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圆点头,“多谢殿帅为我周全。”一面叫小丫头子来,提灯给殿帅照亮,送他出园子。

他失笑,“四姑娘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眯眼微笑,先前他就在这园子里瞎走一气,再让他一个人找来时的路,只怕他走啊走,走进别人的院子里去。

她的安排,他自然不反对,抬起手臂摇了摇同她道别,那天水碧的琵琶袖上有一圈金丝镶滚,清淡的颜色,在他身上别具儒雅的味道。

清圆目送他走远,先一步回来的抱弦轻轻唤了她一声:“姑娘,咱回吧。”

她这才收回视线,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进了院门。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及到回来,才觉得精疲力尽,梳洗过后便躺下了,仰在床上,定定看着帐顶发呆。轻而软的烟罗,有微微的风吹过也鼓胀起来,她看着帐顶缓慢地翕动,绵绵地,像水浪一样涌动。

脑子里茫茫然,好多事情浩荡流过,最后停在她心上的,是沈润的眼波。他虽然没说,但清圆知道,今天他必定在护国寺里,所有发生的一切他都看着,如果落进贼人手里的是她,他早就出现了。

她忽然觉得安定,就是那种后顾无忧的安定,即便再凶险也有人在背后承托着你,因他也无可倚傍,就产生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只是他未必那么凄惨,她自嘲地笑,高官厚禄将养着他,从来只有自己承他情的份儿。但说起这人,也奇怪得紧,头回见面端着架子和她打官腔,第二回来谢家赴宴,坑了谢家一大笔银子之余,顺便赠了她一块玉佩。那玉佩,简直就像下定,后来强行要她带着,仿佛收下了,就是他家的人……

她有些不情不愿地,探进枕下摸出了小荷包。那块玉佩还在里头装着,倒出来,拎着上头的吊绳摇了摇,龇牙咧嘴的饕餮,原本看着很丑很嫌弃。但现在又不是这样的感受了,似乎凶恶之外兼具憨蠢可爱,看久了能把人逗笑。

檐下灯笼的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姑娘细细的胳膊吊着那面玉佩,隔着帐子,像皮影一样一目了然。值夜的抱弦撑起身,轻轻咳嗽了下,帐子里的人慌忙把东西收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翻了个身。

抱弦不由轻叹,三公子显然是顾此失彼了,这一个月忙于回横塘请父母之命,却不知一个月里发生了多少事。那位沈指挥使呢,滴水不漏地接近四姑娘,年轻的公子哥儿,哪里是老狐狸的对手。

当然老狐狸的手段远不止拉拢姑娘那么简单,隔了两日,指挥使驾下的通引官便到了谢家门上,递了名刺,直言要见节使夫人。扈夫人惴惴地,在自己的院子里踌躇了半天,最后才咬牙吩咐孙嬷嬷,把人引到会客的花厅里。

那通引官叫严复,长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浓重的络腮胡遍布两颊,一眼看上去简直像钟馗现世。见了扈夫人,叉手行了一礼,头一句话,就是请夫人屏退左右。

扈夫人知道这回难逃一劫,但又不得不隐忍,便冲孙嬷嬷使眼色,让她把人都支开了。

廊下侍立的丫头鱼贯退往倒座,扈夫人这才勉强笑了笑,“不知都头驾临,有何公干?”

严复道:“在下奉殿帅之命,特来请问夫人,可认得檄龙卫振威校尉梁翼。”

扈夫人吃了一惊,上回她就是托付梁翼买凶,试图一气儿整治死清圆。本以为梁翼自己身上有官职,比她更急于撇清,就算那些人落进殿前司手里,也万万查不到他身上。结果这个废物办事不力,竟把自己也折了进去,她一时慌张起来,竟有些不知怎么回答了。

那金甲的官员横过眼瞥了瞥她,并不要她作答,自己接了口道:“某前几日奉命拜访过梁校尉,梁校尉昨日上殿前司衙门,同殿帅恳谈了一番,梁校尉话里提及节使夫人,可见和夫人交情不一般。夫人,内宅里头争斗家家都有,牙齿碰舌头也是常事,孩子不听话了,或打或骂都使得,像夫人这样真刀真枪要人命的,可真不常见。梁校尉昨日已经写下供状,说一切都是受夫人指使,殿帅因瞧着节使的面子,把这件事压下了,差某先来知会夫人一声,听听夫人是什么意思。再者,那日护国寺里对贵府二姑娘不恭的贼人也如实招供了,没想到竟也和夫人有关……”

扈夫人的脸色已经没法子瞧了,青里透着灰,简直叫人害怕一不小心会吓死了她。严复看在眼里,粗犷的脸上浮起一个笑,“据某所知,二姑娘是夫人所出,夫人这样对待亲生女儿,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夫人恨节使,要将节使的诸位千金都赶尽杀绝么?夫人这样不论亲疏,一视同仁,实在让严某佩服。”

扈夫人听着那些扎心的话,却是连半句都不能反驳。殿前司果然是个厉害的衙门,就算针尖那么大的线索,也能给你连根挖出来。如今小辫子被沈润揪住了,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当初不过给老爷递个奏疏就讹了谢家一万两,如今拿了这样的把柄,谁知打算怎么吸光她的血。

这人吃人的世界,本就是这样,这两天为了安抚清如,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现在回头想想,走到这步真是天底下最讽刺的事,她必须花大把的银子,才能隐瞒她女儿受人欺凌的真相。有时候自责起来,恨不得一死了之,可细想又不能够,清如已经成了这样,要是再没了母亲为她谋划,她将来怎么活下去?

所以还是得忍,她长出了一口气,“殿帅今日派都头来,想必早有打算了,何必再问我呢。”

严复啧了一声,“听夫人的意思,竟是打算随缘了么?某此来没有直去见老太太,先来见了夫人,夫人难道不明白殿帅的一番苦心?既这么,也不必啰嗦了,某这就去面见老太太,公事公办,大家都爽利,啊?”一头说着,一头拱手,转身就要往外去。

还是孙嬷嬷上来,慌忙拦住了道:“都头息怒,我们太太这两日身子不适,一时没听真周都头的话……万事好说的,都头且消消气,我们老太太上了年纪,这些事就不必通禀她了……”见扈夫人还愕着,唤了两声太太,挤眉弄眼示意她服个软,全当破财消灾了。

扈夫人终究是世家大妇,如今被人牵着鼻子走,颇有虎落平阳之感。愤恨虽愤恨,却也没有办法,勉强下了声气儿道:“都头今日既是奉了殿帅之命来,越性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殿帅开个价吧。”

严复却冲她哂笑,“某是奉殿帅之命,前来告知夫人查案的结果,但殿帅从未授意某收受夫人的暮夜金,夫人万万不要带上殿帅才好。这事是严某为夫人着想,胡乱替夫人出了一回主意,夫人心知肚明便是了,毕竟节使府的脸面要紧,倘或叫人知道害了二姑娘的正是亲生母亲,传出去到底不好听。”

这就是既要做娼,又要立牌坊,官场上的那点子事,谁不知道呢。扈夫人道好,“那就请都头为我指点迷津吧。”

严复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晃了晃,“夫人就出这个数吧,后头的由严某为夫人打点,夫人只管放心。”

“五万两?”扈夫人瞧着那只手,只觉晃得有些眼晕,又气愤又无奈,压低了声道,“五万两不是小数目,我哪里凑得出这么多来!”

严复皮笑肉不笑道:“谢家百年大族,夫人娘家又是累世高官,区区五万两,不过是夫人的梯己钱罢了,哪里就拿不出来了!严某今儿是来知会夫人,不是来同夫人谈买卖的,成与不成全凭夫人的意思。”

五万两……五万两……几个庄子上全年的收入也不过七八千两。沈润这记竹杠,一下就敲了庄上几年的收成,竟还用“区区”二字,可见他的胃口有多大。

但价已然说出了口,再想商议只怕没有余地了,事到如今就花钱买个平安吧,于是她咬着牙颔首,“这五万两我来想法子,只是如何保证五万两就能了结此事?后头还会不会有十万两、十五万两?”

“夫人也忒小心了些,到时候把那两个假和尚结果了,再把梁校尉的口供交给夫人就是了。不过在这之前,还要请夫人帮咱们殿帅一个忙。”严复道,“殿帅瞧上您家四姑娘了,这事夫人是知道的,可如今又夹进了丹阳侯公子,殿帅的意思是,请夫人好歹阻断这门亲事。夫人想,只要殿帅迎娶了您家四姑娘,那夫人便是殿帅正头的岳母,就算为了保全指挥使府的体面,也不能叫指挥使夫人娘家贻笑大方。有了这头亲,可比银子好使多了,夫人细斟酌,严某说得对不对?”

扈夫人冷冷发笑,这沈润果真好算计,如此一来人财两得,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最后成全的竟是他。

严复还在等着扈夫人的回答,他也知道这刻这位诰命夫人八成恶心坏了,但不叫她恶心,也就不必跑这一趟了。世上的事总是相对公平的,她害人,转过头来又落进别人的陷阱里,这叫一报还一报。不过殿前司的人耐性不怎么好,见她迟迟不应,他便蹙起眉来,“夫人若觉得为难,那这件事就不议了,告辞。”

结果当然是要议的,即便事后扈夫人气得在屋里砸东西,当时的局势也不容她含糊。

无论如何先过了这个坎儿,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她虽恨不得生吞了四丫头,可现在闹得这样,再折腾下去毁的不单是清如,还有正则。正则是万万不能有闪失的,他是谢家嫡长子,倘或因她这个母亲蒙羞,那一辈子的功名前程也就完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想尽法子筹集这五万两,私房全拿出来不算,还得让人悄悄拿首饰出去变卖。就这么拆东墙补西墙,把能凑的都掏出来,最后还差五千两,回去求娘家,她没这个脸,只好把惠丰的两间铺子出手,才勉强凑够了这个数。

银子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李从心那头的亲事。这点倒是没有那么急迫,谢家十个有九个,都觉得丹阳侯夫妇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人家好歹是皇亲国戚,尤其两家前头还生过嫌隙,这门亲要是成了,往后亲家也不好走动。丹阳侯夫人如此精刮的人,怎么会讨个那样的媳妇,给自己添不自在。

所以这日院门上丫头进来回禀,说丹阳侯家三公子来了,她心头一点波澜都没有。

清如听见了,躺在床上没有动弹,眼泪却从眼角滚滚流下来。她知道这丫头终是不甘心,但这份情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她替她放下了床上的帐幔,淡声道:“你嫁不成小侯爷,清圆也嫁不成,这样各自撒开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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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这位小侯爷,确实是个实心的人呐!一个多月, 快马来去幽州与横塘, 整整两千里路……如果那个有福气的姑娘是清如,那多好!可惜了, 人家一心念着清圆。扈夫人打眼看他, 一个多月马不停蹄, 这大热的天,晒得脸都黑了。但他的眼睛明亮,像星子一样, 炯炯地望着清圆, 扈夫人便知道,现实与预想又一次产生了偏差。小侯爷这回大约顺利达成了自己的心愿, 因此他来, 是带着胜利的希望来, 只要谢家应允, 他就能如愿以偿了。

果然的,他郑重向老太太和她叉手作了一揖, “老太君, 夫人,淳之依约回来, 向二位长辈复命。家父家母已应允了这门婚事, 我今日先来向长辈及四妹妹回话,明日便命人预备聘礼,正式向四妹妹提亲。”

谢家的众人都有些懵, 没想到他竟真能办成这件事。老太太眼睁睁瞧着丹阳侯及夫人的手书送到面前,展开信看,通篇是对先前莽撞的懊悔,及对两个孩子的撮合。说淳之小孩儿心性日久,到了该成家立室的时候了,听闻四姑娘才高聪颖,将来一定能助淳之成就一番功名。

老太太使劲地逐字逐句看,试图从字眼中发现一点心有不甘来,结果并没有。丹阳侯夫妇这回是很诚心的样子,转变之大,实在让人纳罕。

东府里的蒋氏如今觉得自己在扈氏跟前也能扬眉吐气了,有时候扳回一城不必自己爬上去,只需等别人落下来。她轻俏地瞥了扈夫人一眼,“哎呀,这可怎么好,四姑娘这回可是盛情难却了。真没想到,咱们家竟是倒着来的,最小的怕是要头一个出阁呢。”

李从心笑了笑,因风吹日晒,那鲜焕的肉皮儿黝黑了不少,反显得牙尤其的白,“那倒未必,有人托我捎口信,他带着家里预备的大礼,脚程没那么快,若我先到,就先替他向老太君回禀,兰山不日就上贵府请期。”

这是个极好的消息,千里之遥没能阻断开国伯公子的决心,众人都向大姑娘道喜。清和低着头红了脸,心里的甜蜜要从眼角眉梢溢出来了。

然而更大一喜,当然要归于四姑娘,总算她苦尽甘来,能够顺利嫁入丹阳侯府了。小侯爷看来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啊,顶着这么大的压力都能说服父母,将来四姑娘过去了,他必然也能护四姑娘周全。

清圆还是笑着,因为除了笑,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件事。原本是很好的,他有这份诚意,以自己的出身和目前的处境,还奢求什么……可人心总是不足,安稳之余便开始挑拣,实在不应该。

李从心向她望过来,依旧是朗朗的目光,朗朗的微笑。她心里都明白的,看他风光霁月地来,不知在横塘父母跟前作了怎样的努力呢,如果当真结果如此,她也该收收心,讲究言出必行了。

老太太那厢还很犹豫,“我看了贵府上的信,料着侯爷和夫人也有意结秦晋之好,只是……幽州离横塘那么远呐,两个孙女都……”办说边叹息,“我实在有些舍不得。”

李从心抬起眼,心头微微一跳,忙宽慰道:“老太君不必伤怀,我如今在上京任职,将来大抵也是要留在京畿的,老太君想见四妹妹了,随时可让四妹妹回来。”

可还有什么说的,老太太被近日的变故弄得很乏累,原本清圆的婚事在丹阳侯府和指挥使府间左右摇摆,但护国寺回来那晚,沈润这样为护着清圆目中无人,她也思量了,真得了这么个女婿,将来清圆便是要在娘家称王,他也必定成全她。

蒋氏拢着袖子问清圆,“四姑娘是什么意思呢?”

清圆安然道:“一切听祖母的安排。”

老太太吁了口气,缓缓点头,“既这么……”

这时扈夫人却截断了老太太的话,“依我说,这事不必操之过急。老爷在关外打仗,一封家书也不曾写回来,不知如今怎么样。家里孩子的婚事,还是略等一等为好,到底老爷是一家之主,总要听听老爷的意思,母亲说呢?”

老太太能说什么?索性不说了。清如的事,抽光了她所有的底气,她如今看天,天是灰的;看地,地也是灰的。清圆不需她操心,这是真的,李从心也好,沈润也好,爱谁谁吧!这两日自己仔细想过,自打清圆回来,家里的事就不断,说让她镇宅,这宅子都快被颠腾得散了架,还要镇什么!只是这大太太……实在叫人一言难尽,一个当家主母如此不容人,也怪自己,以前对她纵得太过了。如今这谢家,脊梁骨都快叫人戳弯了,她躲在深宅之中不敢听外头的风声,听见了,只怕要呕出血来。虽对外还在敷衍,扬言不过是个婢女,遇上些不怎么光彩的事,但也是自欺欺人,二丫头连大选都去不成了,那些爱嚼舌头的贵妇们又不是傻子……

倘或清圆嫁得好些,多少能替谢家挽回一点颜面。老太太瞧瞧扈夫人,又瞧瞧李从心,有些两难,只得折中先拖延一日,“淳之是今儿才到幽州吧?一路上舟车劳顿,辛苦了。先回去歇一晚,等明儿……明儿歇足了,缓过劲儿来,再议不迟。”

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白,李从心连日都在路上,并不知道谢家发生的事。如果清如的事带累了清圆,让他觉得同谢家结亲还需考虑,那就顺应天意吧。清圆再不济,还有沈润兜着,横竖他认定了四丫头,底细也全知道,免于多费唇舌。

李从心竟是不太懂谢家的意思了,自己这样两地奔波,原说好了,只要侯府答应,谢家绝不阻挠的。如今是怎么了呢,扈夫人不应倒也罢了,她本来就和清圆不对付,可连老太太也出尔反尔,实在让他不解。

不解归不解,却不好咄咄相逼,他心里虽有些委屈,也还是以礼相待,拱手道:“多谢老太君体恤,那淳之明日再来拜访。”

他又望向清圆,眼神里很有些恋恋不舍。老太太见了,对清圆道:“四丫头,你送送小侯爷吧!”

清圆道是,顺从地陪同李从心退出上房。外头阳光依旧刺眼,他们走在长长的抄手游廊底下,八角的漏花窗里,吹过隔壁园子树荫底下奔跑的凉风。李从心到底顿住了脚,回过身问清圆:“四妹妹,这程子你好么?”

他时时牵挂的姑娘,穿着茜素青的襦裙,那种介乎绿与蓝之间的颜色,愈发衬出她柔腻的面色。她的唇角总带着一点笑意,“好也不好。三公子,近来谢家发生了一些事,或者有损谢家名声。老太太才刚没有和你说明,但要请你仔细斟酌,多多权衡,是否会因此带累了侯府。”

李从心有些莫名,“我连日都在路上,实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事同你有关么?”

清圆没有答,只道:“我不便多说,你回去就知道了。”

她移步缓缓前行,轻柔的裙裾吹拂,偶尔拂在他腿上,飘渺的一点触感,来不及琢磨。他看着她的侧脸,她微低着头,耳坠子上的一粒黄翡被极细的银丝牵扯着,像一滴泪,在那洁白的脖颈间款摆着。他看得有些痴了,轻声说:“四妹妹,谢家是谢家,你是你,我不管那许多。”

她听了,赧然一笑,“我却没想到,侯爷和夫人竟会答应你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倘或我执意要做一件事,他们最后都会答应的。”

他说得很简单,仿佛办成只需一句话,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他母亲点头。下跪不可少,他在院子里整整跪了一夜,早上还挨了一顿鞭子,对于养尊处优的他来说,可算吃了大苦头。

他祖母护着他,跺脚斥责儿子儿媳:“咱们家只这一个嫡子,将来一应都指着他,你们把他逼死了,看我怎么和你们拼命!”

侯爷向来是严父,手里的鞭子还紧紧攥着,“母亲不知道那谢四姑娘是什么出身,她娘毒死了人,叫谢纾撵出府去的!”

老夫人哼笑,“毒死了人就这么撵出去,怎么不叫她偿命?姑娘养在人家十四年,及笄了才接回家,可算打得一手好算盘。我都问明白了,谢纾吃绝户,侵吞了人家多少田地,最后把人一撵了之,亏你们还拿这个说事!”

他母亲见儿子挨了打,一则心疼,一则怨他不长进。不论谢四姑娘背后有多少冤屈,到底外头名声板上钉钉了,纵是个好姑娘,也难免叫人耻笑。

“淳之,你听母亲一句话,天底下多少好姑娘娶不得,怎么偏是她?你要是实在喜欢,接回来做个妾就罢了,正头少夫人是万万不成的。前儿成国公家托人来说合,他家大姑娘年纪和你相当,既是嫡长女,人品样貌又极好,你要是想娶亲,我这就命人登门下聘……你何苦呢,为那么个姑娘,值当么?”

他跪得人也恍惚了,腰腹往下几乎没了知觉,仍旧一口咬定,“我非四姑娘不娶。”

侯爷的鞭子又落下来,“你要执意娶她,就不是我李家的子孙!”

他听了,解开发髻,拔出了腰上短刀就要割,“我绞了头发做和尚去,这样总遂了父亲心意了。”

然后阖府沸腾起来,侯爷唯一的嫡子要出家,老夫人哭了,侯夫人哭了,连侯爷的几个妾室也跟着一道哭。侯夫人终于服了软,说罢了,“我一生只养了这一个,这孽障要如何,我都不管了。”

所以他皮肉虽受了些苦,总算没有辜负清圆,可是带着好消息回来,谁知竟受了这样的冷遇。

“四妹妹……”他有些哀伤地看着她,“我对你是真心的,也如约依着父母之命来见你。我不知你现在是什么打算,倘或你还愿意给我机会,我求之不得。但若是你心有所属了……这事就作罢,我也不怪你。”

清圆不由惆怅起来,话是这么说,但当真能不怪么?他没有做错什么,不能为她的心念不坚定,白费了这番工夫。

所幸从未在沈润跟前松口,三个人的纠葛,最终还是要有个了结的。清圆和声道:“我刚才的话,三公子回去好好思量。亲事也不急在一时,要是太太这头不答应,怕是且有得磨呢。”

李从心蹙了蹙眉,“反正我打定了主意,只要四妹妹不回绝我,我就算等到八十岁,也一定要迎娶你。”

清圆诧然笑,这便是少年式的一腔热忱,是优渥的生活作养出来的执着,受过苦难锤炼的人,哪个会这样一根筋呢!她慢慢释怀了,以沈润的官位和家世,总能找到更好的,他比李从心懂得取舍,也更懂得适时放弃。

“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吧。”她送他到门前,“至于后头的事,明日之后再和老太太细谈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随行的小厮上来接应他,他脚下徘徊着,还是去了。临要上车,回头望了她一眼,她站在檐下向他挥了挥团扇,身后朱漆的门户衬托着淡雅的身影,若是拓下来,足能欣赏一辈子。

马车驶开去,渐渐走远了,抱弦这才上前来,“老太太有吩咐,说姑娘送完了三公子,还叫姑娘回去说话,”

左不过就是这件事,清圆说走吧,仍旧往荟芳园去。进了上房,发现先前的人都已经散了,只余老太太一个,坐在窗前的竹榻上,慢慢数着手里的佛珠。

“祖母。”她站在一旁,轻轻唤了声。

老太太耷拉的眼皮微掀了掀,“你坐吧。”

清圆道是,在下首落座,等老太太开口。老太太一直沉默着,半晌才道:“今儿是禁中大选,不知三丫头怎么样……你们姊妹两个都苦,小小年纪都没了娘,小时候落下的福泽,将来补足了,倒也好。关于丹阳侯家的这门亲事,我原先是不怎么看好的,他家侯夫人太傲气了些,只怕你过去受委屈。今儿小侯爷来了,瞧着倒是实心,可我又不敢应准,怕沈指挥使那头交代不过去。你和沈指挥使,究竟怎么样呢,要是果真和他……那越性儿把小侯爷挡回去,也就是了。”

老太太边说,边看清圆的反应,她脸上神情淡淡的,顿了顿才道:“祖母是瞧太太一力反对,才来同孙女说这番话的吗?”

老太太窒了下,“自然不是的……”

清圆垂着眼,慢声慢气道:“祖母是天下第一洞达的人,自上回我往碧痕寺遇袭,到这回二姐姐遭人凌辱,我不说,祖母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祖母,祖母果真觉得体面比人命更要紧吗?夏姨娘根本不是我娘害死的,是太太的一石二鸟之计,祖母明察秋毫,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您为了家宅太平,还是把这事捋平了,我娘和夏姨娘白死了,太太却好好的,享尽人间富贵,这世上哪里有公道可言!如今太太自食恶果,把二姐姐也给害了,祖母还在一味姑息,可是要等她将来把几位哥哥也坑了,才打算惩治她?”

老太太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这些话都没错,可是要发落一位当家主母,岂是这么容易的事!老爷不在家,整个幽州也都盯着谢家的一举一动,这时候要是太太再出差池,那谢家往后就不能抬头做人了。况且太太还有正则,就是不瞧着太太,总要瞧着正则的面子。再过一阵子就要武举了,这会子根基一动摇,于三个哥儿都不是好事,所以这事还得捂着,即便臭了烂了,也得捂着。

老太太叹息:“你太年轻,想得不长远,等将来你成了家,有了儿孙,就知道我的难处了。四丫头,世上事,哪里桩桩件件一清二楚,人越上年纪,便越懂得权衡利弊。”

清圆一哂,“眼看着太太毁了您的亲孙女,你也能包涵么?”

老太太脸上神情木然,“错已经铸成了,我能做的,就是让谢家维持原样,直到你父亲回来。”

父亲回来,结局还是一样。谢家人的虚伪和麻木让她感到绝望,再待下去,只怕自己也要变成这样的人了。

“我既答应了三公子,就要说到做到。”她站起身道,“沈指挥使那头,我自会给他交代,请祖母准我往上京一趟,顺便去探探三姐姐的消息。”

老太太垂着眼皮,点了点头。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成算,不是你能随意掌控的了。早前她也算事事如意,如今到老了,遇上一点小坎坷,只要能含糊带过,就不要管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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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这不是清圆头一回往上京去, 但两次奔赴, 都是与沈润有关。

其实幽州的一切, 他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李从心回来也罢,她要往上京找他也罢, 哪一样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有时候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也是一件极便利轻松的事, 他不必你绞尽脑汁费力解释, 你只要站在他面前, 他就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只是可惜, 她短暂地享受了这分便利,也不知是偷了哪个有福之人的权利。如今要归还了,要了结了,细想起来, 竟有些舍不得。

抱弦看她面色凝重, 温声道:“姑娘想好了吗?若是还拿不定主意,索性再等等。”

等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如此。越是拖延, 想得越多, 陷得便越深,这样对谁都不好。她垂下手, 把那个镜花绫的小荷包捏在手里,里头饕餮的纹样她看过很多遍了,摸着轮廓, 就知道是哪个部位,哪道玦口。

“怪我自己。”她强撑着精神道,“我没有想得那么深……”

抱弦也替她惋惜,“世上两个顶好的人,都叫姑娘遇上了,若只来一个是福气,两个一道来,就是麻烦了。”

这话很是啊,可惜两个一道遇上了,转了个大圈子,还是选了最先遇上的那个。剩下的那个,难免要辜负他的一番美意了。

从幽州到上京,快马需一个时辰,她的马车略慢些,得走上近两个时辰。上回入上京是半夜里,那时候惊魂未定,哪里有兴致看外头光景。今天倒还好,午后便进了集成门,打帘朝外头看,天再热,街市上行人亦往来如梭。不单是本地的商户买主,还有外邦商队,穿着奇装,牵着驮货的骆驼,大摇大摆从直道上走过,驼铃铛铛地摇摆,震荡出一串绵长的铃音。

清圆收回手问小厮:“还有多久能到殿前司?”

小厮探头往前看,“过了广运门就进内城了,殿前司在护城河对岸,从吊桥上过去,再入拱辰门……只是咱们的车马,恐怕进不去。”

清圆嗯了声,“皇城到底不比外头,回头停在门前,我自己走进去就是了。”

回想起那晚进城,沈润亲自出马也得通过道道关卡,及到长桥前,确实已经走无可走了,她便下了马车,上前向守卡的班直行礼,“请效用代为通禀,剑南道节度使四女,有要事求见指挥使沈大人。”

毕竟是从二品官员家的小姐,守卡的班直还是要留她几分颜面的,只说请姑娘少待,一人便压刀往拱辰门上去了。

热浪滚滚,一丝风也没有,丫头撑着莲青色的帛伞,伞下的姑娘身条笔直地站着,就算面对成列身着甲胄的武将,也是一身正气,不卑不亢。姑娘长得好看,无一处不妥帖的眉眼五官,在这盛夏炎热干枯的世界里,清泉般养眼。班直们的视线飘过来又荡过去,有意无意地停留片刻,暗暗开始揣摩,这姑娘究竟和沈指挥使是什么关系,莫不是指挥使桃花运大盛,终于有姑娘看上他了吧!

很快的,刚才进去传话的人回来了,比了比手道:“姑娘请。”

清圆没想到这么顺利,欠身让了一礼,踏上长桥。那长桥约摸有十几丈远,走到中央的时候,才微有带着水气的凉意吹过。脚下加快些,入了拱辰门就是殿前司,想是里面人发了话,之后并未遇到什么阻碍,一个黄门上来引路,躬着腰道:“请姑娘随我来。”

这官署的大殿自是熟悉的,她跟着黄门进去,越往深处走,心里便越惴惴。对于沈润,她纵是见了千百次,每回他一出现,她心里还是急跳。她一直自觉端稳,那份从容不迫是做给别人看的,内里怎么样,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见又不敢见,上回花园里的一抱,她到现在还记着那坚实的胸膛,带给她怎样安心的依靠。可是今天来,最后大抵会不欢而散,她不由伤感,其实她有些喜欢他的不可一世,喜欢他孤芳自赏地逞口舌之快,说:“四姑娘抵不过相思之苦,终于来找沈润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黯然,脚下也轻快不起来。终于到了殿宇深处,座上空空的,没有见到他。她纳罕地问黄门:“中贵人,殿帅不在么?”

黄门道是,“先前都使命我出来接应姑娘,我们殿帅像是有公务在身……暂且出去了。”

清圆哦了声,向这黄门颔首,“多谢中贵人,我且等会子吧。”

黄门叉手行礼,复退了出去,这深宏的大殿上,便只剩她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