁带里面的条儿抽出来,将我和泡芙一圈一圈地绑在了里面。邹阿姨下班回家,看着一地的黑色带子痛哭,而我和泡芙在里面傻笑。

  我记事以后对这件事是极其抱歉的,所以对泡芙几乎言听计从。有时想一想,她爸爸那盘磁带像是我的一个坎儿,不仅仅在那个下午缠住了我们,更是把泡芙这个沉重的负担缠在了我的背后,压得我面对泡芙的请求几乎无力拒绝。

  这次泡芙的请求是,让我帮她充值某个语音直播软件的虚拟币,她想给一个主播送礼物。她没有网银,邹阿姨管她比她缠着我更可怕,几乎是密不透风。她爱美以后想少吃一点减个肥都会被骂,更别说和我们一样上网购物。

  我实在没想到她会陷到网络直播里去。

  刚开始的时候,放学路上她给我递了一只耳机,狡黠地笑:“阿泽你听。”里面是主播的声音:“欢迎新进来的小耳朵们,关注订阅走一波,收听主播不迷路!”

  我不为所动,被做作的男声和肉麻的台词恶心得不行。大概男女生欣赏东西的角度不同,我对这个主播实在不感冒。后来泡芙在草稿本上一遍又一遍地写黄豆豆,这个ID就是她在听的那位“关注主播不迷路”。这些主播名字好记,听众走马观花,但上心的居然是泡芙这个胖丫头。

  我不止一次在泡芙的校服袖子里看见钻出来的耳机,她偷偷摸摸地拿着袖子堵上了耳朵,还以为没有人识破她的小心思。可能真的除了我这个小天才外没有人窥探到,老师们每日忙于授课,谁会管她这种小心机,就算看见了可能也装糊涂罢了。

  结果,泡芙考试考得一塌糊涂。邹阿姨为此很生气。

  泡芙哭着跑来找我,说邹阿姨骂她鬼迷心窍,连学习都不学了。最重的一句是,“你比你的那个死人爹还像我的讨债鬼。”

  泡芙说:“是她喜欢我爸爸的啊,我爸爸是北京人。黄豆豆也不是鬼东西,他可好了,可关心我了。”

  那副嘴脸简直让我觉得,小时候那盒过期的豌豆黄让泡芙吃坏了脑子。或者说,泡芙和“黄豆”有不解之缘,栽倒在豌豆黄以后,又栽倒在名叫“黄豆豆”的电台主播手上。

  后来邹阿姨看了泡芙的手机,跑过来逼问我,泡芙最近是不是被这个电台给迷昏头了。我闪烁其词,还是被老江湖看穿了。不是我不讲义气,是眼下高三,我也为泡芙担心。她是偷偷想考去北京的,毕竟是我毁了她爸爸唯一的东西,我也总把她考到北京当成了我的任务。但是这丫头被黄豆豆搞成这样子,别说北京,西京也没戏。

  我给邹阿姨下了一个软件,又给她登录到了黄豆豆的语言直播间,邹阿姨听了几句就关了,“这不是闲的嘛,一个大小伙子啥也不干每天光使嘴。”邹阿姨一脸的看不惯。

  可是吧,搁二十年前,小姑娘的邹阿姨不也被每天光在广播站使嘴的某大小伙子迷了眼嘛。我心里暗想,这大概是大小邹都不自知的事情了。

  泡芙省了一个月的午饭钱,把四两米饭省成了一两,一荤一素省成了一份土豆丝。没过一个礼拜,我哭着和她说,“求求你好好吃饭,我赞助你”。

  不是我心疼她,是她省下的三两米饭和一份肉菜是从我的碗里拿走的。我本来就面临着身高从178cm跨到180cm的大坎儿,再这样被欺负下去,我觉得我甚至可能会退回170cm的麻瓜世界。

  100块钱,我考察过,可能也就给黄豆豆的直播间一个“壁咚”的特效吧。那泡芙也就顶多沉寂在黄豆豆一堆粉丝里,没啥好兴奋的,等她过了劲头就好了。

  但是我高估了黄豆豆主播的粉丝数量,泡芙潜伏已久,第一次露面就刷了一个大特效出来,这让新人主播黄豆豆非常惊喜。他给予了泡芙最大的善意与关注,一丝一丝地缠住了她。

  虽然后面泡芙没再刷礼物,但是黄豆豆的直播间里人不多,泡芙又经常在线,黄豆豆忽悠着她加了他的粉丝群,两个人还连过麦。

  泡芙喜滋滋地说,黄豆豆是她认识的最好的男生。黄豆豆鼓励她考去北京找他。

  没错,该死的黄豆豆也是北京人,这得是多大仇?

  后来,更大的冲突终于爆发了,而我也不幸地被卷入了进去。那天,邹阿姨喊我去她们家帮忙,这个“忙”是让我给她和黄豆豆连线。我不敢不帮,只能祈祷此时的泡芙能在写作业,写作业的时候就别听了啊!我战战兢兢地问:“阿姨,拨通以后好多人都可以听见的,你要说什么啊?”

  邹阿姨一脸的高冷,回应我说,就是聊聊罢了。

  哦,我假装相信了。

  可邹阿姨怎么会是省油的灯?我在旁边有些尴尬地捂起耳朵。说实话,虽然曾有过播音员小丈夫,但邹阿姨的普通话实在令人难以恭维。带着些乡音,和为了假装有气势的提高音调,让那头的黄豆豆和这头的我都虎躯一震。

  “好啦,这个小耳朵也连好了,有什么想和大家分享的吗?”

  “我是泡芙的妈妈,小伙子,我今天是来和你聊聊的。”

  这种偶像剧式的对白,被这个中年妇女说出口的时候,那头的黄豆豆突然静音,关掉了背景音乐后问到:“您是不是搞错了,我这边是直播间,感觉您弄错了。”

  邹阿姨粗声粗气地反驳,让他不要装糊涂,不好好学习每天骗人,坑害了她学习极好的女儿。我正被这样的话窘迫地要缩进沙发里时,一记踹门声把我吓得一跳。

  客厅那头是一张圆圆的、红彤彤的脸。那张脸自我记事起,几乎是比镜子里的我还要熟悉的面容。我曾见过她无数种表情,或哭或笑,或悲或喜,却唯独没见过这样的表情。

  是生气吗?我不敢去看,我怕我会羞愧至死。我总觉得,那段隐形的黑色磁带把我缠得更紧了。

  泡芙跑到了我们面前,异常愤怒地将邹阿姨手中的手机丢进了沙发里面。这个胖姑娘软弱到就连发火,也时刻记得不要损坏东西这个习惯。我将手机放到一边想帮忙缓和一下局面,却被这对母女拦在了火圈外。

  邹阿姨宛若愤怒的母鸡一样张开翅膀,怒火似乎就在背后燃烧着。她大声地呵斥泡芙,最后的爆炸点是:“你和你爸一样乱搞!”

  泡芙的脸都白了,我叫她泡芙是因为她又胖又白,圆嘟嘟得像塞满了奶油一样。但是此刻的白更让我觉得像刷漆一样。她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是我想出生的吗?是你瞎了眼看上了我爸,做别人的小三!”

  邹阿姨举着的手,最终还是落到了泡芙脸上。

  我抱着体型比我还胖的泡芙,拼命地往外拖。我能感受到她的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了我的外套上,但我也没顾得上嫌弃,直接把她拉到了我家里。我从来没想过,在泡芙心里她是个小三的孩子。

  她突然抬头问我,“为什么出生的人是我啊?”

  她说想不通活着的意义,我也一时语塞。

  人生在世,需要背负的东西太多,我也无法去评说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可能深究“意义”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意义。

  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泡芙,就已经出事了。

  也是经历了许多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件事从发生到我彻底反应过来,当中存在着不可预计的时差。当时无所谓地告别,认为“不过如此”的看法,会在某日传来绵长的一击。人全面的“知情”来得太缓慢了,等过了很久,才会清楚其中的分量。而这个“懂得”的过程,没准要用尽一生。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有想起来那个手机,还有那个没挂断的连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