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都是偷听来的,看平田那模样,也绝不会肯出来指证袁翦。更何况别看他狂成那样,其实知道得并不多,估计别人只把他当成一把刀来用,根本就不会让他知道什么绝密消息的。只是这么一说,真是让人有点丧气。

沈云殊看许碧脸都拉长了,忍不住又有点想笑:“也无须丧气。既然知道了这些,便有法子去揪袁家的狐狸尾巴。”但凡是袁翦要做,就不可能不留痕迹。且袁翦这般作法,袁氏一族难道就无人知晓?所以他们要面对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袁翦呢。要撼动这般一个大族,那是需要铁证的!

“眼下,先送你回观音堂才是要紧的。”

☆、第25章 旧事

沈家新进门的大少奶奶在观音堂跪了两日经, 沈家那位少将军的伤就好了许多。这消息没两日就传遍了杭州城里那些高门大户。

沈少将军当日重伤将死, 折腾得可是人尽皆知,连宫里派来的御医诊治过之后, 都说还是冲一冲喜的好。结果这喜一冲还真是有用,瞧瞧这才几日呢, 听说已经能进粥饭, 御医说好生将养,再过几个月就无大碍了。

这几日,议论此事的大有人在, 不少人都说,这位大少奶奶许氏果然八字好,听说她出生那年, 正是沈大将军与其父在西北边城大破敌军, 建功立业之时。就因着这个, 沈许两家才定下了这门亲事。如今她一进门, 沈少将军的伤又转危为安, 这不是带了福气来,可又是什么呢?

在这之前,不是没有人暗地里议论许氏。毕竟亲事进行得如此仓促, 据说许氏自京城过来, 连一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虽说是冲喜吧,但也没有这么不像样子的。只怕这许氏在家中并不受宠爱, 许家也未必就情愿跟沈家结这门亲了。

然而才过了几天呢, 这话风就转了。如今谁不说沈家这门亲事结得好?连沈大将军在军营之中, 听说了此事,都点头夸赞自己儿媳。之前这许氏特意要寻个偏僻庵堂,更是被赞为虔心。没听那观音堂里的尼姑们说,沈家大少奶奶可是轻车简从,正经自己从头跪到尾的。有这份儿虔心,自然菩萨就要格外保佑了。

这话传到沈家内宅的时候,许碧正在给知晴拿药油揉膝盖呢。

“你也太实诚了,何必跪那么久。”知晴这两个膝盖到今日还是一片青紫,瞧着好不骇人。刚从观音堂出来那日,连路都走不得,稍稍用热帕子一敷,便疼得直抽气。

知晴咝咝地抽气,脸上却是带笑的:“姑娘交待的事儿,奴婢自是要用心去办。不过就是跪两日罢了,总要叫外头人知道姑娘的虔心。”这次她也是下了狠心的,连厚垫子都不肯用,果然这两日,姑娘天天守着她,还亲手给她上药,想来是不再生她的气了。

“那也该多垫两个垫子。这天气还冷,跪在那阴湿的地上,受了凉可怎么好…”许碧一边揉一边皱眉头。瘀青其实倒是小事,如果得了风湿关节炎,那将来才有得罪受。再说这个虔心…既不是她自己跪的,沈云殊也根本没事儿,倒是叫她有点汗颜了。

药油揉进皮肤里,知雨端了热水进来,投了厚巾子盖上,知晴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笑道:“姑娘别担心了。奴婢们也不是没罚过跪,这不算什么的。何况这药又好,今日走路都无妨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倒想起来刚进许府学规矩的时候,的确是时常罚跪。倒是去了许碧身边伺候,许碧脾气好,便是她有什么差错也不曾重罚过,这罚跪的滋味倒是多年不曾尝过了。如此想来,前几年她也确实是有些懈怠,亏得许碧肯宽容,到底还是伺候姑娘的好…

许碧倒不知道知晴做了一个自我检讨,看她确实行动自如,才比较放心:“这药还得要擦。王御医说了擦五日,你可不要觉得能走动了就不当心。年纪轻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身子健旺无事,不知道有些毛病若是落了根,将来老了受罪。”

知雨忍不住笑道:“姑娘这话说的老气横秋的…”倒仿佛她自己老过似的。

许碧不由得也笑了:“我说的可都是经验之谈,你们都要仔细着。”她上一辈子虽然没到老的程度,但有一次采访的时候扭伤了脚没在意,之后又连扭了两次,之后就落下点旧伤,时不时就会扭到。现在想来,也就是上辈子活到三十几岁就死了,倘若真活到六七十岁,那脚踝多半是要不方便的。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知晴忍不住问道:“姑娘那天——究竟去哪儿了?”

当日许碧与她们一起出了沈府,可等到了稽留峰下,她坐的那辆马车却半路上不见了。直到知晴跪完了经出了观音堂,那马车又半路上出现,一起回了沈家。许碧只说是去求药,却不曾细说,知晴可实在是好奇死了。

许碧轻咳一声,知雨已拉了知晴一下,低声道:“姐姐问这许多做什么,只管听姑娘吩咐便是。”这事儿可不能说,知晴那嘴太快,万一哪一句说漏了恐怕就是大祸。若不是那观音堂里必得有个人在,当初许碧其实连知晴都不想用的。

“其实我是去别的庙里做法事了。”许碧却知道,拿不出个解释来,知晴这里也是个破绽,“只是我们在宣城都能遇着倭人,谁知道在杭州会怎么样?所以这也算是声东击西,叫人都以为我在观音堂,其实我是去了别处。如此一来,便是万一有人真想使坏,我不在那里,你们逃起来也便宜。”

许碧一边说,一边觉得有点惭愧。这个借口是沈云殊给她想的。应该说这个借口很好,还跟宣城的事儿对应了起来,将来即使有人发现跪经的不是许碧,这说法也是完全圆得过去的。但是在许碧看来,这种金蝉脱壳的法子,未免有点儿凉薄,搞得她说出来的时候都有点儿底气不足。

不过知晴倒是并没有什么意见的样子,只是有些紧张:“那些倭人不是都抓住了?难道他们还有同伙?”

许碧忙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以防万一。毕竟这沿海一带倭寇甚多,大将军又跟他们结了仇…”

知雨自是知道内情的,忙道:“好在如今大少爷已然好了,菩萨必是知道姑娘和知晴姐姐虔心…”

“正是。”许碧也点头,“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知晴心里欢喜,忙道:“看姑娘说的,这都是奴婢份内的事儿。”

许碧有点心虚地笑了笑:“那你歇着,我去瞧瞧大少爷。”

沈云殊现在终于可以从床上坐起来了。许碧进了正房,就见香姨娘正坐在他床边上,拉着他的手抹眼泪:“这脸色终于是好多了,真是菩萨保佑。前几日可把人都要吓死了…”

沈云殊靠着床头坐着,神色温和地看着香姨娘:“让姨娘担心了。听说姨娘整日在小佛堂里替我念经,想来这些日子也未曾歇息好。”

他这会儿说话也不是原来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香姨娘这眼圈就更红了,连连摇头道:“我这算什么呢,到底还是大少奶奶心虔——”说着,正好看到许碧进来,连忙起身,“刚说着,大少奶奶就来了。这一回,真是多劳动大少奶奶了。”

许碧干咳了一声。外头人做做戏就罢了,这位香姨娘——看沈云殊对她很亲近的样子,在她面前揽这种功劳,许碧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沈云殊伤势好转这件事,她是一点儿功劳都没有的啊。

香姨娘却不这么想,看向许碧的眼神简直满是感激,没口子地夸:“那观音堂的师太们这些日子都在说,大少奶奶每日从晨跪到晚,一刻都不停歇,一片诚心,才得了菩萨庇佑…”

许碧忍不住想摇摇头。那观音堂就在中天竺旁边,香火却是远远不及,这会儿得了这么一个由头,还不得下死力气宣传?她可是知道的,知晴跪经的确十分虔诚,但也没有到“从早到晚一刻不停”的程度,否则那两条腿还要不要了?

其实这次她这名声能传得这么快,都是观音堂的尼姑们帮的忙,又说她虔诚又说她有福,恨不得宣扬得杭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此一来,有菩萨可以庇佑世人的观音堂,不也就跟着显名了吗?

香姨娘是个极有眼色的,把许碧赞了一番之后就自己抹了泪:“听王御医说这几天能用些荤食了,我这就去叫厨房做些鸡丝粥来,清清淡淡的,也能补养。这些日子就单只是喝药,哪里受得住呢?看这眼都要抠下去了…”

她说着就往外头走:“大少奶奶快坐,也好生说说话儿…”到了门外还把守在那里的青霜给叫走了,显然是要给许碧和沈云殊留下相处的空间。

香姨娘这一出去,许碧倒觉得有点儿尴尬——毕竟这位现在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憋了几秒钟,她才憋出一句话来:“你这几天就只喝药了?”她才不信呢。再说她觉得沈云殊也并没有怎么瘦,香姨娘这就是慈母心怀,当娘的看孩子,永远都觉得并不胖。

果然沈云殊狡黠地一笑:“九炼每天晚上会送夹肉火烧进来。”

许碧嗤地笑了出来。这一笑,气氛倒是不那么尴尬了。许碧左右看看,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你这样子,还要装多久?”

“好歹还得再装几天吧。”沈云殊一脸无奈,“就算菩萨真的被大少奶奶的诚心感动,也不能叫我一夜之间就活蹦乱跳了。”

“快别提这个了…”许碧连忙摆手,“这回可是给观音堂做了一回好——活招牌。看那些尼姑的架势,只恨不得把我也一起放到菩萨前头供起来,做个活龙女呢。”险些把广告两个字说出来了。

沈云殊闷声笑起来:“原是觉得那地方僻静好行事,倒没想到那些尼姑如此精明…”这些人,一边捧着自己庵里的菩萨,一边还没忘记捧着许碧。一则给沈家卖了好,二则若是有人在她们庵堂里求得不灵验,便好说是不够虔诚,横竖都是她们的理儿。也是许碧去的时候太好,正是观音菩萨诞辰,可不是要被大做文章了。

许碧瞄瞄他:“只是觉得地方僻静?”

“什么意思?”沈云殊含笑问道,微微挑起的眼尾里带着点儿狡猾。

许碧沉吟了一下,看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雨都在外屋守着,便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选观音堂,是因为夫人吗?”

沈云殊的笑意淡了一点儿:“你怎么会这么想?”

当然是因为你们家里太过复杂了啊!继室与原配留下的嫡长子,这关系自来是微妙得很。

“你们家?”沈云殊的眉毛往上抬了抬。

“我——咱们家…”许碧把眼睛往下垂了垂,一时间很不习惯自己现在扮演的这个角色,“别人不知晓,我想大少爷一定明白,我,我心里惶恐得很…”

“惶恐?看不出来…”沈云殊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摇摇头,“我觉得大少奶奶处变不惊,颇有大将风范。”

许碧差点被他气笑了:“那也都是被逼无奈。可这后宅的事儿,总不能打打杀杀的。我总得问问,大少爷是个什么意思…”她得跟沈云殊站在同一战线上啊,所以沈云殊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

“再说,如今这时候,就是咱们府里怕也有些眼睛耳朵的吧?大少爷多跟我说说,我也少出些纰漏。”沈云殊在自己家里都装得如此逼真,这沈府里要说没有奸细,鬼才相信咧。

沈云殊笑了一笑:“大少奶奶如此睿智,我看是不会出纰漏的。”

不过他好歹并没有继续东拉西扯,大约是对许碧的态度比较满意,垂下眼睛想了想,缓缓地道:“夫人此人,也不过是常人常情而已…”

沈夫人嫁进沈家时,他已经快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懵懵懂懂,却又有着小孩子特有的敏感。那会儿他虽然不懂什么端王做媒之类的话,却也能感觉到父亲与这位继母之间似乎有些异样。而香姨娘曾经搂着他,小声地与他说父亲并没有忘记他的生母,这亲事也不是父亲情愿的…

“端王?”许碧忍不住问,“端王怎么了?”一个得天花死了的王爷,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你不知晓?”沈云殊看了许碧一眼,点了点头,“是了。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晓此事也是应当的。”这倒是与林妈妈所说甚为符合。便是此事其实有许多人都知晓,但许良圃自是不会与一个庶女分说。

沈云殊直到这会儿,才觉得许碧当真就是林妈妈所说的那个许二姑娘了。想来她懦弱的性情,也不过是因在家中不得宠所披上的一身伪装罢了。瞧瞧她那几样敬茶礼,但凡许家主母用点心思,也不会如此寒酸。

“端王并非得了什么天花,而是谋逆。他毒害太子,全家被诛。只是先帝不想被天下人知道他的儿子们兄弟阋墙,所以…”拉了一块遮羞布而已。

先帝有五个儿子,长成了四个。

端王是长子,贵妃所出,本人又颇有些勇武,当年在西北也立下了不少军功,相比起生来病弱的太子,他看起来的确像是个更合适的储君。

可偏偏皇后姓袁,娘家甚为得力。而贵妃虽然得宠,娘家却早败落了,给不了端王什么支持。

端王打从十五六岁起就盼着太子一病不起了,可太子虽然是个药罐子,却总是不死。直到贵妃在宫里被皇后整治了一次,得了伤寒,御医皆说病重,端王就等不得了。他很明白,若是母亲死了,他可就再没有半分希望。

其实贵妃那次的伤寒究竟与皇后有无关系还不好说,但端王反正是认定了。他觉得皇后容不下他们母子,于是就对太子下了毒。

太子那身子,好端端的还要时常病一病,更何况是下毒呢。端王甚至没用什么特别厉害的□□,就把他送上了西天。

只是这件事他做得太急了。皇后在后宫经营数十年,贵妃再得宠都没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更何况端王呢?皇后查出了下毒的人,就逼着先帝将端王一家诛杀,连宫里贵妃都“暴毙”,没留下一个活口。

当今皇帝乃是幼子,封号为靖,生母是皇后身边一个宫人,原是皇后推出来固宠,与贵妃争风的。那宫人生得倒是十分美貌,只是命不大好,生下儿子没几年就去了,靖王便被皇后抱在身边抚养。

原是要给太子养一个帮手的,谁知道太子竟死了。皇后伤心了一段时间之后,便牢牢把住了靖王——毕竟皇帝还有一个儿子佑王,比靖王年纪还大些,离储位更近呢。

说起来立储这件事,无非是立长立嫡立贤立爱,佑王和靖王都是个四不沾。最终皇后以靖王为中宫抚养,记在名下身份更尊为由,将靖王扶上了太子的宝座,最终继位登基。而袁皇后也就成了袁太后,佑王则继续做他的王爷。

“端王是谋逆?”许碧瞪大了眼睛。这个罪名可是再重也没有了。他害死的可是太后的亲儿子,那他曾经交好过的人家,太后难道会放过吗?

“你们从西北被调到江浙来…”许碧想起当时路姨娘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不由得有些明白了。路姨娘只是隐约听人说了几句,说皇帝忌惮沈家人在西北功高震主,原来不是什么功高的事儿,是因为跟端王有过这么一点关系啊…

☆、第26章 内情

“所以袁家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算计你, 原来是有太后这一层关系…”许碧喃喃地说,“还有许家…”

原来端王谋逆人尽皆知, 难怪许良圃敢以庶充嫡, 把她塞到沈家来。原来倚仗的不是许瑶要去应选, 而是觉得沈家被九龙宝座上那位忌惮着, 被后宫那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恨着,估计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所以正好借着冲喜的借口把嫡长女捞出来,一则能有个更好的前程,二则还留个不毁旧约的好名声——文人嘛, 要是见风转舵得太过明显,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云殊扬了扬眉毛。许碧说起自己娘家,用的却不是“我家”, 而是“许家”, 就仿佛她不是许家人似的。女儿家, 再怎么倔强或是能干,娘家都是她们最大的依靠, 可许碧…

“听说你生母早就过世了?”生母过世,嫡母苛刻, 生父凉薄, 也难怪她对许家如同外人一般…

“是。”许碧随口回答, “一直都是路姨娘照顾我。”这倒不用思考, 完全是原身的许二姑娘的记忆, 在她心里, 路姨娘跟没见过面的生母一样,都是最亲近的人。

“我也差不多…”沈云殊笑了笑,“六岁之前,我只记得香姨娘…”母亲去世之时他还太小,模糊地还记得有那么一个温暖的怀抱,但更多的却是香姨娘温柔的笑脸,和一句句的嘱咐。

“听说香姨娘是…”

“是我母亲身边伺候过的人。”沈云殊微有些怅然,“她过世的时候,将香姨娘给了父亲,嘱托她好生照顾我…”香姨娘也的确是做到了,便是她亲生的沈云婷,怕是也不如他所得的关注更多。

“夫人自有子女,一人精力有限,也难免有些疏忽。”沈夫人运气是极好的,进门不久就有了身孕,那一年里他还生了一次大病,也是香姨娘照顾的。那会儿香姨娘也有了身孕却不自知,只顾着照顾他,险些便滑了胎。之后他病才好不久,父亲便将他放到前院,亲自教导了。

“自那之后,夫人对我甚是客气。”沈云殊微微一笑,下了结论,“这也不过是常情而已…”做继母的,有几个会对前头原配留下的孩子真心喜爱呢?更何况她还有沈云安。若说什么谋财害命的事儿她大约做不出来,但一些小手脚却是做得的,譬如当初她的病,譬如他屋里伺候的人,再譬如这次的亲事。

不过…也许沈夫人这一次的手脚做得…有些意思…

沈云殊心里刚冒出这么个念头,就听许碧叹了口气:“你比我强…”

虽然没有了亲娘,可沈云殊至少还有亲爹,且看着沈大将军对这个儿子还是十分看重且关心的,不然也不会打六岁就开始亲自教导。不像她,看着是有爹有娘,其实两边的家庭都嫌弃,说她是爹不疼娘不爱,真是再准确都没有了。

当然,许碧想的还是她的上一辈子。至于这一辈子——她总还没有自己是许家女儿的自觉,对她来说,许府里头也就只有一个路姨娘对她有意义罢了。

沈云殊自然不知道许碧的想法,还以为她说的是许良圃呢。

也是昨天他才知道,许碧这次还真的几乎是两手空空就来了杭州,除了成亲当日和第二日敬茶,她竟然再没一件新衣裳了,可见许夫人对她是何等的怠慢。而许夫人之所以敢如此怠慢,自然是因为许良圃也并不把许碧放在心上,当然,大约是也没把他们沈家放在心上。

这会儿,许碧身上就穿着件八成新的湖蓝袄子,倒是绸面的,却只有些碎花,无论是年轻女孩儿,还是新妇,这衣着都素气了些。幸而许碧生得白净,这颜色穿着倒是好看,再配上一根镶红宝石的累丝簪子,一对儿红玛瑙的耳坠子,便多了几分喜庆,把那清淡劲儿冲去了些。

不过这宝石簪子,好像还是沈家给的聘礼。而那对耳坠子上的红玛瑙也有些杂质,好在颜色还算鲜艳,在许碧雪白的耳垂下头晃来晃去,倒是显得十分鲜亮…

“咳!”沈云殊咳嗽了一声,把目光收回来,“我现在既好了些,你又有这个福星的名声,只怕过些日子杭州城里的花会酒会,便少不得要出去应酬了。”

他往许碧的身上看了一下,意有所指:“你怕是得准备准备。杭州这里,从花朝节起,就少不了热闹…”花朝节是二月十二,那会儿许碧没赶上,然后马上就是三月三的上巳节,之后各家的花就要开了,那会儿什么牡丹会芍药会玉兰会的,可谓名目百出。

“这么多…”许碧稍微有点头疼。倒不是怕应酬,这她是不怕的,而是在外头如何演好懦弱的许二姑娘,这倒是个问题。装一次两次还好,一直这么装下去可就有点让人不耐烦。

“不必怕。”沈云殊显然理解到别的地方去了,“你是新妇,多听多笑少说话便可。少不得是夫人带你出去,你只管跟着她,至少如今她该是护着你的。”这可是沈夫人自己挑来的儿媳,若虽不好,可不是在打她自己的脸?沈夫人此人便是如此,既想做点手脚,又生怕在沈大将军面前露了形迹,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肯痛快地说出来,总爱在背地里用些弯弯绕绕的法子。

这做派是有些教人腻歪,但说起来,也总比不要脸皮的强些。譬如现在她正需要向沈大将军证明自己答应许家姊妹易嫁是一番好意,也要向外人表明她是个极贤惠慈爱的继婆婆,所以至少现在她是要多说许碧好话的。自然,在夸赞之中再让人知晓许碧有些不足,那也是难免的。毕竟如此一来,便更显得她宽容,即使这继子媳妇儿并不十全十美,她也绝无挑剔。

“另外,我记得聘礼里头也有好些衣料,你只管挑了叫针线房去做新衣。若是不知该寻谁,只管去问紫电。”出门可不能穿这种半旧的衣裳,高门大户里的女眷,每年的新衣差不多也就是为着这些应酬,许碧总不能在这上头叫人看轻了。

许碧有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往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那个——袁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说实在的,有这么一家子在旁边,简直就好比虎狼在侧啊。他们能暗算沈云殊一次,就能暗算第二次,这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更何况袁翦镇守江浙十余年,这里是他的地盘,想算计沈家人不是更方便么?

沈云殊倒没想到许碧一直在惦记这事儿,收起笑容道:“此事我已与父亲商议,袁家在此地有根基,必得小心谨慎,徐徐图之。你放心,在这杭州城里,袁家还不敢做什么。”

“在杭州城里他是不敢,可你和大将军又不能一直留在城里…”

沈云殊心里一热,下意识地探身拍了拍许碧的手:“放心,其实我和父亲早有防备,不然,只怕那一箭我就逃不过了。你莫着急,这一次未能成功,他也不敢立刻就再次下手。”他说着,笑了一下,“若是袁家请你去赴花会,你可别害怕。”

许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也不至于吓成那副样子。”真要是沈家人在袁家后宅里出点什么事,袁家可撇不清关系。

沈云殊低声笑了起来:“是是是,我知道你大胆。连人都敢——”

他话没说完,就见许碧脸色有些发白,连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暗暗后悔——亲手杀人这种事,便是他当年第一次做,事后也连做了数日噩梦,更何况许碧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看她终日神色自若,他怎么就忘记了,当真以为她心坚如铁,刀枪不入了不成?

许碧只觉得手上似乎又有了那种潮湿粘腻的感觉,本能地想找块帕子擦一擦,将手一收才发现沈云殊的手还压在自己手背上,顿时一阵尴尬,扭过头去道:“你也别就那么肯定,谁知道袁家会不会丧心病狂?毕竟沈家还招着皇上的忌讳——”

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劲了。

若说皇帝忌惮沈家,才把沈家从西北大本营调到江浙来,就是要借袁家之手削弱乃至于搞掉沈家,可王御医是怎么回事儿?他可是宫里指派出来的御医,而沈云殊装病能瞒得过别人,却是万万瞒不住他的!

难道是王御医跟沈家串通一气,欺瞒皇帝?许碧沉默片刻,问道:“王御医胆子大吗?”大到因为正义感就能欺骗皇帝?

沈云殊原本也在尴尬着呢。许碧抽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拉着人家的手呢。当然,这是他的妻子,都已经拜堂成亲了的,但也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因为这亲都是沈云安代他行礼的缘故,他总觉得许碧还像是别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仿佛做点什么都有些唐突似的。

不过这会儿看着许碧圆睁的眼睛,一瞬间尴尬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哈地一声就笑了出来:“这——这我可得去问问王御医…”不知道王御医到时候会是个什么表情。

“你别笑!”许碧很想掐他一把,板着脸道,“你现在还是伤势未愈呢,这么笑不怕把伤口笑裂了?”既然要演戏那就演全套好了。

沈云殊忍笑点头:“你说的是。若是被人发现破绽,我和王御医都有欺君之罪啊。”

他把“欺君之罪”念得特别重,许碧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再问了:“所以皇上也知道袁家在养寇?”什么皇帝忌惮沈家,什么皇帝还记得端王做过媒,统统都是假的!皇帝根本就是拿这个当借口,好教天下人都以为他是要对付沈家,其实却是声东击西,剑指袁家!

沈云殊收起笑容,点了点头:“皇上原本是想做个贤王…”太子病弱,袁皇后从小就教导靖王就要做个能辅佐太子的贤王。既是要做贤王,对朝政民事又岂能一无所知呢?

袁家镇守江浙已十余年,初时还小心谨慎,可随着太子年长,也就渐渐地有些肆意起来。也就是太子刚刚故去那时候他们有所收敛,可随着袁皇后成了袁太后,便又张扬了起来。

如此的张扬,总会露出点痕迹来的,尤其是在江浙一带的官员,难道个个都是瞎的不成?

“其实五六年前,就有人发现袁家与海匪有所来往了。”只是那几个官员,都被袁家设法拉下了马。有的是同流合污;有的却是如那个副将一般,被借刀杀人;还有一位御史,本想以辞官为由离开江浙,悄悄向皇帝上奏折禀报,却在半途中被“山匪”所杀。

“所以至今,都没有实证?”既是守边大将,又是太后的娘家人,不来个铁证如山,轻易是动不得的。

沈云殊点头:“何况,百善孝为先。”

太后是皇上的嫡母。且在天下人眼里,皇上正是因为自幼被太后抚养,才能得登大宝。这不仅是慈,还是恩,皇帝不但要孝顺,还要感恩,简直是两重枷锁在身上。若是没有铁证,别说动袁家,就算只是疑一疑,恐怕太后都能去哭太庙了。

“皇上也…”有点可怜。不过许碧还是把后面几个字咽回去了。那可是皇帝,说他可怜,别说什么大不敬之类的了,就是许碧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这天底下比皇帝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皇上也不容易。”许碧最后还是换了个词儿。眼看着袁家纵容海匪,甚至是与之勾结残杀百姓排除异己,却什么都不能做,想必很是憋气了。尤其袁家现在胆子实在是大,不仅仅勾结海匪,还跟东瀛倭人有来往!

“海老鲨手下那些人都是狼。”沈云殊冷笑,“想让狼不吃人,实在太难了。袁翦若还想镇守江浙,似屠村杀人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可是海老鲨生性凶残,物以类聚,如今他手下那些人个个嗜血。且这些年养成了气候,袁翦若是给的好处不够,可是管束不住了。”

一个镇边的将军,若是治下动辄就有商船被劫、人员被杀,那便是失职。袁翦想坐稳这个位置,这种事儿便不能常有。可海匪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劫掠杀人的吗?不让他们劫掠,海老鲨手下数百人,吃什么喝什么?

手下人越多,海老鲨需要的也就越多,胃口也就越大。袁翦原先以为自己养了一匹狼,现在却变成了一头虎,且眼看着便是养虎为患了!

“他又跟倭寇勾结,恐怕打的是驱虎吞狼的主意。”借倭人之手除掉海老鲨,然后换一伙人来养。

许碧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要养倭?那些倭人可比海匪更要贪狠!”海老鲨要杀人,恐怕他的手下还要考虑一下。毕竟都是江浙本地人,总不能个个六亲断绝,总还在岸上有些亲朋的。真要挥起刀来,多少还要犹豫一下。

可要是换了那些倭寇,他们可没什么好犹豫的!盛朝这些百姓对他们来说算什么?恐怕什么都不算!

沈云殊不由得看了许碧一眼:“你如何知道那些倭人比海匪更狠?”他当然是知道的,可许碧一个未出闺房的女儿家又如何知道呢?难道就是因为被倭人劫持过一次?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许碧毫不犹豫地回答,“海匪跟本地百姓或许还有些牵连,倭人可没有。”

沈云殊忍不住叹了口气。一个闺房女流都明白的道理,袁翦却是不明白。又或者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在意。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许碧想想就有些替沈家父子发愁了。想想看,你这里抗着匪,身边的人却还时不时想捅你一刀。而你明知道,却因为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

沈云殊往后一倚,笑了一笑:“慢慢来罢。能先拿下海老鲨也是好的。这群狼在江浙猖獗得也太久了。何况,只有把他们打散了,才能拿到证据。”若是海老鲨知道是袁翦要干掉他们,他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