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佃户自己家都过得紧巴巴的,谁愿意再供养一个口齿不灵的亲戚?还是路姨娘可怜她,正好院子里缺个做粗活的,就把她挑了进来。陈氏看她不会说话,倒是愿意用这样的人,说是不会生事。因此后来进京城都将她带了去,只是前几年得了伤寒去了。

沈云殊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只直起身来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安排一下,这几天就劳动你走一趟吧。”

他跟来时一样,悄没声息地又翻窗出去了。知雨提心吊胆地进来,先抓着许碧上下看了一番,看得许碧啼笑皆非:“你还真担心他吃了我吗?外头怎么样?”倘若真能在这上头帮了沈云殊的忙,以后她再说什么也就有些底气了。

“紫电姐姐过来看了一眼,我就说姑娘起来喝口水,把人都打发了。”知雨这才松了口气,“大少爷穿成那样子突然进来,可吓死奴婢了。姑娘方才,究竟跟大少爷说了些什么?”

许碧想了一下,把知雨拉到床上一起坐下,才小声跟她说了:“你可仔细,莫说漏了。”

“哑婆子是从倭人手里逃出来的?”知雨却是十分惊讶,“难怪平日里都不说话呢,想是怕被人发现了。”

许碧哑然失笑。可不是,知雨进府才几年,哑婆子死后她才到许碧身边伺候呢。就是知晴,那时候也才是个小丫鬟,刚进了院子学规矩。那会儿她身边的大丫鬟叫知月,早就嫁出去了。这样,就算沈云殊要查,也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沈云殊从许碧房里翻出去,便先吩咐了九炼一句:“你去查查那哑婆子可是真的?”许碧会说东瀛话,这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总要查一查才能放心。

九炼一直在窗外把风,自然听见了里面的对话,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少奶奶真的懂东瀛话?”难怪能发现那些人是倭寇呢。

沈云殊嗯了一声:“只是要查查那哑婆子,切莫是倭人混进来的细作才好。”虽然听起来不像是细作,但以防万一。

九炼连忙答应,又忍不住问道:“可这——少奶奶说要帮忙,如何出门呢?”

沈云殊正推开了自己房里的窗户,打算熟门熟路再翻进去,闻言便笑了一笑:“女人家么,出门自然是上香。”

沈家新娶的大少奶奶,要去寺里上香了。听说是因为担忧夫君的伤势,打算去寺里跪两天经,求菩萨庇佑。

自打一到江浙,沈家便是万众瞩目,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都有人眼睁睁瞧着,更何况是新进门的少奶奶出行呢?这车马才出沈家大门,消息就已经送出去了。

杭州知府衙门后院,董夫人正在听着大丫鬟松萝回话:“说是因敬茶起了身,伤势又反复了。沈家大少奶奶就起了愿心去跪经,怕香火太盛的寺里不清净,显不出虔心来,特地择了中天竺边上一处小庵堂。”

董夫人便嗤地笑了一声:“我就说那不是个省事的。”跪经也就罢了,还说什么不清净的寺里显不出虔心来?当初沈云殊受伤,沈夫人就往灵隐寺、净慈寺这些有名的寺院里都去拜了,这会儿却说起这个话来,可不是跟沈夫人打擂台?

董家三姑娘藏月正在一边合香,闻言便有些好奇道:“那大少奶奶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听袁家大少奶奶说,甚是美貌。”

董夫人一张脸便拉长了,冷冷道:“什么美貌,狐媚子样儿罢了。这女子四德,不说别的,单说这妇容便是要端庄稳重,若是轻浮孟浪,便是有几分姿色又如何?”又郑重对董藏月道:“你也要记得,娶妻娶贤,这做正妻的必要端庄贤惠方可,若是那等掐尖要强、轻浮放浪,再没有正经人家喜欢。”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串子,直说得董藏月脸上绯红,轻轻顿了顿脚:“娘说什么呢。”丢下手里合的香,转头出去了。

旁边的青妈妈便笑道:“三姑娘还小呢,夫人说这些倒臊了她。”她是董夫人奶娘的女儿,便是最心腹之人了,深知董夫人的心病,道,“咱们三姑娘是极出色的,夫人无须太过担心。”

董夫人便叹了口气:“月儿自是好的,只是如今这世上的男人们多爱皮相,竟专喜那等狐媚子…”譬如她自己,便是吃亏在这张脸上。女儿虽比她好些,但也算不得什么绝色,只怕将来也要吃亏。

青妈妈暗暗叹息。董夫人出身,诗文俱通,会抚琴会合香,掌家理事都来得,只可惜一则是容貌不显,二则运气不好,嫁入董家二十余年,只生得三个女儿,倒是被得宠的苏姨娘连生二子,死死压在下头。若不是因董知府当着官儿,不敢宠妾灭妻,只怕董夫人的日子早就要不好过了。

“夫人且别理那边。不管如何,夫人是嫡母,大奶奶不也是敬着夫人,远着那边…”

刚进门的董家大奶奶自己是嫡出,自然对一个姨娘婆婆没甚好感,但对董夫人这个嫡婆婆也只是敬着而已。

这点董夫人自然明白,哼了一声道:“你说的是,若他们不敬我,便是不孝。我也不管他们,只管给月儿找一门好亲事,我这一辈子的心事也就了了。”三个女儿都有了归宿,董家日后如何,她才不在意。

青妈妈低头不语。其实苏姨娘刚生下长子董藏瑜之时,她便建议过董夫人将孩子抱到自己身边来养,再给董大人寻几个颜色明媚的丫鬟来,分了苏姨娘的宠爱,便好对付她。

无奈董夫人不肯。那会儿她自觉还算年轻,能生儿子,更不肯再给丈夫添人。结果几年后苏姨娘生下次子,她却只又添了一位三姑娘。至此苏姨娘根基已成,动不得了,董夫人的日子便越过越是憋气。

也就是去年,新帝登基,皇后的娘家梅氏也就一跃成了后族。董夫人的亲妹嫁的便是梅家,如此一来,董大人为着这一门姻亲,少不得又对董夫人退让三分。只是董夫人得的是面子,董大人那里子,却仍旧都是给了苏姨娘。

“罢了,我和敏淑也是同病相怜,她家那个姨娘也不是个省心的。只她运气比我好,儿子又聪明…”董夫人说得满心怅然,“终究是比我强…”

青妈妈忙道:“夫人也别这么说。沈夫人到底是继室。咱们家两位少爷便是再怎么,终究只有夫人是他们的娘。沈夫人那里…”前头原配留下的儿子,可跟庶子不是一回事呢。只是依她看,这次沈家大少爷伤得太重,说不得将来的前程堪忧,沈夫人以后的日子大约就好过了。

不过这话她可不能说出来。董夫人觉得与沈夫人投机,不过是觉得两人日子都只是面上风光,若是觉得沈夫人过得好,心里只怕更不自在了。倒不如就叫她觉得还有与她差不多的,心里倒能慰藉些。

这其实颇有些掩耳盗铃,但董夫人已经这般年纪,难道还指望有什么机会翻盘不成?也只能让她这般自我安慰一二,免得心中郁郁,倒生出病来。

“你说得也是。这许氏如此闹腾,敏淑只怕心里也不快,我倒该去瞧瞧她才好。”董夫人正说着,只听外头大丫鬟峨蕊唤了一声“老爷”,董知府打起帘子走了进来,正听到她说的话,便道:“你要去沈府?”

董夫人如今与丈夫已是相敬如冰,淡淡道:“正是打算去瞧瞧。”

董知府见惯了她棺材板儿似的脸,并不在意,只道:“去看看也好。听闻沈少将军伤势反复,你去问问消息,究竟是怎样了?”

董夫人既与沈夫人交好,对沈云殊便没甚好感,尤其在董知府面前更没个好气,冷淡道:“又不曾报丧,又不曾出殡,自然是没事的。”

董知府气恼道:“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我与你说,你且少跟那王氏往来,沈家被自西北调到江浙来,多半还是因着当年端王作媒的这桩亲事。别人家尚且要回避一二,你却直往上贴!”

董夫人顿时也竖起了眉毛:“明明只是端王幕僚随口提了一句,怎的就成了端王做媒!况且若沈将军自己不肯,谁还能强按着他结亲不成?怎的如今倒怨到敏淑身上!且沈家亦是平调,这回宫里都赐下御医来,你口口声声只说圣上忌惮沈家,我看却不见得!且当初也是你叫我往沈家走动交好,那时你怎不说这忌惮的话?”

董知府被她噎了个半死。少不得按捺下性子道:“这江浙两个大将军,彼此又不和睦,我便如那磨盘中间的麦子,一不小心便要遭殃的。你们后宅女眷走动不显眼,多打探些消息,也好见机行事。”

董夫人冷笑道:“见机行事,只怕是见风转舵罢?只可惜我愚笨,不晓得要见什么机。”

董知府暗恨自己那位已然过世的老泰山,活脱脱把个女儿教成了个腐儒,有些话再说不明白。

一山不能容二虎,袁沈两家必是要争个胜负的。袁家世居江浙,袁大将军袁翦根基深厚,自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沈大将军却是初来乍到,少不得要寻个助力,这便能显得出他来了。

只是沈家当初与端王的那些许联系,毕竟还是落了今上的眼,不得不小心些。然而也正因如此,将来扳倒了袁家,沈家怕也不能久居于此,到时可不就只剩了他一个?以他的出身才能,做到知府怕也就到头了,杭州是个好地方,若头上没尊神压着,他这一方大员也过的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只是这些话,若说与董夫人听,怕只是又招来冷嘲而已。董知府只得沉了脸道:“你去便是!与夫主争吵,这又是哪里学的规矩?”

董家这番争吵,沈家人自然是不知道的。此刻他们大少奶奶的马车已经到了稽留峰下,中天竺寺就在此处。

中天竺寺,又名法净禅寺,是隋朝宝掌禅师所创建,虽比不得上天竺寺规模宏大,却也颇有些名气,香火甚盛。而离中天竺略远些地方的那处观音堂,却是乏人问津,只有一些特别虔诚的妇人,在中天竺上过香之后,会再走一段路去庵堂也拜一拜观音菩萨。

不过庵堂冷落也有冷落的好处,香客既是不多,随时都可闭门谢客,再有带来的家人将门一守,女眷们在此跪经上香做法事,绝对不受打扰。

沈家是贵客,庵堂的住持自是亲自出来迎接,见了沈家那区区两辆马车,不由得心里也赞这位大少奶奶虔诚。

跪经本是个苦活儿。多少高门大户里的女眷,既要那跪经的虔诚名声,又不肯自己受罪,不过都是象征性地跪一跪,之后就都交给身边的婢仆代跪。这样人来了寺中,大多前呼后拥,仆从如云。这位沈家大少奶奶却只带了一个丫鬟一个管事娘子,另有几名小厮家丁,实在已是轻车简从极了。

且大少奶奶身上穿得素净,头上更是连首饰皆无,可见是真心来拜菩萨的。只可惜她戴着帷帽,住持并不能一睹这位沈家大少奶奶的面容,略略有些遗憾。

观音堂的禅房自也比较简陋,知晴进了禅房,耳听住持已经走远,这才摘下帷帽,长出了口气,拍拍心口:“我生怕说错了什么,好在这位住持倒不是个多话的。只是这庵堂,实在也太…”太破旧冷清了些,这禅床就是竹子扎的,瞧着已老旧,睡在上头想必不会自在。

知雨将自带的被褥在禅床上铺开,道:“冷清些才好,若不然有人跑来要见姑娘,那可怎么办?”知晴身材比许碧要高,戴着帷帽蒙一蒙这些尼姑还行,横竖以后也不常见。若是真遇上那些本地官员家的夫人姑娘们,日后必定是要露出破绽的。

“姑娘到底去哪儿了?”知晴实在好奇。

“我亦不知。”知雨虽然知道许碧是去帮沈云殊的忙,可并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姐姐也别问那许多了,歇一歇就该去跪经了,这帷帽可还要戴好了。”

“你当真不知?”知晴才不相信呢。

知雨皱起眉头:“姐姐这是什么话?莫说我真的不知,就算我知道,姑娘不叫说的事儿,我也万不能说!”

知晴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自出了驿站那回事之后,知雨这小蹄子正经是爬到她头上去了,竟然都敢这般与她说话。也怪她自己嘴快,平白地招惹出那一场是非来,险些送了姑娘的性命,这可是一条大罪。如今姑娘眼看着疏远她,她也只能忍着,这些日子连话都少说了。

再忍忍罢。这次她替姑娘办好了跪经的差事,想来便能重得姑娘信任,到那时不愁不能把姑娘哄转回来,毕竟她打小就伺候姑娘,对姑娘的喜好十分了解,自是能投其所好。到了那时候,再看知雨这小蹄子还能不能在她面前显摆!

☆、第24章 偷听

俊二在黑暗中躺着。

今天没有人来提审他, 有点奇怪。

自从被俘之后, 那些人轮流审讯他, 他吃了许多苦头。只是他们想知道的事情, 他知道得并不多。但那些人并不相信,仍旧不停地拷问他。

可是今天,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了, 为什么没人来呢?

不被拷打当然是好事。但食物和水也没有,药也没有…

是的, 这几天那些人一边逼问他, 一边还给他治伤,吃喝也尽有,显然是不想让他死。可是他至今也没有说出他们想知道的东西, 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难道——是他们觉得他不会再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又或者——他们已经从别的地方知道了那些消息, 不再需要他了?

“把人弄出来。”熟悉的开锁声传来,让俊二蓦地提起了点力气。人就是这么怪, 被拷打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就死了,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又发现自己并不想死。

不过进来的人却并没有把他像往常一样拖到旁边的架子上绑起来, 而是堵住他的嘴, 又用一个黑布袋套在他头上, 将他拖了出去。

“仔细些, 悄悄地去大牢后门, 别惊动了人。”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俊二觉得身下开始震动, 好像是被扔在了一辆马车里。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俊二又被人拖下来。当他头上的黑布袋因为拖动而被撩起来露出眼睛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被扔进了一处陌生的监牢里。

将他拖来的人拍了拍手,很随意地道:“那一个送来了没有?”

“马上就过来。”一个狱卒模样的人点头哈腰,“您放心,人都给准备好了,是个死囚,家里没人过问,顶上绝无问题。”

“别忘了先把那腿剁一刀。”送俊二来的人嘱咐道,“要做就要做全套,别让人看出破绽来。将军已经答应了要庇护他,可不能让那些倭人发现了。”

“您放心就是。”狱卒满脸堆笑,“这枭首示众都是挂在城门上,那么高的地方,再把脸划两刀烙一烙,便是神仙也分不出来。那些倭寇除非是把人头拿在手里看,否则绝想不到这里头还有个假的。只是——将军真要让那倭人活着啊?只怕他从前在海上也没少杀过咱们的人…”

对面的人叹了口气:“可不是。这事儿说起来真有点憋气。不过当初将军答应了,只要他招供,就留他一条性命。再说他那条腿也是废了,就算留他活下来,也不过是放在庄子上苟延残喘,休想再杀人了。罢了,就当是养猪养狗,让他多活几年罢。”

狱卒犹自有些牙痒:“还是便宜了他。将军怎么就答应了…”

“嘘——这你就不知了,他自然是招供了要紧的事…”对方压低声音,“这些事你不知,不要乱说,将军自然有将军的道理。你只管把替死的那个也弄过来,一会儿那边把那一个送过来,都扔在一起,明儿一起枭首示众,就完了。”

狱卒连声答应。俊二只觉得心里发凉。

被一锄头挖断了腿的是下田,听这几人这般说话,难道是下田抵不住拷打,招供了?

果然那狱卒一会儿就拖过来一具尸体,正要往俊二的牢房里扔,忽然又停下,打开旁边的牢房门将人扔了进去,还对瞪大眼睛的俊二嘿嘿一笑:“怎么,听见了?想使坏啊?休想!一会儿你那个同伴送过来,就等着明天早晨一块儿枭首示众吧!”

他正说着,外头就传来拖拉的声音。俊二拼命抬起头看去,只见两个人拖着个头上也套了黑布袋的人,像拖死狗一般扔到他旁边,便将牢门上锁,还往里头啐了一口才走开。

那狱卒端着油灯跟着他们离开,一路上还听见几人的说话声:“咬死了就不张嘴,打得急了就吱吱哇哇乱叫,也不晓得说的是什么。”

“那东瀛话简直是禽言兽语,一个字都听不懂!”

“无妨。如今也用不着他们了,明日一枭首,完事大吉。”

“总是觉得不甚甘心,还活了一个…”

“既是招供了,将军也要信守承诺。再者,以后再有活捉的倭寇,说不得还能让那家伙来劝降一二…”

俊二拼命用舌头去顶嘴里的布团。好在那布团塞得并不十分牢,他顶得舌头生疼,总算是将布团吐了出来,便爬到旁边那人身上,咬着他头上的黑布袋往下扯,又将他嘴里塞的破布扯了出来:“平田?”

被俘的就是他们三个,既然投降的是下田,那这一个应该就是平田了。

“唔——”黑暗之中发出的声音果然是平田,他似乎头脑都有些不清醒,被俊二叫了半天才晃了晃脑袋,“俊二?”

“是我。”俊二心里发慌,“方才我听说…”平田此人平日自视极高,很有些高高在上的样子。俊二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穷人,对他颇有几分敬畏,这会儿樱木已死,自然地就将平田视作了主心骨一般,将刚才自己听到的话全说了出来。

“下田?这个混蛋!”平田已经整整一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那些审讯他的人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间不再拷打他,只是不许他睡觉。这会儿他头脑已经是昏昏沉沉,一听到下田叛变,立刻怒气冲天:“他真敢叛变?”

俊二扭头看向旁边的牢房:“代死的尸体都准备好了,他一定是叛变了。”

平田竭力想把浆糊一样的脑袋摇得清醒一点儿:“不要紧,他知道得并不多。”

“可是他知道那个岛!”那可是他们费尽了力气才找到的,如果活着回去,就可以向大名请功。到时候,他说不定也就可以摆脱这低贱的身份。可是现在…

“不要紧。”平田把头在冰冷坚硬的牢房墙壁上撞了几下,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那个岛没有就没有了。毕竟那里在福建,离得太远,也不太方便。没有那个岛,我们照样还是可以跟袁家打交道,这一点下田是不知道的。”

“袁家?”俊二也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愣了一下,“难道是——在这里镇守的那个将军吗?”那个袁将军,不是他们的敌人吗?

平田冷笑了一下:“敌人当然是敌人,可是他们也需要我们。没有我们,他怎么做将军?他们的朝廷又怎么会给他们那么多粮食和银钱?这些事都是秘密,下田并不知道,所以他招供不出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

“那我就放心了…”俊二呼了口气,但随即又担心起自己来,“可是我们——”下田能活,他们却要死了。

“我们是高贵的武士!”平田挺起脖子,“我们会高贵地死去。沈家军——大名会为我们报仇的!”

俊二觉得并不怎么踏实。沈家军是沈大将军父子从西北带过来的,人数并不多,数百人而已,可是非常厉害。大名真的能杀掉他们吗?

“怎么不能?”平田冷笑着,“一山不能容二虎,这可是他们自己的话。袁家容不下沈家,他们一定希望沈家人都死掉!而且不止我们,他们跟本地的海匪也有勾结,我就知道有个叫什么老鲨的。所以早晚有那么一天…”

他在黑暗中看了俊二一眼,趾高气扬地说:“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要知道总会有人替我们报仇就可以了。”其实他知道的也并不太多。比如说那个海匪头目到底叫什么老鲨,他就没记住。

“可是大名会知道我们被沈家军杀了吗?”俊二还有些惆怅。

“当然会。”平田肯定地说,“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来杭州城的。”

俊二大为惊讶:“是吗?”那为什么还让他们去福建绕了那么一个大圈子…

“当然是因为袁家也并不完全可靠。”平田觉得他真是木头脑壳,“他们毕竟跟我们是敌人,等到沈家人死了,他们就会转过来对付我们。而且这里把守得太牢固了,我们必须开辟新的航线。只可惜…”要是能拿到福建进内陆的地图送回国内去,他们说不定可以组织船队从那里登陆一直打进中原呢!

“那——”俊二有些盼望,“没有人能救我们吗?”他年纪还轻,不想死啊…

平田顿时凶狠地看向他:“你怕死了?”

“我,我不怕!”俊二连忙否认,“我只是想,如果有人来杭州城,如果袁家还要跟我们合作…”难道他们就不会来救他们吗?

“太难了。”平田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希望,“要救我们太难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我们的头颅挂出去,他们一定会向袁家那边施压,要求为我们报仇的!到时候,我们每个人的人头,都会用十几个盛朝人的人头来祭奠!”

他说罢,含糊地哼起了家乡的小调。

俊二想跟着哼,可是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哽住了他的喉咙。他正看着高墙上那一小块窗子发呆,就听见又有脚步声顺着通道过来。然而来的人并没有理睬他们,却把旁边牢房里那一具尸体抬走了。

“他们这是做什么…”不是要拿这具尸体冒充下田吗?

“管他们呢。”平田并不在意,“让我睡一会儿…”他真的觉得好累了。

被当成尸体抬出去的许碧正在镇定地脱着身上那件破衣裳。

五炼站在一边,默然地看着这位新进门的大少奶奶,心情有些复杂:这衣裳又脏又臭,上头还沾了干涸的鲜血和脓水,若是换了别的姑娘,只怕早已经把隔夜饭都吐光了;而他们大少奶奶居然还能穿着这个,在牢房那些稻草上趴了这么半天。虽然说他们之前已经尽力换了干净的稻草,而不是原先那些耗子都在里头做过窝的,但…难怪大少奶奶敢手刃樱木,果然非同一般。

“你听准了?他们的确说是跟袁家?”沈云殊脸色肃然。

“没错。那个年轻的还问,是守卫此处的袁将军吗?平田说是。”许碧试图把乱七八糟的头发理顺一点,为了装死人,她也是下本钱了,这一把及腰的长发揉乱了,再想梳开可不容易,“而且他说,袁家跟本地海匪也有勾结,他就知道一个叫什么老鲨的。”

“海老鲨。”沈云殊缓缓地说,“这一带海上有四五群海匪,海老鲨算是首屈一指的。前几年他还打上岸一次,袁翦死了手下一个副将,还被他屠了一个村子。之后袁翦就上奏折请求增加守军五千人,以及朝廷又拨了一笔银子造船和换兵器。”

许碧沉吟了一下:“所以袁家这是养寇?”

沈云殊看了她一眼:“养寇。这个词儿用得不错。”岂止不错,简直是十分地精准了。

“但屠村这样的事,难道袁翦不必负责?”如果驻守的将军动不动就叫敌人屠了自己的百姓,这样的将军朝廷还敢用?

沈云殊冷冷一笑:“其实海老鲨原先并不是那群海匪的头目,原本的头目名叫海鹞子。此人有个爱妾,有一年怀孕待产,必得要上岸求医。袁翦本是副将,就是带着人趁那次截住了海鹞子,将他和身边亲信一网打尽,这才立了大功。待原本的守将年长归田之后,他便成了守将。海鹞子那一支海匪也老实了几年。”

他这几天正在“渐渐好转”,故而脸上总算不是那么青白骇人了,站在那里目光闪亮,倒是很符合战功累累的西北骁将模样了。

“老实了几年,现在又成了海上第一帮?”许碧想了想,大胆猜测,“该不会当初袁翦就是跟这个海老鲨内外勾结,把海鹞子给…”

沈云殊笑了:“聪明。”不过他只笑了一下,就又沉下了脸色,“海鹞子此人,劫富不劫贫,要钱不要命,被他劫过的商船,大多都能留下性命。加之此人极少骚扰沿岸村人,因此在江浙一带尚还不是臭名昭著。”

“海老鲨就不一样了…”许碧喃喃地说,“杀了一个海鹞子,看似立了大功,其实那些海匪也不过就是老实了几年便又起来了,而且比从前更狠…”屠村了呢!江浙一带富庶,人口也多些,就算是小渔村,少说也是数十条人命…

“那个牺牲的副将——”许碧灵光一闪,“该不会是知道点袁翦的什么把柄吧?”

沈云殊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却是冷冷的:“不错。那个副将,当初是与他一起立功的。原本两人乃是平级,只是袁翦有袁家的助力,成了大将军。”统帅之位只有一个,袁翦上去了,那副将却没上去,只得屈居人下,想必心里是有些不平的。而袁翦开始大约是要给些什么补偿于他,但年深日久,发现欲壑难填,便想着一了百了了…

这个副将,人人皆知乃是袁翦的心腹,素日里十分亲近。故而他也在剿匪之中殒命,便丝毫无人能想到竟是袁翦勾结了海匪。那时人人皆以为袁翦是少了一条臂膀,焉知人家却是壮士断腕呢?

便是他们沈家来了江浙,一时也是绝想不到这上头。若不是这次他背后中箭,因而疑到袁家,又有平田亲口说出海老鲨的名号,恐怕再查个三年五年,也想不到真相会是如此。

“这样的人也配镇守一地?”许碧忍不住呸了一口,“军人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似袁翦这等残杀百姓的连人都算不上,更不配当军人!”

沈云殊看了她一眼。这年头当兵的大都是军户,祖、父皆是入于行伍,儿、孙们生下来也是要当兵的。在他们看来,当兵也就是吃粮拿饷,无非是一条谋生之路罢了。且军户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地位又不高,便是再苦也只得如此,这就是命。

虽则大多数人也知道,兵士们是在守卫边关、平剿匪徒,多有死伤;但“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这样极高的评价,却似乎很少有人用于军户身上,倒是什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十分常见。就是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家,怕也大多觉得武人粗鲁,若是听见有什么杀戮之事,更要惊骇。相形之下,许碧倒似是颇与众人不同…

许碧没注意沈云殊的眼神,只管接着自己的想法说下去:“所以你所中暗箭,也是袁翦下的手吧?大将军自西北过来,不但分了他的权,且多了监视他的眼睛,他自然是容不得的。倘若你们真的能剿了海老鲨,他岂不就养不成寇了?哦对了,还有东瀛人呢!”

勾结海匪那还算是国家内部矛盾,勾结倭寇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许碧真想一口啐到袁翦脸上去:“现在怎么办?”难道还容得袁翦继续当他的大将军吗?

沈云殊收起自己那点不怎么合时宜的念头,正色道:“此事急不得。这些倭人的话,如今是做不得口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