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件事伤到昔昔的自尊,自旅行回来,她便把自己关到书房里,孤身对着电脑奋战,饭不正常吃,觉也是很晚也不睡。两人的轮值打扫,她干脆打电话叫小时工。他们住的地方是山上,有些偏远,哪有小时工千里迢迢来这打扫,还不够车费的呢。他只好担负起小时工的责任,一边打理家务,一边关注着昔昔的动向。

  结果那个月,昔昔不但按时交了稿,就连下个月的稿子也写好了存在编辑那。惊得编辑立刻打电话给他,询问昔昔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如此。

  他还没观察出昔昔有什么异常,昔昔就在他没准备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清晨一脸倦容的昔昔从书房出来到冰箱处倒牛奶,他站在门口看着昔昔缓慢而安静的动作。她把杯子放到嘴边,顺手关上冰箱门,然后转身侧过头看他的方向,目光没有焦点……

  “昔昔,你怎么了?”他感觉到异常,开口询问,然而话音未落,昔昔的杯子已经抢在身体之前落地,洒了一地毯的乳白。紧接着,昔昔的身体像慢镜头一样从冰箱旁悄然倒地。

  他的心瞬间停止跳动。

  贫血,熬夜,再加上身体上先天性的不足,住了两天院,做了一系列检查之后她“嘻嘻哈哈”着又回到了家。

  “你看,都是你气的吧。”怕他责备,昔昔干脆先发制人,打着哈哈想这样搪塞过去。他无言,安静地为她熬鸡汤,昔昔没听到他的数落,心里反而不安,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

  “真是不明白你,一万多字。至于熬一个月吗?你每天晚上那么晚睡都干什么了?不会跟网友通宵聊天了吧?”他终于像平常一样欺负她,昔昔很调皮地笑了笑。

  昔昔的身体状况比他想象的要差,虽然此刻看着没什么大事,不太影响生活,可是放任下去,总有一天会无法收拾。

  她早就知道了吧!所以作为一个职业写手,她才会放弃灵感最好的晚上,选择白天艰难地织着她的梦,她必须保证睡眠来养身体;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才会放弃城市里便捷的生活方式,选择千里迢迢地来人烟稀少的山上居住。因为她不能有太大压力,而她是个随心所欲便能长寿,束手束脚便连活着都不能的人;因为知道自己身体状况的不乐观,所以她才会偶尔用那种飘忽哀伤的语气说话,因为对未来,她根本没有把握。

  他把鸡汤端给她,然后去书房找一本食疗养生的书籍。关于昔昔的身体,吃药只能让身体更糟而已,如今唯一有效的方子就是在生活中注意。从现在开始,他得改变昔昔的生活习惯了,就像昔昔调整他的作息一样。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亦如会突然出现,就像他没想到昔昔会成为他生活中的习惯一样。他的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

  握着电话,他好半天回不过来神。昔昔站在他不远处,先是夸张地催着他出门,可他一言不发,他的表情让她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

  他们本来要去云南看当地的民族特色。昔昔那么聪明,瞬间便全都明白了。

  “我有朋友要来。”他只说这一句。

  昔昔点点头没问什么,转身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来这里一年,她置备了太多东西,每次出门都无法空手而归。他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整理,拿了这个又舍不下那个。可是行李箱太小,车也太小,她不能把所有喜欢的都带走。

  “扔了吧。”昔昔将东西从箱子里扯出来放到床上,淡淡的悲戚,对他这样说。那些被她放弃的东西,从一只玩具绒熊到价值上万元的翡翠手链,有的是她自己买的,有的是他送的,还有一些是被她压榨抢来的。

  她统统不要了,只带走了来时穿的一件衣服和笔记本电脑。有关于他的,她齐齐割断了。

  他从没有说过自己在等人,可昔昔一直都知道。

  昔昔搬走了,干净得好像从未来过。房间里空得厉害,他的心像被人剜了一刀,不知道是痛还是什么。阿呆看着他,用询问的表情,它不了解发生了什么。昔昔走得太仓促,甚至还来不及向它道别。

  比起约定,亦如提前来了,她提着行李箱站在他面前,每一句话都是一句重锤,生生将他对昔昔的记挂钉入生命深处,再也没有拿出来的机会。

  她说:“我来履行我们的约定了。我辞职了,跟出版公司的合约也提前解除了。”

  曾经,他等她时,她说,“我要给你一份完整的爱。现在的我属于创作,属于和我有一样梦想的孩子们,此刻我能给你的那么少,可我是真的爱你。”

  她在大城市生活十几年,有不错的工作,不错的人脉,有一年多似一年支持她的粉丝,那个城市,俨然已定格了她的人生,她放不下。而他是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为这句话,他抛开了一切的不可能等她,无怨无悔。寂寞如他们,或许一生只为了那一次感动活着。

  一年、两年……十年,他看着亦如在人前越来越风光,笑得越来越幸福,离他越来越远。有时候他在想,他的等待是不是会拖住她走向幸福的脚步?或许她的幸福早已不是他,只是她没有发现。

  他把等待变成了一种习惯,已不再奢求结果,那条有昔昔名字出现的微博,是他委婉地了断,不想再用感情拖着她,放过她,也放过他自己。以后的岁月,以朋友的身份看着她幸福,足矣。

  然而,亦如并不认可,没人知道过去的几个月沉默的她做了怎样的思想挣扎,只有如今的结果残忍地摆在面前——她抛却一切来找他,孤注一掷地把所有幸福压在他身上。

  关于昔昔,关于他游离过的那颗心,她只字不提。甚至,没问过他真实的想法。

  如果说神一般完美的亦如是夜空仅此一轮的明月,昔昔便是开在尘埃里不显眼的一朵小花。一个皎洁,一个芳香;一个梦幻,一个深刻。然而两个性情截然相反的女子,在面对感情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忍不说。

  他忽然有些慌乱。

  亦如以女主人的身份住了进来,并且像居住多年一样很快就适应过来,她砍了向日葵园,腾出地方种了她最喜欢的玫瑰花,娇艳艳的红如她一样美丽。她每天领着阿呆散步,改变了它的生活习惯,包括吃东西的口味。她换了所有家具,甚至改变了装修风格……一点一滴,完全变了模样。

  她什么都没说,可是她把该做的都做了——这是十年前互许终身时构思的家的模样,十年后终成现实。

  因为昔昔的离开而空下来的家重新被填满,满到再也装不下任何。

  婚讯在亦如住进来后不久便对外发布。他们两个都是文学圈的名人,朋友圈子广,所以尽管很努力地想要低调,还是引起很大动静。他们是在众人的祝福和羡慕下结为夫妻的。这是他等待十年最好的结果,他应该幸福。

  再也不见昔昔,所有关于她的消息只是每月定期看有她文章的杂志。没有他的催促,昔昔这个拖稿大王竟然一次也没落下。只是文字中带着点哀伤,似乎心被剜了一刀,说不出是痛还是什么。

  与亦如旅行,在那个宾馆,竟然又遇到编辑——昔昔熟识的编辑。

  曾经,不知道他心中装着其他人的编辑开玩笑说,“我看你和昔昔挺配的,郎未娶女未嫁,你愿意疼她,她愿意为你千里迢迢地住到深山。你愿意帮她代笔写稿,她也愿意让你碰她未完成的作品。这世界,在她这个年纪还有谁能放弃一切甘愿寂寞?”

  那一段话,他没告诉昔昔。编辑想必也是没说的。

  编辑说的没错,除了昔昔,没有人愿意陪他住进深山与寂寞为伴。亦如嫁给他,两人却有大部分时间旅行在外面,云南、杭州,中国、外国,他们像两只比翼鸟,不知疲惫地飞向世界各地。有好多地方,他们各自去过了,一起再去一次。亦如说每个地方待一段时间,等全世界都走遍了,再重头走一回。因为有些感觉,时间久了还需要重温。这样走走停停就过了一辈子。

  一辈子,她说一辈子。爱的定义在他们这里不再狭隘,不是占有,不是要求,分别相互等待的那段岁月,他们对彼此的忠贞也是一辈子的一部分。

  编辑说,昔昔不只是撰稿人,她还是作家。她出过几本书,有点名气,只是人过于低调。

  编辑要把书给他,他没接也没看,可他知道那是什么书,他一开始就该知道的。

  书里,她是怯懦的单恋者,一辈子都没能说出心里的那句话。现实中的她终于走出了那一步,却还是没得到最后的结果。是他配不上她的感情,他知道。

  晚上,他难得睡得早,梦里出现了许久不见的昔昔,她站在凋零的向日葵园里,在他看得见的距离,却那么远。他想要走到她身边去,她却摇着头,神色是他看不懂的。他想要告诉她,自分别后,他有很多话要说,说山上山下寻找她的阿呆,说那个空下来的屋子,说那片被玫瑰取代的金黄色,说……

  一年,她留下了那么多。如今,却只剩下回忆。

  如果不是阿呆魂不守舍地终日趴在空屋子的门口,他会以为昔昔的出现不过是个梦。

  一个他灵魂深处的梦。

  隐约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他以为是遥远的昔昔,可那个身影却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越来越像枕边的人。

  她为什么要哭呢?一切不是按照她的预期发展吗?她还有什么伤心的事,哭得这么伤心。

  他想问亦如,想听亦如的答案,可是他张不了口,因为那声音那么近,近到像从他耳边传来,也像从他心里传来。他的脸颊湿了,不知道是亦如的眼泪还是他的,或者根本就没有眼泪,只是他的错觉,是他的梦。

  他想到了那天夜里,昔昔喃喃着的那段话:

  他们说,你的寂寞是为了等待某人。

  那又怎么样?

  ……心中有爱,人会寂寞吗?

  ……

  我……陪你一起等,好不好?

  向日葵的花语——沉默的爱。

  有些话昔昔一直在说,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可是,他不能懂。

  两个女子,他终究都辜负了。

  

  我和你拥抱了撒哈拉

  我不爱吃糖,那种甜兮兮的东西实在不是一个大男人该吃的。

  可是突然间,十六颗糖,伴着十六次敲门,一起敲响了我的世界。

  有人笑着问我,给你吃糖好吗?

  好啊,谢谢你。

                        ——引言

  住进这个小区大概已经三个月了,我有些呆滞地划拉着手机屏幕,瞥见此刻已经是下午一点。该吃饭了,这个念头第一时间跳了出来。

  环顾四周,这是个不大的两居室。按理说在市区租房子不是笔小花销,特别是独居一整个房子,像我这种刚刚毕业的穷学生哪敢想。原因有些尴尬,我是靠吃软饭住进来的。房子里没什么别的吃的,因为我已经几天没下楼了,有的只是我妈昨天来看我的时候买的几个梨子。

  她说,你稍微吃一点水果,梨子下火。

  呵,在很多人眼里我现在是该下火了。

  高中开始我就在追我女朋友,很卖力地追。她喜欢五月天,我一个跑调的家伙居然能用每天半夜上网的那点时间,学会了《温柔》这首歌的吉他谱,抱着吉他在元宵晚会上一句一句唱给她。不知是舞台的灯光太好看,还是周围的起哄太诱人,我唱完以后对着话筒大喊:“方轻雅同学,我愿意许给你一辈子的温柔!”

  那位方同学,第二天在我的桌兜里放进了一盒半温的牛奶。

  那是我喝了整整七年的牛奶。我和小方在一块七年,她每天早上都要带给我一盒,甚至我们辗转到了现在的城市后,她也要从家里重重地背一行李箱的量给我。她说,现在什么都变得很快啊,但是你一喝牛奶的时候,那副蠢兮兮的样子就还是我的小傻瓜。

  说这话的时候她笑嘻嘻的,嘴角那颗小痣也仿佛会说话一样。我很喜欢亲她的时候顺便亲一下那颗痣。

  大一那会儿在学校门口的一个算命摊子上,戴着墨镜的大爷说,“姑娘你这颗痣位置不对啊,是薄情的位置。”随后掏出一张传单招揽我们说,“来来来,大爷这里点痣五十块钱一颗,包你长情永远。”

  小方和我当时笑得不行,对大爷的话嗤之以鼻,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想骗生意罢了。小方抱着我,在回去的路上不断地问我,“要是我真的是个薄情的家伙,我们小傻子可怎么办呀?”我当时用着开玩笑的口气告诉她,“那你的小傻子就要生病了,要你亲亲才能好起来。”

  如果真有时光机,那现在的我八成是想回到那时候的,给那个家伙一拳头。因为他真的生病了,没有小方的吻,也好不起来。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和小方是不同的专业,但我们俩都在考虑考研还是找工作的问题。我是家里的独生子,爸妈对我格外放纵。我手拿offer,问小方她作何打算。我想,如果小方想考研,我就早一点去找工作,拿工资养她。大学四年,小方其实从来没张口和我要过很贵的东西,我偷偷买来送她之后,她也会在其他地方补回来。她特别喜欢说,“其实这些东西我都不是很缺,攒着钱为我们以后打算,未来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在她的口里,我们的未来很长。

  小方是想考研的,她还劝我和她一起考,她对校园生活的眷恋极深。在她看来,社会如同大染缸,我要是先一步离开她,那我的心也会离开她。她第一次和我闹脾气,和我冷战,然后又给我吃甜枣,撒着娇说:“你不要舍不得这个offer嘛,考完研以后我们的机会多着呢,说不定还可以在一家公司。”

  我同意了。

  一夜之间,我从一个毕业季的佼佼者,重新掉进了排队考研的大军里,每天抱着专业书跑到图书馆占座备考。

  身边没人理解我,照我舍友的话说,“想考研的家伙大二就开始准备了,想找工作的这会儿已经夜夜笙歌打算上班了。你这个家伙还真和人不一样,嗨到现在去准备考。”

  我当时扭头一笑,“为了爱情呗,这东西可真要了人命。”

  一切都好说,公司不是非我不可,除了我,后面还有百八十号实习生排着队等着。考研也不是没我不行,考研大军每年浩浩荡荡,学校档次越高竞争越残酷。但是我非小方不可,她从没和我提过什么要求,唯独这个时候她想和我一起再多几年忙里偷闲的校园时光,我没办法不答应她。

  我告诉家里,我要准备考研了,然后把拿到offer的事情瞒了下来。在我妈眼里,也许我是个不争气的家伙——临到毕业季发现找不到工作,开始慌开始急,借着考研的名头歇脚。那个时候宿舍已经空了大半。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方向,我们同船四载,也终于分别,开始各自踏上新的征程。

  小方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说,“你搬出来和我住吧?”

  她们宿舍关系不太好,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容不得半点影响。也是第一次我发现小方家里条件不错,她竟然说搬就搬,在市里位置很不错的小区里租下来一套两人居。没给我一点想歪的可能,一人一间,我陪她备考。这段时间很尴尬,突然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非常多的摩擦开始暴露,小方的控制欲越发强,我下楼买包烟,她都会觉得我在逃避学习。

  她简直像极了我讨厌的高中班主任。

  我们俩吵过架,每次都以她被气哭收场,她嘴里常念叨的台词是:“我只想我们多一些未来,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你还是人吗,竟然冲我发火。”这句话让我无数次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人,居然冲这样为我们考虑的小方发火。

  就这样,日子在吵吵闹闹中终于到了考研的时候。结果格外戏剧化,我和小方一个考上了非常好的学校,一个落榜。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我和小方报的根本不是一个学校。

  她报的是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

  我落榜了自不必说,小方面对我的时候没有一丝愧疚。

  她说,“那天和你吵完架我很累,刚好阿南给我打电话安慰我,我想了想,阿南他们学校很不错,我就报了。反正你肯定也会落榜,我要是没录到他们学校咱们还能一块。”她没说的是,她录到了我们要怎么办。

  我残存着一丝希望:“你等我找一下,我看看那边有没有合适的公司。现在应该也有招人。”现实的变动太快了,前几个小时还在聊以后家里窗帘要格子还是条纹样式的人,现在就要去千里之外。我没有时间去为自己的考研失败难过,也没力气去责骂她为什么欺骗我,只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去找和她离得最近的那块地方。

  小方摇摇头,“你别费劲了,这段日子咱们应该都看明白了。有人只适合谈恋爱,不适合过日子。”

  后面的东西就像电视断线一样,“嗡嗡嗡”地噪声持续在我的耳边。有她行李箱“咕噜咕噜”离开的声音,有她高跟鞋的摩擦声。

  她似乎是说了一句话,“这房子我租了一年多,你接着住吧。钱嘛,就当我补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一个月以后是我的二十二岁生日,她就连离开,都要割我一块血肉带走。

  刚开始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妈在打给我的电话里,偶尔还会问我,“好好对待小方这姑娘,你们年轻人现在结婚晚,但是家里定一定没关系吧?”她低声下气地请我带小方回去和他们见见,她心里也替这个没考上研的儿子忧心。

  我妈觉得,我要是早点定下来和小方的事情,可能小方就算考上研究生也不会甩下我自己一路狂奔。老一辈人眼里的羁绊就来的这么简单,可能家里吃一顿饭,彼此多一声称呼,就有了牵扯,就多了那么几分不忍。

  可小方根本没有给我这个羁绊,我们之间只有我有那么多的不忍。

  住在这个房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犯贱”。看见洗脸台,我担心小方娇小的个子是否不适合研究生住的地方,有没有人帮她垫一个凳子;看着电视机,我害怕小方又一个人看剧看到睡着没有人抱她去睡觉;看着洗衣机,我还能想起来那个连颜色分类都弄不好的家伙,是不是又会把舍友的衣服染色,并因此而闹矛盾……

  我忘记了我们没有住一起之前,小方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自己安然无恙地过了这么多年,只是短暂地居住在我的生命里,我却把她当作嗷嗷待哺的婴儿,实在幼稚。

  小方走得很绝情,冰箱里那种熟悉的牛奶她一盒也没有给我留下。刚开始,我会下楼买菜烧饭,后来一个人的饭桌实在冷清,况且没有人爱洗锅洗碗,我就开始叫外卖,餐盒堆得浩浩荡荡。对门的妈妈出来敲过我的门不止一次,她指责我应该注重楼道卫生,不能把外卖盒子没有规矩地放在门口,而且每周大扫除我也没有参加。那会儿我心里对她、对一切女性都十分厌恶。

  我满脑袋就一个词语形容她——家庭主妇。

  我越来越不爱吃饭,经常性地拉上窗帘,房间里也不开灯,整个人就窝在沙发上,一窝就是一天。我自己是学心理专业的,那会儿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但也仅仅是怀疑。有天强打精神去见了心理医生,得到了白纸黑字的确认。医生在开药后再三问我,身边有没有人陪。我胡乱地点头。

  他告诉我,每周去一次,然后还特意留下我的号码。那是个很负责的医生,经常打电话问我的状态,他知道我也是半个同行以后更不放心,说我在接受之后,心里会承受更大的负担。他对我的好意让我有些承受不住。

  但是我瘦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演戏,就被视频对面的我妈发现了。我应付她说是因为工作太忙了。

  然而,一日在我接受治疗后回家,对门的妈妈却过来敲门,给了我一袋梨子,她说我妈来过了。因为没有钥匙就坐在门口,然后又托她转告我要好好保重。我妈甚至不敢留下过夜,在她眼里,我和女友同居,若现在就有了未来婆婆入住儿媳租的房子这一说,我会不好做人。

  我越想越难过。

  可这个时候突然又有人来敲门,我以为还是邻居,虽然讨厌她每天让我大扫除时的那副嘴脸,但碍于她刚刚帮了我,我还是勉强地给她打开了房门。没想到门口却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小女孩。

  她看着我笑得很甜,“哥哥我是微微,我今天可以和琪琪一起玩吗?我有给琪琪带好吃的糖果哦!”

  琪琪是对门的小姑娘,我虽然没见过,但也从邻居的口中听到过。

  我怕女性,但小女孩还不足为惧。

  我挤出来一个笑:“琪琪住在隔壁,你敲错门啦。”

  “哎呀,我忘记啦。对不起哥哥,这个糖给你吃,很好吃的,是牛奶糖哦!”

  她伸出小手,掌心是颗小小的糖。

  我有些犹豫,也不知道我在犹豫什么,到底该不该接下来。她热情地晃晃手心示意我赶紧拿走。

  “谢谢你啊。”我拿了糖以后,她就开心地继续去敲邻居的门。就算关了门,我也能听见她开心的声音,“阿姨好,我是微微,今天我可以和琪琪一起玩吗?”

  那个暑假里,她大概敲错了16次门。因为门口的罐子里放了十六颗糖。我一颗也没有吃过。

  她每一次都很开心地敲门,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节奏。没有邻居让我大扫除的催促,没有外卖的应付,带着温度,带着一点点期待。她真心实意地想邀请门里的“琪琪”出来。

  中间有过很糟糕的情况,我的体重跌成了120斤,瘦成了一把骨头。我还是照常吃饭,照常瘫在沙发上吃药睡觉,但是越吃越不好,直到医生很严肃地要我下次一定要带家里人来。我才知道我的情况又严重了。

  回去的路上,我给小方打了个电话,那头是“嘟嘟嘟”的声音,小方没有拉黑我,可也没有接起。

  那天微微又敲门,我没有给她开。过了三四分钟,敲门声还是没停。我心里升起一阵无名火,从来没有这么蠢的孩子,十六次了还能敲错。501和502的区别居然都分不清。我几乎有些生气地开了门,可看见她笑脸的那一刻,我心里还是熄了火。

  我耐心地说:“微微你又敲错门啦,琪琪住在对面。”

  她却摇头说没有。然后抬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哥哥我要开学了,要坐很久的飞机去爸爸家里读书啦,寒假才能回来看你。你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啊?”

  她问得很自然,自然的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

  看我一直不说话,她伸出了手,“今天给你带了五颗糖!我出门就有五毛钱的零花钱啦!”

  我这才知道,五毛钱五颗牛奶糖,是这个小姑娘出门的所有。“今天全都给我了啊?”我不由笑出了声。她却很认真地掰手指:“平时出门有五颗糖,一颗给你吃,我和琪琪一人两颗,嘿嘿。”她有点腼腆,第一次和我说敲门之外的话题。

  我又后知后觉地问她:“你怎么知道哥哥身体不好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说,阿姨告诉她的。

  是那个催我大扫除的邻居阿姨,拜托自己家孩子的朋友,可以的话,来敲我的门,给我吃颗糖,和我说句话,让我笑一笑。我一下子呆住了,印象里那张张口闭口都是在指责我的脸孔,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隐含意义的时候,往往十分让人冲击。

  这个时候她突然拉了拉我,打算离开。我赶紧让她等一等。第一直觉就是想找个什么东西去回馈给这个孩子。但是我太久没出门了,除了药和烟、外卖盒子,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一个大男人独居也没零食,只有我妈很久前放在门口的梨子。我有些尴尬,幸好梨子都没有变黑。我只好在五个梨子里面挑了又挑,找了个形状最好看的给她。

  当时我是极不好意思的,一方面是因为礼物实在拿不出手,另一方面我手里还捏着她给的五颗糖,我担心她看见门口柜子上的罐子里装着其他的十六颗糖会难过。当我递过去梨子的时候,她很开心地接过去,大声地告诉我,“好漂亮的梨子,谢谢哥哥!”我更不好意思了,简直像被扒光了扔到大街上,两份礼物心意差别这么大,实在惭愧。

  突然,我瞥见她整齐的娃娃头上别着的水晶发卡,一下子恍然大悟般地冲回了卧室。如果我没记错,里面有个盒子,放满了我给小方买的发卡。小方走的时候一个都没有带走,这些日子,我把它们封存在盒子里再也没有看过。我兴冲冲地把盒子递给她让她自己挑。里面的每一枚发卡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那一刻,终于有了可以匹配心意的礼物,让我有些小骄傲。

  “哥哥送你这个,都很漂亮,你挑自己喜欢的拿,随便拿。”

  “我不要,我有很多的!”

  “我不能白吃你的糖果啊。”我的态度有些坚决,把盒子推得离她更近一些,半蹲下去和她平视,很真诚地晃了晃盒子。

  她还是很认真地拒绝我:“哥哥,糖很便宜的,一毛钱一颗……”

  “可那是哥哥吃过的最好吃的糖。”

  我真心实意地告诉她,尽管我清楚那十六颗糖一颗不少地放在罐子里发呆。当着她的面,我从兜里掏出来她刚刚给的糖果,撕开包装吞进去了一颗。

  很浓的牛奶味道,还带着不能忽视的糖精,是小孩子吃的东西,我向来不爱吃甜食,但此刻却觉得口中的甜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是有温度的甜,像极了喝过七年的牛奶的甜。

  看她不断拒绝,我只好半跪到地上,用和她一样高的高度说:“那你选一个好不好?哥哥这下有小半年吃不到你的糖也见不到你了,很难过。你拿一个走,就当给哥哥留个纪念。这个发卡还是要让你戴起来,才有意义啊。”

  她犹豫地拿了一个最普通的带蝴蝶结的发卡,那是我送给小方的第一个发卡。当时还带着一些被她吐槽的直男审美,给女孩子买东西,永远以粉色蝴蝶结为主。

  小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把我调教好,就连导购都说“你女朋友是很有福气的人啊”。然后她不要我了。

  微微拿走了盒子里几乎可以说是最不好看的发卡。她似乎是在告诉七年前那个傻乎乎的家伙,“你看,还是有人喜欢的,这个粉色蝴蝶结,微微就很喜欢。”

  我没话找话地问她,“你还要去对面找琪琪玩吗?这下你没有糖给她吃了,要不你也给她拿一个发卡吧?”

  她摇摇头:“不了,哥哥我这就回家了。”

  “你家远不远?”

  “不远,就在隔壁小区。”她捏着发卡和我说,“哥哥你真的喜欢吃这个糖果的话,就去楼下左拐的食杂店里买!他们家柜台上有个很大的玻璃罐子,里面全部都是这个糖!”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朝她挥手说再见。

  她抱住了我,踮着脚用手拍我的脑袋:“哥哥拜拜,快点好起来哦,痛痛飞走!”她用母亲抚摸孩子一样的节奏拍着我,轻轻地念着,似乎在念某种神奇的咒语,带着令人痊愈的魔力。

  说完她就小跑着离开了,我红着眼坐在地上没有缓过来。

  坐了很久后,我起身洗了把脸,刮了胡子,穿戴整齐后准备下楼去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