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康林说道,“受容总不会想不开娶她做妻,做妾的话只要是良家女子都可,他欢喜便好。说不定高兴了,身子也会好起来。”

说着话,就见个七岁男童跑了进来,边跑边喊,“爷爷。”

薛康林等他到了近处,俯身将他抱起。洪氏一见,忙说道,“老爷您的腿刚好…”

薛从意是薛二爷薛尙的独子,薛尙是薛康林二姨娘所出。

薛从意如今是薛康林唯一的孙子,虽然薛尙在薛康林眼里颇为窝囊,但于孙儿的喜爱,胜过儿子。

“无妨,抱个孩子的力气还是有的。”薛康林抱着他问道,“今日可有好好做功课?”

薛从意高声道,“有,先生还夸从意又进步了。”

一会薛从意的母亲姜氏过来,还未站定,就见婆婆洪氏猛地瞪了自己一眼,不由心惊。可片刻她就移目,自己的丈夫不争气,公公不看重。那就只能靠孩子争几分地位,日后才好过日子。

洪氏见她不理会自己,新恨旧恨更记在心里,就等着找机会给她一次教训。

船车游歌,“船”上的人扮着二郎神哪吒各种神仙,最前头莲花座上坐着一个童子,用稚嫩却清亮的声音唱着歌儿。树上灯笼光火拼接树梢,满树红光,似红云悬空主道。千户人家万灯明,天穹星辰的风采也被比得弱了三分。

阿古听见后头飘来歌声,回头看去,船车已快到跟前。还未看多两眼,已被薛晋捉了袖子将她拉到一旁,“车上两边挂了彩灯,离得近了会打着脸。”

“好像跟元宵节也没什么不同。”

“至少元宵节不用晒书,还有拜织女。”

阿古抬眼看他,“也不用晒人。”

薛晋蓦地笑了笑,笑意朗朗,刹那比灯火更令人觉得耀眼。阿古收回视线,没有多看。

“现在人挤人,你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不愿乘马车来了?”

“你不本来也不喜坐马车么?”

“如今更不喜了。”

两人说着话,不多久就到了岳家。

门匾上“岳府”二字写得遒劲有力,收放自如,有着大家风范。

薛晋见她驻足停看,说道,“这是岳太师亲笔写的。”

“我知道。”阿古凝视门匾,说道,“岳肖出身书香世家,以一手好字叫绝天下。更因字迹华贵俊逸,圣上赐官,年四十做了…青州太守。后诸王争位,岳肖追随圣上奋战,天下平息,圣上赐其高位,上个月封获太师一位,位高权重。”

薛晋见她毫不费力就将岳肖的事说出,默了默说道,“岳家和我们薛家,是至交。”

阿古缓缓收回目光,淡笑道,“嗯,听说岳肖独子岳长修和薛六爷是好友。”

薛晋见她在笑,顿了顿没有说什么。一会岳家下人出来迎他们,“少爷少夫人很快就出来了,还请薛三爷和姑娘稍等。”

几人约好去高台远眺,赏赏七夕夜景。再在那摆上美酒盛宴,一同畅饮。可赏景,可纳凉,又可谈天说地,也是雅士喜欢做的。

不一会岳长修和其夫人姚婉便出来了。

岳长修今年二十有二,生得儒雅,待人彬彬有礼,如今在翰林供职。姚婉是翰林学士家的千金,小家碧玉,颇有贤德。夫妻二人成亲一年,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每每携手赴宴,羡煞旁人。

岳长修一见薛晋已上前作揖问好,瞧见他身旁的姑娘容貌艳绝非常,微觉惊艳。又见非丫鬟装扮,分明是哪家的姑娘。这让见惯了薛晋身边出现女子时必然只是丫鬟的他心觉诧异,只是没有表露在外,笑道,“这位是…”

薛晋笑道,“我们薛家的贵客,初来京师,正好碰上双七节,便和她出来看看。”

阿古膝盖微曲,“岳公子岳少夫人唤我阿古便可。”

姚婉笑道,“阿古?这是闺名吧,让男子直唤闺名可不好。”

阿古淡笑道,“我父母早去,是由我师父抚养长大,师父自小就唤我阿古,久了,也忘了姓什么了。”

岳长修脸色微变,竟戳了薛家贵客的痛处。姚婉也是面露尴尬,“抱歉…”

“过了那么多年也忘了当初痛楚,不知者不怪,岳少夫人无需自责。”

姚婉还是好一番道歉,出了门又软了声跟她说话,见她确实无恙,这才放开了话说。

阿古见她开朗欢笑的模样,隐约觉得她像一个人。这性子十分欢乐,只说了十几句,便觉她已同自己很熟络。不必她操心要想着如何跟她亲近,因为姚婉似有无数句话可说。

到了酒楼,姚婉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笑道,“阿古我们去吃东西。”

阿古手势微僵,她突然知道姚婉像谁了,这脾气,简直如出一辙。

可不就是…像她么…只是是三年前的她,而不是如今的她。

——姚婉像宋锦云。

她回头看了一眼岳长修,目光微滞。哪怕是不用看,她也能将他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

从小就一起长大,怎么可能会忘记。认识了十余年,一起吃过糖,一起爬过树,一起偷过桃。还一起被恶狗追过,一起念的书,一起被先生夸奖,一起被先生打手板。

两家交情甚好,逢年过节总能相互瞧见,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连她都以为长大后一定会嫁给岳长修,岳长修也说以后一定会娶她。

结果他的父亲岳肖凭着一手好字升了官,再不是那清贫师爷,一转眼,为了再攀高枝,岳长修娶了刺史之女,岳家还恶言“你宋家不过是满身铜臭的低贱商人,你家的姑娘如何能入我岳家大门”。

恶语伤人六月寒,那些话简直寒进她的心里。

再后来刺史之女染了恶疾离世,岳长修又回来寻她,说欢喜她,要娶她。

再后来…

阿古眉头微拧,目光如炬。如今再看他,面貌明明是个温润脾气的人,可是唯有阿古知道,这温和的神色下,有着怎样一张令人作呕的脸!

“阿古。”

薛晋突然唤了她一声,阿古回神,便见他面色平和说道,“小心楼梯。”

阿古轻眨明眸,微点了头,回身继续和姚婉往上走。

姚婉步子快,阿古只能快步跟上,等两人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上,还在中途的岳长修这才笑笑,“方才那样殷切关心,你是欢喜她的吧。”

薛晋笑了笑,“只是我家的贵客罢了。”

“倒藏得深,不是做弟弟的说你,你如今年纪可不小了,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岳长修略有迟疑,“你总不会是不举吧?”

这可怪不得他怀疑了,不见他娶妻,妾侍也没有。邀他去青楼也说不能喝酒婉拒,整日一人,也不知他喜欢做什么,又是在做什么。

薛晋笑道,“那岳兄就当我是不举吧。”

岳长修啧啧摇头,对方这么大方的说他反倒是不信了。又道,“你真是欢喜阿古姑娘的吧?否则也不会陪同。不过倒也好,可算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薛晋只是笑,没有答话。上了楼梯,已看见阿古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外面灯火红如花海,光芒万丈,投落在她脸上,不见平日苍白。一双眼眸明亮清冷,连已开始为庆贺而绽放的烟火也散不去半分冷清。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第36章 疑云

第三十六章疑云

酒楼足有七层高,顶层还建有半人高的高台。等在二楼用过饭,上面也该摆好点心小味,配着美酒好茶等他们去了。

姚婉想跟阿古坐,却暗暗被岳长修拽着手拉到身旁,好不莫名。岳长修只觉妻子实在没有眼见力,微微一笑,让她别乱走。姚婉这才乖乖坐下,瞧见薛晋和阿古坐在一块,真像一对璧人,方明白过来。

小二很快就过来斟茶,问道,“薛三爷岳少爷要吃些什么菜?”

薛晋偏头问阿古,“有什么想吃的?”

阿古还未答话,岳长修已笑笑,“你怎么不问问我,也不问问你弟妹?”

虽说他更喜欢薛升的性子,也更合得来,不过日后承爵的是薛晋,而非薛升。所以有意地更亲近他,此时他欢喜这姑娘,他定要帮一把。往后两人真成了好事,他便是他们的月老了。

薛晋笑道,“那岳兄和弟妹要吃些什么?”

“这可真是没诚意呀。”岳长修打趣着他,目光投向阿古看脸色时,见她也在笑,眸子如有涟漪,美得很。一瞬不是觉得这姑娘当真美,而是这眼睛…实在有些眼熟。这一看不由多看几眼,耳边又听薛晋问话。

“岳兄再不点菜可就全由我点了,就点你最不喜的全鸭宴。”

岳长修生生地被全鸭宴惊回思绪,他什么都能吃,惟独不喜欢吃鸭子,“这可不行。”

四人各自点了自己喜欢的菜,小二一一记好,又道,“可需要上点美酒?”

岳长修说道,“薛三爷不爱喝酒,就免了。阿古姑娘可需要?”

阿古摇摇头,笑道,“不用了,等会去了高台不是还有酒么,多喝易醉。”

薛晋说道,“我瞧你喝两坛也不会醉。”

姚婉讶异道,“阿古你这么能喝么?”

阿古笑笑,“只是小酌几杯的酒量罢了。”

几人说说笑笑吃了一顿饭,就要放筷时,却听见外头突然更喧闹,随后便看见窗前落雨,水珠像白珍珠倾盆而下,浇得满街淋漓。

一会小二急急跑过来,“二位爷,如今下雨了,高台上的那些东西小的将它们暂且撤下可好?”

岳长修只觉可惜,还是摆手让小二去撤了。

阿古说道,“薛七姑娘还等着我回去同她拜织女,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姚婉说道,“是啊,我本来也说要去别家的,真是一场怪雨,坏了兴致。”

薛晋看了一眼外头,才道,“这么大的雨,下不长久。等一会就停了。”

“停了也不好外出。”

果然如薛晋所说,不多久雨水消停。几人也说的乏了,便在门口道别回家。

经雨水浇淋,街上行人已少,地上还见方才大雨突至的狼狈。灯笼花盏,还有彩绸烟花,零星在水里躺着,不见繁华,只剩莫名的悲凉。

阿古刚才和岳长修姚婉说了许多话,现在有些疲累,回去时也没出声。两人慢行回薛家,快穿过长街,薛晋顿了步子,“金书这个时候应当没睡吧?”

阿古偏身看他,“还早,不会那么早睡。”

“那我们过去看他,再给他带点好吃的。”

金书没有跟阿古去薛家,而是留在原来的客栈。薛升问起缘故,阿古便说金书要留在客栈看管在酿造的酒,不便走开。

薛升想反正是个下人,年纪又小伺候不了什么,平日又见他没什么规矩,不进也好,省得他心烦,就没多问。

明明是兄弟,待人却如此不同,阿古颇觉意外薛晋竟还记得金书。

“那儿有卖鸟哨的。”薛晋走过去看了一圈,挑了几个颜色鲜亮的拿给她瞧,“金书喜欢哪种?”

阿古没挑,先问道,“薛三爷要送他?”她唇角微有轻笑,“金书只是个下人,薛三爷这样送东西,不怕掉身份?”

薛晋若有所思,“你和金书倒更像姐弟,而不像主仆。”

阿古没有多话,指了指,“这个。”

买好鸟哨,两人便去了客栈。在外头敲敲门,就见金书出来了,见了两人原本还带着困倦的眼立刻精神起来,“阿古姐姐!”

薛晋将挂着鸟哨的绳子垂晃,金书一眼就看见那只长有一指染着红绿颜色的鸟哨,两眼更是有神。想要,又不敢开口。

“送你的。”

金书欢呼一声就接了过来,“除了阿古姐姐,从来没人送过我东西。”

阿古见他高兴模样,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金书那么喜欢蜜饯糖果子了。当初头一回见面,她手里恰好有包蜜饯,就送给了他。那时金书还很怯生,一张小脸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让人认不出模样来。可眼里的高兴她却一直记得。

明明不是乞丐,却活得比乞丐还惨。

别的孩童穿着好衣裳,吃着三餐饱饭,他却吃不好穿不暖,甚至满身是伤。

看着如今已健健康康的金书,阿古心有宽慰,“金书,还不快谢人。”

“谢谢薛三爷。”

阿古进去细查了一遍已封存的酒,又和金书说了会话,天色渐高,这才和薛晋回去,临行前又道,“看好酒。”

金书将鸟哨吹得响亮,伴着清脆鸟叫余音答道,“领命!”

阿古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这才离开。

两人下了楼,没走多久就有辆马车驶来,本以为是路过的,这一瞧倒认出是薛家马车,便顿足等候。

马车不多久停在两人一旁,车帘撩起,一人探身而出。面如玉,一身白衣也不能藏其风采。

“三哥,阿古。”

薛升见下了暴雨,两人应当快回来,谁想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心中焦急,怕两人独处,干脆出来,正巧就碰见了。

于是本是二人行,就成了三人行,一起回了薛家。

薛家薛七姑娘房里,已在窗边摆上香炉祭品。洪氏陪女儿一起行了拜织女的仪式,待薛凝双掌合十要“说”心事时,洪氏在旁轻声,“拜托织女让你今年寻个如意郎君。”

薛凝顿了顿,装作没听见。

等她放下手,洪氏拉她坐下,说了些琐碎事,又道,“那阿古是我们薛家的贵客,日后如果能做薛家人,就更好了。娘就你一个女儿,你没事要多去走走,同她打好交道。再伺机探探她到底更偏心谁一点,是你六哥还是你三哥,知道了么?”

薛凝咬了咬唇,背身不理。洪氏继续说道,“你要常在阿古面前说说你六哥的好,她要是问你你三哥的事,你就摆手,听见了么?”

薛凝听得急了,回身看她,眉头几乎拧成两个川字,一个劲的摇头。

洪氏气道,“你这孩子怎么越发不听话了,往日你不是最听娘的吗?你及笄那日娘给你相中一门好亲事,你却打死也不去,哭着上吊给我瞧。往后一说什么亲事你就躲,好好,娘不逼你,娘也想你十八再嫁,多在家留几年。可现在你连你亲哥哥也不帮,这又是什么想法?”

薛凝避开母亲目光,还是摇头,看得洪氏连连叹气。叹着叹着两眼已红,“是娘对不住你,当时只顾着照顾你哥哥,没空暇照顾大病一场的你。如果不是娘,你也不会病成哑巴。你定是因为那样才气娘,才越发不亲近娘的对不对?”

她说到痛心处,也落了几滴慈母泪。薛凝看着,却还是没有过来给母亲抹泪,只是埋头坐着。看得洪氏更是心痛,重叹一气,起身道,“晚了,你好好歇着吧。”说罢离开,临走前又对魏嬷嬷使了个眼色。

魏嬷嬷微微低头,以表明白,恭送她出去。

薛凝等她走了,连脚步声也听不见,这才往门口看去。眼有异色,却不是心疼母亲。等看见魏嬷嬷进来,又忙低了头,含着浅浅恐慌。

过了小半个时辰,又有人敲门,魏嬷嬷开门看去,见是阿古,忙请她入屋,“姑娘刚洗了身子要躺下了。”

阿古问道,“方才让下人过来通报,不拜织女了,可有传到话?”

“传了传了。”

魏嬷嬷笑着将她迎入屋里,让婢女去倒茶过来。想跟在后头,又见阿古拿了把伞给她,“刚才用了伞,好像坏了一根伞骨,劳烦嬷嬷看看,若会修,也修修吧。”

魏嬷嬷腹诽坏了扔了不就好,她可是府里的上等下人,竟让她做这种事。不好违背,只好接过,在明亮的地方查看。

薛凝听见阿古的声音便出来了,拉了她的手领她到窗前香炉那,将她的手合十,让她也说说心事,跟织女许个愿。

阿古回头看了看,见魏嬷嬷没有看来,将已合十的手打开,背对着魏嬷嬷伸向薛凝,神色安宁看着她。

薛凝顿了顿,明白她的用意。前两次都没有成功给阿古留话,阿古那么聪明,肯定已经察觉到她有话要跟她说。

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在她手上快速写了字。

最后一笔落下,阿古已是愣神。不过两字,却让她刹那有了千万种想法。

快逃?

她看着薛凝,少女目光坚定焦急,满含担忧。

第37章 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