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

回到小饭庄已是黄昏。齐妈见了两人忙迎上来,笑容可掬:“少爷,新年好!”孟谦也笑着回了声“新年好”。

“少爷的气色真好,看来在山上过得很舒心。以后没事常去散散心,这里就不用操心了,我应付得来,你们年轻,正是贪玩的时候,可别辜负了好韶光。”齐妈看见孟谦神清气朗,终于有了往日风采,一高兴,开始罗嗦起来。

云朵笑呵呵地说道:“齐妈怎么都不搭理我呢。”

齐妈爱怜的瞥一眼她:“说了少爷,还不就捎带着说了你么,你与少爷还不是日日夜夜都在一起?”云朵脸上即时飞起红晕,这话,实在是太不隐晦。连孟谦都觉得脸上热了一热,嗓子发紧,他清了清喉咙,说道:“齐妈,我去后院看看杨师爷,给他拜个年。”

齐妈忙从后厨拿出些鱼肉,说道:“我知道少爷今日回来,东西都备好了。”

孟谦提了东西,绕到饭庄后,从侧门进了杨师爷家。

老头儿身子硬朗,正在院子里逗着小重孙子玩,白胡须笑得翘着象只老山羊。

“杨师爷,新年好,前几日出外,今日才来给您拜个晚年。”

杨师爷呵呵笑着,请孟谦落了坐。然后问道:“听齐妈说,生意还行?”

“还算可以。”

“莫急,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以后有什么际遇可不知道,你祖父当年就在我们这巷子口摆个小酒摊子,后来可不就发了大财。”

孟谦笑笑点头,祖父的事,他知道的也就是这些,孟老爷子早就去世了,在孟谦脑子里一丝印象也没留下。

“你祖父能发财,虽然依仗了春风醉,不过能守财也是一大原因啊。”杨老头想起当年孟老头那一门令人咋舌的扣劲,很想赞叹一番,又觉得在小孟面前提起老孟的节俭,似乎会让孟谦尴尬,遂忍住。

孟谦陪着杨师爷闲聊了半天家长里短,见天色渐晚,这才告辞。

回了雷公巷,齐妈特意做了一桌子的菜,又配了一壶酒。

齐妈将一盘鱼放在孟谦的正面前,说道:“少爷,新年伊始,咱们开个好头,来,年年有余,步步高升。”

“我又不去做官,高升什么?”孟谦笑道。

“做爹也是高升!”齐妈低着头倒酒,兴口就是一句。唬得孟谦心头一跳,手里的筷子掉了一根,溅了他一手的鱼汤。

云朵忍不住笑出声来,齐妈抬头对她别有深意地笑着,顿时让云朵止了笑,耳根儿都烧了起来。虚名都担了一年,还能怎样?

孟谦低着头忙着吃菜喝酒掩饰心头的一丝慌乱,却又隐隐有些期盼欣喜。与她一起做个小人出来,这念头一起,身子便躁热了起来,这酒劲上来得也太快了些。

用过晚饭,孟谦去了东屋。云朵在西屋和齐妈聊了聊齐要。齐妈叹道:“都二十二了,前头的二钩子和他同岁,儿子都四岁了。”

云朵笑道:“齐妈你急什么,少爷说了,以后这饭庄就是你和齐要的,等齐要过两年回来,定能给你娶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

齐妈有些愣,半晌反应过来,十分感动:“少爷他,对我们可真是没话说。”她半天没言语,她做过孟谦的乳母,三岁看老果然没错。他自小就心善,可是善人有好报么?孟夫人也是个善人。齐妈的心顿时凉嗖嗖的。

云朵见她半天不吭声,以为她困了,便说:“咱们睡吧。”

齐妈这才抬头,打量了她半天,皱着眉头说道:“你这丫头,长的机灵,也是个实心眼。”

云朵莫名其妙。

“你天天和我挤在一起算是个什么事,既然都是他的人了,干脆就去睡到东屋。”

云朵又羞又急,居然开始结巴:“齐妈,你,你,你别瞎说。”

“糊涂孩子,少爷现在突遭家变,正是需要抚慰的时候,你在心里喜欢他多少年了,又和他做了熟饭,现在虽然没有名分,我又不是外人,难道还笑话你不成?”

“我和少爷是清白的。”云朵急忙分辨了一声,自己都觉得甚是无力。

齐妈颇怜惜地看她一眼:“谁信呢?就算以前清白,一起去山上几天,还清白着呢?”云朵已经全身都开始发烧了,这齐妈,几句话就让人头晕脑胀起来。

“是真的。”云朵急切地又分辨了一句。

“少爷,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齐妈见云朵不象是说谎,顿时脸色一变。

云朵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齐妈是个妇人,说起来男女之事就跟吃饭一样随意,但在云朵这里真是羞于出口,但是也得说,不然齐妈真以为他有难言之隐。

“齐妈你不要瞎猜胡说。”

“傻丫头,患难夫妻最可贵,你即便真是清白的,此刻就把清白给他。日后少爷发迹了,也念着你今日的情分,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我可没这么想。不管少爷怎样,我对他好就是了。他对我怎样,我都不介意。即便他日后发迹了,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只要留我在他身边,我都没什么意见。”

齐妈眼睛瞪得老大,叫道:“我的天,我以为你是实心眼,没想到你是个死心眼。

有你这么傻的丫头么,傻死了!真是傻死了!”她气得呼呼出气,心想,幸好这不是她的闺女,不然要被活活气晕。

“齐妈,我说得不对么,况且,少爷是怎样的人,我知道。”她说着,低头甜甜一笑。齐妈叹息:“你就祈愿傻人有傻福吧。我是不说你了,又倔又傻的丫头。”

云朵笑着:“真的么,又倔又傻?我会绣花,还会写字,还会做菜,那里傻了。”她呵呵笑着,不气也不恼,娇痴可爱。齐妈拉拉她的辫子,无奈的叹气:“是,什么都会,就是缺心眼。”

云朵笑得很欢:“这是夸人的话,我知道。”

齐妈终于也被她逗笑,她其实的确是在夸她。这样的女子,是少爷的福气。

“你去东屋看看少爷喝不喝茶,我看他晚上喝了不少酒,一会怕是要口渴。”

云朵应了一声,冲了一壶茶,进了东屋。

孟谦坐在灯下盯着她,神色迷离,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越发俊朗。

云朵放下茶,问道:“少爷,你上次酿的酒很辛辣,是后劲太大了么?”

孟谦摇头,却一把将云朵拉下,坐在了他的膝上。云朵慌乱的抬头,闻见他的呼吸,带着一丝酒气,他眼神格外亮,有两簇火苗在闪。

“我刚才去拿水,在门外都听见了。”他低声说道。

云朵又惊又羞,眼神不知看向何处,低头想推开他起身。孟谦看着她娇羞的眉眼,红润的樱唇微启,似想说什么又慌张得说不出来。那躁热又在体内奔涌,找不到出处。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想要起身,他怎舍放开这一臂的心爱,他紧紧环住她的纤腰,低头印上那一片温软。触口是如同花瓣一般的软香,他流连不止,想吞下去。

云朵已快晕厥,他的唇齿在她唇上厮磨,带着侵略与狂乱,不是那熟悉的温润的气息,她突然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这样的他,是酒后的少年血性,是渴盼的融入切合。

良久,他抬头从她唇上撤离,目光更亮,似一团火烧进她的心里。她不敢看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以后叫我安哥。”他在她耳边细语,含住那耳垂和一颗珊瑚红珠。

她酥软在他怀里,安哥儿,是他的乳名,她在心里曾无数次轻轻唤过,而以后,却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这么叫他。

“叫我一声。”他低声含混不清地说道。

“安哥!”她软软地叫他,耳垂已经痒到心底。

他松口放开她的耳垂,将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低声笑了:“这次可真的不清白了。”云朵轻轻捶了捶他的胸口。

“以后,我一定会明媒正娶,不让你受了委屈。”他喃喃低语。

云朵默默将头依偎在他的肩上,怀着他的腰身。他终于说到以后,说了一定。不再是那一句‘以后的事最难说’。这便够了。

歌舞升平

这一日是元宵节。孟谦让齐妈早早地关了店门,打算晚上一起去观灯。齐妈乐呵呵地回了雷公巷,备好饭菜。夜色初起,三人便一起出了门。

街上一片热闹繁华,长街漫漫,路边的灯笼亮如白昼。烛红摇曳,将冬日的清冷一扫而尽。远处城楼上燃起了烟火,腾空而起似是一条火龙。人群象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溪水顺着道路两旁分散流淌。

齐妈跟在孟谦的后面,看着两人百般相衬,一颦一笑时目光都在对方身上流转,眸光里映着街边的灯火格外显得情意脉脉。她便识相地和一个邻居一起先走了。

两人沿着街道旁的花灯一路看去,随着人流慢慢走着。各式花灯象是一夜齐放的百花,等人鉴赏。云朵在一个摊前略微停了停,她目光莹莹盯着一盏莲花灯,有些入迷。孟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盏灯精致华美,莲花瓣上立着一个女子,晚风拂过,她便随着灯而轻盈舞动,栩栩如生。

“这灯怎么卖?”孟谦正欲开口。旁边有个人先问了出来。

“哦,一两银子。”摊主答道。云朵一听,伸伸舌头,拉了孟谦的手打算继续往前走。

孟谦看了一眼那询价的男子,他服饰华美,仪态悠闲。听了价钱就随手掷出一两银子放在摊子上。他身后的小厮急叫:“少爷,还价,还价!”那少年扭头说了一句:“一两银子还贵么?”说罢,负手而去。身后小厮呲牙咧嘴地跺脚,却忙不迭地提了灯笼跟上。嘴里还在叨叨:“少爷,不管买什么都要还价,他要的多了就多还,要的少了少还!”那少年回头喝了一声:“你倒是比你娘还罗嗦。”小厮悻悻地闭了嘴,跟上。

孟谦看着那少年,突然笑了起来,想起自己以前。云朵见他莫名其妙地笑着,好奇问他:“笑什么?”

“哦,没什么,那灯你还要不要了?”孟谦见摊主又挂上一盏,便问道。

“不要了不要了,贵死了,不如你回家给我做一个好了。”

“行,我做一个大的,你往上一站,跳舞就是了。”孟谦嘿嘿笑着打趣。

云朵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说道:“当我不会么,哼。”

孟谦嘿道:“你会?”

“不会。”云朵笑着扭过头,去看别的灯。

孟谦买了一盏兔子灯,放到云朵手上。云朵低头看着那小巧可爱的灯笼,心里一甜,他还记得她是属兔的。

“我们去河边看歌舞吧?”

“好。”云朵高兴地应了一声。

每年上元节,皇城玉带河上都有歌舞,由宫里的庆乐坊编排,皇帝亲临玄武楼观赏,算是与民同庆。

河边一座汗白玉的巨狮上立起一棵火树,上挂近千灯笼,遥看如一团烈日。玉带河上只只画舫象点缀在华裳上的珍珠,在一轮满月的清辉下,河水波光粼粼,画舫的灯光倒影在水中,如缀满流光异彩的宝石。火树正对着一只巨大的画舫,富丽堂皇亮如不夜,在一众画舫中鹤立鸡群,正是庆乐坊的画舫。

画舫窗开,传出轻歌曼舞,霓裳人影在画舫中晃动,恍惚迷朦如同隐在云中的雾月。云朵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眼中映着火树的烛光。

孟谦握着她的手指,看着水中一副歌舞升平的画卷,心里却想着玉带河后的宫墙上,玄武楼中,那个天下第一人,他一句话就定人生死,如何与民同乐?

玄武楼灯火通明。

锦衣如霞,美人如画。景仁帝高赢的身侧笑颜如花。

他看看河上的画舫,目光扫过林放秋:“庆乐坊的歌舞就这样遥遥看着,才有味道。”

“是,水中望月,镜中观花,可看而不可亵,别有情趣。”林放秋淡淡回应。心里却不喜欢那样的清冷飘渺,他喜欢触手可及的温暖。可惜,他离这个人太近,这样一个微渺的愿望,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这样的一个良辰美景,他宁愿与方一鸣,陶井源在月下支一张案几,有诗音的琴,有鸿影的舞,有若榴的巧笑。可惜,身不由己。不知何时起,这个人对他这样倚重,他越是对他信任,他越是觉得窒息。多少人羡慕他的翻云覆雨,可是谁知道他的如履薄冰?

他在右侧的一席上,低头喝酒,夜光杯里美酒醇厚,却饮之无味。满座那种拘谨又带着讨好的笑容让他倦怠。他只盼着这宴席早些结束,还留有一丝月色可以去桃花源。

“林卿,这酒如何?乃是西域进的。”高赢晃一晃翡翠杯中的酒,问道。

“酒么,是看饮者心情如何。”林放秋笑了笑,不想违心地附和,只能不置可否。

“莫非是人约黄昏后,所以心不在焉?”高赢浓眉一扬,露出鲜有的好奇。他身侧应景地响起几声低低的娇笑。

“让皇上失望了,无人约臣。”林放秋揉揉鬓角,笑。

“呵呵,林卿的风流名声早就朝野遍知了。桃花源的常客,不是么?”

“皇上真是无所不知,不过,臣担了风流的名声着实有些冤枉。臣去那里不过是听听曲子,下下棋。”

高赢放下杯子,顿了顿说道:“陶井源,是个经商奇才,朕以为当年一事他必定一蹶不振,没想到他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倒是赚足了京城有钱人的银子。”

林放秋心里一激,忙回道:“倒也没怎么赚钱,毕竟要的贵,来的人少。每个月又捐了不少银子去朴贤寺。”

“他倒是学聪明了。有舍才有得,当年他要是明白了,也不至于今日。”高赢冷冷一笑,陶井源终于知道天下钱财都是谁的了。

林放秋见他并无旧事重提的意思,暗暗松一口气。

“听说里面的女子都甚是出众。景致也独具匠心。既然能留得你常去那里听曲下棋,想来别有一番动人之处。连朕,都有些心动想去看看。”

林放秋忙举杯笑道:“桃花源不过是凡间的一处景致,皇上您那后花园,才是神仙之所。”这话他自己听着竟有阿谀之嫌,顿时心里一窒,举杯一饮而尽,将那份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难受咽了下去。

高赢微微一笑,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林放秋的话有些语带双关,高赢将目光凛过身侧的美人,芙蓉牡丹,百合水仙,各有风情,只为他一个人盛开。他眯起眼,有些感喟,为所欲为,坐拥天下的滋味,即便寂寞也值得,世间之事都是有舍有得,他为了争今日这龙椅,做过很多事。但他从没有一丝后悔,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自负。

放眼天下,都是他的。这种滋味,只他独有。

林放秋看着他嘴角隐隐浮起一丝自负的霸气,心里一凉。酒越发地没了味道。

曲终人散,玉带河归于平静,波光依旧粼粼。一轮清月倒影水中,孤冷。林放秋出了宫门,回头望去,高处的玄武楼灯火已经淡去,想必高赢已经入了后宫。林放秋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想起桃花源,步履轻快起来。在那里,可以畅言,可以解忧,做他自己。

大浪淘沙

过了元宵节,街上的年味才算是彻底消散,诸行业开始按部就班地过新一年的日子了。

孟谦时不时地去去饭庄儿,更多的时日都是在琢磨酿酒。

转眼二月二,孟谦想起京城有吃春饼的习惯。便离开雷公巷去饭庄儿让云朵做些春饼。

路过孟家酒坊的时候,孟谦象是被施了定身法,脚步沉如巨石,半天抬不起来。沉寂了半年的孟家酒坊今日热闹非凡,门头上挂了一块崭新喜庆的红匾—仁心药铺。

看来今日是开业的日子,地上成片的红屑厚厚的一层,被风卷起又落下,挡着路人的脚步。街边的孩童在红炮纸屑中翻找尚未燃过的小炮,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门口进出的人群弯着身子,作揖恭喜,对着门口的一个人。那人,孟谦很熟悉,刘时的二哥。

他一脸喜气,忙前忙后的招呼,八面玲珑。

孟谦呆呆地看着,直到一个孩子在他脚边叫道:“叔叔抬脚!”他才从臆怔中醒来。他艰难地挪了步子,看着那孩子捡了个鞭炮欢欣地跑开。再抬头,仁心药铺的红匾被红绸烘着,鲜艳灼眼。孟谦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稳住纷乱的心绪,走上前对刘余说道:“恭喜,恭喜。不知道这孟家酒坊何时成了刘家的药铺。”

刘余的笑容一下凝固:“孟谦,这事让刘时给你细说。他在后头,我去叫他来。”说着,他急声对着后头叫了一声“刘时”。

刘时从后头喜滋滋地跑过来,半年不见,他今日的脸色红润了许多,想来没有自己这个朋友,他照样过得很好。孟谦冷眼看着他尴尬的笑容,只觉这个发小比路人更加疏远。

刘时勉强笑着,过来拉着孟谦的胳臂:“咱去那边说话。”孟谦不动声色地抽了自己的胳臂,随着他走到一边。

“这个,是皇上的恩赐,实与我家无关。”他一脸的辩白与无辜,隐着后面的喜庆与得意。

“是么,真巧,偏巧就赏给你父亲。”孟谦想缓和着语气,却被自己胸中的激愤哽得声音都走了调。

“唉,我知道你不信,的确如此。皇上说,一片好地界闲着可惜,开药铺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是么,皇上真是仁心,对你父亲真是皇恩浩荡。”孟谦说完,手指已经微微发抖,他实在忍不下怒火再与刘时敷衍周旋,转身疾步而去。

这样的事做梦也不会想到。一旦发生却又让人疑窦从生。为何偏偏赏给刘云健,他挂着官职怎能再开药铺?他与孟光禄不同,孟家酒坊乃是祖上产业,孟光禄也没有插手。这事儿实在太蹊跷也太令人气愤。孟谦只觉得日头都有些昏黄,刺地他轻飘飘地步履凌乱。

他急步跨进饭庄,也许脸色太难看,云朵看了他一眼,就迎上来问道:“怎么了?”

孟谦坐在长条凳上,握住拳头放在腿上。呼出的热气熏得他自己都有些眼眶发热,半晌,他平息了气息,说道:“孟家酒坊现今成了刘云健的仁心药铺了。”

云朵愣在那里,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孟谦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联想。刘云健是皇帝的御医,当日父亲出事那一天也是他给皇上看的病,事隔半年这孟家的铺子又成了他的。这事也太巧了些。孟谦的心又热又凉。父亲的事终于象是有了一丝浮出水面的苗头,而这苗头却指向刘云健。他委实不想把这件事把他联系起来,虽然他在孟家出事后就保持距离,撇清自己,孟谦却不想怨恨他,明哲保身无可厚非。他毕竟是父亲几十年的朋友,自己一直唤他“伯父”。而今日之事却象是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涟漪不休。

孟谦心里很乱,云朵轻轻在他身侧坐下,将手盖在他的拳上,低声说道:“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也许不是你想得那样。”

孟谦苦笑,原来云朵也有此一想。

他摇摇头:“但愿不是我想得那样。我不想人性如此恶劣。”

云朵点头:“他和老爷几十年的交情,至多就是个人走茶凉,不相往来而已,再过分些的事,我实在不愿去想。他不会为了个铺子就陷害老爷的。人活一世,名声总是要的。”

云朵的话象是一阵清风吹走孟谦心头的阴霾,他也许是太过敏感,多想了。但不管这样,孟家酒坊就这样易与他人,着实让他很痛心。以前,自己漫不经心地在那里翻着帐簿,并不觉得那一片铺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至了今日,再不可得,才知道失去的心痛,那铺子里融着孟家的心血和逝去的光阴。

云朵看着孟谦神情恍惚,目光黯然,知道他此刻必定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她起身牵着他的手,说道:“我们去外面走走。”

孟谦慢慢起身,出了门,时近正午,行人渐稀,路边开始飘起饭香。

云朵领着他往雷公巷而去。两人默默无语,只有相握的手指上淡淡的温暖从掌心传出。

云朵将孟谦酿的酒取了一壶,配上几个小菜。陪着他慢慢用着。孟谦左思右想终于慢慢平复,他自嘲一笑:“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云朵放下心来,脉脉地看他,心里却想,这件事终归是他心里的刺,时不时要冒出来扎他一回,自己若是能替他拔了这刺多好!可惜她有心无力,束手无策。

孟谦去饭庄必要路过仁心药铺,每过一次,心里都是纷乱不堪。刘时也常来这里,见他时总是讨好一笑,却再不近前。正好,孟谦也懒得理会他,索性装做没看见,快步走过。

他有时想想,觉得自己以前没心没肺地和刘时一起,怎么就没看见他的短处呢,也许是自己太过宽容,被一句“人至察则无友”给误了。他顾念刘时的拮据,一起出外从没有要他出过钱,却没注意到刘时接受时的坦然与大方。他有时觉得刘时心眼多路子多,只觉得是他聪明,却没留意到他的钻营与取巧。他只念着两家是世交,两人是发小,便包容了他的缺点,直到忍无可忍,终于认清。

人与人的感情真是说薄很薄,说厚很厚,但凡经一点事,就大浪淘沙,将那经不住磨砺的淘汰了。

机缘巧合

日子慢慢流淌,平静从容与以前没什么两样。孟谦渐渐平和起来,路过仁心药铺时看着提药出来的人群,突然想开了,铺子是谁的并不打紧,能医好人的病总比闲在那里萧瑟破败强的多了。

如此一想,他心里便磊落起来,连带着刘时的势利也不往心里去了。和小人怄气实在是不值。他只专心在雷公巷仔细研究他的酒。

这一天格外暖和,屋檐下的麻雀也活跃了起来,飞出飞进似已感到春意。孟谦看着自己酿的酒已小有所成,心情大好,只觉得离春风醉的香气已经越来越近了。

正在憧憬,门猛地被推开,齐妈发髻蓬乱,站在大门口气急败坏地喊道:“少爷,快去,店里出了事!”

孟谦一惊,立即起身扔了手里的东西,第一个念头就是:云朵怎样了?他顾不得齐妈,一个箭步从院子里冲出,朝饭庄跑去。

他心里乱的已经喘不过气来,不过是短短一段路,他似乎觉得跑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