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我的任务很重呢。”许碧笑吟吟地玩笑,“又要学管账,又要去相人,还要教大少爷东瀛话呢。”

她穿了件新做的春衫,茜红的颜色映着阳光,把一张白玉似的小脸也染上了一层浅绯色,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唇角微微上翘,像个小小的红菱角一般,勾起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酒涡儿。沈云殊看着,自己也不由得露了笑意:“那少奶奶说说,可要什么酬谢呢?新头面还是新衣裳?”

许碧把嘴一撇:“等大少爷的私房都到了我手里,想做什么新衣裳,打什么新头面不成呢?”

“哎哟,原来我这竟是送羊入虎口呢。”沈云殊笑出了声,“只不知等我要用钱的时候,还有没有呢?”

“大少爷自然是有公中月例的。”许碧一脸正经,“难道月例竟不够不成?绝不能够的。”

沈云殊笑着摇头:“那少奶奶要什么呢?”

许碧转转眼睛,抿嘴一笑:“我现在还不曾想好。大少爷只别忘了答应过我的就行。等日后我做得好,大少爷记得兑现。”

沈云殊苦笑道:“我好像还不曾答应什么吧?”这怎么三句两句的,就成了他许下一个承诺了呢?

许碧笑嘻嘻地道:“若是大少爷赖账不给,其实我也没什么办法的。毕竟我一个小女子,可怜巴巴的,也无人作主…”

“好了好了…”沈云殊一脸无奈,“我岂敢赖账呢。”瞧她说得可怜,脸上却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真是古灵精怪的,教人看着就——就喜欢。

沈云殊自西北到江浙,见过的女子也不少了。西北女儿豪爽,却是太直了,不免有些失了文雅。江浙一带的女子倒是娴淑温雅,却又有些太规矩了。就是他自己家这两个妹妹,沈云婷被香姨娘教得规行矩步,且总有些郁郁,颇有点老气横秋的意思;沈云娇却又是被沈夫人宠坏了,说起话来动辄横冲直撞的,也都不似许碧这么俏皮。

真没想到那懦弱寡言名声在外的许二姑娘,居然如此有趣。沈云殊心里不由得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算一算,许碧嫁进沈家也不过才一个月,类似的话他已经在心里说过两三回了。

他从小便知自己有个未婚妻子,听父亲说许家,心中一直构想的便是个端庄文雅,知书达礼的女子模样。待到听说许家以庶代嫡,沈夫人又做主将庶女娶进了门来,心里既是失望又有几分厌恶,若不是因为这场戏有了冲喜之举会更逼真,他真想干脆退了这门亲事才好。

之后宣城驿一劫,他去救人也不过是身为军将的本份,却未想到马车里会忽然扑出个敢于手刃敌寇的女子,那几滴溅在脸上的血鲜艳如同朱砂,于清晨的天光下竟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丽。只不过…马上就被她像青蛙一样趴在车辕上的模样给冲淡了…

“大少爷笑什么?”许碧莫名其妙地问。这什么话都没说呢,沈云殊怎么自己笑起来了?

“咳——”沈云殊干咳一声,抹掉自己脸上的笑容,“没什么。只是想,让姨娘操劳了这些年,你快些学起来,也让她轻省轻省,多替婷儿操操心。”

“是了。”许碧拖长了声音,“大少爷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

“嗯?”沈云殊见她说到一半停下了,好奇地追问,“天天什么?”这话听着似乎总有点别扭。

“哦——”许碧眼珠一转,“我是说,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

沈云殊失笑:“敢情是怕我没念过几本书,听不懂吗?”

当然不是。你念过的书我大概多半都没念过,哪敢小瞧啊。许碧腹诽着,岔开话题:“说起来,这屋子是谁布置的?”

沈云殊不防她忽然说起这个话题来,随口道:“不知。大约是紫电青霜她们吧。怎的忽然说起这个,可是这些陈设不合你心意?”

“我是觉得略嫌琐碎了些——”不是你布置的就好。

沈云殊痛快地道:“你既不喜,重新布置过便好。”说起来他也觉得这屋子有些琐碎,只不过想着是许碧要住,女儿家大约就喜欢这些零碎的小东西,是以一直不曾说过什么。却原来许碧也不喜,那倒是最好不过了。

许碧顿时又露出了脸颊上的酒窝:“有大少爷的话,我可就改了。”

沈云殊看得手痒,很想去戳戳那个若隐若现的小涡儿,好容易才忍住了:“这院子都是你做主,一间屋子罢了,你想改就改,也不必非要打我的幌子。”怕是在娘家时一间屋子也由不得她做主,故而到了婆家更是不敢自专,事事都要先问过了。

沈云殊想着,心下不由得又有些恻然,放软了声音道:“你不必这般畏首畏尾的,这些事你自己做主就好。我近来也有事要时常出去,你难道每件事都要等我回来问过不成?”

许碧冲他一笑:“我知道了。大少爷要去哪儿?”她也好想出去,宅女的日子有点过不惯啊。

沈云殊终于没忍住,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戳了一下:“去办些琐事。晚上大约回来晚些,不必叫人等着。”

☆、第36章 挑拨

香姨娘住在宅子西边的一处小院里, 离着正院远,倒是离着前院近些,这是因着她管着沈大将军书房里的事儿, 住这边更方便些。

这院子名为芥子居, 原是主人家立的一处佛堂, 故而庭院甚小,房间屋后皆种紫竹,却并无什么花卉,只在院角用青釉大缸养了两缸莲花, 里头还有十余条红鲤,十分活泼, 将这院子里的清冷冲淡了几分。

香姨娘立在莲花缸前,手里捻着鱼食,面无表情地往里头投, 直到百灵出来回话, 才呀了一声:“姨娘,这鱼食——”投得太多了,这些鱼会撑死的。

香姨娘低头看了一眼,才放下鱼食, 拿起旁边的小网将多投的鱼食捞起来,一边缓缓地道:“百灵, 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百灵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香姨娘说的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才小声说:“姨娘,少奶奶进了门, 这些——也原该归少奶奶管的。就是将来家里的事…”按理说也都该交给大少奶奶,毕竟她是嫡长媳。

香姨娘把那小网在手里转来转去:“可从前殊哥儿说过,这些都要我替他管着,等婷儿出嫁,还要从这里头给婷儿贴补嫁妆的…”

百灵从未听她如此称呼过沈云殊。从前不论人前背后,香姨娘都是恭恭敬敬唤大少爷,便是沈云殊幼时亦是如此。这会儿骤然听到“殊哥儿”,百灵竟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大少爷跟大姑娘素来亲近,不会亏待大姑娘的。”

香姨娘没做声。百灵一时也琢磨不透她的意思,等了片刻才有些忐忑地道:“姨娘,那些账册都整理出来了,姨娘看…”她怎么瞧着,香姨娘似乎不太情愿把账册交出去的意思?

可这些年她跟着香姨娘是知道的,香姨娘从来没有从中贪过一两银子,反而是御下宽和,一直替大少爷给下头人施恩,费心费力。既然如此,现在有人接手这生意的事儿,香姨娘倒能腾出工夫来,多替大姑娘操操心,岂不好呢?

“整理出来了就好。”香姨娘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似的,轻吁了口气,“明日送过去给大少奶奶。”

百灵刚要答应,就听香姨娘略略一顿,又补了一句:“你明日一早寻人往西北送个信,就说以后这些生意都要由大少奶奶来管。大少奶奶刚进门,脾性虽还不知,但这新官上任——总之叫他们谨慎些,也别总想着从前怎样,日后这规矩可都是该由大少奶奶定的。”

百灵连连点头,伺候着香姨娘回了房,就忙跑到耳房里去铺纸。她是跟着香姨娘学过写字的,来往信件多是由她经手,只是这会儿提起笔写好了信,又觉得哪里仿佛有些不对。

芥子居的另一个大丫鬟鹦哥正好进来,见她只管对着面前的信看,便随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字不会写?”

百灵放下笔,笑道:“便有不会写的字,难道你能教我不成?”

鹦哥是不识字的。当初香姨娘教百灵识字,她只跟着学了几天就不肯学了,说年纪大些记性不好,便依旧回去做针线。如今她管着香姨娘的衣裳鞋脚,虽说职司亦重,却并不似百灵那般得倚重。此刻听百灵说,她便只笑了笑:“我可不能。”

百灵开了一句玩笑,又想起了刚才的事,便托了腮看着鹦哥纳鞋底,小声道:“姨娘好似不大欢喜。方才问我,这是谁的主意…”虽说鹦哥不如她得香姨娘信重,可毕竟年纪大两岁,百灵有什么事还是愿意跟她说的。

鹦哥捏着鞋底听了,淡淡道:“姨娘也是担心。毕竟大少爷是大少爷,少奶奶是少奶奶。”

“可我看少奶奶对大姑娘也十分亲热呢。”百灵明白她的意思,“再说,这些事,本来就该交给少奶奶管啊…”从前那是因为少爷没个内眷,自己常年在军中,没有工夫打理才托了姨娘,如今娶了妻,可不就该归少奶奶管吗?

鹦哥笑了笑:“你都知道这个道理,姨娘自然也知道,不过是关心大姑娘,一时有些担忧罢了。”

“但这信…”百灵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写的信。

鹦哥立刻摇了摇手:“你可别跟我说信的事儿,我看见这些字儿就头疼。”

“你啊——”百灵有些遗憾,“其实你聪明得很,那么复杂的花样子你都画得出来,这写字其实跟画画儿也差不多,你怎的就记不住呢?能读书写字,将来——”识字的大丫鬟素来出路都要好些,外头那些管事们都争着要呢,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努力去学识字。

鹦哥低头又纳起鞋底来:“我怕是没这份儿灵气。”识了字会知道得太多,可她不想知道那么多,只想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等到了年纪指个老实人,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后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有些消息可能一辈子都瞒得滴水不漏,有些消息却是不用一半个时辰就众人皆知了。

沈夫人一宅主母,一早起来就听说香姨娘要把连氏的嫁妆交给许碧,不由得嗤地笑了一声:“也该有这么一天了。她得的好处也够了。”

她倒不是贪连氏那点嫁妆。连家秀才出身,能给女儿陪嫁什么好东西,没见那么一副珊瑚簪子都当传家的宝贝么?只是连氏没了,若是嫁妆由连家人经管,或是沈大将军自己着人管着都好,偏交给香姨娘,却是扎在她心上的一根刺儿。

想当初,若不是香姨娘一开始就摆出一副护仔母鸡的模样,防她如防洪水猛兽,或许她也能把沈云殊养亲的。若是那样,现在情形或许好得很多,就譬如说这借籍的事儿,就算沈大将军不肯倚仗身份去办,至少也可以让沈云殊想想法子。

何况这香姨娘拿的,也不只是连氏的嫁妆。当她不知道呢?沈云殊这些年得的东西,也都在香姨娘手里管着。十几年下来,香姨娘那御下宽和,惜老怜贫的名声不都是从这里头来的?倘若她只是个在后院拿着二两例银的姨娘,又哪里来的这样好名声?以至于到后来,沈大将军书房里的事儿也都归了她管,反而将她这个主母挤到后头去了。

红罗凑趣儿笑道:“奴婢只没想到这般早呢。还以为总要过些时日,至少等大少奶奶跟夫人学学管家理事…”

沈夫人轻嗤了一声:“大少奶奶本来年纪小,又受了惊,自然该好生歇一歇。这管家的事儿千头万绪的,若是把她累坏了可怎么好。”许氏不是托着受惊,每日请安都是来行个礼就走么,那她自然要成全她,可不敢再随意派给她活儿做。

红罗轻笑道:“可不是。倒是香姨娘不懂事了,这会儿就把手里的事情都交给大少奶奶,万一把大少奶奶累着了可怎么好?”这大少奶奶也是糊涂的,大少爷手里纵然有东西也有限,哪里比得上府里的中馈之权呢?她不争中馈却急着管私房,真是鼠目寸光。

青罗在一边给沈夫人挑衣裳,闻言插了一句道:“奴婢听说,这事儿是大少爷吩咐的…”

沈夫人微微一怔:“是大郎的意思?”她还以为是捧香多么识相呢。

青罗想了想:“是。听说,有人看见是大少爷院子里的芸草去芥子居传的话。”那必然是令自上出了。

沈夫人倒沉吟了起来:“没想到,大郎对这许氏竟如此上心…”在西湖边上还带了她去看水,如今又把生母的嫁妆并私房都交与她,莫非这许氏竟真的中他的意?

红罗眼珠转了转:“大少奶奶生得美貌,大少爷喜欢也是情理之中…”若是大少爷真这么中意许氏,那青霜只怕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沈夫人脸色便沉了沉。她自忖处处胜过连氏,唯有容貌逊了一线,闻言不由就嗤了一声,冷冷道:“倒是随了老爷。”沈文这些年来都对连氏念念不忘,还不是因为连氏貌美,又正是青春之时便故去,倒让沈大将军只记得她鲜花似的模样了。若教连氏也活到如今,人老珠黄,只怕沈大将军也不会那么惦记。

但这毕竟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若是连氏不死,她也嫁不到沈家,做不了如今的诰命夫人。沈夫人收起心思,问道:“那捧香可把账册交出去了?”若是她自己识相是一回事,如今是许氏要从她手里夺这些东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青罗摇摇头:“只听说香姨娘收拾了账册,别的就不知道了。” 府里被沈云殊一口气发落了不少人,如今人人都战战兢兢的,这事儿能传出来大概还是香姨娘许了的,至于香姨娘本人有什么反应,芥子居那边却是不会露的。

沈夫人就又笑了一声:“我也是多问,她素来是最‘规矩’的。”就算心里头不情愿,面儿上也绝不会露出来,不然,又怎么能让沈大将军都夸她呢?

“夫人,姑娘们和大少奶奶还有香姨娘请安来了。”门外小丫鬟小声回报。

沈夫人听见这蚊子似的声儿,便想起沈云殊雷厉风行连紫罗都捆走的事儿,顿时心里更有些烦躁。正要出声斥责,便听门外脚步声响,沈云娇走了进来,一见她就撒娇地粘上来:“娘——好无聊啊。”

女儿这么一声,沈夫人便如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莲子糖水似的,从头舒服到脚,搂了沈云娇道:“又是怎么了?”

沈云娇穿着水红绫子绣鞋的脚在地上踏来踏去:“就是无聊嘛…”上巳游春碰上了讨嫌的袁胜兰不说,半途还被海匪行刺给搅了,这几日她呆在家里,那惊惧渐渐没了,便又想出门了。

何况如今春日正暖,到处都是好景致,闷在家里可不有些没趣儿?杭州一带多少好地方,她还不曾一一去过呢。

“好好好。”沈夫人搂了女儿直笑,“娘这就下帖子去问问董夫人,约她一起去上香。”

沈云娇果然就欢喜起来:“那我先给藏月写信,问问她想去哪里。”

沈夫人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又整了整衣襟,方去了堂屋。

堂屋里,沈云婷和许碧一左一右地坐着,香姨娘只低眉顺眼站在一边,一见沈夫人出来,便一起行礼。

“行了,都坐吧。”沈夫人扫一眼香姨娘,笑了一笑:“听说捧香你要把前头连氏姐姐的嫁妆理出来交给大少奶奶了?”

“是。”香姨娘仍旧低眉垂眼地道,“原是早就该交给大少奶奶的,只是怕大少奶奶刚进门事情太多,一时顾不上,才拖到这会儿…”

沈夫人觉得自己从香姨娘话里听出了些不情愿的意思,不禁笑得更深:“知道你是个最守规矩的人,不似别人,把着这些东西不放,只指望着从里头自己赚些。咱们家里今年也的确是事多,许氏也是个明理的,不会疑心你的。”

沈云婷顿时抿紧了嘴唇。沈夫人这分明是指香姨娘把着连氏夫人的嫁妆不放手,且中饱私囊。香姨娘管着连氏的嫁妆十余年了,这里头银钱往来十分繁琐,若是许碧真的疑心了,可怎么说得清楚…

许碧却抬起头来腼腆地笑了一下,细声细气地道:“夫人说的是。姨娘说了今日来教我看账——我什么都不会,都指着姨娘教我了。”

沈夫人不由得就噎了一下。许碧说起来是她的儿媳,若说要教,也该是她这个婆母来教才是正理。如今许碧却说什么“都指着姨娘教我”,难不成是要把香姨娘当成婆母不成?

然而这话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毕竟香姨娘要交账册,而她却并没打算教许碧管家理事,许碧不指望着香姨娘教,还指望谁?

一时间堂屋里气氛有几分凝滞,许碧就露出惴惴的神色来左右地看,仿佛在问自己说错了什么。沈夫人看她这模样,那口气就憋住了发不出来——许家怎的教出这么个不会说话的丫头来,可正是因为她愚笨懦弱,自己才挑了她进门,如今这搬起来的石头在自己脚上砸了一下,又有什么办法?

好在这石头看着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便是砸一下也不痛不痒。沈夫人心里安慰着自己,却也没了再说下去的心情,随意摆了摆手:“既这么着,就都回去吧。十几年账册,要理起来也要花好些时候呢。大郎媳妇好生学着,日后这府里还得要你立起来。”

这许诺极其含糊,既没说日后是什么时候,又没说许碧便是立起来又能如何,只不过轻飘飘许出一个空头承诺罢了。许碧却立刻就露了笑脸,看起来十分安心的样子:“是,我一定好生学。”

果然是个没心眼的。沈夫人暗地里嗤笑一声,便叫众人都散了,只留下沈云娇来用早饭:“给二姑娘加一盅杏仁奶羹。”西北那边要牛奶羊奶都方便,到了江浙这边倒成了稀罕物。大厨房备不下,只有她这里小厨房加起来方便。

沈云娇却还有些不大领情:“娘,我不想喝这个…”

“这个喝了身子好。”沈夫人诧异道,“何况你不是一向喜欢?”

沈云娇扭扭捏捏了半晌才小声道:“听人说喝多了这个,身上有些味道…”就跟那些北狄人似的。

“又是听谁说的?”沈夫人好笑道,“咱们在西北都这么喝,也没见谁身上有味道了。又是袁家姑娘传出来的?”这袁家生就是跟他们沈家作对的,只可恨袁家是太后的母家,那袁胜兰眼看就要入宫,实在是招惹不起。

沈云娇嘟了嘴。沈夫人便搂了她道:“别理袁家姑娘。说是进宫就成了贵人,那宫里的贵人还少吗?不见得日子就过得舒心。你是读过书的,那书里都说了,一入宫门深似海,白头宫女说玄宗——”

沈云娇哼道:“她是入宫去做妃子呢。何况还有个太后姑母。要是她生了儿子…”

沈夫人轻拍了女儿一下:“什么生儿子生女儿的——”这可不是没出阁小姑娘该说的话。再说了,生儿子又怎样?袁太后当年也有儿子,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可不是她亲生的。

只是这些话可不好跟沈云娇说,沈夫人遂换了话题道:“那袁胜兰懂得什么?不要说杭州这边闺秀如此多,就是在袁家,听说她也不是个最出挑的,她说的话,有什么好听的。”江浙女子素以才名为胜,可袁家最有才名的几个女孩儿,却都不是袁将军家的。

“娘说的也是。”沈云娇不由得点头,“上回诗会,她做的诗还被藏月压了呢。”

沈夫人便笑起来:“董家三姑娘那才学是极好的。”外祖父是大儒,母亲是才女,董藏月的才学自然不错。难得那孩子又不张扬,实是难得。这样的女子娶进门来,才真正是贤良淑德能持家的呢。又好在沈云安也读书,到时候夫妻两个志同道合,岂不是一双佳侣?

沈夫人越想越是高兴,只恨不得沈云安立时便考上了秀才,再将他的亲事定下来,速速把董藏月娶过门儿。到时候有董藏月衬着,那许氏一副拿不上台面的模样,只怕沈大将军也要多想一想了。

嘉平居里沈夫人正在畅想未来,许碧已经和香姨娘铺开账册了。

“西北那边原有两个铺子一个牧场。”香姨娘椅子只坐半边,带着点歉意地指着账册道,“因去年五月里朝廷下了调令,老爷带着一家子过来,旧年的账册就都搁在了西北。这是年底西北的大掌柜们过来对账时带来的,只有去年一年的账。如今少奶奶要接手,该叫他们把旧年的账册都搬过来,才好——”

“不必不必——”许碧赶紧摆手,“既然是已经对过的账,那就不必看了。我看看这一年的账册,学学就好。”十几年的账本不知道有多少,现在这年头交通又那么不发达,人家去年十二月才千里迢迢从西北跑来一趟,这才两三个月,又叫人家搬着一堆账本再跑过来一趟?这也太过分了。

再说,铺子和牧场的经营她又不清楚,就连古代这账册的记账方法都跟现代不大一样,就算现在把所有的账本都给她,她又能看出什么来?毕竟她是个记者,可不是审计。

香姨娘犹有些忐忑地道:“夫人最初留下的就是一个小铺面,后头加的差不多都是少爷自己挣来的,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大懂经营的事儿,全仗着下头的掌柜和伙计们。这账本我倒能给少奶奶说说,若说到经营,只怕还要叫他们来…”

“这且不必,我先学看账就好。”许碧翻着账册,随口回答,“再说,家里来了江浙,不曾再置办产业?”要学点经营找本地的多好,何必从西北把人叫过来。

“来的时日还短,本是想买些田地的,可江浙一带的好地都有主了,杭州城里的铺面也难寻…”香姨娘面露难色,“上个月在城外买了一处茶园,原是主人家多败儿,不好生照顾,那园子里的茶树都要荒废了。”

她向前倾了倾身,略有些急切地解释:“这园子看着不值什么钱,但我寻了人去看过,说都是老茶树了,出的茶叶是好的,只是要费些工夫重新培养起来。横竖老爷怕也要在江浙留上好几年,我想这虽花得时间长些,后头总归是有出息的。且咱们家在西北有茶叶铺子,只要出了茶总不愁卖,就做主买下了。原是该先跟少爷请示,可那会儿少爷正在外头打仗,后来就…如今少奶奶接管这事儿,该先去茶园查看一下的。”

许碧觉得自己很能理解沈云婷的心情了。香姨娘守规矩,知本分,懂谦恭,可就是因为太明白了,反而让人在她面前有些不自在。就是香姨娘自己,一边做着事一边如此战战兢兢,不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吗?

“姨娘替大少爷管了这些年的事了。”许碧只好堆起一脸笑容,向一脸惴惴的香姨娘保证,“大少爷信任姨娘,我自然也是信任的。夫人说的话,姨娘不必放在心上。茶园是稳当的买卖,我看是不用查的,倒是这账我还看不明白,姨娘快点教教我罢。”

香姨娘这才收起了惴惴之色,坐稳了些,对着账册一行一行地给许碧讲解起来…

☆、第37章 行动

连氏夫人的嫁妆自香姨娘手中转到新进门的大少奶奶手中, 可算得是一件大事了。

府里不少下人都忍不住私下里议论,都说大少奶奶一进门,大少爷的病就眼见着好转, 可见大少奶奶真是个有福气的。这也就难怪大少爷如此爱重, 连生母的嫁妆都交给她打理, 毕竟是福星,又是将来的主母,如此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因为沈云殊刚刚整顿过府里,下人们虽则私下里免不了说两句, 却是半句话也不敢往外传的。这段日子,就连不当差的人也不敢随意出府, 杭州城再繁华,也没人有心思去逛了。就连从前托门上的小子去买点胭脂花线零嘴儿这样的事,也没人敢做, 生怕再出了什么事情自己说不清。

不过这事儿外头的人虽不知道, 却并不妨碍沈大将军知道。

“殊儿将他生母的嫁妆都给了许氏打理?”沈大将军抬了抬眉毛,看着眼前送信的人。这次他来江浙,虽然只带了五百余人,却都是心腹亲军, 尤其来回送信的更是心腹中的心腹,都是沈卓一手带出来的, 便是府里后宅的事儿,也能通过他们传信。

“是。”前来送信的是沈六——沈卓训练出来的人,都是西北那边捡来的孤儿, 有些甚至是出生不久就被遗弃的,连自己的名姓都不知晓,便统一姓沈,以数字排名,“听说,大少奶奶十分聪明,学得很快。”

这个是香姨娘说的,这几日她夸过大少奶奶好几次呢。

“十分聪明…”沈大将军喃喃重复了一遍。可能确实是十分聪明吧,听说她居然还懂些东瀛话,真是想不到。许良圃背信弃义送过来的这个庶女,竟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也难怪长子同意将她娶进门来。

“袁家那边情形如何?”

沈六迅速回报:“上巳那日,袁府来了几个亲戚,说是姓桑。”袁家确实有一门姻亲姓桑,且还时常走动,但这次来的这几个,却并不是什么亲戚。

“倭人?”沈大将军冷笑了一声,“他们可看到城门上悬的头颅了?”

“应是看到了。”沈六也咧嘴笑了笑,“少将军说不可打草惊蛇,所以属下等就没动手。”

其实他们真想当场就把这些乔装而来的倭人全部干掉,可惜还要放长线钓大鱼,只能暂时忍了。既然如此,叫他们先看看自己人的脑袋也不错。他们可是把那三颗脑袋挂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只要出入城门一定能看见。

“你们的东瀛话学得怎样?”

一说到这个,沈六就有点沮丧了:“还是听不懂…”

沈大将军叹了口气:“也不必太过着急…”学东瀛话哪里有那么容易呢?想当年他们在西北学北狄话,也要花上好几年的工夫,现在才不过几十天,哪里就能学会呢?只是这样一来,他们不免就有些被动,恐怕目前当真只能跟着袁翦走,任他与倭人一起,先剿灭海老鲨了。

剿灭海老鲨自然是当务之急。毕竟此人盘踞江浙已久,对地形极其熟悉,倘若没有袁翦,恐怕极难诱其入彀。但袁翦若是联合了倭寇,那倭人必能得到不少好处,令其愈加壮大。沈大将军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十分不快。

“还是要寻几个通译来…”

“可朝廷那边——”沈六是知情人,自然知道朝廷拖拖拉拉,到现在也没有给他们派通译的意思,“少将军说,还不如抓几个倭人来…”只可惜那几个假装桑家的倭人动不得,否则抓起来多方便。

“这也是后头的事了。”沈大将军摆摆手,“王御医如何了?”

王御医如今在袁家是好吃好喝地供着,给袁老夫人治风湿之症。他有意无意地透了一丝口风出去,说是出京之前太医院就有人暗示他不要尽力救治沈云殊,无奈沈家人像疯了一般,恨不得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救人,他为保自己小命,只得拿出十二分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