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憧有点难过,“妈,怀一她没通知我。”

  这一次,顾憧是真的伤心了,尽管他口头上表现得不痛不痒,可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憋屈的。

  顾憧和许怀一要好的时候,她来他们家做客。许怀一那个小姑娘长得水灵、嘴又甜,哄得顾憧妈妈心花怒放,直拉着许怀一的手不放,非要留着她做儿媳妇儿。

  顾妈妈说了,只要她嫁到自己家里来,以后这个家就全让怀一当家做主,没顾憧说话的份儿。但凡顾憧有点反抗的意思,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了。

  许怀一那个缺心眼的小姑娘,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好好好,还要打断他的腿,不能让他到处损坏我们的名声,哈哈。”

  顾憧假装生气地拉着许怀一就要丢出自家的门,可又被自己的妈妈给抢了回来,“顾憧,一边去,别耽误我们娘儿俩说正事。”

  许怀一得意地冲顾憧做了个丑极了的鬼脸。可那一瞬间,顾憧却觉得她真可爱,那种让人忍不住想去揉她头发的可爱。

  那么,顾憧爱过许怀一吗?这个问题,许怀一说不明白,顾憧也说不明白。可以说,这算是一道世纪难题,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是,又没有人规定每个问题都得有答案。

  读书的时候,顾憧和许怀一这两个人都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但也算不上什么坏学生。他们俩充其量只能叫“不作为”,说不好听点就是无所事事,存在感极低。

  在那些个小日子里,两个人总是有数不尽的浮生半日闲,靠挖苦讽刺彼此的学习成绩取乐,也靠着对方是自己唯一的饭友取暖。

  这种平静是什么时候打破的呢?许怀一怕是一辈子也不愿意记起,可偏偏顾憧替她记得清清楚楚。

  许怀一的班主任,是个年过半百的缠人老头,别人刚擦好的书桌,他能一屁股坐得严严实实。这小老头个子不高,脾气不小,班里的孩子基本上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可偏偏许怀一也是个硬脾气,总是跟他针尖对麦芒。

  人都说,相由心生,这个老头是个顶有脾气的人,见自己几次三番的管理都起不了作用,就开始想办法刁难许怀一。见小姑娘上课有点打瞌睡的意思,马上书一摔,背着手大步跨到怀一桌前,揪着她的耳朵,把她给揪到了讲台上。

  “谁让你上课睡觉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不求上进的学生!”老头指着怀一破口大骂,声音高亢嘹亮,骂到激动时还要奋力地拍讲桌以泄内心怒火,仿佛那桌子就是许怀一,又仿佛那是许怀一的嘴,拍一拍,软话和歉意就给拍出来了。

  只可惜,老头那油腻腻的手,再怎么拍,也就抖出来点粉笔灰烘托下气氛,呛得怀一想得个后天性哮喘,来鞭挞鞭挞他。然而,许怀一到底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命,吸了一桌子的粉笔灰也依然像个吸尘器似的,一点不良反应都没有。

  怀一是个硬骨头,根本不懂得只要低头认个错,这事儿就能大事化了的道理,只是一个劲儿地梗着脖子和老头对着喊:“我没睡!”

  “没睡?你再给我说一遍你没睡!”见她敢顶嘴,老头更生气。

  “没睡没睡,我没睡。我昨儿睡得早,今儿我不困,我没睡!”

  台下的学生觉得许怀一真逗,上课睡个觉还能扯出个今儿昨儿的,不由得哄堂大笑。

  老头觉得自己面子挂不住,便摆摆手,阴阳怪气地道:“你给我回座位去。”

  怀一看看老头,侧过身就往讲台下走,可还没走到座位,就又被老头给叫住了。

  “你还真回去啊,上课睡觉很厉害是不是,现在都敢在罚站期间自动归位了?许怀一,你干脆别坐你的位子了,去坐我办公室的位子吧,我看我也管不了你了。”

  “不是,老师,你什么意思啊?”许怀一站在过道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老头学她说话:“你什么意思啊?”

  “这不是你让我回去的吗?”许怀一觉得自己要发火了,但还是努力地克制下来了。

  老头冷哼一声:“我让你干嘛你就干嘛,我让你抢劫放火你去吗?”

  “不去!”许怀一坐到座位上,“我也不会回到讲台上的。”

  老头当天就把她家长请到了学校。

  那是许怀一最难受的一天。一米五的小老头对着她一米八几的父亲吐沫横飞,那个老头绞尽脑汁地搜刮着那些恶毒的词语,来抹黑这个十七岁的姑娘。

  从那以后,许怀一突然来了个大转变,顾憧觉得太魔幻了,不敢相信她还是那个每天晚自习都偷偷溜到自己班里拉着自己一起买零食的小姑娘。嘲笑了几番,他才得知她和他们老师的“恩怨纠葛”。

  当时年少,睚眦必报。顾憧觉得许怀一从高一就跟着自己一起玩了,怎么说也算得上自己的小兄弟。小兄弟被人欺负了,岂能坐视不管,那太不是人了。当晚,他就扎了老头的自行车车胎。

  事后,顾憧觉得自己就是电影里的超级英雄,重情重义除暴安良的,老开心了。他觍着一脸“快夸夸我”的表情去跟许怀一邀功,却不想自己倒被许怀一的三言两语给拐跑了,完全忘了自己是来邀功的事。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干了一件虽然不怎么惊天动地、也不怎么光彩,但却倍儿爷们儿的事。

  许怀一说:“顾憧啊,我们上同一个大学吧。”

  按理说,顾憧听到这话本该哈哈大笑的,毕竟那时候的他们,成绩差的别说上同一个大学了,连能不能上大学都是个问题。可为什么顾憧在听到许怀一的话之后,其他的话都说不出来,就只会说个“好”呢?

  嘿,你有没有跟某个人约定过去同一所学校?约定着一起在未来完全未知的人生里一起携手前行?你们后来在同一个学校了吗?你们的人生可如当初梦想的那么美好?你一定很怀念那段岁月吧,那一整个高三里的兵荒马乱,你们是同一个战壕上的小步兵,虽然并不起眼,可是你我都知道,在那个并肩作战的岁月里,你们是彼此最大的心理依靠。

  所以,顾憧怎么也忘不掉那个忙得觉都没得睡的日子,也忘不掉那个时候总会把他放进人生规划里的、可爱的许怀一。

  说到这儿,我们不得不提一嘴那件许怀一和顾憧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那会儿,许怀一还不是那个把学习当成人生头等大事的“好学生”,她有着浓厚的艺术追求,甚至拉着顾憧一起加入了学校的海报社团,带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彻底地开始了不务正业。

  那时,许怀一满怀憧憬地交了自己的第一版海报,本以为会和社长伯牙子期惺惺相惜,却不料海报被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许怀一觉得,大抵是自己水平不够。

  几经修炼,许怀一交上了她的第二幅大作,但是又被社长退回来了。怀一憋屈了,她惊世骇俗的创作缪斯呢?

  怀一决定,她要静下心来找一下自己的缪斯,谁知缪斯没找到,倒是听到了一个八卦。原来社长那个长相很学霸的女人,竟然觊觎顾憧这青瓜蛋子多时,她的多次被拒都是因为顾憧这个蓝颜祸水。

  怀一气啊,可又觉得自己的才情不能就这么被玷污了。直到她在校园一角看到自己的海报上面却署名顾憧时,别说才情,面子都不要了,当着众人的面撕下海报,单枪匹马风风火火地杀到社里。

  也怪顾憧倒霉,站的地方太显眼,怀一找都不用找,抬起脚就往他身上踹,“去死吧!”

  顾憧不清不楚地被怀一揍了一顿,直到怀一转身走,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听到有人骂怀一,也不管事情的原委了,和那几个人理论起来。第二天,得知真相的顾憧杀了个回马枪,退了那个破社团,找许怀一负荆请罪去了。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比他扎爆张老头轮胎的英雄事迹还爷们儿。

  事后,许怀一和顾憧说:“原来你还是个爷们儿啊,会招蜂引蝶不说,这暴脾气引得我的少女心怦怦跳不停。”

  顾憧抬手想像以前一样,揉一揉她黑亮的头发,可是竟然无从下手。都说,好朋友之间最忌逾矩,不然下一秒可能就会变成陌生人,顾憧竟然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放下了自己的手。他不知道这就是喜欢,可是他知道许怀一是他拼了命也想保护的小老虎。

  形容许怀一是个小老虎,估计是顾憧这个文盲活这么多年用词最准确的一次了。因为,顾憧这辈子似乎注定了只能被许怀一抓得遍体鳞伤,却无论如何也收服不了她这个小泼妇。

  当然,顾憧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先见之明。在和许怀一多年的持久战上,他乐此不疲地做着他的事后诸葛亮,直到他们分道扬镳,直到许怀一瞒着他嫁人。

  而这,要追溯到高考过后的那段时光。

  高考一结束,顾憧还没来得及和许怀一见上一面,就被顾妈妈匆匆发配去了上海找他的老姑。他跟许怀一打电话说:“你知道不,我听说今年分数线特别低,咱们俩肯定能去一个学校。二十二日晚上十二点出成绩,咱们俩一块查,你等着我给你打电话,我们商量一下去哪个学校。”

  顾憧信心满满,总以为人生就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不断高升。艰难困苦?那只是传闻中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遭遇罢了。

  二十二日那天晚上十二点,顾憧给许怀一打了很多个电话,可是,许怀一一个都没接。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许怀一没有考好而已。所以,顾憧的电话怀一一个都没接,后来实在嫌烦,就把手机给关了。

  那天晚上,许怀一哭到累得睡着,而顾憧握着手机睡着了,耳边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第二天,许怀一开了机,看到顾憧发来的短信:怎么不接电话,我也没考好,别难过。

  你看,这世界上怎么可以有这种人,怎么她什么都不说,他就统统都知道。可也正是这种理解,让怀一有些不知所措,她败了,怎么承受得起这么重的关怀?明明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败。

  许怀一终究也没和顾憧一起商量去哪个学校,她爸爸替她找了一个中外合资的学校,国内读两年,国外读两年。

  或许,一切真的都是天命。她和顾憧,真的没有太多的命中注定。

  当顾憧从上海回来的时候,许怀一已经到大学校园里了。似乎,只需要一个暑假,短短的三个月,许怀一和顾憧过往的所有交情就这样变成了往昔回忆。顾憧深切地感受到,他和许怀一生分了。

  顾憧有时候也问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早点回来?有时候又笑自己,回来了又有什么用,替她收拾行李?送她到车站?这太可怕了,他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骂许怀一忘恩负义。

  后来,许怀一常常跟顾憧发信息,“我们学校可漂亮了,你来了,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带你飞。”

  顾憧也给许怀一打电话,“小样,后悔不?我们学校男的帅、女的美,不然你现在回去复读一年,明年来给我当小学妹吧。”

  那时的他们还是那么的和谐友好,可没想到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他和许怀一竟然会沦落到不再联系的境地。

  可能,人生便是如此吧。漫长的一生中,谁没经历过几次错过,没有几件憾事。

  书上有云:“我同你一路走,一路走,当走过某个岔路时你告诉我说‘人生是不一样的,一同走过的是机缘,就此别过的也是机缘。能巧合地和你一起面对过风霜雨雪,就真的很感激了’。”

  顾憧把这段话背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和许怀一一同走过的是机缘。虽然他总控制不住地骂许怀一那个叛徒,可是听到她要结婚,他还是厚着脸皮地跟着妈妈一块去了她的婚礼。

  那天,顾憧给许怀一包了个大红包,他甚至幻想着用这个红包砸醒许怀一这个倒霉孩子。可是他顾憧穷啊,他所谓的一掷千金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九牛一毛,放礼堆里,许怀一可能拿着放大镜也找不着。

  许怀一穿婚纱真好看啊!

  在她身披白纱出来的那一瞬间,顾憧好想冲上去把她造型好的头发揉成记忆里毛茸茸的样子。可想归想,顾憧却是真的,他看着台上那对新人幸福恩爱的样子,笑得比谁都开心。

  就是台上的那个女孩啊,顾憧十二岁就认识她了,他们在最可能发生故事的那几年没有发生故事,所以他和她永远都不可能有故事。

  只是,二十七岁的许怀一啊,你眼前同样二十七岁的顾憧多么希望他还是那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啊。

  如果可以,十七岁的顾憧一定要和你说一声:“怀一啊,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怀一啊,你永远都不能不理你的顾憧啊,你要和他走完一辈子的,不能中途弃权的呀。”

  如果可以,那这篇故事是否能换个结局,又或者直接连主角也换了,不要是他和许怀一的故事就好了。

  只可惜,这世上怎么也不会有如果。

  所以,顾憧只能远远地看着许怀一,默默地说一声:“好运,永远的许怀一,我的小姑娘。”

  

  沉默的爱

  如果相遇在更早的时间,也许如今的结果便不是结果。

  然而,这世上终究没有如果。

                     ——引言

  “人,究竟有几种面目?”问这话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油污水渍,很快就将抹布弄脏。他将抹布放回盆里加上洗洁精用力地搓了两下,然后抬头看沙发上悠哉地边敲键盘,边吃零食的年轻女子。

  “谁知道几种,反正不是一种。”她答得理所当然,脸皮比城墙还厚。

  他气得咬牙切齿——这小丫头反应倒挺快,一下子就能听出他话中另含的意思。

  沙发上坐的那位美女名叫昔昔,两人认识一年时间,比邻而居。如今的关系比朋友更近一点,比恋人又少一点,比亲人总觉得多一点说不出的微妙感。

  一年前,那一场春雨过于急骤,将上山来踏青的人困住。他在那棵白梨树下遇见昔昔,弱不禁风的花瓣被无情的暴雨摧残下来,落了一地,昔昔站在树下,落汤鸡一般无处躲避。

  他住在山上,一个人。昔昔在他家换了衣裳,喝杯热茶。

  雨没有停的意思。

  闲来无聊,他去书房找本书给她看。昔昔看见电脑前亦如的相框,欣喜地拿起来看。

  “我是亦如的粉丝。”她这样说。

  将作家视为偶像,昔昔对于文学方面想必有些见解,于是在雨水敲击瓦楞的悦耳声音中,两人聊了起来。从中国文学到西方文学,从古典文学到近代小说,他没有想到,昔昔竟然和他聊得来。她看的书不算多,然而每一本喜欢的作品她都有自己的见解,不是人云亦云。

  聊得投机,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雨其实早已停了,但没有人注意到。

  这里交通不太便利,虽然他有车,可黑天下山还是不太安全。两人达成了共识——在这里住一晚。

  那一夜是深沉的,关了灯之后伸手不见五指。昔昔坐在窗前,脸向着漆黑无边的夜,低低的,似乎在喃喃自语。

  他们说,你的寂寞是为了等待某人。

  那又怎么样?

  ……心中有爱,人会寂寞吗?

  ……

  我……陪你一起等,好不好?

  这是一本言情小说中的内容。女子痴恋男子多年,男子单恋着永远得不到也放不下的其他人,女子自知不如他心中的人,不敢告白却也放不下,索性在男子住所附近买下一块土地,种下了满园的向日葵,陪他看着日升日落一同老去。

  男人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那份苦涩的单恋。女子每日看着向日葵,一句话在心里反复了多年,终究未说出口——我陪你一起等,好不好?

  典型的小女儿言情,一个纠结到死,谁也没有得到幸福的故事。他浏览网页的时候看到推荐,好奇点开看了,然后就被那种比他还纠结的自苦伤到了,后悔至今,连作者名字都没敢记。

  昔昔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仿佛在对自己说话。她在背书,他知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那段话、看着她落寞背影的时候,他总觉得她那段话是说给他听的。

  他在等人。十年了,还在等。

  虽然那人说了期限,可是她一拖再拖,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期限究竟有没有尽头。十年,他等得无怨无悔,可是,确实有些倦了。

  昔昔的出现正是时候。

  第二日,昔昔抱着相机,他当向导带她重新仔细游览了这座山。直到傍晚,还有几处不错的风景还没有走过,于是昔昔便住下,相约下一天。

  如此,小坐变小住。昔昔租了他的房子,一住便是一年。

  他在寂寞岁月里找到了一个愿陪他一同寂寞的朋友。昔昔也找到一个能让她安心创作的净地。

  昔昔是自由撰稿人。

  “好累。”她吃饱喝足却没敲出多少字,看着已经打扫完的他,忍不住抱怨。

  “你别想玩,快点写。”他看出昔昔的企图,吓唬她,“敢拖稿小心编辑软禁你”。

  此话果然奏效,昔昔一直飘向窗外的目光立刻收回,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长吟一声,抱起电脑继续码字,然后继续删除。

  “你就不能帮我理顺下思路?人要懂得怜香惜玉。”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敲键盘,一边贼心不死地骚扰他,“我身体不好,你得善解人意。身体状况不好,精神状态怎么能好?精神状态不好,你让我怎么写出好的作品?”

  她借口多多,一旁的他却纹丝不动,丝毫没被她的聒噪影响到。不过听到她厚脸皮的话,还是有种想要教训她的冲动。

  “昨天看流星雨……不对,今天凌晨两点半拖我起来看流星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身体不好?”

  这小丫头,总是爱找借口。

  昔昔被堵了回去,一时语塞。

  今天凌晨两点半,昔昔用力地砸他的房门。门刚一打开,一件外套就落在了他的头上,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拖着跨过了门槛。

  昔昔说那个时间有流星雨。两个人坐在树上眼巴巴地等了好久,等得花都谢了,流星连个影都没有。最后困得两人相互靠着睡着了,一觉醒来正好看到零落的流星划过天际——足足迟了一小时。

  他一直没有早睡的习惯,等到一点半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睡意,刚躺下来就被她吵醒。他们为了那场所谓的流星雨,熬了一夜不敢睡。等到最后一颗流星消失,天已经亮了。

  今天早上一块睡懒觉,昔昔还好睡得比较足,他就惨了,被电话铃声给轰炸醒,是编辑在催稿。被吵醒已经够令他火大了,更让他抓狂的是,催稿的是昔昔的编辑。

  那位编辑与昔昔打交道不止一回,足够了解这个女子。她睡觉的时候手机不开,电话线不接,所有门窗封上,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场冬眠,没睡够谁也别想找到她。作为这座山上少有的住户,昔昔唯一的邻居,也是唯一能把她从床上喊起来的人,他无法避免地承担起替编辑催稿的重任。

  倒垃圾回来,想问昔昔中午吃什么,却看见电脑在一边放着,而她则歪在沙发上,以极别扭的姿势,闭着眼打起了盹。不该一时心软答应她在客厅写作,房间里有人睡觉,她怎么可能安心写?

  他没打扰她。昔昔的睡眠一向不好,这会儿醒了,哪怕只是换个姿势继续睡,她也可能再也睡不着。他去房间里拿了条毯子给昔昔盖上,悄悄地拿过她的电脑去书房。虽然嘴上说不管她,但眼看着交稿日期临近,他还是无法看着她熬夜抓狂。

  昔昔从“玉女”到“魔女”的转变着实让他大跌眼镜,现在想想,这丫头三位数的智商不像是她吹牛。她先是用不太地道的厨艺成功虏获他家狗狗阿呆的胃,每天雷打不动地带阿呆散步,陪它游戏,一天三顿全是阿呆爱吃的。没几天阿呆就归昔昔名下了,几天见不到狗影是常有的事。她还总鼓动阿呆偷家里的东西,常常他做了东西,阿呆叼起来去昔昔屋子吃了。还总是将他的袜子拖鞋偷到昔昔家藏起来,以至于他常常单脚跳着去拜托昔昔帮忙。

  开始的几次,昔昔看他的目光有点防狼的戒备。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那样误会,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昔昔从“玉女”转变到“魔女”的另一个表现:改变他的生活习惯,包括他一直以来的规划。她看上了一块他想用来种玫瑰花的空地,整理出来种上了向日葵。向日葵多好啊,多温暖。她不顾他的阻止,强行让那一片黄色丰富了寂寞的山。还总是不分时间、不分天气,只根据心情的好坏拉着他去赏向日葵,哪怕晚霞满天或者刮风下雨。他多年来散步的固定地点就这样被她强行改变了。

  昔昔从“玉女”转变到“魔女”的第三个表现: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在他门口唱歌。不把他叫醒,绝不罢休。昔昔的歌喉,真让人不敢恭维,尤其她还总唱红歌和山歌,那么长的调,他不想醒都难。他的作息时间逐渐正常,也终于过上了人的生活。

  昔昔从“玉女”转变到“魔女”的第四个表现:野心勃勃到反客为主。她非常喜欢向日葵,到向日葵盛开时,她每日穿梭于园中流连忘返,找各种角度拍照,阿呆和他都没能幸免,被她硬拖着成为她相机下的主角。好吧,这一点他忍了。连同她把向日葵的照片变成别墅的装扮,他都勉强接受了。

  可……

  “把别墅的名字改成向日葵怎样?”她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可恶!这丫头,想造反不成?把他这个主人放到哪里去了?昔昔几乎都要让人做牌匾了,但看他的目光一时半会儿妥协不了,只好暂时作罢。可是嘴上仍把挂着其他名字牌匾的别墅唤成向日葵。

  昔昔是向日葵的主人,他也勉强算是。阿呆是葵花子一号,她的宠物龟为二号……他那个清净典雅的家彻底变了样。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光。

  那篇只写了一半的小说,剩下那部分终究由他代替填写完成。发过去,编辑看过了,有些怀疑,“虽然是昔昔的风格,但比以前写的好,不会是有人代笔吧。”

  昔昔站在他身后,调皮地笑着,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代笔又怎样?你还敢不付我稿费?”

  昔昔与编辑认识许久,已可以自在地开玩笑。编辑看着电脑这边的两人,“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表情。

  认识他们的人都说他对昔昔好,像哥哥对妹妹,像男朋友对女朋友。昔昔每每听到这些话都不辩解,只是看着他笑。他便接过那些人的话,也笑,“是啊,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然后昔昔便笑,也跟着开起了玩笑。

  他没有妹妹,昔昔也没有哥哥。

  他不是无原则宠爱昔昔才帮她做这些,只是昔昔在生活中太不会规划,太不会照顾自己,他无法放心,更狠不下心。

  外出旅行的第七天,早上起床刚开手机就接到昔昔的短信,是早发来的,一连十几条。内容只有一个:救命,我在房间。

  他以为昔昔出了什么事,慌忙赶过去。才到昔昔房门口,一个人提着餐盒过来和他打招呼。昔昔的门近在咫尺,他终究没走过去。拦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家杂志社与昔昔一同写稿的朋友。他们参加笔会,昔昔没去,与他漫无边际的旅行,谁想碰了个正着。他们那些人虽然不常见面,但是平日里交情不错。

  那家杂志社创刊没几年,昔昔是第一批投稿者,由一只菜鸟成长为拥有固定收入的撰稿人,这家杂志社功不可没。

  “好想看见咱们几个人的名字排在一起。”有人提议。

  “没戏,”编辑泼冷水,“半年前答应过我一篇稿子,现在一个字也没看见。她这个月能交稿,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昔昔是拖稿大王,众人皆知。不催绝对不交,催了也不一定交。她还同时给另外一家杂志社投稿,一个五千字,一个八千字,加在一起一万多字。可她给这家杂志按时交了稿,另一家杂志十有八九出问题。一来二去大家都习惯了,于是“乌龟妹妹”的名号理所当然地落在她头上。

  “为了咱们的心愿,努力吧。”有人出了馊主意。紧接着昔昔就很悲摧地被人软禁了。

  听完整个故事,接过昔昔朋友分给他的早餐,他非常没义气地转身走了。昔昔被拦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种情形像极了电视剧中的某个场景。

  “乌龟妹,好好写。”临走前,他很欠扁地留下一句话,身后传来昔昔恐怖的喊声。

  离开宾馆很久,他还是控制不住笑。因为一个人一直笑个不停,总招来异样的眼神——他被当成神经病了。想将这个乐事与大家分享,他发了条微博,他的粉丝很多,他不会独自享乐。连着几天,他都被这件事带来的好心情笼罩着,似乎有些得意忘形。

  昔昔抱着笔记本电脑在房间里独自奋战,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将稿子写好改好,才被那些损友放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她缓过神来还没来得及逐个报仇,那些人已作鸟兽状散去。

  于是一腔怒气便发到他身上,自昔昔重获自由,他的耳根子就没清静过,昔昔的碎碎念神功不是吹的,白天听她嗡嗡叫,晚上就连睡觉也总觉得耳边有人说话,出现幻听了。紧接着他的荷包狠狠地出了一回血。这小丫头,宰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因为他不讲义气在先,只能生生受着,连一句委屈都不敢说。

  女人,果然不能惹。

  那次出游,他结识了昔昔的朋友和那家杂志社的编辑,他们跟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昔昔早期投稿的一些趣事,有些是昔昔曾跟他提过的,还有一些因为太糗,她一直不好意思说。这回他全都知道了。

  像是终于抓住了魔女的小辫子,他得意无比,言谈之中不免显露出来。昔昔无法阻止那些人说,也无法阻止他听,于是愤愤的,差点咬碎自己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