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研怏怏叹口气,取过件绣品在手中翻看,满目的喜庆颜色,生生地堵着眼睛,让人愈看愈是烦闷。

“你既是来陪我说话,便说些高兴事,莫再惹我想那些个烦心堵心的。”赵渝自她手中夺过绣品,连身畔剩下的一起拢起来,丢进清漆柳条小箱,眼不见为净。

“高兴的事…”

莫研挠挠耳根,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高兴事来,倒是方才文官熙和说的五彩神龟的事情还记得清楚,便依葫芦画瓢地给赵渝说了一遍。她原以为赵渝听了多半也是不耐,却没想到赵渝不仅听得极认真,且还颦眉思索,好像这五彩神龟有何蹊跷玄妙一般。

“公主?公主?”看她想得出神,莫研奇道,“难道你认得这龟不成?”

赵渝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我怎么会认得,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这么稀奇的东西,我们要是能养一只就好了。”赵渝平静道。

“养这个作什么?”莫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千年王八万年龟,公主,你想养一只陪着你玩么?那也不好玩呀。”

赵渝摇头,淡淡道:“不是。”她只说不是,却不愿说出为什么,莫研侧头望了她半日,仍是想不明白赵渝要五彩神龟作什么,难不成她也信那延年益寿的胡话。

“这东西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呢,要真的有,那我就去抓一只来给你玩。”她嘻嘻笑道,“抓一对好了,看两只龟打架,也有趣得很。”

“好啊…对了,你方才在外面和耶律大人说什么呢,我看你们说得挺热闹。”赵渝故作不在意问道。

莫研烦恼地挥挥手:“都是瞎聊,没什么。”

岂不知她这么一说,倒让赵渝更加好奇:“耶律大人也会与人闲聊?他可不像这样的人。”

“都是我在说话,他听进去的有一两句就不错了。”莫研挠挠耳根,犹豫了半晌,凑近赵渝问道,“公主,这几年来,你与耶律大人可曾相处过?”

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赵渝愣住,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夜,口中却道:“我也甚少有机会见到他。”

“哦…”莫研遗憾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莫研烦躁地又换了只手挠挠耳根,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咬着嘴唇道:“公主,你觉不觉得耶律大人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赵渝呆了片刻,才缓缓问道:“什么地方不一样?”

“比方说,他原来习惯先迈右脚,现在却是先迈左脚。还有…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反正就是觉得他和在雁歇镇的时候不太一样了。”莫研自己也说不清楚,越发挠头挠脑地烦躁起来。

赵渝对于左脚右脚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听到莫研的后半句话,不觉也深有同感。“他和那时相比,确是不一样了。”她幽幽叹了口气。

闻言,莫研腾地跳起来,正碰上马车顶棚,“哎哟”了一声,用手抚住头,朝赵渝惊道:“公主,你也觉得他不一样?那么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了?那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像另外一个人?”

“谁啊?”

“展大哥。”莫研把嗓音压得很低。

赵渝被她骇了一跳,转而皱眉盯住她:“胡说八道,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念着展昭,可也不能这么胡思乱想啊。他哪点像展昭了,根本一点都不像。”

“不像吗?可是…他握住我的手时,我觉得就和大哥一模一样。”莫研咬着嘴唇道。

“他握住你的手?他好端端地怎么会去握你的手?”

“就是昨夜里,我被椅子拌了一下,他伸手来扶我。那时候,我、我…真的觉得就是展大哥…”莫研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幕像在梦中一般,朦朦胧胧地,不真实之极。此时说来,倒连她自己都要怀疑几分。

赵渝还算冷静,问道:“昨夜里,你喝酒了吧?”

“喝了一点,倒也不算多,再说,我又没有喝醉。”

“这里的酒,烈得很。”赵渝轻笑道,“你虽觉得自己未醉,但酒劲上头,想来有些迷糊,可你自己又未察觉。”

“我觉得…应该不是。”听了她的话,莫研再说话时,已多了几分不确定。

“别多想了。经历世事,人本来就会变,耶律大人就算与三年前有所不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赵渝犹豫再三,仍是没有把耶律菩萨奴原是大宋间人一事告诉莫研。毕竟此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他如今也与我们疏离了许多,我想,在雁歇镇的事情,你也莫在他人面前提起,免得给彼此添麻烦。”

莫研点头:“我知道耶律大人本就不愿别人知道他救了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他是耶律重光的人,所以不想让耶律重光得知他救了你,生怕耶律重光误会他是在讨好耶律洪基?”

“也许吧。”赵渝淡淡道。

车窗上的帘子时而被风吹起,耶律菩萨奴的背影在她视线中忽现忽隐,她看了一会,便别开脸去。 第十五章

夜里扎营时,展昭生怕莫研当真来帐中找自己,巡营巡了五遍之后仍未敢回,独自漫步到距离营地稍远的地方,一直待到月上中天,才回营休息。

路过莫研所住帐篷时,他忍不住放缓脚步,屏气细听——里面静悄悄的,料她应已睡去。他松了口气,暗自苦笑一番,遂抬脚往自己帐中而去。

待经过赵渝所住的主帐,见里头仍旧点着烛火,想来赵渝仍然未睡。这三年来,看着赵渝所处的境地,他扪心自问:若自己当初便知她今日,还会不会领命将她寻回?他心中竟无法回答。

海东青曾告诉过他,赵渝已知耶律菩萨奴的真实身份,但他仍尽量回避赵渝。一来赵渝毕竟与展昭相熟,生怕露出破绽;二来以他的身份,亦不宜与赵渝有过密接触。就这样过了两年多,直到今年春天在鸭子河春捺钵的时候:

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夜晚他在河边遇见了赵渝,她身边并未有侍女或侍卫,独自一人在夜色中站立着。他是转过一棵树时才看见的她,之前虽然有听见呼吸声,但并未想到会是公主

他只是淡淡地施了礼,便欲转身离去,心中想着另行找人唤来她的侍女。

“耶律大人。”赵渝低声唤住他,“此间就你我二人,你不用这般躲着我吧。”

他只得停住脚步,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公主有何吩咐?”

“你还好吗?”她轻轻问道,语气温柔。

“还好,多谢公主关心。”

“今年,是第三年。我,就快和耶律洪基行大礼了。”

展昭自她语气中听出了些许异样,只道:“恭喜公主。”

听到他这句话,赵渝抬眼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悲戚之色,竟有两行自脸颊缓缓留下。展昭见了,暗自心惊,不解她究竟何以伤心至此,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出言安慰。

良久良久…

她低垂下眼帘,举袖抹泪,哽咽开口:“你走吧,多多保重。”

留在此地无用,且甚是尴尬,展昭微微颔首,便转身迈步而去。才走出五六步远,便听身后赵渝的脚步声奔上前来,待要回身询问,她却已从背后搂住他的腰间…

“公主、公主…”展昭第一反应便是要挣脱,偏偏赵渝搂得极紧,他又怕伤了她。

“你别动,也别说话,让我靠一下,就一下。”赵渝伏在他背上轻轻道。

展昭顿住,浑身不适:“公主,这…不妥…”

“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赵渝低低道,“我就快要和耶律洪基行大礼了,现在,我不敢奢望什么。…可我总想着得让你知道,让你知道我、我…在雁歇镇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你…”

听到此处,展昭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原来公主爱上了海东青,可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耶律菩萨奴早已非彼时的耶律菩萨奴。

“我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之间绝无可能,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赵渝紧紧地搂住他,“你…你心里可有过我?”

展昭身体僵住,他并不是海东青,无法替他回答。

许久等不到回答,赵渝缓缓松开了手。

展昭往前走开两步,才回身尴尬有礼道:“天色已晚,公主还是早些回营休息稳妥。”

“我知道。”

赵渝惨然一笑,抬头望向他:“方才的事,不必介怀,你就权当未曾有过。我,也知道你的苦处。”

展昭默然不语,点了点头,拱手离去。

次日,他便听说赵渝淋了雨受寒,这一病便一直到今日。之后他与海东青会面时,曾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告诉他此事,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告诉了他。

他还记得,那夜的海东青喝了很多酒,话却是出奇的少。

展昭这才明白他的心意,顿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那时就应让公主了解海东青的心意,也许她也就不会这么伤心。可这么做对他俩而言究竟好不好,他却也弄不明白。

此时,看着赵渝帐中透出的微弱烛光,展昭暗叹口气,悄然走过,却听身后传来掀开厚重毡帘的声响,回头望去,正巧看见莫研自公主帐中钻出。

“耶律大人?!”看见他,莫研似乎很惊喜,“你怎么还没歇息?”

展昭不语,总不能说他就是为了躲她,才故意不回帐歇息,却没料到倒偏偏在此撞上。

见他冷着脸不作声,莫研挠挠耳根,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在等我吧?想听我说早间未说完的那…”

“不是。”他打断她,淡淡道,“莫姑娘你早些歇着,我还得巡营。”

“我还不困,不如…”她快活道。

“我困了。”

他又一次打断她,然后大步走开,同时留意着身后的动静,未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才暗自松了口气。

莫研立在原地,低头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打了个呵欠也回帐去了。

总算一路天气还算晴好,原本预计四日的路程,只行了三日便到了鸭子河畔的春捺钵。

宁晋第一次见识辽人的牙帐行宫,虽面上不便表露,但心中也是啧啧赞叹,能将帐篷作的如此华美壮丽,连行廊回院一并皆有,倒真是令他想象不到。

各人被安置下不多时,便有人来接宁晋前去见耶律宗真,来人也特传耶律宗真的旨意,让赵渝好生歇息,并赏赐了些珍贵药材。宁晋本执意要与赵渝一同前往,但见到几日车马颠簸下来,赵渝已是憔悴不堪,终不忍再勉强她,只得独自带了吴子楚去了。

那夜宁晋喝得大醉而归,论起酒量,他无论如何也不是辽人的对手。次日又被盛邀随耶律宗真一同狩猎,一去便要数日方能回来。

耶律洪基亦尚在山中狩猎未回,听说萧观音与萧信也都一并跟着去了,赵渝闻此消息倒是觉得轻松许多。接下来几日,她也不待身体大好,便让莫研陪着她到水泽处凿洞垂钓,看看会不会钓上五彩神龟。

寒风嗖嗖,饶得是狐裘紧裹,仍是冷得人牙齿直打战。

“公主,你身子还未好,还是…”莫研越发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你到底为什么非得抓只龟来玩呢?养只小猫小狗不是更有趣么?”

赵渝摇摇头,轻咳了几声:“你不明白,这龟我不是为了玩。”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送人。”

“送谁?”莫研奇道,“莫非你想送一只给宁王带回宋国做个留念?可我觉得他不会喜欢这玩意的。”

赵渝淡淡一笑:“不是他,我是想送给耶律洪基。”

“送给他做什么?”莫研颦眉,附耳过来轻道,“想让他延年益寿,像只王八一样活千年。”

赵渝被她逗得一笑,摇头缓缓道:“不是,其实我是希望能他感激我。”

莫研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你是怕他日后又娶了萧观音?”来辽国后,多多少少她也曾听说过一些,知道赵渝的处境并不好。

“他娶不娶萧观音,对我来说并无不同,我在意的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赵渝低低道,“按这样下去,纵然是行了大礼,我仍旧是在他心中无足轻重的人。倘若有朝一日,他起了兴兵中原的念头,我又能作些什么?”

“他…不会吧。”莫研咬咬嘴唇,当真到了那时,赵渝的境地亦是不难想象。

“况且若真有那时,他们第一个要防的人便是我,一并连我底下的人。我一个弱质女流,即便有心,但能做的实在不多。”

“可,这和送乌龟给耶律洪基有什么关系呢?”

“我年前就曾听说过,耶律洪基曾经派人来找过这种五彩神龟,想送与耶律宗真作寿,但并未寻到。我猜,他是想籍此讨好耶律宗真,让耶律重光断了觊觎皇位的念头。如果,我能替他找到这五彩神龟,他必定会感激我。”

“他感激你,又有何用?若两国无事倒也罢了,他朝若要兴兵中原,又岂会因为一只小小乌龟而善待你!”莫研觉得赵渝此举太傻。

赵渝摇摇头:“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么?”

“那又是为了什么?”莫研不解。

赵渝望向冰面,脸上笼着层淡淡的忧伤,良久才道:“不说这些了,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

莫研也不愿勉强她,望着她道:“公主,你和以前比起来,真的不一样了。”

寒风卷过,赵渝咳了几声后本想说话,抬眼时却看见稍远处的树丛中似乎有人在动,正向这边望来。

“小七,你瞧那边是不是有人?”赵渝不由有些害怕,扯扯她衣袖。

莫研瞥了眼,索性拣了块石头丢过去,同时朗声道:“谁啊,鬼鬼祟祟的?”

树丛里的人挨了石子,痛唤了一声,竟是位老人家的声音,待他慢吞吞走出树丛,莫研与赵渝方才看清,原来是位拾柴禾的老头,满面糟乱胡须,也不怎么看得清长相,衣着也甚是邋遢。看他一瘸一拐的,走路还不太方便,两人顿时大为内疚。

“没伤着你吧?”莫研奔过去,歉然道。

老头怒瞪了她一眼,也不理会她,俯身把方才掉落的柴禾拣起来。莫研忙快手快脚地帮着拣。

这时,赵渝也过来了。

那老头抬头看了她两眼,什么都未说,复低头拣柴禾。待柴禾拣好,他扎捆起来,艰难地背到身后。

“老人家…你…”

赵渝想说什么,被老头盯了她一眼后,又咽了回去。

待老头走远,莫研才没头没脑道:“是木头的。”

“什么?”赵渝没听明白。

“那人有一条腿是木腿。”

赵渝闻言,目光落在那老头蹒跚的背影上,轻轻叹了口气。 第十六章

夜幕低垂,几颗星子在寒风中忽明忽暗地闪着。

展昭刚自耶律重光处回来,也喝了不少的酒,虽说未醉,脑子却也有些昏昏沉沉。刚刚进帐,解了斗篷,拿起火石,还未及点灯,他方才觉得不对,帐中似乎有人!

“你这反应也太慢了些,连我的呼吸声都听不出来。”

黑暗中,一人自角落一瘸一拐地出来,懒洋洋地取笑他道。

展昭闻言,顿放下心来,笑道:“原来是大哥,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谁?”苏醉问道。

“…没什么。”

展昭无奈苦笑,也不点灯了,放下火石,席地坐在狼皮褥子上,长长地吐了口气。苏醉挨着他坐下,虽看不清他的脸,只听着他的叹息声便明白这些日子他着实过的不易。

“以为我是那丫头?”他调侃道,“怎么,还希望人家投怀送抱?”

展昭涩然笑笑:“不提这些了,大哥你此番特地前来,是有要事么?”

苏醉道:“你们从镇上走了之后,镇上又来了几个人,虽然改了装,兜头蒙脸的,不过有一人我能认出来,是耶律洪基的亲信,还有一人…”他皱了皱眉,“看身量,倒像个女子。”

“他们去镇上做什么?”

“像是路过,只在客栈里要了些胡饼带走,连歇都未歇。”

展昭凝眉:“耶律洪基去狩猎,已去了已有大半个月。近来耶律重光心情甚差,我日日都得去他跟前,在这里也动弹不得。”

“不着急,待耶律洪基狩猎回来,咱们再瞧瞧仔细。”

展昭点头,又道:“这事你飞鸽传书便是,何必自己跑这趟,天寒地冻的。”

“没事,在镇上呆得有些气闷,出来走走罢了。”苏醉随口笑道。

展昭知他定还有别的事,只是他不肯说的事情,自己再问也是枉然,故而也不再追问,只道:“大哥你留在此地,咱们能彼此照应,也是好事。”

苏醉微微一笑:“那你给我找身衣裳,我虽瘸了条腿,钉钉马掌倒也还行。”

“行,明日我来安排。”展昭似乎松了口气,干脆仰面躺下,黑暗中的声音虽有些疲惫,却带着笑意,“你这里,我也安心些。”

“这些日子…那丫头有没有给你找麻烦?”

苏醉甚少看见展昭如此明显地表露倦意,淡淡笑问道。

“没有,她很好,是我…不好。”展昭声音低低的,“我当初不该和她成亲,否则也不会连累她到至今。”

苏醉没作声,沉默了良久,才道:“等这事完了,也得想个法子让你脱身才行。”

“脱身?”展昭似乎愣了愣。

“难道你还想顶着这个假面具过一辈子。”苏醉哼了哼。

从他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异常,展昭翻身起来,急问道:“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没事,”苏醉龇牙咧嘴地把腿上的半截木头卸下来,“就是这木头顶得有些难受,还是坐轮椅的时候舒服些。”

展昭点上灯,凑近一看,见他左腿断膝上又紫又肿,想来长时间带着木腿所致。

“我去找些消肿的药来,你且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