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此来的目的,不愿意面对,所以不敢见。清圆在殿里等候,不远处的角楼上,有人负手遥望。槛窗洞开,她就在错落的竹帘下站着,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微微低着头,那身影,似乎有些哀致的味道。

好女怕缠郎,经过他不懈的自作多情,她现在应当是有些喜欢他了。可是他再神通广大,不能左右事态的发展,倒不是说区区一个李从心便让他束手无策了,他只是碍于她,不能对那贵公子动手罢了。

有时候姑娘家太讲信用,真不是好事,过于克制,过于自省,就算他使尽浑身解数,她也还是不为所动。他看着那身影,想见又不敢见,让她枯等心里不忍,去见她,又怕她是来同他道别的,将来各行各路,永无交集了。

沈澈在一旁看他愁眉不展,抱着胸道:“打算拱手相让了?”

沈润蹙了蹙眉,“没想到丹阳侯夫妇拿这儿子毫无办法,皇亲国戚,好歹要以脸面为重吧!”

沈澈没好说,你都不在乎脸面,人家山高皇帝远的,有什么好怕的。如今事情摆在眼前了,一个可以娶,一个应准了便要嫁,沈指挥使忙碌了一个多月,眼瞧着肉从牙缝里溜走,打击不可谓不大。

“要不,重找一个吧。幽州也好,上京也好,比谢四姑娘讨人喜欢的大有人在。你瞧她……”沈澈道,“还是个孩子,性子又倔,又不解风情,每回你对她抛媚眼,她像根木头似的,我都替你汗颜……”

话才说完,指挥使的眼刀即刻杀到,“我几时对她抛媚眼了?”

沈澈摸了摸鼻子,没敢和他争辩,“那大概是我看错了吧……”当然话要说回来,“对一个姑娘有意思,飞个眼儿也没什么,可如今淳之奉了父母之命,以四姑娘的脾气,怕是要定下了。”

沈润听着,半晌哼了一声,“一个人的习惯,轻易就能改了吗?李从心是有名的纨绔,不过在四姑娘面前装得纯质罢了,糊弄糊弄小姑娘还犹可,却糊弄不了我。早前东皋夜宴上,他是怎么醉卧美人膝的,几次三番和良家子闹出事来,又是怎么一一费心平定的,是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他这样的脾气,恐怕将来又是一个谢纾,只管多情,却不长情。哪里像我,认准一个,就是一辈子。”

沈澈听他自吹,讪讪笑着,说了两句顺风话。

“那哥哥打算怎么处置?如果直去和淳之说,只怕他不会让步。”

迂回的手段自然不少,四姑娘这样决断的性子也有好处,但不能操之过急,还得再等等。他深深望了窗前的人一眼,躲着也不是方儿,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

那厢清圆手里紧握着荷包,握的时候长了,掌心发烫。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避而不见,自己在这里站了足有一刻,也许他打定主意,不愿意听她把话说清吧。既这么,说不说都不重要了。她摊开手掌,把那块兽面佩从荷包里掏出来,上前几步放在他的书案正中央,他回来就会看到,看到就明白她的意思了。短短一月余的纠葛,说到底实质的只这一面玉佩罢了,归还了,事情就了结了,看吧,其实也不怎么难。

就是还有些眷恋,她仔细看了两眼,这物件在她身上放了那么久,倒像也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没有办法,终究不属于她的啊,她伸出一根手指,仔细擦了擦那张横眉怒目的脸,擦完了收回手来,打算就此作别了。可是转身的时候,猛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她倒吸了口凉气,“哎呀,殿帅走路怎么没声儿呢,真吓我一跳。”

沈润没应她,调过视线看了那面玉佩一眼,“四姑娘来归还信物?”

清圆噎了下,低头道:“从来不是信物,是殿帅寄放在我这里的。现在时候差不多了,该物归原主了。”

他沉默着,凝眸望她,那目光能洞穿她的心。被他瞧着,她忽然觉得难堪,像个负心人般应该接受良心的拷问。

彼此都不吭声也不是办法,清圆道:“小侯爷回幽州了,殿帅应当已经知道了,我既答应了他,就一定要兑现承诺。殿帅是人中龙凤,他日必定能得遇良配,清圆受殿帅错爱一场,心里实在有愧……”

“你不必愧疚。”他忽然说,“我忘了告诉你,这两日我也要定亲了。”

清圆心头一踉跄,惶惶起来。然而不能失态,不能叫他看出什么,便笑道:“那是好事啊,我还没恭喜殿帅呢……”

他嗯了声,“那位姑娘你也认得,前几日在护国寺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她眼波流转,细想了想,摇头道:“那天发生了太多事,我脑子里乱得很,不知殿帅说的是哪位?”

他的神情淡漠,凉声道:“穆府尹家的二姑娘,那日她家太君曾向你们引荐过,四姑娘不会没有印象吧?”

清圆这才想起来,是那个高挑白净的冷美人。若说容貌,府尹家姑娘无可挑剔,同他放在一起,真是极相配的。

她长长哦了声,那语调里的恍然大悟只占据了半分,余下尽是空洞的惆怅,“我见过大尹家的姑娘,我们老太太也直夸她齐全呢,殿帅真好福气。不过……她不是进宫参选了么?”

真正心疼子孙的长辈,没有哪个愿意把姑娘填进那个窟窿,沈指挥使从来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他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再说那姑娘身子也确实不好,从中微微一斡旋,人就刷下来了。不过这回没收穆家的银子,只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对外宣称穆二姑娘将与沈指挥使结亲。穆家虽然犹豫,但女儿能从大选中抽身出来,便不计较那些了。况且以指挥使的官职身家,就算当真作配也不辱没了二姑娘,便一口应下了。他呢,知道李从心势在必得,单靠强行作梗没有用了,目下需要顶个幌子,好行后头的事。

“四姑娘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殿前司暗线四通八达,要留住一个人,和有心处置一个人一样简单。”他一面说,一面暗暗留意她的表情,这姑娘真是个能堪大任的,竟是连半点恍惚都没有,不知是过于自矜了,还是当真对他要和别人结亲毫不在乎。他有些不满,复沉声道,“忘了告知四姑娘一声,贵府三姑娘入选了,目下进了掖庭宫东苑为才人,禁中的旨意明日会送达府上。”

清圆点了点头,“开国伯家要来请期了,三姐姐也进了宫,果真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她话里对姊妹的怅惘,比对他的还多些,他冷笑了声,“不把你那三姐姐送进宫,留在你跟前也是个祸患。扈夫人养大的,别指望她能同你一心。反倒是送进宫还好控制些,将来寻个机会远远打发了,也就是了。”

他到这刻还在为她考虑,清圆的愧疚便愈深,可是除了一句谢,似乎没有旁的可说了。

她想了想道:“我先给殿帅道喜吧,往后只怕没有机会再见了。”先前一次次的照面,都是他有意促成的,将来各奔前程了,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的唇角带了点讽刺的笑,“我也恭喜四姑娘,终于能够摆脱沈某了。”

她怔了怔,抬眼看他,但很快便挪开了视线,有些慌张地说:“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幽州……”

可是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咄咄道:“幽州离上京不是一抬脚的路程,四姑娘长途跋涉来找我,只是为了还我玉佩么?不是想我了,想来见我,想让我再想法子,为你我谋一个将来?”

清圆被他逼得无路可退,虽然她心底里所想全让他言中了,但人活于世,总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她挣了挣,“殿帅请自重。”

他说偏不,用力将她拽进怀里,“四姑娘,你我也曾这么亲近过,你忘了么?李从心回来了,你就让我自重,四姑娘真是个薄情的人啊。”

清圆飞红了脸,这人总这样,若非有权有势,简直就是市井无赖。她心里也急,殿前司人来人往,要是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于是轻声哀告着:“殿帅,你答应等三公子回来就做决断的,男人大丈夫,当一言九鼎。”

一言九鼎是什么,他全不知道了,只知道掌下柳腰有多纤细柔软,那玲珑的身形,比他想象的还要无骨三分。

少女的馨香,是世上任何名贵的香料都调和不出来的,是她独有的。他欺近些,迷蒙的视线在她脸上巡视,幽幽的鼻息几乎与她相接,他低声嗡哝:“四姑娘,你别嫁给他,嫁给我成吗?我会对你很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永远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

清圆又羞又窘,窗外间或有班直走过,虽目不斜视,但人家未必没有看见。她真有些生气了,怒声道:“沈润,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他微顿了顿,就是那一垂眼,平时嚣张又猖狂的人,也显出一种受伤式的软弱来,“我早就恼了,你怎么还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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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沈指挥使恼了, 通常是要死人的, 可他这回说恼了, 语调里竟满是幽怨,要不是他直言, 她甚至没有察觉。

真的恼了么?清圆仔细看他一眼,他皱着眉,那双眼眸便有些雾蒙蒙的。他们如此接近也不是头一回,但这样光天化日之下, 面对着面,鼻尖几乎碰着鼻尖, 却是实实在在的头一回。

他的手心温暖, 承托着她的脊背,她甚至能感觉到轻轻的震颤。世人都说殿前司指挥使是个怎样凶狠、残暴、一手遮天的人物, 却从来没有人知道, 他更擅用那种温柔的口吻, 用那种别致的哀怨,来摄走姑娘的魂。

清圆看着他, 无端心念一动,她不害怕他, 她很喜欢他。也许他们是同样的人,忘了听谁说过, 只有同类才互相吸引。可是他们都有各自的前程要奔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李淳之很好,穆二姑娘也很好, 两个人拆分成四个,可以最大程度上实现圆满。

那时在横塘,隐隐约约听说过观察使夫人和她父亲差一点儿就结成了夫妻,后来各自成家,常来常往,其实也不错。只是自己和他,往后还是不要见了吧,不见就不会惦念,时候一长便忘记了。

“你别生气。”她蹙眉道,“世上好姑娘多了,穆二姑娘比我强,有好家世,有好样貌……她长得比我好看。”

“胡说。”他不大高兴的样子,“个子太高的姑娘,我不喜欢。”

就喜欢她这样的,有精致的脸庞,和娇小的,一把能抱起来的身段。

甜蜜糖漫上身来,午后的薰风啊,绕梁的燕子啊,都是这仲夏最美的点缀。靠得那么近,明知姿势暧昧,可还是舍不得分开。

殿门处隐约有脚步声传来,不知哪个没眼色的,老远就喊:“殿……”帅字还没说出口,沈润抄起桌上的笔洗砸过去,哐地一声在地上炸开,后来世界就安静了。

可惜清圆被这响动惊醒了,忙要抽身,他的手臂却收得更紧,气息咻咻地,俯过来……俯过来……就要压上她的唇。

她匆忙别开脸,嗫嚅着:“你别这样,我会害怕的……”

他果然停下来,轻叹了口气放开她,撑着书案道:“对不住,我情不自禁,吓着你了。不过你刚才叫我沈润,哪怕是恫吓我,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从你口中叫出来,好像很好听似的。”

清圆失笑,“殿帅又想自夸了么?”

他说不是,“单是觉得你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我,很亲近。日后见了,便叫我沈润吧。”

清圆有些伤感,心想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但又不能说,说得越多纰漏就越多,既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李从心。

“往后善自珍摄吧。”她尽量说得轻快些,“我也会过得很好的,你不必挂心。若说谢,我谢你不尽,便也不多言了。”

她说罢,回身朝殿门上看,心里暗暗有些羞愧。这回来,弄得私会一般,不知抱弦瞧见了没有。

沈润知道她要回去了,摘了墙上佩剑道:“我送你。”

清圆只管摇头,“不必了,我的马车在宫门外等着呢,我自己回去。”边说边往后退,退下了台阶,退到甬道上,笑道,“若你和穆二姑娘成亲的时候我还在幽州,一定随礼讨杯喜酒喝。”

他不应她,只是望着她,她撤步纳了个福,转身往殿门上去了。

甫一迈出门槛,抱弦便上前来接应她,搀着她的胳膊道:“姑娘,都说明白了么?”

清圆点了点头,“回去吧。”

可是一路上她都郁郁寡欢,抱弦问她怎么了,她只笑笑不答话,隔了很久才长叹:“我忽然觉得没底气了,若是太太再来算计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本事回击她。”

抱弦懂她的意思,人都有惰性,身后有人可靠,心便从容着。一旦这个依靠忽然没了,那种失落,比从未有过更叫人难受。

她抚了抚主子的手宽慰:“亲事一定下,只等着出阁,往后谢家的一切都和姑娘不相干了,太太总不好到侯府害你,姑娘有大好的前程呢。”

清圆靠着车围子,心里逐渐安定下来,曼声说也好,“我想回横塘去,想回陈家。祖父祖母都上了年纪,我离得近些,也好照应他们。”

所以呀,活着哪能事事顺心呢,有失必有得。从上京回来,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进荟芳园回禀了老太太,说三姐姐已经入选才人,明日会有诏命到门上。

老太太听后愣了半天,似乎对清容的入选很是想不明白。在她心里,那是个不怎么出挑的孩子,可有可无地出生,可有可无地长大,若说貌,不及清圆和清如,要论才,也比不过清和。可是她却入选了,进了宫,往后再也出不来了,只有一心往高处攀登。老太太回想一番,对那个孩子从未重视,在她入宫后,忽然觉得十分对不起她。

不过总的来说,也是连日阴霾下的又一道曙光,大丫头许了开国伯家,四丫头眼看要配丹阳侯家,三丫头又进宫做了才人,谢家纵有二丫头这个污点,勉强也能向祖宗交代了。老太太重新高兴起来,抚着膝头道:“也罢,明儿小侯爷来,亲事就定下吧。你这一日间来去幽州和上京,实在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歇足了,一切从头再来。”

清圆道是,从上房退了出来,只是说歇息,也着实没能歇好。一晚上做了无数个梦,半夜里把手伸进枕头下探寻,没能摸到那个小荷包,忽然清醒了,想起已经把玉佩还给他,他不日就要和另一个姑娘定亲了。

悲从中来,心头发酸,酸得睡意全无,第二天起来脑子还昏昏的,李从心倒一大早就到了。

上房人很多,刚请完晨安,各房的太太姨娘们都没散,垂花门上婆子进来回话,说小侯爷在外头等着,老太太哦了声,“怪热的,快把人请进来。”

李从心虽对谢家二姑娘的遭遇感到震惊,但并不动摇他娶四姑娘的决心。他向座上的老太太长揖,“我依着老太君的话歇了一夜,今日的心还和昨日一样,非四妹妹不娶。”

在座的众人也乐见其成,毕竟以四姑娘的出身,能嫁进侯府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唯独扈夫人尴尬得紧,清如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最在乎的淳之哥哥,这会儿八成摸透了底细,以前还能挣一席之地,现在呢,可算颜面扫地了。

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既然贵府上侯爷和夫人有玉成的美意,小侯爷又是这样一片赤城,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老爷在外不打紧,这个主我做了,先把亲事定下,等老爷凯旋,再正经过大礼就是了。”

李从心喜出望外,满满长揖下去,“多谢祖母成全……多谢太太及诸位婶子姨娘。”

果真是个讨喜的孩子啊,众人笑起来,蒋氏哎哟了声,打趣道:“这会子就改口,咱们可是该给改口钱啦?”

清和一直同清圆站在一起,眼看着亲事成了,笑着朝她拱了拱手,“恭喜四妹妹呀,我倒是常盼着这样呢,往后咱们可有伴儿了。”

清圆只是笑着,人生大事上头也没什么执念,定下便定下了。只是姑娘家说亲事,总会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眼,在李从心看来,四姑娘便是害羞也落落大方。他母亲现在也许还不喜欢她,等将来她过了门,阖家自然知道她的好处。

以前同她说话还得顾忌这顾忌那,如今好了,至少在园子里,能正大光明和她并肩而行了。

他瞧瞧她,悬着的一颗心,现在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她和沈润的纠葛他不是不知道,昨天她去了殿前司,他虽不大受用,但也不打算过多追究了。

倒是她,没打算瞒他,据实道:“我昨儿去见了沈润,三公子知道么?”

他心里反而踏实了,嗯了声道:“我听说了。”

清圆踟蹰了下道:“他早前有东西放在我这里,我去还他……三公子知道了,会不会不快?”

李从心失笑,“我怎么会不快呢,你去见他,我反而放心了,知道四妹妹是打定了主意嫁我,我还有什么不足的!唯一不足,是你到现在还叫我三公子。我想听你叫我一声淳之哥哥,不说你我有婚约,就凭着我和你哥哥们的交情,你这么唤我,也不失礼数啊。”

他的眼神专注又深刻,以后无数温软的日子里,大约就是这样不浓不淡的熨帖了。

清圆的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只余一双楚楚的眉眼。年轻的姑娘憨态可掬,要改口了,还是有些赧然,团扇再升高一点,终于遮住了整张脸。薄透的金丝软烟罗后映出淡淡的轮廓,一声“淳之哥哥”,叫得人心都要化了。

李从心没头没脑红了脸,他也才弱冠,风月见了不少,对清圆不像对旁的姑娘,喜欢里掺杂一点敬畏,不敢显摆,也不敢造次。千方百计求来的亲事,自然小心翼翼,他听见那四个字在她唇齿间徘徊,忽然觉得之前一个月吃的苦都是值得的,他这一腔热诚有了回报,这个姑娘,以后就是他的了。

只是大礼还未过,这是唯一的欠缺,他想了想道:“关外的战局应当不会持续太久,我原本想今日就下大定的,但老太太既然发了话,等节使凯旋也未尝不可。我昨儿细思量了,一应由我自己操持,似乎有些不郑重,横竖时间充裕,把我母亲接过来,到时候六礼一道过了,咱们就……成亲吧。”

成亲啊,清圆听着那个字眼,还很遥远似的。可是做姑娘的时间本来就不长,及笄了,离出阁也就不远了。

她道好,“只是路远迢迢的,要叫你母亲受累了。或者过礼就不必兴师动众了吧,像大姐姐成亲,也是这头哥哥们送嫁,咱们到时候也这样吧。”

他听了,倒也没有一径坚持,含糊道:“这事我会看着办的,你就放心吧。”两个人并肩在花园的林荫道上缓行,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叫了声四妹妹。

清圆不解,不知他要说什么,疑惑地望着他。他故作端稳,笑意又掩藏不住,手足无措地说:“我……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娶你为妻。”

清圆不由发笑,“是我高攀你,该说做梦也没想到的人是我。”

“不、不……”他慌忙摆手,然后鼓足了勇气,牵起她的手合进掌心里,万分虔诚地说,“我从不在乎你的出身,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我家老太太也说了,你母亲未必没有冤屈,只是深宅大院里,有些真相被掩住了,时候一长,就没有人愿意去翻动了。”

清圆听了,很觉得慰心,“你家老太君,想必很疼爱你吧?”

李从心笑道:“隔代总是更顾惜些。我小时候在我祖母跟前长大,祖母疼爱我,将来必也疼爱你。”

可是这种疼爱,都建立在他身上,首要的一点,还需他眼里有她。

小侯爷这一生事事顺心,亲事虽然费了些周折,到底也还是办成了。谢家呢,历了二姑娘的磨难,但接下来倒也顺遂,三姑娘晋封才人的诏书来了,隔了两天开国伯家的请期礼也到了门上,大姑娘出阁的日子定在二月初八。

幽州的贵人圈子里,各种传闻都传得飞快,老太太的老姐妹们偶尔登门来,把三姐妹一顿夸,单只绕开了二姑娘,仿佛这个人已经消失了,死了。就算老太太有意无意地解释,人家也没有敷衍的意思,舌尖上打个滚,便又牵搭到别的上头去了。

那日穆府尹家老太太来串门子,家长里短地闲聊半晌,到底说起宫里选秀的事。老太太嗟叹:“我那天瞧着你家二姑娘,浑身上下竟是没有一点不好的,最后怎么落选了呢。”

府尹家老太太笑道:“是她没造化罢了,打小身底儿就弱,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到这么大,要是送进宫,不瞒老姐姐,也怕没人照应她,孩子离了跟前,我不能放心。”

老太太哦了声,“也是的,身子弱,还是留在家里妥帖。横竖姑娘生得好,将来不愁没有高官之主来聘她。”

府尹家老太太说起这个便笑,“承你吉言了,这回可巧,克勤郡王的夫人保了大媒,替殿前司都指挥使上门来说合。我原想着,沈家门庭如今虽辉煌,早前到底遭过难,万一有个什么,族里能照应的人也不多。不过再细想想,上头没有公婆伺候,对姑娘来说也不是坏事。你我都给人当过媳妇,婆婆立起规矩来不比在家,要吃大苦头的。”说罢一笑道,“我也是私心作祟了,这么看来,倒是门好亲。我们姑娘呢,从小娇生惯养,身子弱,吃不得苦。上头没有人刁难,只要将来小夫妻和睦,省了多少麻烦。再者殿前司是圣人跟前炙手可热的衙门,攀了这头亲事,对咱们也有助益。”

老太太嘴里曼应着,心头也有些涩然。可是怎么办呢,一个姑娘总不好许两户人家。再说丹阳侯府的门第比起沈家,究竟还要高些,四丫头定了侯府,实在也是不错的了。

不过四丫头大约并不欢喜,老太太下意识寻她,人却不见了,料着是回自己的院子了吧!正想打发月荃去瞧瞧,错眼见花窗外,她同清和姐儿俩正细声说着什么,一头说,一头笑。老太太不由惆怅,清圆这孩子是当真有大智,沉得住气。她同沈润之间若说什么都没有,总叫人信不实,但决意信守对小侯爷的承诺,沈润这头说撂下,便也撂下了。

后来送走了府尹家老太太,清和同清圆一道进来回话,清和说:“祖母,明儿有个东皋夜宴,幽州的贵妇小姐们都去的。御史家小姐邀了我,都使夫人邀了四妹妹,因此来请老太太示下,咱们能去么?”

这个宴,老太太自然知道,就同横塘的春日宴一样,更多是给年轻男女提供相看的机会。想必兰山和淳之都去,几个孩子寻常不能时时相见,做祖母的哪有阻碍的道理,便应准了,只叫多带几个随侍的丫头,早些回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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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不过这东皋夜宴, 顾名思义还是以夜宴为主。东皋是一片山泽之地, 有芝田,也有烟芜湖。那湖早前不过是个天然的小水塘, 后来东皋划入了前朝未央公主的封地, 公主见这片山川风景奇好,便着人大力营建。后来烟芜湖与山相接,连通广寒渠,两岸栽种了香草, 因此东皋夜宴, 也叫蘅皋夜宴。

不过风月同天,未央公主却已瘗玉埋香。到了今朝,这片景秀之地成了克勤郡王的职田,哪怕产不出米粮来, 也是个人人艳羡的好去处。

清和清圆姊妹俩到时, 正是灯火初上的时候,御史家小姐和清和交好,两个人一见面就携手说个不停。清圆正四下打量, 冷不防有人从身后拍了拍肩, 回头一看, 芳纯嬉笑着, “如今要见你一面,竟难如登天啦。”

清圆自然要表亲近,挽了她的手道:“这程子家下事多,不得闲去瞧你。”一面说一面看芳纯的肚子, 她穿了宽大的襦裙,什么都看不出来。女孩儿家,又不能直直问她,便道,“你好不好呀?”

芳纯听了,拿手一撸肚子,裙下顿时露出个微凸的弧线来,悄声说:“才四个月,还小呢。我挺好的,听说你也很好,许了丹阳侯嫡子?”

清圆不爱说这个,含糊敷衍了两句,复又问她,“你不是不爱赴宴吗,大夜里跑到山野间来,怎么不仔细身子?”

芳纯笑道:“我不是自己一个人,都使也来了,他和克勤郡王拜过把子,每年的夜宴郡王和夫人都要请咱们。我原说不来,又怕他们不高兴,毕竟这会子月份还不大,没的怨我不赏脸。再说有你在,我还怕什么,你自会看顾我的。”

清圆没法子,她这个人就算当了娘也靠不住,一团孩子气,真是没人看着不行,只好愈发小心照拂她。

这头才说完话,那头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上便有船夫招呼,说夫人小姐们上船吧,时候差不多了。

清圆便搀着芳纯过去,所幸画舫大而稳,吃水深,船舷离水面近,迈上去并不吃力。甲板上这时已经聚集了好些女客,清圆认识的不多,不过微微颔首,便扶芳纯进了船舱。

身后有人议论,“这是谁?”

另一个说:“你不认得?谢节使家的四姑娘……”

然后便是哦地一声,拖着长腔道:“听说才和丹阳侯家订了亲?”然后唧唧哝哝,悄声嘀咕去了。

芳纯扭头看她,她笑道:“我在她们眼里,就像个怪物吧?那么坏的出身,配了这么好的亲事,一定是狐媚子有手段。”

芳纯嗤地一笑,“你可不是个在乎别人背后嚼舌根的人,管她们说什么。不过你没许给殿帅,我倒觉得可惜了,难得碰上一个处得好的,我原盼着和你做妯娌呢。”

清圆没有应她,只是笑着,转头瞧外面的景致去了。

这东皋的山川,真是个秀致的好地方,不过于壮阔,也不过于玲珑,恰到好处的构建,山脚湖上泛舟,慢悠悠一个来回,要花上一个时辰。但就水面来说,属实很宽广了,从长长的水廊上驶出去,湖面上三三两两停着画舫,有时候两船相交,风流公子和娇俏女郎们照面,也不过错身而过的刹那。远处岸边的楼阁呀,画舫飞檐上的花灯和彩绸呀,天上月是云间月,眼前人也许是有缘人,一个侧面一个背影,都能引发无数的遐想。

隐隐有江南小调和大笑传来,不像女眷们的船上多是丝竹之声,那些男客们显然更尽兴。因为之前是两个渡口登船,清圆并没有见到李从心,也不知他在哪艘画舫上,同哪些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