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苏醉说话,展昭披上斗篷,便急急掀帘出帐来,到近处的医官配了些消肿散瘀的药。他们身为武将,身上磕磕碰碰难免有伤,配药亦是家常便饭,倒也不会令人疑心。他拿着药刚出来,迎面正碰上莫研。

“耶律大人?你病了?”莫研见他从医官处出来,不由奇道,凑过头闻了闻他手中药包,“延胡索、红花…活血散瘀,你受伤了?”

“不过是一点青肿,小事。”展昭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

莫研自怀中掏出个精致的小银盒,递给他道:“使这个吧,是我们那里上好的药,擦了明日便好。”

展昭自然知道中原的药非比一般,若是他自己的伤,不用也罢,但眼下伤的是苏醉,他犹豫片刻,伸手接过:“多谢。”

“不必客气。”莫研笑了笑,也不多啰嗦,自行拢着斗篷转身走了。

银盒上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触手微温,展昭缓缓将银盒收入怀中放好,又看了眼她背影消失的方向,方举步回帐。

“绿玉膏,你哪里弄来的,我有些年没见过这金贵玩意了。”苏醉打开盒子,一股清香溢出,他闻了闻,抬眼笑问道。

“小七给的,正好在路上遇见她。”

展昭用手取了药膏,替他涂抹在断膝紫肿处。

药膏沾到肌肤,凉意直透体内,立时缓解了之前断膝处火烧火燎般的肿痛,苏醉舒服得简直想哼哼。

“这玩意得大内才有吧,那丫头怎么弄到手的?”

“大概是公主给她的吧。”

细细抹毕,再用干净的布条裹起来,展昭复盖好盒子,递给他:“你用得着的时候多,留着吧。”

苏醉也不与他客气,径直收入怀中,随即爬上软榻上舒服躺下:“我就不与你见外了,这几日在路上都未好好睡过,这个困劲…”话未说完,他打了个呵欠便合目睡去。

展昭微微一笑,拉了被衾给他盖上,自己另行扯了条毯子,灭了灯,便在地上狼皮褥子上和衣躺下。

一夜无事。

次日,一队人马狩猎归来,捺钵内热热闹闹的,又是分狍子又是分野鹿。

赵渝不为所动,自顾寻了处僻静地方,安然钓着她的乌龟。莫研全身裹紧皮裘,陪在她身侧,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闲聊着。

到了近傍晚的时候,远远地便有香味飘过来,是辽人在营中空地上架起大锅,正煮着狍子肉,另外又生了火堆,将野鹿串在上面烤。

莫研是闻着香就觉得肚子饿的人,又不好独自走开,只得叼了根草在嘴里嚼,眼睛往香气飘来的方向张望着:“这么大张旗鼓的,多半是耶律洪基回来了吧。”

“理他呢,反正也不会有人想起我。”赵渝双目盯着冰窟窿,淡淡道。

“…好像快下雪了!”

莫研仰着头看向越来越压下来的厚重云层,自言自语道。

赵渝不在意地瞥了眼天空,又低头接着看向冰窟窿,同时道:“你专心点,杆子都快入水了。”

莫研拎了拎钓竿,无奈地接着陪赵渝钓乌龟。

“对了,昨夜里我还碰见了耶律大人,”她闲聊道,“他刚从医官那里出来。”

赵渝转头看了她一眼:“他受伤了?”

“大概吧,我看他拿了些消瘀活血的药出来。”莫研接着道,“后来我就把绿玉膏给了他,怎么也比那些药强。我想,好歹他也算有恩于我,就算是还他个人情吧。”

“他伤哪里了?”赵渝声音有些异样。

“不知道,多半是小伤,大概是哪里磕着碰着了吧。”

莫研边说着,便觉丝丝凉意落到脸颊上,抬眼处,细细密密的小雪不知何时已经漫天飞舞。本想唤赵渝回去,张口之际莫研才看见她脸颊上的湿意并不仅仅是雪水。

赵渝在飞雪中静静地立着,目光落在冰窟窿以外的不知名的某个地方,痴痴怔怔…

“公主?”她尽可能地放轻声音,似乎生怕重了,会引下她更多的泪水。

被她一唤,赵渝的钓竿落在身侧,她慢慢蹲下,蜷缩起来,头深埋在膝间,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生怕她是身子不舒服所致,莫研不免有些惊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公主,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腹痛?还是脚抽筋?…公主!公主!”

赵渝头也不抬,只伸出一只手紧紧揪住莫研的衣袍,低低哽咽道:“小七,怎么办?怎么办?我想他,我想他,我想他想得心里好苦…”

莫研听得摸不着头脑:“是谁啊?难道是耶律大人?公主,你说明白些,我替你将他找来就是了。”

与他,相见不如不见——赵渝只是摇头,却不肯再说只言片语,那些久久压抑在她心中的苦在这刻都化为泪水,倾泄而出…

雪愈下愈大,赵渝哭得愈发大声。

莫研只能愣愣地守在她身边,不时轻轻拍拍她的背,心中暗自庆幸好在她们所住之处甚是偏僻,亦无人听见。

不远,在她们看不见的老树背后,苏醉紧紧地靠在树干上,一条腿吃力地支撑着身体。他双目虽然紧闭,却挡不住滚滚而下的泪珠。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莫研收拾好钓竿,扶起赵渝,沿着来路往回走。因之前赵渝只肯让莫研陪着她,故而侍女也不敢来接,只点着灯笼等侯在路口,见二人回来,忙迎上前去。

“公主,琪亲王派人送了不少新鲜鹿肉来。”

侍女虽看见赵渝双目红肿,却也不敢多问,仅细声禀道。

“他回来了?”赵渝愣了下,萧信与萧观音是随着耶律洪基一起去狩猎的,“这么说耶律殿下一行人都回来了?”

“听说只有琪亲王和睿祥郡主回来,殿下与他们又分了两路,至今尚未归来。”

赵渝颔首:“那些鹿肉你们且分了吧,我身子还病着,吃不得这个。待会端些清粥小菜进来,小七与我一起吃。”说罢,她便入了帐内,净手更衣。

侍女领命,正待离去,又被莫研揪住,在她耳边低低陪笑道:

“鹿肉烤着才好吃,记得留些给我,我晚些时候去。”莫研这些日子都陪着赵渝,几乎未沾油腥,寻常还不觉得怎样,今日营内到处都飘着肉香,她还实在有些馋了。

侍女笑着点点头,方转身离去。 第十七章

莫研陪赵渝用过饭,又看着她喝过汤药,将药碗接过,颦着眉看她:“公主,明儿就歇一日,不去钓乌龟了,好么?”

“你觉得闷?”赵渝倦倦问道,半靠在软榻上。

“闷虽闷,倒也没什么。”莫研如实道,“可你看你现在的身子,再折腾下去,这病如何好得了,何况,你大礼在即,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你别说了,我自然心中有数。你若不愿去,不去便是。”赵渝淡淡说罢,翻了个身,将背心冲着莫研,显然是不愿再谈。

此时帐中也无旁人,莫研干脆伏到赵渝耳边,悄声道:“公主,你想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啊?总不会是耶律洪基吧?”

赵渝猛地一回头,脑袋正好和她撞了个正着,痛呼之下,咬牙狠狠地盯着她:“小七,你…”

“告诉我吧!”莫研抚着额头,陪着笑瞅她道,“你既然这么想他,我把他找来,你们见上一面岂不是好。”

“你什么都不明白,罢了,这事你不用理会,权当之前是我梦魇了。”赵渝幽幽叹了口气,心中愁肠百结,却是半分都不得消解。

“公主…” 莫研还想说什么。

赵渝却扯过身侧被衾,直拉过头顶,再也不肯说话了。

莫研无奈,只好起身,怏怏地走出帐外。

距离帐外不远的地方,升了火堆,上面架着滴着油吱吱作响的鹿肉。雪零零落落地飘着,七八个人围坐在火堆旁,大多皆是随赵渝往辽国来的侍卫侍女,正低声谈笑着。

莫研闻香而至,硬是挤出个位置来,乍看之下都是相熟之人,也不客气,自拿了刀便去割鹿肉。

“还得刷遍蜜,急什么。”

她身旁一人大嗓门道。

莫研愣了一下,方才只顾着吃没留神身旁的人,此时低头才发觉说话的人竟是满面胡须的老头,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你…你不是那个瘸腿老头么?”莫研放下尖刀,回想起河边一幕,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胡须老头拿了蜜罐往肉上刷蜜,压根没没理会她。

旁边的侍卫替他答道:“新来的马夫,耳背得厉害,你这么和他说话,他听不见的。”

“马夫?他腿都瘸了怎么遛马?”

“瘸归瘸,他骑马还不错。再说了,咱们这里,爹不疼娘不亲的,有个瘸腿马夫也算是对景。”侍卫倒也想得开。

“他姓什么?哪里人?家里还有谁?”当了三年捕头,莫研已成习惯。

“领他来的人管他叫老胡,哪里人不清楚,家里头就更不知道了,要不你自己问问。”

莫研疑惑地扫了眼老胡的腿,脏污的袍子下一侧空荡荡的,被风一吹,隐约便能看出木腿的形状。

“马上就能吃了。”老胡刷好蜜,转头朝莫研说道,嗓门大得近似于吼,直震她耳朵。

生怕他再吼,莫研忙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这时一阵风卷过,她恰好坐在下风口,烟气直扑过来,呛得她不得不别开头咳嗽。

待她再回过头来时,身旁的老胡已经不见了。她起身张望,隔着薄薄的雪幕,看见他一瘸一拐地往马厩的方向去了。不知怎么,看着这个老胡,莫研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正边割着肉边思索着,突然有人附到她耳边说话,骇了她一跳,险些割到手指。

那人说的偏偏正是:“发什么呆,仔细割着手!”

莫研狠狠用力割下块肉来,才转头看向来人。身后,宁晋头上带着个辽人冬日打猎时常戴的貂鼠皮帽,模样有几分滑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火堆旁的人纷纷起身施礼:“参见宁王殿下。”

“坐坐坐,忙你们的,不用理我。”宁晋随意挥了几下手,示意他们都坐下,顺便又接过莫研手中的烤肉,拉着她出来,朝她道:“丫头,过来瞧瞧,看我打到什么好东西。”

“殿下,你不是去狩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宁晋才走了五日而已,莫研原以为他起码得去个十天半月的。

“又冷又累,没意思得很,再说小渝儿还病着,我也放心不下。”宁晋侧头问她道,“这几日,小渝儿身子怎么样?”

莫研摇头叹气:“公主迷上了钓乌龟,天天在外头吹风,我看再这么下去,她的病不加重就谢天谢地了,要好可难得很。”

“乌龟?”宁晋不解。

莫研只得把五彩神龟的由来再细细说与他听,待说完,才发觉自己已被宁晋领到牙帐大厅之中,两旁灯火照得通明,地上赫然躺着一头黑压压的庞然大物。

“这…什么东西啊?”

眼前这玩意实在太过庞大,莫研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

宁晋得意笑道:“熊!你没想到吧,我跟著他们出去,居然能猎到熊回来!子楚,把它翻过来给这丫头瞧瞧。”他招呼一直含笑立在旁边的吴子楚。

“不用不用,”莫研忙阻止,“我这么瞧着就够了。…这个…真的是你猎的?”她狐疑地望向宁晋。比起虎豹来,熊要更加难猎,她是知道的。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素日养尊处优惯了的宁晋,说他第一次狩猎就能猎头熊回来,真是叫人没法相信。

“当然。”

宁晋得意非常,用脚踢踢地上的熊:“子楚,把这熊身上的三个箭孔翻给她瞧瞧,三箭都是我射的,还能有假。”

吴子楚依言上前,莫研凑前粗略一瞧,熊身上果然有三处血洞洞,血已经干涸,周围皮毛都结了痂。

“可这几个地方都不是要害?”莫研皱眉不解。

宁晋见她还是不信,语气间不由得有些微微恼意:“中了三箭,就算不是要害,光是流血也够要他的命。”

“是么?”

莫研还是将信将疑,不过她对熊不太懂,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见她模样,宁晋有些发急,他猎到熊,本就得意非凡,迫不及待地赶回来就是想在莫研面前炫耀一番,没料到却被她这般质疑,大大伤他的自尊。

“子楚,你来和她说!”他恼道,在厅中踱了几步,忽得瞥见外间不远处巡营而过的耶律菩萨奴,忙高声叫住他,“耶律大人,来来来!快过来,瞧瞧我猎的好东西。”

闻言,展昭略停住脚步,望向厅中的人,见莫研亦在其中,心中一动,便不欲进来。却不料宁晋已快步出来,不分由说地拉着他往里走。 第十八章

“耶律大人。”莫研看见他进来,微笑道,“伤可好些了?上次的药用着还好么?”

展昭点头:“多谢你的绿玉膏,已经好多了。”

宁晋听到此处,刷地转头盯住莫研:“绿玉膏?”

“嗯,就是你年初给我的那盒,你忘了?”莫研自然而然道。

“我怎么会忘,那盒是我好不容易从皇兄哪里要来的,你…”宁晋瞪她道。也难怪他气恼,当初为了要这盒绿玉膏,他还赔上几幅心爱的字画,就是怕这丫头在外面查案与人磕磕碰碰没轻没重,毕竟是姑娘家,身上若有青青紫紫未免不好看。没想到她居然随随便便就送了耶律菩萨奴,实在枉费了他的一番心思。

莫研还未说话,展昭已开口道:“即是如此,我拿来还与莫姑娘就是了。”

“不打紧,你先用着吧,待伤好全了再还我不迟。”莫研只好道,回头白了眼宁晋,低低道,“你够小气的,东西都已经给了我,还这么蝎蝎蜇蜇的。”她以为宁晋是觉得东西金贵,舍不得让人用。

“我…”

宁晋待要分辨,却又自觉失了身份,只得闭口不言。展昭却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别开目光,故意岔开话题,朝地上道:“这么大的熊,要猎到可不容易。”

“耶律大人,你也说不易吧!”宁晋立时笑道。

莫研挠挠耳根,想起什么似的:“我怎么记得,熊,冬日里好像都躲洞里睡觉的吧。”

宁晋语塞,这点他倒是也听说过。

“也有饿了,出洞来觅食,而且个头这么大的熊我还是头一回见。”展昭淡淡道,替宁晋解围。其实他一看这熊便知是耶律宗真为了取悦宁晋,故意安排下服了**的黑熊,让他轻易射中。

“就是,你这丫头不懂就别乱说。”宁晋转向莫研,表情忽又有几分奇怪,没头没脑地问道,“这么说,那绿玉膏你原先是一直带在身上的了?”

“那当然了,这种药自然得随身带着,不然要用的时候找不到,岂不麻烦。”莫研理所当然地答道。

宁晋微抿着唇,笑意暖暖透出,又释然道:“既然给都给了,就别再往回要。回去后,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一盒。”

“好啊!”莫研喜道,“我可得先谢谢你。”

见她模样,宁晋笑而不语。

展昭将这幕看在眼中,心中又酸又涩,象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草草朝他们拱手道:“我还得巡营,先行告辞。”说罢,便快步行出。

微雪在耳边纷飞,他尚能听见身后厅中传来莫研的声音。

“…马大嫂的手常被油溅得又红又肿,我以前就想着也给她要一盒绿玉膏。”

他暗叹口气,料想此时宁晋的脸色,只怕和绿玉膏差不多。

这日,莫研起床用过早食后照例来到赵渝帐中,奇怪的是,帐中空空如也,赵渝并不像往常一般在等她一起去垂钓。

“公主呢?”她出帐来,问旁边的侍女。

“公主一早就起来了,也不让我们跟着,我以为…你会陪着公主。”侍女也有些着慌,“会不会是去找宁王殿下了?

莫研调头就走,大略在营中查看了一遍,并未发现赵渝的踪迹。她忙急匆匆再往宁晋所住的帐中来,刚至帐前,便被吴子楚拦住。

“殿下尚未起身,有何事让我转告便是。”

“公主没来过?”

吴子楚茫然地摇摇头:“没有。”

“糟糕,那公主一个人跑哪里去了?”莫研挠挠耳根,顿时有些急了,“麻烦你禀告殿下,公主一早就独自出去,我现下得赶紧去找她,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听见是这事,吴子楚也不敢耽误,立即就掀帘入帐内。莫研奔到马厩处,并未看见老胡,便胡乱牵了匹马骑上,朝水边驰去。

这日的雾比起寻常要大得多,水泽旁雾气弥漫,连续找了几处她们日里常垂钓的地方,皆不见赵渝的踪迹,莫研有些发慌,眼下水泽的冰层还薄得很,负不起人的重量,若是赵渝失足落水,那水冰凉彻骨…她没敢再往下想,下了马沿着水泽慢行,边打量四周,边大声呼喊。

不多时,宁晋与吴子楚,还有营中的部分侍卫也都骑着马出来了,呼喊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在雾中此起彼伏。

“怎么样?还没找到么?”宁晋循着声音,驰到莫研旁边,焦急道,“你们平常惯去什么地方?”

“平日就在这附近啊。”

莫研蹲在地上查看脚印,半晌,也未发现线索,怏怏站起,目光落在水泽薄薄的冰层上…

宁晋被她的眼神弄得直发毛,不确定道:“小渝儿不会水,应该不会太靠着水边走才对。”

从这里展目望去,冰层和岸边的区别还是看得出来的,公主应该不会走错,莫研稍稍安心,突然又想到:公主昨日曾说过,她很想某个人,会不会是去找这个人?问题却又回到了原点,她所想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公主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莫研没头没脑地问宁晋。

宁晋莫名其妙:“说什么?”

“比如,她心中想的人…”

“想我皇兄。”

莫研烦躁不安地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她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