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消息,自然也是由其余的宫女们传达到了各房,顿时院子里就忙乱了起来。这么热的天气,难道要顶着一头一脸的油汗往贵人面前走么?

就算不出汗,若是皇上也去呢?难道不要再好生梳妆打扮一番么?一百多名秀女,能进了复选的就没有无盐嫫母,不打扮得别出心裁,如何能引皇上注目呢?

于是一时间,热水供不应求。

许瑶到这会儿才摸出一个荷包悄悄塞给戴姑姑,不一会儿便有个小宫女送了一壶热水来。

“许姐姐生得白,穿这湖蓝的颜色格外好看。”凌玉珠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一壶热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许瑶说话。

这会儿各房都紧着要水,这一壶热水怕不得值到二十两银子呢。她们自进了宫,即便是不单要什么东西,也得打点一下这院子里的宫女和小太监,两次进宫,又在宫里住了三四天,就已经花出去得有十几两银子了,更不用说要添新衣裳、新脂粉、新首饰…她父亲虽然在京城做官,可老家却有一大家子人等着贴补呢,满打满算带进宫来的也就二十两银子,这会儿想要壶热水都要不到。

天气热,倒也用不到许多水。许瑶也不欲大动干戈地从头洗到脚,一则是四人同住不方便,二则看起来也太刻意了,故而只是净面即可,洗漱完了,也还剩下小半壶,便笑道:“这也用不完。天气热,妹妹若是不嫌弃,也洗把脸清凉清凉。”

凌玉珠大喜,连忙道谢,也稀里哗啦地洗起来。裴妍也想洗,却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只得转头不看,拿帕子将脸上细细擦了又擦,再上脂粉。

皇后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谁敢怠慢?也就将将过了午时,一众秀女便都收拾好了,顶着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日光便陆陆续续地往御花园去了。

有这一壶热水的交情,凌玉珠便紧跟着许瑶,口口声声地喊着姐姐,比方才更亲热了。倒是裴妍反疏远了些,只跟苏阮说话。

许瑶心里并不屑凌玉珠的作派,却也并不拒绝她亲近。凌玉珠论相貌论才华都不如她,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一则显得自己温柔可亲,二则更能衬托自己,岂不是件好事?

她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凌玉珠说话,一边往前头打量。

梅若婉并不是最早出门的那一拨人——那些多半都是沉不住气的,仿佛先去了就能先得了贵人们青眼似的,却不知只会教人看轻。梅若婉有皇后这个亲姐姐,自然更不必如此争先,这会儿随着大流,不先不后,就走在许瑶等人前边,没片刻就被许瑶辨认了出来。

不过才认出人来,许瑶心里就紧了紧。无它,梅若婉也穿了一身湖蓝的衫子,与许瑶恰好撞了色。且梅若婉下头搭了一幅水墨梅花的白绫子六幅裙,许瑶却是搭了件淡色月华裙,远远看上去当真十分相似。

凌玉珠也看见了,小声道:“许姐姐,你这衣裳与梅姑娘的有些像呢…”

许瑶心中大是后悔,不该怕在宫里被人觉得招摇就只带这些素淡的颜色。原想着夏日炎炎,穿这些颜色既教人看着清凉,又显得雅致,谁知道却跟梅若婉正正撞上。早知道,就该带件银红或是藕合的衣裳才好。

只是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若是再回去换,不免更着痕迹,只怕传出去会叫人笑话。许瑶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好在她悄悄看了看梅若婉头上的首饰,见她用的是一枝镶粉色碧玺的累丝金钗,自己戴的却是白玉如意头簪子,区别甚大,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打定主意一会儿到了御花园,绝不往梅若婉身边去。

自长春宫到御花园路也不近,好在宫道两旁树木渐多,走在树荫之下还可避开日光。饶是如此,一路走到御花园,秀女们也都有些微微沁汗,有几个略略体丰怯热的,更是连妆粉都有些花了。

许瑶自恃肌肤白腻无瑕,素来不大用粉,这会儿倒是利落,可梅若婉就不同了。

梅若婉自幼生得秀美动人,唯独是脸上略有些雀斑,无论用过什么方子,只是无法消去。虽然亲戚们总说这几点小斑瞧着俏皮,但她自己心中却十分厌烦,凡出门必要细细以粉遮盖,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既用了粉,一出汗便难免有些糊。梅若婉也只得拿帕子擦了,心知那些斑点必是露了出来,便觉得莫名地烦躁。待看见四周的秀女多有妆容微花的,心里才舒服些,谁知游目四顾,便看见一个衣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秀女站在一丛碧桃花下,面容洁白无瑕如美玉一般,正是许瑶。

许瑶一直暗暗注意着梅若婉,又怎能没发现她的目光,顿时心里暗暗叫苦,连忙又往碧桃花后头退了退,拉过凌玉珠挡在自己身前。只是凌玉珠比她矮些,又哪里挡得住呢?

虽然秀女们只是在御花园门口略整顿一下就往时头走了,但许瑶这颗心提起来却放不下去了。梅若婉是皇后亲妹,此次定然入宫。且择选秀女,若不是皇帝亲自挑中的,多半都是由太后或皇后择定,梅若婉若是生了嫉恨,只消在梅皇后面前说一句,梅皇后轻描淡写就能将她黜落下去,连解释都不必有。

这可如何是好?许瑶心里呯呯乱跳,对御花园里的风景都无心再看,只由着凌玉珠拉着随意而行,可凌玉珠在她耳边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却是一点都没有注意。

“姐姐,是太后和皇后娘娘!”凌玉珠陡然尖起来的声音,总算是把许瑶的思绪拉了回来,抬头望去,果然前头就是玉液池,池边一道回廊,其中已然坐了几个人。

“那穿大红宫装的就是皇后娘娘了吧?”凌玉珠巴着许瑶,激动地小声念叨,“皇后娘娘跟梅姑娘不大像呢。旁边那位穿粉色宫装的大概是顾充媛,听说她是皇上还做王爷的时候就伺候的,不过出身并不高。”

这些,许瑶早都知道了。今上做靖王的时候后宅便清静,除了梅皇后——那会儿还是靖王妃——就只有一个顾氏,听说原是自幼就伺候靖王的宫人,有个侍妾的名份。后来靖王做了皇帝,顾氏也因是旧人被封为充媛,位列九嫔之末。另有几个通房,虽也进了宫,却只是胡乱封了些宝林御女之类的位份,想来是没有资格到这回廊里来与皇后并坐的。

皇后的确与梅若婉并不十分相似,而是生了一张小圆脸,眉毛画得平平的,也并不刻意修细,瞧着颇为端庄敦厚,的确像是德范后宫的模样。不过她穿了一身大红的宫装,发髻上一支九尾凤钗张扬欲飞,口衔的明珠宝光莹莹,又平添了几分气势,让人并不敢生轻忽之心。

“那,那位一定就是太后了!”凌玉珠扯着许瑶的袖子直晃,“可,可太后身边那是谁啊?”

太后其实年纪也不大,今年还不到五十岁,但宝蓝色玄缎滚边的宫装略显老气,不过用的明黄色装饰又格外亮眼,看起来比皇后气势还要足。不过也确实如此,听说如今这宫里的事,表面上是皇后来管,其实还是要事事先请问太后之意的。

如此一来,坐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少女,就格外的引人注目了。但许瑶远远看去,却觉得那少女也并不如何出色,至少比起这些复选的秀女来,只能算是不上不下而已。别说与梅若婉比,便是许瑶自己,也觉得比她强些。

领着秀女们的宫女已经在小声向秀女们都站好,准备向太后和皇后行礼了。凌玉珠嘴快,拉了戴姑姑小声道:“姑姑,太后身边那位姐姐是谁呀?”

戴姑姑连忙嘘了一声:“快站好,别失了仪。”不过看许瑶也很想知道的样子,看在那二十两银子的份儿上,还是小声道:“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入宫探望太后的。”

袁家姑娘!许瑶顿时就明白了。

今上无子,之所以这次选秀,许多官员家中都巴不得能送女入宫,不就是想争这生子之功吗?梅皇后都接了自己的亲妹妹来,袁太后又岂能不接袁家的女儿来呢?

“怎么初选的时候没见过她…”凌玉珠小声嘀咕了一句。就这么直接入宫?便是太后的侄女,也未免不合规矩了吧?

有此想法的可不止凌玉珠一人,排队上前给太后和皇后行礼的秀女里不乏有如此想法的,于是许多道目光都悄悄地投到那袁家姑娘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都细细打量过了,之后便有些沉不住气的,便露出一点“原来如此”的表情——这是怕自家侄女不够出众,规规矩矩地选秀未必能出头,所以就借姑侄之便,大开方便之门了吗?

太后对这些秀女们不够隐蔽的目光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只笑着叫起:“你们进宫也有好几日了,怕也拘束着了吧?今儿天气好,花儿开得也好,正该玩赏,你们也不必太拘束了。”说着就叫身边的少女,“你也一起去,多认得几个小姊妹也好。”

在太后身边坐着的,自然就是袁胜兰了,听了太后的话就起身,往秀女们中间站了。

这下太后的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了——袁胜兰虽未经过初选,却定是要参加复选的了。

一众秀女神色各异,但这会儿也没有哪个会傻乎乎地将心里话说出口。有几个有心交好的,就上前来与袁胜兰互通姓名,又邀着去周围看花,气氛一时看起来倒也融洽。

许瑶心中有事,并不敢往人群里扎,但也不敢走远,只在旁边假做欣赏一树玉兰。过了片刻,便听人群中梅若婉的声音清清亮亮地道:“这御花园里许多名品,也是难得一见,不如我们或诗或画,择一而记,也算没白来一遭儿。”

这句话一出,顿时就有几个秀女响应。没见曲廊里的小几上笔墨颜料乃至琴棋之类都有么,太后和皇后今日来考查秀女,自然是要让她们各展所长的,难道还真是让她们来赏花不成?

梅若婉扫了一眼四周,便笑指着玉液池中才打苞的荷花笑道:“我最爱那个。虽则还未开,可这一点荷苞也别有风致,我就抢先定了。”

这会儿花园之中有晚开的玉兰,早开的石榴,正盛的牡丹桅子等等,真是姹紫嫣红,看起来都比尚未开放的荷花更易出彩,故而自然没有人反对,纷纷都去选自己看中的花木。梅若婉眼波流动,忽然望向袁胜兰,笑吟吟道:“袁姑娘选哪一种?”

袁胜兰诗画都不成,自梅若婉提议之后就一言不发,谁知梅若婉偏问到脸上,只得硬了头皮道:“花木这般多,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梅若婉一看便知她心虚,轻轻地笑了笑,点点头再没说话。

她这一笑虽浅,其中的轻蔑之意,袁胜兰又如何看不出来?然而她自幼就不爱读书,什么琴棋书画说是都学过,却是哪一门都平平。平日里与手帕交们来往,充个数也就算了,可今日这里俱是对手,却不是能随意糊弄过去的。

袁胜兰不由得往曲廊里看了一眼。

此次上京,她原是有些担心的。因袁家长房承恩公那一脉,虽未得太后的允准,到底是闹着把袁胜蕊也塞了过来,与她一并进京。因着这个,袁夫人又特地把袁胜莲也带上,叫袁胜莲盯着袁胜蕊,不许她太出风头。

谁知等到了京城,太后将她们三人接进宫只见了一面,就将袁胜蕊和袁胜莲打发走了,只将她留了下来。袁胜兰看得清楚,她那位堂姐走的时候,嘴唇都气白了,真是让她好生痛快!很显然,太后中意的,本来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只是她有太后,梅若婉身后也有皇后,多半也是要入宫的。倘若今日在梅若婉面前露了怯,日后宫中相见,如何抬得起头来?便是太后面上只怕也不好看。又或是因此而对她不喜,那可如何是好?

袁胜兰再自视甚高,也是因着父兄之势。她到底还明白,入宫之后父兄离得远了,她就必得依恃太后,万不可让太后厌弃。可是这急切之间,如何能想出法子将眼前之事搪塞过去?此刻她倒是后悔起来,当日不该只喜玩乐,今日若是能有一件拿得出手的技艺,也不至如此为难了。

她正绞着帕子冥思苦想,忽然听到身边脚步声轻响,转头看去,便见一个衣饰与梅若婉有些相仿的秀女走过来,冲她温柔地一笑:“袁姑娘——”

曲廊之中摆了好些案几,上头笔墨纸砚及各色颜料俱全,不一会儿,梅若婉第一个过去铺纸研墨,接着陆续又有秀女或诗或画,整个曲廊都满了。就只见五颜六色的衣裳首饰衬着如花般的面庞晃来晃去,看得皇后有些出神。

年轻多好啊。想想十年前,她也是这么年轻,像朵含苞的花儿,刚展露出一点娇艳的颜色。那时候她嫁进靖王府,心里有多快活啊。

靖王与太子亲近,性情又温和,人才又出众,她想着他会做个贤王,两人生儿育女,携手一生。

可谁知道风云陡变,太子与端王争斗数年,最终端王争不过太子,却下了毒。太子死了,靖王得登九五,她也成了皇后。

这结果应该已经是最好的了,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并不高兴。端王闹得最厉害的那几年,因军功卓著,太子一时也压不下他。靖王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自然是要鞠躬尽瘁,被太子安排到西北去,必也要得些军功才行。

西北那几年仗打得凶,靖王去了西北,她担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因失于保养,又在进宫的时候被端王的儿子撞了一跤,就把个孩子给掉了。

从那之后,她就再没有怀过身子。靖王请了不少太医来给她诊过脉,都说是小产伤了胞宫,难再有孕了。

难再有孕了。梅皇后仿佛大梦初醒似的轻轻弯了弯唇角。正是因着她无孕,这次选秀那些官员才特别的积极。毕竟不管是谁家女儿,若能生下皇长子,那便是前途无量啊。

这么多的女孩儿,就像一朵朵含苞的花儿,都预备着在后宫里盛放。抬眼看过去,她们比那御花园里的花儿还要娇艳,还要生机勃勃,而她,却只能做个赏花的人了…

☆、第53章 选中

梅皇后正在出神, 忽听身边的顾充媛道:“皇上来了!”抬头一瞧,果然是皇帝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从园外走了进来。

这下满园的秀女都拜了下去, 娇脆的请安之声不绝于耳, 如莺啼燕语一般。梅皇后嘴角又微微弯了弯, 这才从容起身,向皇帝行礼。

皇帝先向太后行了礼,起身就扶了皇后:“从文华殿出来,听说母后和皇后都在这里赏花, 朕也过来瞧瞧。”

太后便笑道:“正是花开得好呢。皇帝虽勤政,也不要太劳累了, 得闲也该出来散散,看看花儿,心情也好些。”

这话说得一语双关, 梅皇后便笑了笑道:“今日天气晴好, 臣妾和母后邀了这些秀女们来赏花。正好她们在写诗作画,皇上也给她们指点指点?”

皇帝笑了笑道:“此事有母后和皇后足矣,朕还真是不长于这个,不过是看看罢了。”

他这么一说, 底下的秀女们更是恨不得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片刻后梅若婉那里已经写完了一首古风咏荷,率先呈了上来。她平日里惯写簪花小楷, 但因这是古风诗,便特地换了赵体行书。

皇帝接了这幅纸在手,看了一眼便笑道:“这字写得有功夫。且赵体轻盈秀美, 这诗也清新精致,正相配。”他说着,转头向梅皇后笑了笑,“朕记得皇后的行书是学的王羲之?功夫比你妹妹更深了。”

梅皇后嫣然一笑:“臣妾徒长几岁,不过效颦罢了。”

皇帝摇头笑道:“皇后太谦了。梅家出才女,你这妹妹也像你。”

梅若婉得了皇帝的夸奖满心喜悦,脸上也微微晕红,正待说几句谦让的话,就听皇帝转头又夸起了梅皇后,那一点笑容刚露出来就有些僵了,直到皇帝又转向她,才端起温婉的笑容行了一礼道:“皇上不嫌臣女诗书拙劣,便是臣女的福气了。”说着便往皇后身边站了站,小声撒娇道:“一会儿见了更好的诗画,姐姐可别怪我给姐姐丢脸了。”

梅皇后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里许多世家的姑娘,有比你强的也是自然。”

梅若婉这话自然是意有所指,但梅皇后没接这话,她若是这会儿硬要提起袁胜兰,未免也就太露痕迹,只得把后头的话咽回去了。

倒是皇帝笑向太后道:“听说母后接了个表妹进宫来,可是舅舅家的表妹?朕记得仿佛听母后说过,名字里有个蕊字的?”

袁太后听他提到袁胜蕊,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那丫头水土不服,今儿没进来。这回来的是你四舅舅家的女儿,叫胜兰。”

她说着,袁胜兰便走了上来,向着皇帝万福行礼,唤了一声:“皇上表哥。”

在场的秀女脸色顿时千奇百怪,就连皇后都忍不住唇角抽了一下。袁胜兰这也未免太实在了!皇帝说一声表妹,那是给太后的脸面,如今太后都没发话,袁胜兰自己就叫上表哥了?

太后没说话,皇帝便轻咳了一声,含笑道:“表妹不必多礼,起来罢。既进了宫,就好生陪陪母后。”

袁胜兰连忙应了一声,太后才笑了一笑道:“人老喽,从前只嫌人多嘈杂得不堪,如今倒是觉得寂寞,总想着身边多留几个人了。”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皇后自然听得出来,便点头笑道:“皇上也常与妾说起此事,言是朝事繁忙,总不能时时在母后身边尽孝。如今母后接了家人来,皇上心里也高兴。袁姑娘性情活泼,能让母后多添笑颜,那不如就留在宫中,也是替皇上尽孝呢。”

袁胜兰听了皇后这话,真是心花怒放。有这一句话,她入宫的事便是定下来了,差别只在究竟能封个什么位份而已。但既然太后姑母如此中意她,这位份定是不会低的。

太后脸上便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点头道:“难得你们一片孝心。我瞧着皇后这妹妹也是极好的,都留下,也免得你总惦记家里人。”

这就是投桃报李了。皇后便挽了梅若婉的手笑道:“日后你们两个倒好一处作伴了。”

梅若婉心里憋了口气,眨眨眼睛笑道:“姐姐说的是,我瞧着袁姑娘就投契呢。说起来,方才不知袁姑娘选的是什么花?是写了诗还是作了画?必定比我的强。”

梅皇后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她素知这个妹妹自矜才貌,目无下尘。可这宫里是什么地方,袁胜兰又是太后的侄女儿,哪里是让她逞着才华的地方呢?方才梅若婉提起这个话头,她就不曾接,原以为也就够了,谁知这会儿梅若婉竟又自己提起来了,还直问到袁胜兰脸上。

这会儿梅皇后倒是盼着袁胜兰有些才华了,否则若是她下不来台,太后那里也没脸面,到时她和皇帝又该如何下台呢?

袁太后的脸色果然就有些沉,看了袁胜兰一眼。袁胜兰却笑了一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梅姑娘才学是极好的,我家是武将出身,比不得梅姑娘有大儒叔父教导,不过是跟一位姐妹合作,她画画儿,我题了诗。”

“哦?”皇帝露出一脸很有兴趣的样子,吩咐身边内侍,“取上来。”

内侍应喏,刚一转身,便见一个秀女捧了一卷纸向前走了几步,微垂着头,恭恭敬敬将画儿交给了内侍。

顿时众人目光都落在这秀女身上,只见她穿的衣裳与梅若婉略有些相似,身量却更高挑些。在一众秀女之中,她年纪算是大的,该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材也已长开,比之一些刚刚开始发育的年轻秀女,自然更显得曲线玲珑,多了几分成熟的韵致。

皇帝瞧了一眼,并没说话,低头先看起内侍呈上的画。只见画上是一笔没骨牡丹,花叶只用墨色,倒是花朵上欲栖而未栖的一只蝴蝶工笔设色,五彩斑斓,犹如点睛一般。

皇帝微微点头,道:“这用心颇为巧妙。”若是单画水墨牡丹略显单调,也太素了些,与宫中不大合宜;但若画工笔,却是没得这许多工夫让人细细描绘。如今这般,既能画出一幅完整的画,又不显寡淡。

再看画面于左侧留白,上头题了一首五律,词句亦是清新的。皇后便笑道:“五律素来难做,这一首即景生情又能格律严谨,极难得了。”

皇帝笑了一笑,也点头道:“皇后说得是。”这首诗看着虽然浅白,并不曾用许多典故,格律却是极严的,若真是即景生情,那倒确实是难得的了。只是皇帝瞧着这诗怎么都不像是袁胜兰能做出来的,这位表妹如她自己所说,出身武将之家,据闻也并不爱读书,只怕这里头的格律她都未必能弄得清楚呢。

袁胜兰却是半点都不曾意识到格律的问题,只笑道:“也是看了许家姑娘的画,才得了灵感,皇上别嫌简陋。”她只觉得这诗读起来十分明白,比从前上学时读的那什么唐诗宋诗容易多了,简直是明白如话,自己也能写出来似的,意思却又不错。将这诗呈上来,她也没那么心虚。

袁太后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呈画的秀女:“许家姑娘?哪个许家?”

许瑶心头一直呯呯乱跳,方才将画交给内侍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手都在抖了。这会儿听了太后问话,一颗心更是几乎要从喉咙口冲出来,镇定一下才盈盈下拜道:“回太后的话,臣女许瑶,家父是翰林院侍读学士。”

皇帝脸上便有些微妙的变化:“原来是许翰林家的女儿。”翰林之女,诗画上有如此心思倒不为怪了,许良圃此人,原在诗词文章上也是有些功夫的。不过此诗究竟真是现场所做,还是早就备下的“应试”之作,就不好说了。

袁太后沉吟了一下,忽然似笑非笑地道:“许翰林家——可是跟镇边大将军沈家做了亲家的?”

许瑶心里咯噔一跳,硬着头皮道:“是。臣女的二妹自幼与沈家有婚事之约,今年二月里刚刚成亲。”

太后便转向了皇帝,笑道:“二月里,那阵子不是沈家长子重伤,还来宫里求了御医的?”

“正是。”皇帝温和地笑道,“母后真好记性。”

太后又想了想,才道:“怎么我似乎听人说沈家在江浙闹了些事出来,皇上召沈家长子入京了?”

许瑶一颗心已经又提到喉咙口了。不过这会儿不是激动,而是害怕了。果然皇帝微微皱眉:“是为着剿匪的事,朕叫了人来问问,说是东瀛的倭人又有些不老实。”

太后却摇了摇手道:“那是朝廷上的政事,我是不听的,后宫的人也不敢乱传。说的仿佛是另一件事,仿佛是与家里的丫头——”

许瑶听得眼前一黑。太后必然要说的是沈云殊□□母婢的传言了。她有妹妹嫁给这样的人,果然是要连她的名声也带累了。

谁知太后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倒是袁胜兰接口道:“是说那沈大郎与家里的丫头有些不清白,不过那是沈家事,倒与许家姑娘无干的。”

太后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袁胜兰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便拉了她的手撒娇道:“姑母,不是看诗画么,许家姑娘的画儿画得极好的…”这次她能蒙混过关,但那梅若婉也入了宫,日后只怕是要盯住了她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提出比诗赛画。若是有许瑶在身边,岂不是个极大的助力?

太后果然点头笑道:“许姑娘的画的确极好。生得也好,瞧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皇帝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但到底没有说话。

许瑶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太后说一个待选的秀女有福气,岂不就是说她定能入选了?论福气,哪还有比入宫侍奉皇帝更有福气呢?只是这时候她绝不能露出轻狂样子来,便羞涩地低了低头:“太后谬赞了,臣女不敢当。若论福气,这天下没有比太后娘娘更有福气的人了。臣女今日能得在太后身边站一站,沾得一丝太后的福气,便是心满意足了。”

太后便笑了起来:“这般会说话,果然叫人喜欢。皇后说是不是?”

皇后一直打量着许瑶,这时才慢慢点了点头:“母后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

这就等于板上钉钉了。顿时一众秀女看着许瑶的目光便带了无数的妒羡之意。袁胜兰更是得意,趁着皇帝等人品评其他人的诗画之时便溜了下来,小声向许瑶道:“怎么样?我说过会帮你说话的。”

许瑶一脸感激:“多谢袁姑娘了。”心里却在大骂。明明刚才太后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显然是不欲在宫里说出那等丑闻。可袁胜兰这蠢货却不管不顾,张嘴就说了。如今所有的秀女都知道了此事,她虽然已入选,可闹出这种事,却也是被狠狠剥了脸面,更不必说这些秀女回家之后,会如何传扬此事了。亏得这蠢货还一脸得意,跑到自己面前来表功!

不过,蠢货也有蠢货的好处。许瑶掐了一下自己掌心,将火气按下去,自我安慰。至少袁胜兰确实是帮了她,否则看皇后的意思,怕是要以此为借口将自己黜落的,毕竟自己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实在是个错误。

何况,搭上袁胜兰,也就等于搭上了太后。在这宫里,皇后定然是不会喜她的,那找到太后这样一座靠山,便极为重要了。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抓住皇帝的心。许瑶站在秀女队中,远远望着皇帝,只觉心头火热。皇帝赞了她的画呢,还赞了她的诗——虽说这诗今日是顶了袁胜兰的名,但日后在这宫里,她还怕没有做诗的机会吗?

两百多秀女,写诗作画,还有人弹琴吹笛,一时半晌根本轮不完。皇帝坐了一个时辰左右,就以政事繁忙为借口先走了,后头尚未得机会展示的秀女顿时大失所望。

太后将众人神色都尽收眼中,便笑向皇后道:“时辰不早,今儿就到这里罢。横竖这些花儿一时也开不完,不如明日再来,也能让皇帝多轻松两回。”

皇后自然是从善如流,底下的秀女们也是大喜。没得展示自己的自然是想着明日,就是有些今日自觉表现不够出色的,也在想着明日如何弥补。

一众秀女边说话边往回走,忽听有人惊叫一声,却是凌玉珠的裙子被人一脚踩住,扯得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回头一瞧,只见背后却有五六个人,中间的是梅若婉,四周簇拥着数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踩了她的裙子。

凌玉珠张张嘴,却没敢说出质问的话来。梅若婉也不看她,昂然而过,跟着她的几个秀女小声嗤笑,也走过去了。凌玉珠站在后头看着她们,敢怒不敢言地站了片刻,刚要往回走,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瞧,才发现裙子刚才那一下已经被扯破了长长一条,裙边上并有一块污迹,正是被鞋底踏出来的。

凌玉珠今日这身衣裳乃是家里给她备的最好的一身,专等被宫中贵人召见时穿的,这下扯破了,却是再没衣裳能替代。她站了片刻,隐约意识到自己怕是今日跟许瑶亲近,惹了别人的眼。许瑶已是有了前程,那些人不敢动她,便冲她下手了。

也不过就是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子,凌玉珠又是委屈又是着急,忍不住那眼泪就滚下来了。忽听有人温声道:“凌姑娘怎么了?”正是苏阮和裴妍方才落在一众秀女后头,这会儿才走过来,恰好看见了她的狼狈模样。

苏阮这么一问,凌玉珠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了,呜呜咽咽说了。裴妍看看她的裙子,忍不住惊呼道:“这可怎么好?且这块污迹也重,你这裙子颜色娇嫩,怕是洗不干净了。”

凌玉珠这裙子是娇嫩的粉红色,质地轻薄,有一点儿污渍便十分显眼,的确是洗不净的。凌玉珠急得眼泪汪汪,苏阮却沉吟道:“我记得凌姑娘还有一条月白色的裙子,质地似乎与这条也差不太多?”

凌玉珠抹着眼泪道:“那条是不一样的,虽瞧着也轻薄,可是素面的,料子不如这个。且,且那条裙腰上昨儿也染了污渍的…”用饭时不小心将菜落下来,将裙腰上沾了一块儿,同样是遮不住的。

裴妍不冷不热地道:“不然向许姑娘借一条?我瞧她的衣裳颇多,且件件都精致。”

凌玉珠低头不语。一点热水也就罢了,她自知和许瑶没那等交情,能得借件衣裳来穿的。

苏阮却道:“若是凌姑娘愿意舍了那条裙子,不如将两条裁开来,做一条间色裙。”

间色裙,便是用不同颜色的衣料裁成条,颜色相间,拼成一条裙子。此裙在唐时最盛,有用色到七破八破之多,只是既费裙料,又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