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少奶奶也是如此,顿时打了个寒噤,只得低声道:“其实,是二弟他…”再不说出来,只怕袁翦回来要休了她都说不定。毕竟比起袁家来,她的娘家实在是——没人能给她撑腰。

☆、第45章 应召

袁府里灯亮了一夜, 沈家也是如此。

沈夫人一回来,就叫人请郎中煎了安神汤来喝,到了晚间又将沈云娇接到自己房里来, 点了安神香才睡下。沈云婷那边, 香姨娘也顾不得再端着什么婢妾的身份, 搬了铺盖就去陪着沈云婷睡了。

紫电站在那紫藤花架下头,远远看着正房。房里亮着灯,她似乎看到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靠在一处…沈云殊一回来就进了正房, 到这会儿都没出来。也是,少奶奶听说今日在袁府受了好大一场惊吓, 自然是要人安慰的。

紫电这般给自己解释着,却舍不得挪步。好容易看见小丫鬟芸草经过,忙拉住她:“少爷和少奶奶——”问了一半, 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难道是问少爷何时从正房出来吗?

“姐姐有什么事?”芸草见她又不说了, 疑惑地睁大眼睛,“若是没事,我得去传饭了。” 少奶奶从袁家回来到现在还没吃什么东西,大少爷也是。好容易这会儿正房里说叫传饭, 她可不得赶紧去么?

“你去吧…”紫电缩了手,低声道, “我瞧着厨房今儿有新鲜羊肉,叫他们做个爆炒羊肉给大少爷,多放点花椒。”

芸草脸上就露出为难之色:“大少爷说, 少奶奶没胃口,要清淡的点心和粥,来几样腌好的小菜,不叫上那些大鱼大肉的…”

紫电被噎了一下,只得道:“那你去吧。”自然是要照沈云殊吩咐的来。

芸草抬起脚来跑了。紫电看着她的背影,咬住了嘴唇。自从茶山回来,芸草就被提了二等,如今许碧那边传什么话都是她,显见着是要得用了。如今她都能进出正房,倒是她这个大丫鬟,只能隔得远远的…

紫电拖着脚步回了自己房中,抬眼看见窗下那张空床,心里又是一阵凄凉。那原是青霜的床,可青霜已经被悄悄送走了,连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走的。听五炼说是要送回西北,可谁知道究竟是真是假呢?

一切好像变得都太快了。紫电有些茫然地想。也就是两个月之前吧,青霜还一脸兴奋地跟她说“也不知道少奶奶生了副什么模样儿”,可现在…

紫电下意识地蜷起了身体。青霜在茶山做了什么,她能猜得到,可就因为这个,就悄没声地被处置了?少奶奶,就这般不能容人?可是,她从被沈夫人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要来伺候沈云殊的,这个念头已经在她心里停留了好几年,已经深深地扎下根去,拔不出来了。若要□□,就是牵皮扯肉,伤筋动骨。

她从窗缝里看出去,正房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那么明亮而温暖,仿佛那间房间里充满了光明和美好。大少爷和少奶奶,在做什么呢?

事实上,正房里的气氛并不像紫电想的那么好。许碧倚着罗汉床,看着眼前摊开的那张信纸,怔怔地说:“就是为了这个…”

“这个很要紧。”沈云殊慢慢伸出手,像怕惊扰了她似的,试探着将信纸抽走了,“一则是袁翦与东瀛人勾结的铁证,二则在关键之时,可作大用。”

许碧心里动了动,各种反间、假传军令之类的念头一时都冒了起来,但她的大脑似乎被今天的事搞得特别疲惫,以至于无力再去想那些,只呆呆地道:“但是淮山死了。”

“他死了,王御医才能保全,袁家人才不会发现有人以假乱真。”沈云殊再次慢慢伸出手,握住许碧冰凉的手,“吓到你了…”

“我不是害怕。”许碧喃喃地说,“我只是,只是没想到。我觉得他其实不用死的…”

沈云殊摇了摇头,低声说:“他被人看见了。”哪怕只是看见了背影或是身上穿的衣裳,他都有了嫌疑,袁家人是宁可错杀不会放过的。

“他是皇上的人吗?”许碧不知道怎么的就问出这么一句来。

“是。”沈云殊只觉得握在掌中的小手指尖冰凉,怎么焐都焐不热似的,“但他生过一场大病,是王御医救了他。”所以他是不能让王御医也跟着背上嫌疑的,谁也不知道袁家会不会干脆寻个借口把王御医也弄死。

“王御医——”许碧觉得脑子发木,不知道想问什么了。其实白天在袁府那会儿她是被淮山的死冲击得太厉害了,那几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完全是发自内心。可是她要想的太多:要不负淮山所托地演好这场戏,要借机狠狠地折腾一下袁家,等等等等,以至于顾不上有什么情绪了。

但到了这个时候,她那根被冲击呆了的反射弧终于缓了过来,于是她开始清楚地意识到有人就在自己眼前死了,淮山那张犹未脱稚气却一派决然的脸开始不停地在眼前晃,怎么都无法抹去。

沈云殊叹了口气,将她两只手都拢到自己掌心,慢慢地说:“王御医有一手摹古的本事,既能模仿别人笔迹,也能仿制印鉴。本来前些日子袁家发觉在他身上再问不出什么消息,就打算送他走的,可他从假山上跌下来,把胫骨摔裂了。”

许碧怔怔地看着沈云殊:“为了留在袁家?”

“否则就拿不到这个了。”沈云殊向着那张信纸点了点头。

“但是没有这个就不能处置袁家了吗?”许碧忽然有点儿生气似的说,“只要知道有这个,派兵搜查袁家,不就行了吗?”

沈云殊笑了笑:“无缘无故,皇上不能派兵搜查袁家。而且在江浙一地,现在也没人能领兵搜查袁家。”

“那现在有这个了,能搜吗?能把袁家抓起来吗?”

沈云殊沉吟了一下,还是回答:“不能。”

“这个还不能?”许碧竖起眉毛,“那还要什么证据才行?”

沈云殊再次沉吟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说:“太后在的时候,或许都不行…”

许碧瞪圆了眼睛,几乎要喊出来:“那些还有什么用!”淮山又何必为了这么一张纸,断送了一条性命呢?

沈云殊紧闭双唇,唇角尖锐得如同匕首刻画出来的,半晌才缓缓地道:“总会有用。”

他拢着许碧的手轻轻晃了晃,轻声道:“总有一日,淮山不会白死。”

许碧忽然特别想问一句话:“淮山知道他拿命换出来的这张纸没用吗?”

沈云殊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我说了,总会有用的!”

“少爷——”知雨在门外有些犹豫地小声地道,“饭传来了…”听着屋里动静不对,她也不敢贸然进来。

“先用饭罢。”沈云殊柔声道,“莫想那些事了。我向你保证,淮山绝不会白死的。”

知雨提着食盒进来,一边摆开碗筷,一边担忧地观察着许碧和沈云殊的神色。刚才她在门外听得不甚清楚,但似乎是姑娘在与大少爷争吵,这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因为袁府的人将姑娘引到那僻静去处,大少爷对姑娘也心生不悦了?

知雨这会儿真是恨死袁家人了。实料不到这些人竟如此无耻!说来女子总是吃亏,明明姑娘是遭人暗害,可男人家免不了总要有些疑心妻子是不是真被占了便宜…

“姑娘喝点粥罢——”知雨将一碗红豆粥放到许碧眼前,又不禁想到,方才大少爷唤芸草去传饭,还特地说了要些清淡的,想是知道姑娘今日见了死人,怕是吃不下荤腥。若这般看来,又不像是迁怒姑娘的意思,那方才究竟是在争吵什么呢?莫不成是姑娘发脾气?

许碧不知道知雨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就算知道了也无心解释。淮山的事儿是个秘密,只有她和沈云殊两人知道就够了。其实她也能明白沈云殊的意思,政治,从来就不是什么单纯干净的东西,她以前也是知道的。但是看着淮山一个半大孩子就在面前自尽舍身,这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许碧只喝了一碗粥,带着沈云殊也没吃多少东西,只能叹了口气吩咐知雨:“备两碟点心一壶茶,用风炉温着。少奶奶夜里若是饿了好用。”

知雨见他这么体贴,吊了一顿饭的心算是又落到了实处,飞奔出去准备了。

沈云殊看人出去了,才拉了许碧的手道:“去院子里站站?”

许碧恹恹地靠在罗汉床上,被他拉了一下才勉强跟着出去了。

沈云殊这院子略偏,却十分宽敞。这会儿院子里那架紫藤已经垂挂下了一穗穗花苞,有那么一穗半穗已开的,便在花架下的空气里逸散出几丝芳香,伴着夜风微微拂动,沁人心脾。

许碧不由得深深呼吸了几下。江南的夜晚,的确有让人沉醉的资格。即使她心里还是堵着,可这么深呼吸几次,也觉得心情略好了些。

沈云殊握着她的手,指了指头顶:“今儿晚上星星也亮。”

已近月末,下弦月尚未升起,果然是天空明净,群星烂漫。这时候没有后世的霓虹灯,天空仿佛忽然被拉近到眼前了似的,似乎每颗星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姨娘从前哄我,说人死了便会化作天上星辰…”沈云殊缓缓地道,“她说我母亲就在天上,每夜每夜都在看着我。”

果然无论古今,哄小孩子都是一样的手段。许碧仰望天空,没有说话。

沈云殊笑了一笑:“后来我年纪渐长,便不信了。可如今,我又信了。如淮山,如沿海那些枉死的百姓,都在天上看着呢。迟早有一日,他们都能得偿心愿。”

许碧觉得沈云殊的手很温暖,自己一直有些发凉的指尖在他掌心里也慢慢地暖了起来,于是下意识地往沈云殊身边靠了靠,倚着他的肩膀,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在紫藤花架下默然地站了一会儿,沈云殊觉得手掌里握的小手完全暖了过来,才道:“皇上可能这几日就下旨叫我去京城。”

“去京城?”许碧这一天下来觉得很累,脑子都不想转了,靠着沈云殊懒懒地不愿自己去想。

“对。”沈云殊鼻子灵,在紫藤花香中隐隐地又分辨出一丝不同的幽香,若有若无,“有些事总不如我自己去向皇上禀报说得详细。正好这次父亲与袁翦‘争功’闹得沸沸扬扬,皇上也就有了理由。”

“大将军是为了这个啊…”她就说沈大将军怎么会把事闹得这么大,“吃相”那么难看,原来也是别有用意。

“也是为了将倭寇之事呈到朝廷面前。”沈云殊觉得自己有一点儿心神不宁。夏衣单薄,两个人倚在一起,几乎能感觉到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温暖和柔软。他赶紧定了定神,才继续往下说:“虽然前朝时倭寇打到余姚,朝野震惊,但本朝以来,倭寇未成大气候,朝中官员都认为余姚事件不过是前朝腐败无能所致,并未重视。”

“都能从福建摸到宣城了,还不算本事啊?”许碧可是知道,东瀛人一向心大着呢。

“不过是几个人而已,即便知道狼子野心,大多官员仍都觉得东瀛蕞尔小国,以蛇吞象,不过发梦而已。”一阵风吹来,沈云殊只觉得耳边痒痒的,却是许碧的一缕头发被风吹动,在他脸颊上顽皮地拂来拂去。

沈云殊只得伸手把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替许碧往耳后抿了抿,顺便摸了摸她微凉的发髻。许碧从袁家回来就把头发拆了,只随便绾了一绾,这会儿就松散地都堆在他肩头,触手如上好的丝缎,光滑而微凉。

许碧懒得动,只嗯了一声,道:“虽说是以蛇吞象,可也不能不防。东瀛人贪狠,能从海上过来的更是豺狼之性,便是不能动摇国朝根本,沿海百姓却是要吃大亏的。”

“是以有人上本,谏禁海之事。”沈云殊有点心不在焉地道。

“禁海?”许碧想了一下,“怎么个禁法?”难道是要效仿明朝“片帆不得下海”,最后像大清一样闭关锁国吗?

果然沈云殊道:“言是片帆不得入海,一切海上往来,皆以朝贡贸易,私人不得有所交易。如此一来,既巩固海防,又断绝了各番国私下交通消息。东南一带海匪无可隐遁,如东瀛倭人之类,也无侵扰之机了。”

果然是这个主意!许碧一下就抬起头来:“胡说吧!这有什么用!禁了海,难道倭寇就不来了?海匪就不见了?”

“说是海上无商船,自然无匪寇。”沈云殊淡淡地道,口气里带着几分讥讽,“匪患起于市舶,无利则无争。”

“病从口入,他可以不吃饭吗?”许碧反驳,“狼要吃羊,原来都要怪羊太肥吗?再说片帆不得入海,打渔船怎么办?沿海这许多渔民,要把他们都饿死吗?”

“要教他们耕种蚕桑,并可迁入内地。”

“更扯——”许碧险些把扯淡两个字说出来,话都到了舌尖上,硬咽了回去,“简直是胡说!渔民无地,才以大海为田。只教耕种蚕桑,不给土地,有什么用?将人迁入内地,内地百姓愿意吗?到时候没饭吃了,百姓不做强盗,等着饿死吗?”

“自然是朝廷要多加赈济了…”沈云殊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只顾惊讶地看着许碧。后宅女子,能说出这番见识的已是少见了。更何况许翰林家中也不像是会这般教导女儿的。他这小妻子,还真是与众不同!

许碧没注意沈云殊的眼神,她要被气笑了:“朝廷赈济?这是多少人啊,朝廷赈济得过来吗?何况怎么赈济,发银子养着吗?古话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在倒好,成了绝人以渔,这不是荒唐吗?何况如此一来,沿海一带的赋税还收不收?要收,百姓如何交得起?不收,朝廷自己赋税都不足了,还有银子赈济吗?”

沈云殊轻轻点了点头:“朝中也有有识官员是这个意思,所以争执不下。父亲的意思,倭寇之患,并非癣疥之疾,只靠禁海未必有用。趁这个机会,正好叫我也与皇上回禀一二。”

“这可一定要说明白。”许碧没注意他说的是“有识官员”,还在郑重其事地道,“禁海绝不可取!闭门造车尚且不行,何况是关闭一国呢。”

沈云殊应了一声,忽然道:“你与我一同去京城。”

“嗯?”许碧没想到话题转得这么快,怔了一下,“我也去?”

沈云殊有些好笑:“你不想回家看看么?”按说女儿家出嫁三日,该有回门一礼,可许碧嫁到杭州,这门是回不去了。如今皇上要召他去京城,当然要带着许碧,也让她回去见一见亲人。

“哦——”许碧其实除了路姨娘,并没有什么想看的人,但应有的礼数不能不顾,“那要给老爷和夫人备礼。”

沈云殊微微皱了皱眉。许碧在许家不受宠他早已知道,但看她对许良圃称呼也如此疏远,可见在家中只怕真不曾感受过多少父爱。他自己虽然也是自幼没了母亲,可父亲却是十分亲近的,许碧却是连父亲都似有如无,实在可怜。

“尽了礼数就好。”沈云殊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许碧的头发,“你姨娘喜欢什么?若是家里没有,就叫五炼去置办。那库里的东西既然交了给你,用得上只管去取。”

“好。”许碧笑嘻嘻地抬起头来,“那我就谢谢大少爷啦。”据说男人说的最好听的话就是“这是卡,拿去刷”,虽然她从来没想过要靠男人养,但听见类似的话还是很高兴,果然还是无法免俗啊,一听这个,连禁海这样的大事都严肃不起来了。

许碧一边唾弃自己太俗,一边自我安慰,禁海这样大事,只能朝廷上决定。这时代就是这样,她一个女子,就是再有什么振聋发聩的意见,也只能跟沈云殊说说。现在说都说完了,后头的事也管不了,还是管点自己能做主的吧——比如说,挑回门礼。

回门礼的规格都摆在那儿呢,许碧跟许良圃和许夫人乃至许瑶姐妹两个都是面儿情,并不打算掏了沈云殊的私房去讨他们欢喜,打算就照着时下的规矩来,顶多因为路途离得远难得一见,再加厚三分就是了。

这事儿交给知晴知雨就行,她都不打算自己费心的,倒是路姨娘的礼,要好生想想。既不能太扎了许夫人的眼,又要路姨娘喜欢并用得上才好。

“姨娘爱喝茶。”许碧搜索回忆,终于找出来一条。

其实路姨娘应该不止这一项爱好,只是她一个无子无宠的姨娘,哪敢有什么偏好呢?爱喝茶这事儿,还是许二姑娘自己观察出来的。

“这好办。”沈云殊欣然道,“明前、雨前,这会儿都有了,你姨娘爱什么就给她带什么。”

明前茶和雨前茶都是春茶中的上品,尤其是明前茶,京城里有贵如金的说法,以前路姨娘是绝轮不到喝这种好茶的。

“也不可太多…”否则被许夫人发现,只怕路姨娘日子又要不好过了,“就咱们家新买的那茶园里出的就好。”

那茶山荒废了几年,可庄头还是力所能及地每年采些茶。其中春茶出产不多,质量却并不差,又是自家产的,便是多给路姨娘些也不打眼。至于给许夫人那边的,就是龙井狮峰好了,有名气在,哪怕不是顶好的,想来许夫人也说不出什么。

不但是茶,还有衣裳料子。杭绣著名,就给许夫人和许瑶姐妹送几副云肩腰带之类,瞧着好看,不是大幅的也费不了多少银钱。给路姨娘就该是松江布,做了里衣穿起来又透气又舒服,外头还看不见。

许碧盘算得高兴起来,脸上那对儿酒窝就又露了出来。沈云殊低头看了看,忍不住又伸手戳了一下:“盘算什么呢?笑得这般——”偷吃了鸡的小狐狸似的…

许碧把头一偏靠在他肩上,嘻嘻一笑:“我在想,大少爷对我真好。”

沈云殊的手停在她脸上,片刻之后没忍住轻轻捏了一下。傻丫头,不对你好,还对谁好呢?

☆、第46章 途中

“姨娘!”竹青像只小兔子似的跑进翠庐居, 没进屋就兴奋地小声叫了起来,“姑娘,姑娘真要回来了!”

“当真?”路姨娘坐在窗下, 手里捏了个绣花棚子却心神不定, 这会儿听见竹青的话, 激动得直站了起来,“真是要回来了?”

竹青满脸笑容,连连点头:“真的真的,千真万确, 是来了书信的!不光是姑娘,还有沈家姑爷, 都一并要回来的!”

“阿弥陀佛——”路姨娘腿一软又坐了下去,激动得将那绣花棚子抱在胸前,“这么说, 姑爷确实是无事的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竹青笑着来扯她的手:“姨娘快放开这个, 仔细被针扎着。姨娘放心罢,这次奴婢打听得真真儿的——沈家姑爷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回京的,顺便就把咱们姑娘也送回来,毕竟姑娘嫁出去了, 还不曾回门呢。”

路姨娘刚一笑,又有些紧张:“皇上召姑爷回京?这, 这是为什么?”

这个竹青就有些拿不准了:“听说,听说南边剿了好大一群海匪,亲家老爷不也在那边…”

路姨娘却想起前几日她去向许夫人请安时, 听到许珠说的那几句“闲话”,心里不由又惴惴起来:“可是我听说,亲家老爷那功劳是抢来的,得罪了太后的母家…”

竹青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姨娘,咱们管不了那么多,姑爷没事不就好了?”

“你说的是。”路姨娘不禁点点头,“我在菩萨面前求的就是姑爷好端端的,能跟二姑娘好生过日子,若再求别的,菩萨怕也要怪我贪心了。”当时许碧出嫁,只以为就要守活寡了,如今夫婿安然无恙,已然是大幸,哪怕荣华富贵少些也罢了。

她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绣棚:“这《普门品经》只差一点儿了,我今日要将它绣完,然后给二姑娘做几件针线。也不知道这一去半年,可长高长胖了没有?”

竹青笑道:“也不过才几个月哩,哪里就变化那般大了。姨娘若怕尺寸不对,不如等姑娘回来再说。这经文还有好一段哩,姨娘若熬红了眼,姑娘回来看见可不要心疼?”

自从许碧走了,路姨娘就天天地供菩萨。她不会写字儿,不能抄经,便将那经文对照着绣出来供在佛前。如今已经绣了《心经》,手头的《妙法莲华经普门品》两千余字也将绣完,还发愿要绣《金刚经》。若不是竹青拦着,怕是一日十二个时辰,得有一半时间拿着这绣棚不放了。

只消把许碧搬出来,那是百试百灵的。果然路姨娘忙道:“你说的是。寻几件颜色略鲜亮的衣裳出来,别叫姑娘回来瞧着我寒酸,倒以为我过得不好,心里惦记。”如今她虽是吃素,但自己住在翠庐居,比之从前受花姨娘的气简直不知好出了多少,连脸颊瞧着都丰润了些,自己寻了镜子来照,也觉得颇为满意。

竹青乐不得听这一声。路姨娘自改了吃素,衣裳也只穿素的,首饰也不戴,真仿佛成了出家人一般。这回自己说要打扮,竹青连忙开了箱子,选出一件月白衫子,蜜合色马面裙,兴致勃勃地道:“这领口袖口再滚几道花,瞧着就不那么素净了。”

路姨娘看着也点点头,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江浙那边与咱们京城口味毕竟不大相同,也不知姑娘去了那边吃不吃得惯。我这里荤点心是不好做了,须得备几样姑娘爱吃的素点心才好。你拿几个钱,去大厨房那边打个招呼,到时候要几样新鲜材料来。”

竹青心想如今二姑娘嫁到大将军府里,想吃什么没有呢?不过看路姨娘这般欢喜,她也不肯扫兴,主仆两个一时一个主意,在屋里转来转去,忙得不亦乐乎。

翠庐居里欢欢喜喜,正院里许夫人那眉毛却拧成了一团,展都展不开:“老爷,这,这可是真的?”

许良圃叹道:“如今都传进京城来了,真不真的,名声也不好听了。今日我在翰林院里,有人还提着此事说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母婢…”许夫人这心里不知是该紧还是该松,半晌还是喃喃说了一句,“幸好不曾将瑶儿嫁过去…”

“莫再提此事。”许良圃忙瞪了她一眼,“瑶儿与沈家有何关系?”

“是是是,瑶儿与沈家半点关系也没有的。”许夫人恍然,连忙补了一句。五日前秀女初选,许瑶已过了第一轮筛选,名字已记在宫中,再过几日就要进宫再选。此时说什么沈家,可不是无事生非?

其实许良圃此刻心中也是庆幸未曾许嫁嫡长女的。虽同样是姻亲,但嫁了嫡长女和嫁庶女,那份量自是不同的。只是他想的与许夫人却是不同:“其实此事,未必就是真的。”也有说是丫鬟自己失了规矩,被处置了的,只不过大家都不爱听罢了。丫鬟爬床的事儿各家都少不了,哪有□□母婢听起来热闹呢?

许良圃担心的,并不是一个丫鬟。说得难听些,一个奴婢罢了,便真是□□了又能怎样?他担心的是,这事究竟是谁传出的风声!

“便是有这样的丑事,沈家难道还不自己关起门来处置了?敢传出这话的人,除了袁家还有哪个?”沈家好歹也是从二品的大将军,谁敢胡乱造谣?

“难道真是——”许夫人想起这几日听来的消息,又惊又怕,“沈家真是要从袁家手中抢功?”

许良圃愁眉不展:“那海匪头子一家的首级俱是袁将军父子斩的,还抄了海匪的巢穴,搜出许多金银,俱都上交了朝廷。沈家不过捞到了几个逃窜的喽啰,却偏要加上什么倭寇,大肆宣传,这不是抢功又是什么?那倭寇再怎么猖獗,到底不过是蕞尔小国,离得又远,能过来多少船只人马?只因前朝那会儿曾经打到过余姚一次,就被拿出来做文章。这般夸大其辞,怎能不惹得袁家生气?”

许夫人越听越有些心慌:“那,那岂不是也会惹得太后不悦?会不会,会不会影响到瑶儿…”这选秀,太后可是有决定之权的,到时候若是她迁怒于许瑶,将许瑶黜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许瑶进了一次宫,虽然过了初选,回来却是变了不少,不似初时那般有自信了。许夫人虽未多问,心里却也明白,必定是在秀女中出众者甚多,许瑶并不十分出挑之故。如今这竞争本就激烈,若是再惹得太后不喜,许瑶岂不更吃亏了?

许良圃无言以对。他可不敢说不会影响。

许夫人见他这样,心里都有些凉了,气苦道:“惹出这么大的事,如今还要回门!这可如何是好?”如此一来,就算是太后原本记不得许瑶,怕是也要记起来了。

许良圃苦笑道:“又能如何?回门是礼数,如今沈家明面上还是立了功的,难道我们能闭门不纳?”要把女儿女婿关在门外,那也得有个理由才行,总不能说因为你们得罪了太后,所以不让登门吧?

“那难道就让他们连累了瑶儿不成?”许夫人气得要哭,却知道许良圃说的是正经道理,不由道,“便说我重病,不宜见客!”

“那是你女儿。”许良圃没好气道,“你若真是重病,她该来侍疾的。若是侍疾都不宜,只怕瑶儿也不宜再进宫了。”不让侍疾的病多半是能过人的,到时候许瑶还能入宫吗?宫里难道不怕她带了什么病进去?

许夫人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却是仍不死心,暗暗盘算。许良圃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有些疲惫地道:“亲事已是结了,多想无益,且走着看罢。便是瑶儿当真不能入宫,再与她寻一门好亲事便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