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书微顿,“阿古姐姐…”她绞着手指,忐忑道,“我不想跟你们走…”

别说阿古,连薛晋也意外了,“为何?”

金书迟疑道,“我想去王寡妇那。”

阿古想了好一会才想起王寡妇是谁,不就是当初金书潜入岳家,在岳家做厨娘的王寡妇。而今岳太师已被问斩,岳夫人带着他的尸骨离开回青州老家,岳家也就此散了,王寡妇自然不会还在那做厨娘。只是听见金书说要去那,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我说过,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回去找她。”

阿古只觉她瞎操心,“你让我如何能安心将你留在京城?”

“可别人认识的只有金书,却并不认识我这张脸。”

“我和你三哥七姐日后都未必会再来京城,你留在这,他日要见一面并不容易。”

金书咬了咬唇,软声说道,“阿古姐姐,等风平浪静了,我会去找你们的。而且王寡妇不是坏人,她人很好。她看着凶巴巴的,可是心眼可好了,我怕她被人欺负。”

“你自己也不过三寸高,还想保护别人。”阿古不舍和她分开,相依为命三年,如今好不容易太平了,又要让她离开?还独自留在京城?虽然以金书的身手来说想伤到她的人并不多,但是也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金书见无法劝服她,这才低声,“我答应过她,要回去的…”

阿古愣了愣,没想到金书还记挂着一个约定,“可你如今是玉书,不是金书了,难道你要做一辈子金书?”

“我会用玉书的身份回去。”

阿古并不信那王寡妇会收留个小姑娘,当初收留金书难道不是为了日后养老?

薛晋说道,“去试试无妨,如果不行,你立刻跟我们走。”

金书欢喜点头,穿好鞋子又抱了抱她,“阿古姐姐要小心。”她要出门时才终于面向薛晋,抬头拧眉认真道,“你不许欺负我阿古姐姐,要好好照顾她。”

她始终没有喊他三哥,依旧是将他当做姐夫。薛晋便知她真的没有将自己当做薛家的孩子,小小的童心里,住着一个对薛姓憎恶的小人儿,“姐夫答应你,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下回见面,给你准备你喜欢的糖。”

金书顿了顿,“嗯”了一声就抬步要走,“我得像上回那样,半夜倒在她的门前,所以我现在就得过去。”

现在已深夜,阿古自然不会放心,和薛晋将她送到王寡妇住的巷子中。

金书走到有些破旧的木门,心底已隐隐泛起一丝奇妙的感觉,像是…回到了家。

王寡妇此时已经睡下,听见外面“咚”地一声巨响,吓了一跳,当即拿起床边木棒往外走。难道又有不要命的贼进来了?当她是寡妇便觉得好欺负了?别让她瞧见,否则非得追上去敲碎对方的脑袋。

小小的院子里并没有人,她小心翼翼走到门后,一手拿木棒,一手拿住门栓,猛地抽开喝了一声给自己壮胆,可门外并没有人。

“难道是野猫?”她皱皱眉头要回步,忽然瞧见地上有个小人儿,她顿时惊喜,“狗蛋?”

可捞起这人,却不是她家狗蛋,而是个小姑娘。长得倒是很好,但脸上有伤,已经昏迷不醒。

难道她天生就有捡孩子的命?

她叹气,将她抱在怀里进了里屋,放床上盖好被子,便去熬粥。等她熬粥回来,就见那小姑娘已经醒了。她撇撇嘴,“看来还死不了,把粥喝了就赶紧走。”

金书瞅着她,说话还是带刀的,“我饿。”

王寡妇更是嫌弃,“粥还烫,给你吹吹。真是的,大半夜你怎么跑我屋门前来了。”

“我爹娘没了,被人带进京城来,结果发现那人要把我卖了,然后我就逃了出来。”

王寡妇诧异,“你碰见人牙子了?真是杀千刀的,也不怕折了寿…张嘴,喝粥。”

金书咽下一口,暖进心底,不由笑笑。

王寡妇瞧着她,长得细皮嫩肉的,喂了一口粥就这样高兴了,不由眼圈一红,“真像我家狗蛋,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金书小心问道,“狗蛋是谁呀?”

王寡妇默了默,说道,“是我家孩子。”

金书鼻子一酸,“那他现在去哪了?”

“不知道…兴许是找到更好的人家了。去哪都好,能活着就行。”王寡妇又给她喂了一口粥,见她嘴角有残渍,提袖给她抹去,又舀了一勺吹凉,送她嘴里。

金书喝了半碗粥水,一双明眸认真看她,“你家狗蛋不回来了,那我做你家孩子好不好?”

王寡妇愣神看她,怎么看都像是狗蛋,可这是个女童,不是小男孩,那当然不会是她家孩子。

难道上天怜悯她没了一个孩子,又恩赐了一个?

否则怎么会那么巧,都那么聪明…会疼人?

金书怕再多看她一下就要哭了,抱住她的腰说道,“我会快点长大,不让人欺负你的。”

王寡妇眼眶一湿,“你就安心住在这吧。”

雪夜寒冷,简陋小屋却温暖如春。

阿古站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可以放心了。”

薛晋说道,“金书是个有担当,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能照顾好自己。”虽然这么安慰她,可身为兄长,还是抬头往里看了看,略有担心。京城虽然已经不再那么凶险,可让个小姑娘独自留在这,又怎么能让人安心。

他想了许久,才稍微有些想通,“阿古…兴许金书只是想彻底脱离往昔,重新过日子,才离开我们。”

阿古发现金书虽然只是个孩子,却比一个大人还操心。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等京城稍微平静了些,我们易容回京看望她吧。”

薛晋点点头。

“去接阿凝。离申时还远,可以等阿凝睡醒了再走,我想她不会那么快平复下来。”

哪怕洪沅在别人眼里是洪水猛兽,有着蛇蝎心肠,但对薛凝来说,那终究是她的母亲。

到了客栈,阿古敲门进去,薛晋在外面等着。

薛凝呆坐在床上,两眼失神,见了阿古,眼里才稍有光泽,却依旧说不出话来。

“等城门开了我们就走,薛家那边,已经让你二哥来主持大局了。”阿古拧了帕子给她擦脸,见她双目呆滞,禁不住叫她一声。

薛凝神色恍惚,“我是罪人…如果我早点劝我娘认罪,她也不会落到今日下场。如果我当年有所警惕,六嫂也不会死,母亲和哥哥就不会犯下那种大错了。”

“当年并不是你的错,哪怕你拦下了一次,他们仍会那样做的。”

薛凝摇头,哽声,“可是我没有说出真相,六嫂的家人不知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阿古说道,“她没有死。”

薛凝泪眼朦胧,“谁?”

“宋锦云。”

薛凝愣神。

“如果不是你当年无意中打翻了毒酒,宋锦云就真的死了。正因为那已不是剧毒,才让她捡回一条命。她并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

薛凝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古默然稍许,才道,“我认得她,她如今在一个渔村里,嫁了个渔夫,已经放下仇恨过自己的日子了。我和她曾有几面之缘,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她还跟我说过,薛家七姑娘是唯一真心对她好的人,在薛家养伤的那段日子,你常陪她说话,说许多滨州的风土人情,还总给她买好吃的。你送她的红玉手镯,她一直都带着。”

薛凝怔住,这些旁人并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那就真的是宋锦云告诉阿古的?她真的还活着?

阿古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就是宋锦云,万一薛凝释怀了这件事,待她知道薛升已死后,又陷入“宋锦云回到薛家,那哥哥的死是否与她有关?若真有关系,那是不是我间接将兄长杀了”的沼泽中,就再也出不来了。

所以不告诉她真相,对如今脆弱的她来说,或许是好的。

薛凝眼泪决堤,“她没死…她没有死…太好了…”

她低声呢喃着,埋在心底多年的愧疚终于轻了些。

虽然已经不可弥补,但是一定程度上来说,她的确是救了宋锦云一命。她并不用愧对她,而是应该感到安慰。

如此便好。

昨晚飘了一夜的雪,像是天上的玉树琼花被摇散,如鹅毛般落在瓦砾屋檐上,银装素裹。

京城此时却并不太平,大批官兵围守在薛家院外,前院雪地草坪上,放着两尸首。

一具是定国公薛康林,一具是从另一处宅子抬过来的定国公夫人洪氏。

两人死相甚惨,让看者心惧。

那大理寺的和刑部的官员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一一审问下人。问及管家,管家哆哆嗦嗦道,“三、三爷说,六爷提着剑从老爷房里离开。”

“那薛晋如今在何处?”

“不、不知道。六爷提剑出门时,一直念着三爷三夫人的名字,像是要杀人了。”

这话可着实让在场的官员头疼,依照刚才问那小宅的下人来看,薛升毒害其母,难道如今还弑父?

可是为何要这样做?不是说平日薛升恭顺父母,为人十分勤恳上进,待人也彬彬有礼么?可为何会做出那种残忍的事?

原因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朝廷已派了很多人来查案,方圆半里的人都惶恐不安,生怕殃及自己。

不过半日,已经有人将证据整理呈上,大理寺当即下令捉拿薛升。

可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薛家毫无征兆一夜惊变,让圣上大为震惊,下令严查。京城大门刚开不足两个时辰,便架起了拒马枪,盘查进出行人。

薛升还拿着他的剑躲在一个阴冷的废水沟里,又湿又冷。上面有块石块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挡住了别人的视线。没人会找得到他,他很快就会安全了。

他在想要怎么去找点钱,要不去找家民宅,冲进去抢点钱?

可是一定会很快被人发现。

他真的后悔没有把宋锦云杀了,才让自己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身体更冷了,他动了动腿,发现腿有些冻僵。挪了挪身,肋骨上立刻传来剧痛。他吃痛一声,上头立即有人喊道,“这下面有人。”

他握紧长剑瞪大了眼盯看,那石块一点一点被移开。随后就看见一个身着官服的衙役和他对上了视线,他当即跳出水沟,要怒斩这人。可剑刚提起,就发现这长巷中,站满了官兵。

“薛升?”

“上头要捉的人就是他。”

他惊恐得往后退步,嗓子几乎嘶哑,“你们凭什么抓我,都滚开!”

“薛升,你残杀定国公和你母亲,可有这一回事?”

薛升怒声,“我没有。”

“你将薛三爷和薛三夫人藏在了何处,还不快快招供。”衙役想靠近他,却屡被他挥剑逃开。

可寡不敌众,薛升到底还是被擒住了。

衙役只觉他疯了。

薛升也确实是要疯了,他大喊大叫,狼狈不堪,根本不像方为初见他时的模样。

方为站在人群中直到亲眼见他被押进衙门,这才离开。只等他首级落地,他才算是完成对阿古薛晋的允诺,方会离开。

当初诱使薛升的温香楼,也能散了。

远在十里之外,一辆低矮马车安稳行在小道上,轧过积雪,一路向南行去。

阿古知道薛晋会很多东西,但没想到马车也赶得这样好。连薛凝都能在这种地方睡着,可见赶得当真稳当。见她熟睡,一时半会不会醒,阿古这才俯身出来。

薛晋轻轻扬鞭,马儿走得也悠闲,见阿古出来,说道,“外头还下雪,快进去。”

阿古并不听,伸手给他摆正挡雪的斗笠,又拨拨蓑衣,一点一点地将他脸上的脸皮拿下,又把自己皱巴巴装扮成老太婆的脸皮取下,揉揉脸说道,“我坐在这就好。”

薛晋笑笑,继续认真赶车。

飞絮般的雪依旧没有停,待久了冷得入骨。阿古一点也不在意,见有雪飘来,伸手接住。只见雪花化在手心,留下一点水渍。像是一颗泪留在手中,合手握住,手心还有点凉。

又干净又觉凉凉的水渍在手中慢慢变得温暖了。

她忽然愣了愣。

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事。

那年她刚及笄,装扮得很好看去树头下等岳长修。结果他却告诉自己他要娶别人了。她躲开下人,跑到一颗大树下哭,哭了很久。

有个行人路过,递给她帕子,让她别哭,还说哭花了脸不好看。

天上飞雨,淅淅沥沥洒落,她抹去脸上的泪,在春日里连眼泪都凉凉的。她拿着帕子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年轻的清俊男子。

两人分别时,她说再见面他不认得自己了怎么办,他说一定不会。

他的确没有,可她却忘了他。被仇恨蒙蔽的心,让她忘记了很多人,如今终于离开那梦魇,她也想起了当年树下温声安慰的年轻人。

阿古眼眸微湿,“薛晋,我们是不是见过?”

稳稳握着缰绳的手蓦地一顿,薛晋心弦轻动,只落一字,“嗯。”

——完

第73章 番外(一)

番外(一)

正是春日,细雨连绵,像在滨州上空笼上一层薄纱。

媒人打着伞穿过大街,站在一间大宅前,看看头上牌匾,确认这是薛家,这才敲门。

下人开门,见了她没有多问,就迎她进去了。领到大堂奉了茶,说道,“您稍等,我这就去喊夫人。”

媒人宋娘来过这里许多回,薛家的当家虽然官职并不算太高,但是薛家世代为官,在滨州还是小有名气的。尤其是薛家八公子,年轻有为,多少家有适龄姑娘的想来说下这门亲事。

很快一个富态端庄的妇人走了出来,一见媒婆先露了三分笑,“刚歇下,起来费了些功夫,让你久等了。”

媒婆可算是三教九流之辈,别人对她们客气不是她们地位高,而是她们事关儿女婚姻前程,得罪不得,所以说话总要软两分。

宋娘笑道,“薛夫人客气了。”她随她坐下身,说道,“邵家是滨州的大户人家,他们家的姑娘哪个不是许得好的。薛家确实是不错的,但同邵家比,还是差了些呀。”

薛夫人叹道,“这我又何尝不知,听说邵家还是出自京城邵家一脉,只是邵老爷淡泊名利,从不曾向本家求过什么,一直住在滨州,好善乐施,在百姓中颇得美名。像那样清高的大世家,怕是看不起我们官家人。”

“哪里敢看不起官家人,夫人多想了。”

薛夫人摇头笑笑,“我儿和那邵家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就这么欢喜上了,说谁都不要,就是想娶那位姑娘。”

宋娘说道,“我不也是跑了几回,腿都要跑断了。”

薛夫人听出话里的意思来,忙让嬷嬷给了赏银。这媒人要是没点进展,哪里敢跟主人家暗示要钱,这戏兴许要成了,她自然也赏得高兴。

果然,宋娘得了银子,这才笑逐颜开,说道,“凭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这亲事说成了。”

薛夫人大喜,又赏了她钱。

自从对了八字后,邵桉就觉心口不顺。

“我连那人见都没见过,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就要同他成亲了。”

邵桉脸色红润,明艳动人,说话有着十五六岁姑娘家的俏皮腔调。她伏在栏杆上,瞧着楼下鱼池被雨水拍打的嫩绿荷叶,愈发不乐。

洪沅安慰道,“我听说那薛家八公子生得仪表堂堂,颇得知州大人的信任,前程大好。而且如今姑娘家成亲,有几个是见过的,你娘我娘,不都这样。”

邵桉叹了一口气,虽然是,但还是有些不高兴。她害怕那人跟她志向不合,那每日对着,得多闷呀,“我还是不喜欢,不想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