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回了屋,薛晋便提桶打水去了。等他打水回来,放进厨房,去她窗户外小站,往里看去,床上果然没人。

清俊的脸上微有笑意,他就知道,对阿古来说,洪知礼只是身败名裂,哪里够…

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因层层竹叶挡住,竹林内雨开始并不大,不多久倾盆大雨,打湿了满地竹叶,渗进土里。

第21章 连环扣(七)

第二十一章连环扣(七)

“洪知礼从竹林里逃出来,就拐弯躲到了暗处。李卿他们没看见,还在外面搜寻。洪知礼折回竹屋,把钱都拿走了,又转而去各大钱庄把钱都取了出来。买了一些干粮,还有蓑衣,然后就往城外走。”金书挠挠头,懊恼道,“他实在太狡猾了,一转眼我就跟丢了。”

阿古想了想,问道,“就只买了蓑衣,没有买草鞋?也没买其他什么鞋?”

“没有。”

阿古轻轻一笑,“是去昌岸渡口了。”

金书诧异道,“阿古姐姐怎么知道?”

“现在正下着雨,地上泥泞,洪知礼要远途逃命,可他却并不急着逃命,还有闲情去买蓑衣避雨,他既然那样悠闲爱干净,为何不连鞋也买了?那就是说,根本用不上。不走陆路,唯有水路,坐船走肯定是用不上两条腿的。离这里最近的就是昌岸渡口,那里一日只开五次船,申时是最后一次,洪知礼从竹林逃出时,还是未时,离开船还有很长时间,所以他那么悠闲。”

金书恍然,叹服道,“阿古姐姐你不去做捕快太可惜啦。”

阿古默了默,金书无意一说,却触动了心事。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就立志做捕快,连三姑姑都说她是个好苗子,可惜…她没做成捕快,反而做了个让三姑姑痛恨的凶手。姑姑是她最敬仰的人,自小她就想成为像她那样的好捕快,可是事与愿违。

“阿古姐姐?”

金书唤声,阿古从沉思中回神,“去渡口附近,肯定能找到洪知礼。”

她压了压斗笠,这才起身,付了茶水钱,就往渡口过去。

翠竹林的雨也没有消停,下了一个多时辰,薛升从外面进来,鞋面已沾上了泥土,心情十分不痛快。等看见薛晋站在阿古的屋前,心底更是不舒服。

薛晋看见他,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微露笑意,“六弟。”

“三哥。”薛升撑伞过来,抖落雨珠,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阿古姑娘身体不适,怕人惊扰,反正我也是闲着,就在这帮她把风好了。”

薛升轻笑,“三哥倒是很闲。”

薛晋微微一笑,“父亲不在京师,母亲念我身体不适,把家里大小的事都交给你打理,说起来你才是大忙人,我不过是个闲人,自然有空在这给个姑娘看房子。阿古姑娘可不是普通人,还请六弟明白为兄的苦心。”

薛升见他还想让阿古代替他做酿酒师,心觉可笑,他再怎么争,也是争不过自己的。他根本没任何实力,所以只能这样卑微地去讨好一个姑娘。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做自己的对手,亏母亲还说要多提防他。在他看来,完全不必。

石桌那本来有血,但因雨水冲刷,都洗没了。翠竹林往日也该有很多人,但薛升以为下着大雨,无人出行,没有多疑,“三哥慢慢等吧,六弟先走了。”

薛晋点头,“也好,阿古姑娘若是醒来看见我们两个大男人在这,怕会吓到。我一人在这便可,睡了那么久,约莫也要醒了。”

薛升提起的步子又顿住,如果自己走了,身子不适的阿古看见的就是薛晋,照顾她的也是薛晋,这只怕那姑娘的芳心更要偏倚三分。他怎么能让薛晋如愿?他打开伞,想了想又合上,恍然,“三哥,母亲寻你来着,我倒忘了。”

薛晋忙问道,“母亲找我?六弟怎么不早说。”

“不是忘了么?”

薛晋拧眉,又看看竹门,“那我先回去了。”

薛升肃色,“快些回去吧。”又好心将伞递给他,“三哥用吧。”

薛晋也不推辞,面上已是动容之色,“六弟有心了。”他撑起伞,疾步没入竹林显得墨绿的景致中。等走远了,原本着急的脚步陡然放慢,撑着水墨烟云伞,缓步往外面走。

雨珠拍打在伞面上,敲出滴答滴答的绝妙音符。他微微抬伞,雨珠从伞面滚落,在眼前形成一道雨帘。白俊的脸上轻轻一笑,从容沉稳,还带着满满戏谑。

昌岸渡口已经站了很多在等船的人,烟雨朦胧,雨越下越大,连江面都结成了水雾般,辨别不清。

洪知礼蹲在渡口远处的小树林里,时而往那张望,就等着申时一到,逃离这鬼地方。

他还在想那叫阿古的姑娘,到底是谁。她有一句话他很在意,“别以为你这做买卖的本钱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诓骗别人得到的”…说做买卖的钱就好,为何偏是特地提了“本钱”二字?

越想越觉蹊跷,那阿古的来头,定不简单。

他沉思细想,没有察觉到旁边有人,等反应过来,拽在手里的钱袋突然就被人猛地抽走,他忙往那看去,就见一个小童飞快地往树林里跑,他大喝一声,不见小贼停下。屡屡被人欺负,难道还要被个小贼欺负不成?洪知礼怒不可遏,往那跑去,非要抓住他剥了他的皮!

在京城住了三年,这小树林他也来过。但从不曾在阴雨天来。跑的急,差点被凸起的树根绊倒。几次要追上小贼,可又追不上。反复几次,他顿足不前,喘着粗气看向这阴暗树林,在夏日里雨水也不见得凉快,十分冷清。

他皱眉看了看,决定不要那钱了,反正不多。再追,船就开了。他转身想往回走,却见后面多了个人,一个戴着斗笠,穿着绿罗裙的姑娘。只是看见那衣裳,他就退了一步。

阿古喜绿,衣裳都是绿色的。哪怕是被他划破了一件,换上新的,也依旧是洪知礼看过几次的衣服。他记忆向来不差,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进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来势汹汹,十分危险。

“叔叔。”

声音在雨声里显得苍白无力,那张俏脸更是苍白,看得洪知礼毛骨悚然,只觉她像来夺命的鬼魅。到底是纵横商场多年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洪知礼很快便镇定下来,怒声质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我身败名裂!我洪某跟你有什么仇?”

阿古蓦地笑了笑,讥笑道,“洪某?叔叔,你就不怕祖宗从坟墓里起来指责你背弃姓氏么?”

洪知礼猛然一顿,嗓子里像被东西堵住了,愕然许久,才艰难地问出话,“你说什么…”

阿古目光轻和,看着他说道,“叔叔,你还认不出我吗?我小时候,你可是很喜欢推我荡秋千的,还说我比阿玉姐姐懂事,如果我是你的女儿就好了。”

洪知礼惊愕得瞪大双眼,“你、你…你是锦云?你没死?”

“对啊,没死。”阿古脸上的笑刹那消失,“三年前,我在滨州暴毙。爹爹前去领我尸身,你花言巧语说替爹爹暂管家业,让爹爹安心去滨州。爹爹便将家业托付给你,可你却趁机将爹爹的房契地契偷走,将它们卖了换钱。爹爹本就身体不适,回到家中,被你气得吐血。你却反而辱骂我爹爹,带着钱财和婶婶,堂哥堂姐远离青州,到了这京城,还将姓改了。你愧对列祖列宗,辜负我爹于你的信任!”

洪知礼已然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对自己,大声道,“锦云!你错了!你爹从来都瞧不起我,所以他不让我打点店里的生意。我们一家寄人篱下,还要看你爹的脸色,我要做买卖,他却不给我银子,觉得我无能,却又要我帮他跑腿。我如何甘心!他是要我窝囊一辈子!凭什么他能风风光光做宋老爷,我却被人叫做狗腿子!”

“叔叔的生意手段锦云不敢恭维,爹爹曾说你心太过浮躁,还需磨砺几年。可你却迫不及待要夺我们家产,甚至不惜在爹爹丧女之后,毁了手足情,让爹爹的病雪上加霜。如果不是你,贺姨娘和荣德根本没有机会害我爹爹!”阿古双目通红,已含泪珠。

杀荣德贺姨娘和要她亲手杀了亲叔叔,感觉全然不同。

这是自己的亲人,曾抱过自己,曾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看花灯。曾给她买糖人,带她去看曲听戏的亲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她觉得是亲人的人,却间接害死了自己最敬重的父亲。害死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也正是如此,她才更恨,恨他入骨!父亲知晓他被亲弟弟背叛时的心情她不得而知,但是父亲本性善良,那样的痛苦她当真不敢想。

亲弟弟的背叛、自己女人的背叛,还有信任了十几年的管家也背叛了他,这些人,全都曾在他心口上插刀。

这些人是害死她父亲的凶手,哪怕没有亲自动手,也不能饶恕!

唯有先为她父亲报仇,她方能安心想自己的事。哪怕是不能再继续为自己报仇,这些人,也定要为她父亲陪葬!

而洪知礼,就是她父亲的仇人中,最后一个。

雨势做大,雷声轰隆,像是老天敲响了复仇警钟,震耳欲聋。

第22章 连环扣(八)

第二十二章连环扣(八)

火蛇在竹林上空劈开一道白光,将昏暗的竹林映照得一片雪白。随之一声响雷炸裂,薛升不由一惊。拧眉看看门后,动静这样大,阿古竟还没醒。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她只怕一时半会不会醒了。

他打算去找洪知礼,问问他今日的事办的如何,证据可都毁了。竹林此时应当也不会有人出来,自然不会瞧见他私下去见了洪知礼。

只是雨很大,伞又给了薛晋,恼得他拧眉。到底还是提步往那走去,为成大事,这点小事忍忍又何妨。

洪家门前此时也很安静,大门紧闭。他跑到屋檐下,敲了敲门,谁想门一敲就开了。他拧眉唤声,还没踏步进去,就顿住了步子。

他看见了一双鞋,悬在半空的鞋。他惊愕抬头,然后就看见洪夫人脸色发青,面目狰狞吊死在这竹屋里。

他睁大了眼,猛地往后一退,愕然不已。看看左右,并不见打斗痕迹,那就是洪夫人自己自尽的。

洪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洪夫人要突然自尽?

难道洪知礼的事被揭发了?早上他为了避嫌没有过来的那两个时辰莫非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他突然觉得事情诡异极了,转身要走,又见个妇人抱着孩子从雨中走来,一手撑伞,一手托着襁褓,一点也不觉疲倦的模样。他步子一抖,上前急声,“你母亲、你母亲在屋里悬梁自尽了!”

洪锦玉身子微微晃了晃,眼里顿时有泪,轻轻一眨,泪珠便滚落在孩子脸上。怔了半晌,她才道,“死了好…死了就解脱了…母亲是好人,可惜碰到了爹爹那样的禽兽。无妨…死了好…再不必亲眼看着父亲做丧尽天良的事了。”

薛升觉得她疯了。

洪锦玉呢喃道,“我可以安心走了,离开京城…回青州老家。”

青州?薛升一顿,那不是宋锦云的老家么?原来他们洪家和宋锦云是一个地方的。不过青州那么大,未必认识,他实在是想多了。

洪锦玉已经往竹林外走了,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薛升看着她,又想到屋里的洪夫人,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

这里定是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越想越觉毛骨悚然,再无瑕想着讨好阿古,转身逃往外面。

申时,大雨未停。要上船的人陆续上去了,船夫问道,“可都上齐了?”

众人答道,“齐了齐了。”

“那开船了——”

开船了,洪知礼却没有赶上他可以逃离这里的船。

可哪怕他上了船,去了别处,他也觉得阿古不会放过自己。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不会放过自己。

她想杀了他。

洪知礼已嗅出危险,手缓缓伸向腰间匕首,这一次,他要直接往她心口捅一刀,而不是只伤她的手。

阿古双目忽然像匕首那样露出寒光,轻巧的步子往前一迈,手已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随后重重一掌横拍在他右侧肋骨上。痛得洪知礼跪身在地,浑身震痛。

她这动作一大,脸色顿时更是惨白无色,不知是痛到发抖,还是气到颤声,“你逍遥了那么多年,该去死了,下十八层地狱去赎罪吧!”

洪知礼到底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有着求生意志,剧痛刚过,便又想起身反击。哪知刚要动作,又被一脚踹在心口上,顿觉心跳骤停片刻。睁眼看去,便瞧见一张完全陌生,充满愤怒的脸。

“我回到青州查问,却没人知道你的下落。我本以为天大地大,再也找不到你复仇。可是我追查另一人时,却意外发现你也在京城。叔叔,你猜那人是谁?”

洪知礼痛苦道,“谁?”

“薛升。”

洪知礼意外道,“薛升?”

阿古盯着他说道,“你大概不知道,当年我嫁的那户薛家人,就是这个薛家。新郎官,就是薛升!”

洪知礼愕然。

当年宋锦云嫁的快,新郎也一直没来拜访,只叫了媒婆来。后来兄长过去准备了婚事回来,命人送去嫁妆,却惊闻宋锦云暴毙。兄长去料理她的后事,自己留在青州打理生意,因此一次也不曾见过新郎官,却不想…

阿古夺了他手中匕首,直抵他的脖子,洪知礼猛然回神,满目惊恐,“锦云,侄女,看在我是你叔叔的份上,放了我吧,我是你叔叔啊!”

“你谋害我爹爹家产时,可有想过那是你的亲哥哥!”阿古怒声,两眼赤红,“你有什么资格说是我叔叔,你不配!下地狱去给我爹爹赎罪吧!”

“锦云!”

凄厉一声,阿古眼里有泪,手势一顿,匕首只刮破了一点皮。洪知礼突然一掌打落她的匕首,双手掐在她脖子上,“死吧!”

阿古瞪大了眼,根本拍不开他的手。

她不该犹豫,对恶人尤其不该。否则一个疏忽,死的便是自己。

洪知礼掐得用力,掐死这人,他就能很好地活下去了,再不用愧疚。突然有个身影跑到一侧,他偏头看去,金书手中匕首已狠狠一划,划过他的脖子,像划断了喉骨,血顿时喷涌。

洪知礼“咯吱咯吱”地说不出话来,捂住涌血的脖子,既痛苦又惊愕地看着他。

阿古将他推开,干咳起来。

洪知礼觉得脖子很疼,就像儿时摔在地上。他又想起来,摔倒后,第一个来拉他起身的,永远是兄长。

他想起了宋知言,这唯一的哥哥,想起了他们兄弟还在儿时时,父亲就常说。

“知言,你要照顾好你弟弟。”

“知礼,你要敬重你哥哥。”

“一根筷子易折,一根筷子也无用处。可两根一起,不易断,也有了它们的用途了。”

“…”

父亲的话早就被他忘在脑后,如今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了。

他的身体开始抽搐,渐渐也不觉得疼了。大颗大颗的雨珠落在他脸上,落在眼里,视线越发模糊。

“锦云入土了…”

五字一出,从不曾哭过的兄长,哭得断肠,一夜苍老了二十年。

他看着,却冷漠起来,却觉得痛快起来,不顾已经伤心欲绝的兄长,大声道,“我将你的田产地契能卖的都卖了!那些钱就当是你这些年使唤我的工钱吧。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他错了。其实说出那句话开始,他就欠下了一世的债。

而今,终于有人来要他还债了。

疼痛已消失了,身体也不再抽搐。脖子还在流着血,他却再也感觉不到。

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看着阴霾天穹,再不会动弹。

阿古握着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干净的匕首,怔怔坐在泥泞的地上,有些愣神。

金书轻声道,“阿古姐姐…”

阿古抬头看了看他,满眼疲倦。她也不知道了结了这些人,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她开口时,嗓音低哑,“树林外的小舟备好了么?”

“嗯。”

“将他搬到那里。”

两人用力将洪知礼拖到树林外,好在并不太远,没有费多少气力。这里因没有路,不见一个行人。

江上飘着一条小舟,将洪知礼搬上去,阿古再爬到一旁,小舟已经有一点沉落,漫上了水。金书要上,阿古拦住了他,“再上就沉了。我会泅水,沉了也无妨。”

金书点点头,“我在岸上等你。”

阿古握竿撑船,行至江中,竹竿几乎撑不到底下,这才将杆子丢进水中。不一会竹竿就飘走了。

她蹲身将小舟上早就放置的一块大石头挪出,上头还系了粗绳子。她将绳子另一头绑在洪知礼腰上,奋力一推,将他的尸身推进水里,又将石头也推下。不一会,洪知礼的尸身就沉落在了江底下,再不会浮起,被人发现。

阿古这才跳入水中,游回岸上。小舟轻荡,片刻也消失在了江面上。

一切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阿古游回岸上已经精疲力尽,金书拿了药丸给她,很是担忧,“阿古姐姐,你的手还受着伤,赶紧回去敷药吧。”

“你先去将那树林里的血迹匕首收拾干净,不要留下线索。”

“嗯。”金书立刻就往那跑去,他一心要回去照顾阿古,捡起匕首胡乱把地上的泥翻乱,心想雨水会冲掉血迹,便折回了。等他回到江边,就见阿古已就地躺下,累得好似在雨中睡着了。

只是这小休的片刻,阿古就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还在,胡子已经花白了,还很精神地在念叨她。让她别闯祸,别顽劣,要知礼仪,懂规矩。恍惚间母亲也来了,笑着说饭菜做好了,快进来吃。

父亲牵着还是小姑娘的她,离开院子,往里面走去。

“锦云,吃饱了饭,爹爹带你去看戏。”

“好啊,爹爹。”

梦境悠悠,美如仙境,她不愿醒,一点也不愿。

可她还是睁开了眼,缓缓从这滂沱雨水中醒来,慢慢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