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真是无法回答,仿佛许碧只要不跟着她走,就是沈夫人不慈似的。沈夫人自不会因为许碧坏了自己的名声,也就摆了摆手道:“你去罢,也看着你两个妹妹。”

许碧只好被袁大少奶奶拉进了园子里。

这会儿园子里有十七八个女孩儿,年纪都在十三四岁,许碧却是一个也不认得。袁大少奶奶把她拉进来便放了手,只顾着跟那些女孩儿说笑,倒仿佛真是随手拉她来凑个热闹似的。

既是袁夫人要给女儿送行,当然邀来的大都是与自家交好的人,故而这一群女孩儿当中,大半都是捧着袁胜兰的,俱都围在她身边,明里暗里地夸赞附和。只有一个穿淡竹青衫子的女孩儿往沈家姐妹这边走过来:“云婷,云娇。”

“藏月姐姐。”沈云娇先就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拉了她的手道,“这阵子你怎么老没到我们家里来?”

沈云婷知道许碧不认得,便小声道:“这是董知府家的三姑娘。”

一说董知府,许碧就想起了董夫人孟氏那张“正室脸”。这么一看,董藏月与乃母还真有五分相似。不过年轻女孩儿满脸的胶原蛋白,苹果肌饱满,脸上又带着些轻松的笑意,就比董夫人看上去讨喜多了。而且董藏月比董夫人多了两个酒窝,一抿嘴就会露出来,大占便宜。

“前些日子我娘又犯了咳,这几日才好些。”董藏月声音甜软,却并不扯腔扯调,反而颇为利落,“一到春日里她就犯咳,总要咳过二十余天才好。若不是袁家设宴,她是不会来的。”

“可请郎中看过了?”沈云娇关心地问。

“每年都请来看,也不过就是开些清肺的药物。”董藏月摇摇头,不自觉地往曲廊里看了一眼,“自打来了南边就是如此,都说是水土不服,这转眼都五年了…”

许碧心想大约也不是什么水土不服,无非就是因为春日里杭州大飘柳絮杨花,董夫人花粉过敏,所以咳个没完罢了。偏偏春日里家家设宴,身为主母又不能不云,这病也就无法避免了。好在也不是什么重症,无非难受几日,等杨柳花期过了也就好了。

沈云娇拉了董藏月的手道:“水土不服也是无法,好在不是重症。你也要仔细自己身子,看这眼都有些熬红了呢。”

许碧颇有点儿瞠目。沈云娇何曾会这样关心人?这可有点儿奇了。

沈云婷虽然不知道许碧心里想什么,可看样子也能猜到一点儿,便凑在许碧耳朵边上小声笑道:“夫人想给二哥求娶董三姑娘呢。”

原来是未来的亲嫂子,难怪亲近呢。

不知道董藏月是不是也晓得沈夫人的想法,但看起来她是与沈家姐妹颇为亲近的,连带着跟许碧也说了好几句话。虽然董夫人古板得很,但教育女儿似乎还挺有一手的,至少董藏月看起来目光端正,言语得体,绝对是夫人们会喜欢的那一款儿媳妇。

董知府是一地父母官,沈家现在又还是大将军,便也有几个女孩儿慢慢凑过来说话。又有袁大少奶奶从中周旋,一会儿提议荡秋千,一会儿提议采花,直到开宴,气氛还算保持得十分和睦。

今日的宴席也分两处。夫人们挪进屋里去,女孩儿们就在园子里一处宽大亭子中,面朝着一方小湖,与夫人们所在的轩楹遥遥相望。

袁大少奶奶硬拉着许碧在亭子里坐了,笑道:“别总惦记那边了,伺候小姑子也是一样的。”

许碧不是很想在这里。但袁大少奶奶死拉着她不放,硬把她按在了座位上,两人推让之间,正好有个小丫鬟端了一碗莼菜汤过来,被袁大少奶奶一碰,那汤碗一歪,里头的清汤哗地倒出来,顿时溅湿了许碧的裙角。

“哎哟!”袁大少奶奶一脸歉意,“看我看我,这倒是弄巧成拙了。这丫头也是笨手笨脚,就不晓得躲开些!”

小丫鬟吓得连忙跪下:“奴婢该死!”

这丫头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模样,放到许碧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学生呢。许碧看着不忍,摇头道:“不过是溅湿了些,不算什么,你起来吧。”

袁大少奶奶便瞪了那小丫鬟一眼:“回头再跟你算账!”说着就叫自己的贴身丫鬟,“去把我新裁的那条水红裙子拿来给沈少奶奶换上。”

许碧出门也是要带一套衣裳以备更换的,自然不会要袁大少奶奶的衣裳,摆了摆手道:“叫我的丫鬟去车上拿就是了。”

袁大少奶奶连忙歉意地道:“那就往洗云轩去等等,我叫人给你带路。”

凡各家开宴,少不了都要备下这样的空房,以备女眷们换衣或补妆。许碧随手便指了一下地上还跪着的小丫鬟:“就让她带我过去,大少奶奶只管在这里招呼客人罢。”正好一会儿换完衣裳她就去沈夫人那里,不跟袁大少奶奶再呆在一处了,总觉得她亲热得有点不大对劲。

那小丫鬟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引着许碧走。许碧看她怯生生的可怜,随口道:“你才进府里来伺候?”

“是。”小丫鬟头都不敢抬,小声道,“奴婢真不是有意的…”

“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许碧笑了笑,换过话题,“那洗云轩在何处?”

“在前头。”小丫鬟举起细瘦的手臂指指前头,讨好地道,“前头是丹枫林,那边还有个更小的湖,洗云轩就在湖那边。”

“那边还有湖?”许碧有些惊讶。袁府好大的地方啊。

“是。说是叫镜湖,跟这边的湖一样,只是小些。这边湖里种荷花,那边只种睡莲。”小丫鬟尽职尽责地解说,“景致也是极好的。”

等沿着一路垂柳往前一绕,许碧便觉得眼前开阔,果然又有一个小湖,湖边是片枫树,那洗云轩便在枫林之中,一条细细的溪渠又从湖里引了一道水,自轩门前曲曲流过。这会儿这片树林碧绿如玉,显得极是雅静。若是到了秋天,想必定是火烧云一般,又别是一番景致了。

“正是。”小丫鬟细细地笑了一声,“到了秋日,红云一般的枫叶倒映在流水里,所以叫做洗云。”

她一边说,一边将许碧引进轩内,里头果然有竹榻软椅,还点着一炉香。小丫鬟请许碧坐了,便道:“少奶奶且坐,奴婢去外头给取衣裳的那位姐姐引路。”

“去吧。”许碧随口答应了一句,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这洗云轩的窗格窄小,只能容人把头伸出去,视野颇为受限。

许碧看了看,目之所及之处已看不到方才宴饮的亭子,竟是另一片天地了。这么一想,刚才一路走过来也是弯弯绕绕的,若是不熟悉的人,恐怕还找不到这洗云轩呢。

许碧一边想一边走到软椅旁边坐下去,但刚沾到椅子,突然间觉得不对——那小丫鬟说自己是刚刚进府来伺候的,连传菜上汤都不利索,可对洗云轩的路却十分熟悉的样子,甚至连洗云轩的名字都能解释得一清二楚,这不对劲!

一念及此,许碧弹起来就去推门,果然一推不动,被人从外头闩上了。

混蛋!袁大少奶奶硬把她拉到园子里跟小姑娘们坐一起,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但她是什么意思呢?这么大喇喇的就想叫沈家的大少奶奶在她们府里出丑?那袁家也脱不了干系!就算弄出个私通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谁不知道许碧是头一回来袁家,傻子才会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跟人私通吧?

那就是想设计让男客撞见她衣着不整?或者再狠一点儿,弄个酒醉的来…

许碧一边想,一边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从门缝里去挑那门闩,心里暗暗发狠——真要是袁家敢这么干,谁进来她就捅谁!宁愿事后担责,也绝不叫袁家人得逞!

她手里这根簪子是特制的。确切点儿说,是沈云殊给她特制的。

打从茶山回来,沈云殊就叫人在外头打了两根簪,两根钗。这簪钗外头包着金,簪头上或金银累丝,或镶珠嵌宝,插戴起来与普通首饰无异,只簪身格外长且扁,材质却是精钢,拿来当一把小刀子用都可以。若是往眼睛喉咙这些要命的地方扎,杀人也足够了。

好在这会儿外头院子里还没什么动静,大约是袁家没料到许碧这么快就反应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而那小丫鬟大概是有些心慌,又怕许碧听见她闩门的动静,那门栓塞得并不到位,许碧拿簪子撬了一会儿,再用力一撞,门不情愿地吱嘎一声,总算开了。

天杀的袁家!许碧也不把簪子插回头上,而是拢在袖子里,拔腿就出了洗云轩。

进来的时候不觉得,走出来才发现眼前全是枫树,许碧稍一思索,没敢直接沿着原路回去,而是稍微绕了一下,从另一个方向往枫林外走。幸好她不缺乏方向感,即使只走过一趟,也能自己找回去。当然,不是回那个亭子,而是去找沈夫人。

眼看已经要走出枫林,眼前就是那镜湖了,许碧却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轻微的窸窣之声,顿时惊出了一头冷汗,猛然转身贴在树后,紧紧握住了簪子。

不过没等她搜索一下四周,就听见有人低声唤她:“沈少奶奶?”一人从一棵枫树后头绕了出来,声音急促,“小的是王御医的药童,少奶奶还认得吗?少奶奶怎么在这里?”

“淮山?”许碧还真认出来了。当时王御医装神弄鬼折腾什么药浴,去抓药的就是这个淮山,年纪也才十五六岁,瘦瘦小小像只猴儿似的,“你怎么在这里?”

“少奶奶认得小的就好了。”淮山此刻看起来可不像个半大孩子了,“小的有件东西,要请少奶奶带出去给沈大将军!”

☆、第44章 舍身

淮山根本不容许碧说话, 也来不及再问她为何在此处,压低的声音又快又急:“少奶奶不要多问了。这是要紧东西,王御医写了一份摹件换出来, 只是小的刚才去换的时候被人发现了, 他们马上就会搜过来!”

他一边说, 一边迅速地往许碧袖子里塞了一点东西,随即就开始脱自己的外衣:“少奶奶赶紧走,小的死在这里,他们就会消了疑心。少奶奶把东西带给沈大将军, 有大用!”

“死?”许碧还没反应过来,淮山就已经把上衣脱下, 捡了一块石头裹成一团,紧走几步扔进了镜湖里。

青色的衣裳被沉重的石块坠着,冒了几个气泡, 沉入了莲叶之下。淮山转过身来面对许碧, 神色郑重:“这东西,少奶奶一定要带回去,快走罢!”

许碧犹自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淮山已经从袖中掣出一把匕首, 狠狠插进了自己心口。接着他整个人往后仰去,扑通一声跌进了镜湖。

这情景在许碧眼中就像电影慢放一般,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她直直地看着淮山跌入水中,直到水面上的涟漪都快要平静下来,这才猛地大喘了一口气, 只觉得整颗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了。

许碧见过死人。病死的瘦骨支离没个人形,炸死的血肉模糊没个人样,她都见过。但是这都跟一个人活生生站在你眼前,然后神色平静地自己捅自己一刀不同。她完全没料到今天来袁家居然会看见淮山自尽,一时间都恍惚了,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袖子里被塞进来的那东西。

那是一张被叠成小块的纸,想必是一封信。很薄,很软,只要往袖袋里一塞,外面就丝毫看不出痕迹来。可是这会儿许碧却觉得那纸像块火炭一样,烫得她喘不上气来。

耳朵里忽然听见了些声音,许碧猛地回过神来——有人过来了!

一时间,淮山刚才说的话轰轰地又在耳边响起来。他发现了重要的东西,而王御医做了个假的,他以假换真的时候惊动了人。现在那些人搜过来了,而他为了避免怀疑,自尽身亡。

许碧忽然觉得有点明白了。淮山把衣裳脱掉再死,是想让人以为是另外的人杀了他,然后穿了他的衣裳去偷窃,这样王御医就没有嫌疑了。而只要他们找不到真正的信,就有极大可能以为他们手里的还是原件,从而放心…

声音就从枫林里传出来的,许碧现在跑,必定会被人看见——镜湖周围种着碧桃花,植株低矮,并不能遮住人。如果被人追上——那简直是肯定的,许二姑娘这小身板儿,能跑出多远去?到时候一搜身…

“啊!”许碧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简直称得上裂石穿云的尖叫,“死人啦!来人哪,死人啦!”

袁胜玄本是在席间接到后宅传出来的消息,就要往洗云轩去的。没错,把许碧弄到洗云轩,就是他的主意。

袁翦与袁胜青不在家,这府里就是他说了算了。袁大少奶奶如今还无子,底气不足,正是要讨好小叔的时候,虽觉得袁胜玄这主意胆大包天,但袁胜玄一再向她保证自己并不真做什么,她也就答应了。

袁胜玄倒也不是胡说,他的确没打算真的将许碧怎样——除非沈家现在已经倒了,否则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但将许碧堵在房里,言语轻薄几句,看看她泫然欲泣的小兔子模样倒也有趣。事后沈云殊也不能说什么,还要忍气吞声,他便也算出了口气。

只是他刚刚起身,书房那边就传了消息过来——有人悄悄摸进了袁翦的书房,被发现后已经逃了。

这还了得!袁翦的书房里放的都是什么东西,平日里除了他们父子三人,便是心腹都不得轻易进入。表面上看起来那院子里的人不算多,其实除了明面上把守的人,还有暗哨盯着,一日十二个时辰轮流上值,一刻也不会放松的。

“今日府里大宴,有客人打那边过,暗哨不得不避了避,谁知就被人摸进去了。”来报信的人低着头,一边跟着袁胜玄疾走,一边低声回报,“暗哨回去时大约惊动了人,从后头翻墙出去,只见着了一个青衣背影,像个小厮打扮。”

袁胜玄脸色阴沉:“可少了东西?”刚问完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就来报信的这个根本连书房的门都进不去,哪里知道里面有没有少东西。

这会儿什么许氏都被袁胜玄抛到了脑后,一径先去书房检查。他自是知道最要紧的东西都在哪里,待得打开暗格一看,里头的书信都还摆着未动,尤其是刚得的那一封东瀛大名来的信件也躺在原处,这才松了口气——只要这些东西没少就好。

“务必把人抓到!”袁胜玄生性多疑,正要关上暗格,却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那信纸上透出的大名印玺似乎有些不对,便又伸手拿起来再看了一遍。

这封信乃是前些日子那场海战之后东瀛人送来的。那场海战之中,东瀛人想保存实力渔翁得利,反而被沈家人得了战功,简直把袁翦气了个半死。东瀛那大名为了继续与袁翦合作,特地遣人送了赔礼来,里头还夹了这封信。

信其实极为简单,大约是怕被人截获之故,只有寥寥数语写在纸上,声明二人合作,日后袁家以此信上的印玺为证,凡此大名手下,均可调遣。

袁胜玄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大用。那东瀛一个小小岛国,国内还有好几位大名相争,这一位正是在国内争不动,所以才想着往外头发展。既如此,他手下能有多少人可用?何况袁家难道能跑到东瀛去指挥他的人不成?最后能用的不过是他派到此地来打劫的人罢了。

不过到底也是对方的一个态度,何况这些东瀛人颇善海战,若有机会,用他们来伏击沈家那是最好不过,故而袁翦还是仔细保留了这封信,又命人按信上的印鉴另制了一方同样的印,也放在暗格之中。

大约是怕袁家人看不懂,这信全是汉书,只有那印鉴上有几个东瀛文字,也是由袁家自养的工匠雕成完全相同的一方石印,此刻正在暗格之中,并无丝毫异样。

袁胜玄拿着那信又端详了一下,不知是不是他自己多疑,总觉得这印痕的颜色仿佛有些发暗。但这信上的印痕却是东瀛大名那边自制的印泥,放置日久会不会颜色黯淡,袁胜玄也不知道。

他不由得取了旁边制的印,寻张纸来盖出印记,又与信纸上的印记比了比,却是大小字迹都分毫不差的。刚暗笑自己大约是草木皆兵,就隐隐听见外头有尖叫之声,离得很远,并不能听得清楚,却也能分辨出是个女子声音,正是从镜湖方向传来的。

洗云轩可不就在镜湖边上?袁胜玄猛地一惊——莫不是窃贼逃出去到了洗云轩,竟撞上了许氏?万一把许氏杀了,这事可就不得了!

这会儿,袁胜玄有点后悔自己不该把许氏弄到洗云轩去了。若许氏真死在了自己府里,沈家绝对能闯到袁府来,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他一边想一边往洗云轩赶,才到枫树林里,就看见镜湖边上已经有了不少人,许氏被众人围在中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二少爷——”前头追人的属下一头汗地过来回话,“王御医身边那个药童被杀了,尸首半漂在镜湖里,被沈少奶奶不知怎么走过来,看见了…”

袁胜玄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沈少奶奶“不知怎么走过来”,他是很知道的。看来,是许氏发现了不对,自己从洗云轩里跑了出来,正好撞上了尸首。

“追到人了吗?”

“没有。”属下汗流得更多了,“属下等无能,在树林里搜的时候就听见沈少奶奶尖声大叫,引了许多人来…”女眷们一聚过来,他们都不好出现,要搜的人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废物!”袁胜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属下被骂得抬不起头来,还得接着说:“那药童身上外衣已不见了,据查,他平日里穿的就是一件青衣,正与暗哨看见的相似。据属下想,只怕是那人杀了这药童,剥了他的衣裳穿上,才混去了书房的院子…”若是一个陌生人,只怕连书房都没法靠近。

袁胜玄阴着脸往湖边走过去,第一眼就先看见了他的大嫂柳氏。袁大少奶奶这会儿再也没法维持着满面春风的模样了,正绕着许氏转悠,看上去似乎恨不得能上去捂住她的嘴。

可许氏似乎是真被吓得有些失常了,整个人都倒在旁边人的身上,声调却一反平常地高而尖,还带着哭腔,袁胜玄离着好几步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不晓得那丫头去了哪里,还把门都闩上了,我觉得不对,好容易把门弄开了,才走到这湖边,就看见水里,水里…”她两腿都是软的,整个人都像是要瘫下去,只拿一只手指着,脸却是扭了过去不敢看向湖面。

一群女眷都在议论,有听见声音来得快的,也是惊魂未定:“可不是,那水里一具死尸,还张口瞪眼的,可吓死人了!”

沈云婷是听见叫声就立刻跑过来的,也看见了水中的尸体,这会儿一张小脸也是煞白的,搂了许碧,还强撑着瞪袁大少奶奶:“少奶奶这是什么意思?哪家带客人去更衣还要从外头把门闩上的?且这周围又不是没有地方,为什么要到这般远的地方来?可是别有心思?那给我大嫂带路的丫鬟呢?大少奶奶倒叫她来,我且要问问她,这是谁吩咐的!”

袁大少奶奶脸都是灰的,勉强笑道:“原以为这地方清净,哪有什么心思?这闩门就更不会了,谁家有这个规矩…”

她还没说完,沈云婷就冷笑道:“已经过了这般久,我大嫂的丫鬟呢?别说取衣裳,就是现做一套怕也来得及了,人呢?”

人当然是被引到别的地方去了。袁大少奶奶有苦说不出,眼看袁夫人等人也过来了,不由得满头冒出汗来。

沈夫人在那轩楹里坐着,听见外头有动静原是没当回事,谁知后头沈云娇一头扎进来,脸色煞白地说湖里有死人,顿时就把一众人等都惊动了。

沈云娇虽说生于武将之家,但何曾见过死人?往年边关开战,也不过是在家中给父兄做些针线,并上上香念念经之类,纵然知道战事惨烈,到底是不曾亲眼目睹过那血肉横飞的模样。

她脾气不好,身边的丫鬟也常被打骂甚至发卖,但打死却是没有过的。今日乍见了水中那张惨白的脸,简直惊得魂魄都要散了,一头扎进沈夫人怀里便不肯出来。沈夫人一则心疼女儿,二则袁府里出了这样的事岂能放过,故而忙忙地也过来,正听见许碧说话,便冷笑着去看袁夫人:“夫人府上可真是好规矩呀。”

在场这些夫人们,哪个不知道把人带到这般僻静地方来更衣是个什么意思?沈夫人只要一想到今日这事也有可能落到沈云娇身上,便不由得一股子怒气直冲头顶。许氏是运气好,不知怎么的自己先跑了出来,可若是换了沈云娇,万一不曾发觉…

沈夫人越想越气:“今日之事,夫人怕得给我个交待才是。我这儿媳虽是刚进门,却是柔顺体贴,就与我亲女儿一般。如今吓成这副样子,我还怕回去无法向大郎交待呢!”

袁夫人是真的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戏,不由得转眼就去盯自己的儿媳,待见袁大少奶奶脸色灰败,便猜到这事儿怕就是她做的,却偏巧被许氏撞见了死人,这下可就闹大了。

此刻不是跟儿媳妇算账的时机,袁夫人为了袁家的脸面,也只能干咳了一声,放缓声音道:“沈夫人,这大约是场误会。若真是有什么,大少奶奶又如何会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呢?”好在没出事,现在只能一口咬死不认了。

只是她想不认,许碧可不肯就这么罢休:“还有这死人,这死人——这好像是王御医身边那个药童,怎么会死在这里?快报官啊!”

“对,报官!”沈夫人被她一句话提醒,立刻就吩咐红罗,“好歹也是在咱们家里住过的,当初王御医给大郎治伤,这药童也有功劳,可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不明不白地死了。拿着大将军的帖子,去衙门报官!”

“沈夫人——”袁夫人这下脸色也不好看了。这一报官,事情可就闹大了。死个药童其实不算什么,说得难听点儿,就是王御医死在这儿也不算什么。可是报个急病身亡,跟被人不明不白地杀了,叫衙门里来人查案,那是两回事儿。

叫人四处传说,袁将军府上死了人,衙门里遣人去查案了,这很好听吗?被街头巷尾那么一传,到时候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子呢!更不用说袁府里有些东西可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只可惜红罗只听沈夫人的,得这一句吩咐,立刻就跑了,袁夫人拦都拦不住,只能狠狠又瞪了一眼自己儿媳妇,心里想着回头要跟她好好算账。

许碧靠着沈云婷,拿手帕子捂着脸。这次不用揉眼睛了,她是真的流了眼泪,为了淮山。不管淮山是为了效忠皇帝或是别的什么,他也是为了自己的任务从容赴死的,才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呢…

从手帕的缝隙里,许碧一眼瞥见了人群里的袁胜玄。虽然没什么证据,但她一刹那间就知道了,把她弄到洗云轩去的人就是袁胜玄!只不过这一次阴差阳错,反而让她撞上了淮山。

许碧在手帕后面冷笑了一下。这些天外头传起谣言说沈云殊□□母婢,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事儿一准也是袁胜玄没跑!既然这样,今天不借着淮山的死好好闹一闹袁家,她怎么对得起袁胜玄呢?

袁胜玄阴沉着脸在人群里站了片刻,便退回了枫树林中。刚才报信的属下紧跟着他,满头的汗像是流不完一般:“属下已经看过了,那药童是心口处中了一刀,立时就毙命了。尸首还新鲜,也就是半个时辰左右…”大约就是那人摸进书房的时间了。

“那人呢?”袁胜玄阴沉地道,“找不到人,查出这些有什么用!”

属下的头恨不得埋进胸里去,低声道:“实在不知这沈少奶奶是怎么过来的…”他突然灵机一动,“会不会其实是这沈少奶奶——”

“是沈少奶奶摸进了书房?”袁胜玄反手一耳光就摔在此人脸上,厉声道,“她有这个本事?”

属下连动都不敢动,低声道:“属下只是奇怪,此地离宴饮之地甚远,那沈少奶奶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实在可疑——”其实看许氏那娇弱模样就知道断没有武艺在身,可行踪就实在可疑了。

“闭嘴!”袁胜玄恨不得再给他一耳光,“你是想拿许氏来搪塞不成?还是叫我现在就把许氏拦下来?”

他从来未曾觉得这个属下竟如此多嘴,却又不能说许氏其实是他叫人弄到此处来的,只能冷冷道:“那药童身上可有可疑之处?”

属下只得道:“已搜查过了,并无可疑之处。此人时常替王御医收集荷叶及莲叶上的露水,今日想必是知道那边宴客,才往镜湖来…”

“王御医呢?”

“他还不知。”一发现尸首是药童的,就有人往王御医院子里去看了。但王御医前几日要收什么松枝露,不慎从湖石上跌下来,将左腿胫骨都摔裂了。这些日子也不能出门,只得向厨房要了几筐萝卜,在那里练切药的手艺。他们去看的时候,王御医还在那里切了满桌子的萝卜片呢。

袁胜玄沉着脸没说话,半晌才道:“外头呢?”

属下忙道:“已经在一一盘查各府带来的小厮和车夫。”看是否有人在那时离开了众人眼目,不知去向。只是这工作既繁琐又困难,很需要些时间还未必能出结果。且眼下还有件事:“二少爷,沈家说去报官了…”

“报官又能怎样!”袁胜玄烦躁地道,“董景怀难道还敢派人来搜查我们府上不成?”这杭州知府是个圆滑的,绝不敢如此得罪他们袁家的。

“只是经了官,只怕免不了要传得沸沸扬扬…”

袁胜玄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眉心:“便是不经官,难道就不会传出去了?”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这些后宅妇人,最擅长的便是簸唇扬舌,被许氏这么一叫,怕是不要到明天,这事儿就会传遍整个杭州城!

想到父亲知道此事后会如此大发雷霆,袁胜玄也不由得心口抽紧了一下。如今万幸是没有丢失任何东西,否则他这个二少爷也少不了要有一番责罚。

“叫人去知府衙门,该怎么打点你也知道。”总之是不能出现衙役们闯进袁府的事儿。

这个时候他丝毫也没想到大嫂柳氏,而袁大少奶奶在好不容易将客人都送走之后,连自己的院子都没敢回,就跪到了袁夫人屋里。

“你做的好事!”袁夫人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场庆功之宴,最后闹成了什么模样?

“大嫂可是失心疯了不成!”袁胜兰在一边尖声质问,“你可是要把全家人的脸都丢光?”今日她是要炫耀自己很快就要进京入宫的,可如今——她都听到有几个女孩儿在暗中议论她家里定是有些腌臜事了。这若是传进京城里去,她可怎么跟人辩驳?

袁大少奶奶有苦说不出。袁胜玄到现在都没出来说话,她也不敢就把小叔子供出来,只得哭道:“都是那许氏误会了,只是实在没想到湖里会有——”

“别说了!”袁胜兰也是看见那死尸的,顿时就掩着耳朵叫起来,“别再提了!”再提,她今天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等父亲回来,你去与父亲交待罢!”在袁胜兰心里,她最怕的就是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