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锦林也是意外,“不知宋大人原来是一个老家的。”

薛升更是意外,“你们不知?”

洪锦林摇摇头,“不知。”

“我见你们两三回都在一起,还以为是旧识。”薛升神情微有狐疑,“那为何…”

宋芷淡声,“你大概忘了我是什么官。”

洪锦林说道,“我母亲过世后,心里一直觉得不安,恐母亲含冤而死。因此请上复查,案子便交给了宋大人。”他叹气,“查了那么多天,母亲竟真是想不开…”

“洪兄节哀。”薛升安慰一番,又道,“你父亲可有下落?”

他倒是不希望洪知礼被找到,免得拖累自己,甚至想洪知礼死了倒更好,省得他有所顾虑。

洪锦林摇摇头,“我让人去四处打听,有人说看见我父亲乘船往南方走了。我近日也会离开京师,去寻我父亲下落。”

薛升闻言,倒安心了些。怕再问惹宋芷怀疑,就打住了。宋芷末了说道,“等我忙完了手上的案子,便过去拜见你爹娘。再给锦云上柱香,当年她去的太突然,我这做姑姑心有愧疚,往后想多去陪她说说话,那孩子怕太静的地方。”

“锦云定会很高兴的。”薛升如此说着,心头却咯噔起来。

他知道宋芷已算是神捕,总来薛家只怕要出事。万一被看出什么端倪来,到底不好。

宋芷叹气,“我还有事忙,你也去忙吧。”

说罢就走了,洪锦林也跟上前去。

等两人走远,阿古说道,“六爷脸色不大好,是日头太烈了吧?”

薛升勉强笑了笑,恍然,“母亲嘱咐我去办事来着,我急着来见你,倒忘了。”

阿古笑道,“那六爷去忙吧,有金书在,无妨。”

薛升连连道歉,见她真的不责怪,这才回去。宋芷不能留在京师,他要同父亲母亲提提这事,让父亲知会吏部一声,将宋芷调离京师。

从最繁华的街道走到稀疏无人的路,宋芷的脚步这才慢了下来,洪锦林看看后面,不见薛升,这才满目疑惑,“姑姑为何要让侄儿在薛升面前做那种戏?”

宋芷默然半晌,才道,“不要问,如果你不想家破人亡的话。”

洪锦林喉咙一梗,没想到亲姑姑竟用这种话来堵他的嘴。

“听姑姑的话,带着侄媳和孩子离开京师,改名换姓,永远不要回来,更不要见薛家人。哪怕是日后有薛家的人去找你问今日的事,你也要像今日这样答话,否则你会死侄媳和孩子也会死。”

洪锦林叹了一气,他只想家宅安康,不想管那些会害人的事。他能管住自己的嘴,否则当初也不会离开翠竹林后不管别人怎么问他和父亲疏离的缘故也不说半个字,“侄儿听姑姑的。”他顿了顿又道,“那从河里打捞起来的人,是我父亲么?”

那日河里打捞了一具尸体,但还来不及看,就被裹起送去衙门由仵作验尸。宋芷神情微僵,抬头看他时,却一瞬自然,“不是,我亲眼看过,许是什么醉酒的人不慎落水了。”

洪锦林高悬的心这才放下,“那就好…父亲虽然曾有为恶,但身为儿子,当真不愿父亲落得那样的下场。”

“嗯。”宋芷心头如有千斤重锤,可不知为何,却隐隐觉得满足。

她在赎罪,她做的这些并没有过错。

回到大理寺,温谨言正好要出去,见了她便笑道,“怎么脸色这么差?该不会又是去查案了吧?”

宋芷微微一笑,“我哪日不是在查案,现在还有一堆案卷等着我,今晚只怕要挑灯夜读了。”

温谨言说道,“不要太过操劳。”

“温大人有心了。”宋芷缓步走进里面,看着桌上成山的卷宗,拿了上头几份来看。

看至午时,看至日落,看至日灯已起,房里只剩她一人,四周悄然无声,寂静得针落地上犹可听见时。她才找出万丰酒楼和翠竹林两个案卷,盯看许久,执笔沾了朱砂,笔尖将落,又有停顿。

画上红圈表示案子已结无疑点,可封卷存库。在大理寺封存的案子,便真的尘埃落定了。

而画上交叉红线,案子返回重查,直至查个水落石出,方能存库。

宋芷沉默半晌,朱砂已快结珠滚落,她才郑重下笔,画下红圈。

青灯黄卷,纸上圈记艳红如血。朱砂凝结纸上,已经结案。宋芷阖上双目,一人独坐,良久沉思。

小街道人少,早上买早点的人多些,韩氏早早就搬了笼屉出来,准备多赚点钱。一瞧隔壁的馄饨摊子竟开了,好不诧异,“马洛,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马洛撇撇嘴,擦着桌椅说道,“衙门来了话,让我去领我婆娘回来,否则就送义庄去了。”

韩氏心觉嫌恶,“那是你婆娘,不是阿猫阿狗,你怎么说的这么没良心。非但不去领人,还说这种话。”

“你只知道她是我婆娘,可她何时把我当做丈夫了。”马洛想到去衙门领人还得交银子,又要沾晦气就觉生厌,“她就是个悍妇,死了好!”

同为妇人,韩氏当然不会苟同,暗暗啐了他一口,便去卖包子了。

“帮我看好摊子。”

马洛说完就跑了,气得韩氏差点破口大骂。

衙门当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早早让他来领人,可马洛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见门开。说了来意,还给衙役塞了小钱,这才被领进去。

于翠四肢已僵,面色青黑,怒目圆瞪,比平日看着更是恐怖。马洛也看得心里发毛,衙役说道,“是服毒死的,在她身上发现了一包毒粉。”

她会服毒自尽?马洛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于翠哪里会是那种想不开的人,全天下的人都想死她也不会动那念头的。

衙役见他犹豫,皱眉,“还不领人走?难道你觉得于翠不是自尽?那就准备状子送来吧。”

马洛才不愿惹上官司,还为她费这心思撒钱,“她一直跟我说不想活了,谁想竟然这么想不开。”

说罢提袖抹泪,袖子却不见湿,只是呜咽几声,就扛着她走了。准备随便找个席子裹住,丢山上埋了。

从今往后再没人可以管束他。

马洛如此一想,心底顿时笑开了花。

宋芷的调令下来时,温谨言颇觉诧异,连连问上头为何这样突然,得的答复含糊,又不许他多问,令他好不可惜。以为宋芷会有失望,但去送行时,倒觉她并不太在意。

“在京师包袱太重,还是去小衙门好。而且去的地方也是富庶之地,还是做捕头,倒没什么不好。”宋芷见他面露遗憾,又道,“此次一别,下回再见,兴许温大哥就是来喝喜酒的了。”

温谨言诧异,“你要成亲了?你不是…”

他微有顿住,宋芷已笑笑,“是,我说过并不愿成亲。可再过两年我便三十了,又找不到我的家人,兴许该有个家了。我也想每日放衙回去,有人在等我。”

温谨言几乎忍不住要将爱慕她的话说出口,苦恼一番,到底还是觉得两人不合适,他要温柔体贴安心待在家里的女子,她却绝对不是,既然知道结果,何必坏了两人情谊,“你要保重,找到疼惜你的男子,否则我这做兄弟的,定不会放过他。”

宋芷笑了笑,忽然觉得笑得轻松了很多,“嗯,温大哥保重。”

“保重。”

宋芷一步跨马,稳稳握着缰绳,抱了抱拳,和他做最后别离,便驾马而去,去那没有任何包袱的地方,做一个真正的捕头。待她听到薛家已灭的消息,她才有勇气再回京师。

这一次她逃的很安心,因为侄女已原谅了她,因为她赎罪了。

锦云料想得没有错,只要她提一句会常去薛家,薛家一定会想法子把她调离京师,结果竟然真的是。

她感叹锦云已长大成人,心思细腻,若能做捕快,定比她更有出息

也更…无畏。

轻轻叹息转瞬淹没在马蹄声响中,伴着她离开这风云万变的京师。

第34章 七夕

第三十四章七夕

一大早阿古就醒了,睁眼看去,天还未亮。她缓缓起身,看着这间房,如薛升所说,很大,很宽敞,因熏了香,还隐隐有香气。别的姑娘住在这里定然很高兴,可对她来说却是煎熬。想到仇人就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还活得好好的,她就不能安然入睡。

她揉了揉脑袋,下地穿鞋,似乎是微微动静让外头的人听见了,婢女轻敲了门,“姑娘可是起身了?奴婢们进去伺候了。”

“嗯。”

见四五个嬷嬷婢女端水进来,她恍惚想起在家时伺候晨起的也有那么多人,真是物是人非。越是这么想,她就越恨,心越沉。

“姑娘,今日初七,下人们都在搬书拿去院里晒,可是那动静吵醒您了?”嬷嬷有些惶恐,老夫人和六爷说了这是贵客要服侍好,可这住的第一晚就惊扰了,要是她怪罪下来,自己少不得要挨打了。

七月初七是姑娘们的乞巧节,也是文人雅士的晒书日。嬷嬷一说拿书去晒阿古就想起来了,“不怪嬷嬷,只是我浅眠,睡得有些不习惯,今晚就好了。”

嬷嬷暗松一气,这姑娘性子倒是不错。

阿古洗漱装扮好,走到外面时,天已经亮了,日头渐高渐烈。

薛家大宅分有几个院子,主院住着薛康林、洪氏和嫡子嫡女们,其他几个小院住着两位姨娘还有各自的孩子,以及下人住的,还有客房。

薛家为表重视,在主院收拾了一间空房让阿古入住。以至于她拐个廊道,就看见了院子。

院子里已放置很多长凳桌子,下人陆续将书搬了出来。

她站了一会,旁边忽然有人挽了她的手,心头猛顿,偏头看去,薛凝正笑得灿烂,似眸有明月。她比了两个七,又指了指天比划一番。阿古问道,“今晚要邀我和你一起拜织女么?”

乞巧节里拜织女是姑娘、年轻妇人之间里的盛宴,约上几人十来人,斋戒一日,夜里摆了桌子放置茶酒果子这些祭品,围坐桌前,吃花生瓜子,跟织女默祷心事,一般是半夜才散,家里也不会说什么。

薛凝见她这么快就领悟了,一脸意外和惊喜,忙点了点头。

阿古笑道,“嗯,也好。”

薛凝高兴不已,又指了指院里的书。阿古点头,“你也去晒书吧,我一人无妨。”

有个人这样明白自己,薛凝更是惊异欢喜,心底更喜欢她三分。可是…不能做六嫂。她刚拉住她的手,魏嬷嬷眼疾手快,说道,“姑娘该回去拿书了。”

薛凝笑脸微僵,迟疑稍许,还是放下了她的手,回房去了。阿古看着她离开,轻轻握了握拳,不知停留在上面的那只手到底是要写什么。她眉头微拧,不得其解。

不过片刻,那薛凝背影刚消失的廊道,又走来一人。像是刚好在拐角那和薛凝碰见,驻足说话。能看见他半边身体,和半张笑得温和的脸。

一瞬阿古还以为看错人了。

在她心里,薛晋每每一笑都像狐狸好么,可在这薛家,却又变成弱柳扶风的公子了。他明明可以在自己面前也掩饰得很好,但却又像是故意不屑掩饰。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怀疑薛晋知道她一些事,比如——身份。

可他是薛康林的亲骨肉,难道知道她是宋锦云还放任她迫害薛家?

所以这个猜想又很快消失了,于是又满是疑团。想得入神了,薛晋走到跟前了她也不知,等他微微弯身看来,看见这温和如玉质光泽的脸,阿古才回神。薛晋笑了笑,“看来是在这睡的不好,眼下黑了一圈,精神也不大好。听说入住新宅也是要讲八字的,如此看来该不会是和薛家八字不合吧。”

阿古抿了抿唇,说道,“入住第一晚,略有不适,今晚想必就能睡好了。”与其让薛晋问话,倒不如她多问几句,“薛三爷不用回房看着下人搬书么?不怕伤了书?”

薛晋笑笑,看着她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郝隆?”

阿古抿唇,她当然听说过,南北朝曾有人记这样一件趣事。七月七日别人都跑去晒书,唯有一个叫郝隆的人将自己晒了出去。别人问他做什么,他答“晒书”。

姑且不说他是夸耀自己学识渊博,还是嘲讽那晒书习俗,但书上说的到底还是书里的事,阿古还没瞧见有谁真那么做过,谁想现在就看见了。

薛晋低头看看她空荡荡的手,“你也来晒人?”

“千里迢迢入京,哪里会带上书。”

“也对。”薛晋又道,“昨晚回来时街上已挂满灯笼,今晚一定热闹,恰好有同僚相邀,可要一起去?”

阿古实在没兴致跟他出去,更没心思跟他套交情,还没答话,薛晋又道,“那几位公子都是来头大的,还有我们薛家的至交岳太师家的公子也会一起去。”

阿古心头一顿,岳长修?

薛晋又道,“他的夫人博学多才,是城中出了名脾气好的人,你跟她应当合得来。”

“盛情难却,我也想看看京师的人是如何过这乞巧节的,那就劳烦薛三爷领路了。”等她去见岳长修一面,再回来和薛凝拜织女,也赶得及。如果真赶不及,那就赶不及吧,拜织女如何能比得过见岳长修重要。

岳长修…阿古想着,脸上神色未变半分,心里却已竖起刀刃,锋利刺人。

薛晋笑道,“客气了。”

正说着话,阿古就见薛升怀中抱了一垒的书过来,后头还跟着许多下人。想想旁边空着两手的薛晋,心情顿时微妙起来,随后觉得薛升这模样实在是…滑稽。

薛升浑然不觉,走上前笑道,“你起的倒是早,昨晚可睡好了?”

“睡好了,六爷这是要晒书么?让下人搬就好,怎么亲自动手了。”

“怕他们伤了书,挑了一些心头好自己搬。”薛升瞧见薛晋站在那,这才喊了一声三哥,又道,“三哥的书已摆好了么?”

薛晋方才微带调侃的轻松神色已瞬间不见,说道,“正要让下人去搬。”

说罢就去书房了,看得阿古又犯了糊涂。薛晋莫不是一体两魂了吧?

薛升先将书搬去晒好,这才回来,额上也起了汗珠,“往年今日城里张灯结彩很热闹,你初到京城,我陪你去走走如何?”

阿古低眉想了想,颇觉为难,“方才三爷先请了我去…而且七姑娘也邀我拜织女,只怕今晚是不得空了。”

薛升心下沉落,昨晚阿古搬入,还想不好趁她疲累时说,谁想一大早就被薛晋占了先机。早知如此就该学薛晋那样,先来约人,再去搬书。他苦心要做样子给她看,却又砸了自己的脚,颇为懊恼,偏那是自己的兄长,他不能露出不悦神色,“那真是可惜了,不过有我三哥陪你,我也放心。”

阿古面色轻松起来,“六爷体谅就好,刚才生怕你不高兴。”

薛升笑道,“我哪里会不高兴,三哥七妹和我是一家人。”

阿古说道,“我空着两手入京,没有可以晒的书,六爷快去搬吧,我在这陪着您。”

刚搬了十余本他已觉得重了,更何况是大热天,稍稍动动就热出汗来,可既然开了个头,薛升就得将戏做下去。美人殷切盼着,他唯有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还得笑得风度翩翩,“这就去。”

阿古眸里带笑,满是鼓舞,目送他离开——见他受苦,她就开心了。

不一会薛晋领下人搬书出来,等下人将书都拿去院子,只留下他站在廊道阴影下,阿古禁不住说道,“方才三爷不是说晒人不晒书么?”

薛晋恍然道,“我突然想起来,将书晒晒可以驱虫,也是有必要的。”说罢还诚恳看她,一脸正经。

阿古也笑了笑,“三爷说的事。”

红的白的都是他说了算,正的反的他都有本事迂回。

可怕的是这种能力偏就爱用在她身上。

瞧不清,看不透。

“哦,对了。”薛晋声调微变,瞧着她说道,“七月初七不但是乞巧节,也不止是晒书日,还是七夕。”

七夕男女同行,好像有些不妥。他如此想着,可趁热打铁去见见她想见的人,却又机不可失。

阿古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她连面对薛升都可以说甜话了,跟薛晋同行还怕人说什么?她淡声答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倒没什么。”

薛晋了然,“那我就放心了。”

仔细一想,他好像是生平第一次跟姑娘七夕同游,希望同僚友人不要开什么过分的玩笑,调侃了什么失礼的话,惊吓了她。

第35章 同行

第三十五章同行

朝而往,暮而归。便是薛康林上下朝廷的六字简曰。

薛康林哪怕是身居高位,不用做任何事也能荣华一生,但圣上交代的事还是尽力亲为,不侍宠骄纵,因此在朝廷里颇有美名。

今日太子身体不适,不能勤学,薛康林才在日落时回家,与家人同食。从前院进去,已晒满了书,只觉满院书香。进了大堂,回到院中倒是静得出奇。洪氏已出来迎他,说了几句话便说道,“今晚受容不在家中用饭。”

薛康林奇怪道,“今日初七,都在过节,请宴的男子也不会在乞巧节请,跟姑娘抢风头。他去何处用饭?”

洪氏说道,“说是陪那阿古姑娘去,她初到京师,想让她看看京城的双七节是怎么个热闹法。”她叹道,“明知道是过节,老爷您的伤又刚好,他不陪您吃饭,反而陪个姑娘。”

薛康林面色倒宽和起来,“难得他有这心思,就让他们年轻人玩去吧。”

洪氏听着真是偏尽了心,本意是想他觉得薛晋不孝顺,谁想却让他夸赞了,“可老爷,如果受容欢喜上了那姑娘怎么办?”

“那便欢喜了。”

“可不是门当户对呀,虽然阿古姑娘有好手艺,但也不是有面子的活,到底是个手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