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沈云殊走出酒楼,那素衣少女——哦,她叫连玉翘——扶着丫鬟上前来,听沈云殊叫了一声表妹开始,她的眼泪就没断过。硬是一直哭到沈云殊替她结清了客栈的房钱,然后请个郎中来抓药,最后再把她带到船上为止。

不不,还没有“止”,她这会儿还在抽抽噎噎,眼睛里那泪珠儿一会儿冒出来一颗,一会儿冒出来一颗,跟滴水观音似的…

许碧以手抵唇轻咳一声,觉得自己不大厚道。连玉翘的境遇是比较惨一点儿,她不该这么没有同情心的。

这一路上连玉翘只管哭,倒是她那个丫鬟碧螺,虽然也是眼泪汪汪,但话倒还说得非常清楚,加上九炼小声给她的科普,她总算是弄明白了。

沈云殊的生母连氏,娘家有个哥哥。因为父母去得早,兄妹二人情份颇深,连氏出嫁时的嫁妆,就是连大爷把家产掏空了一半给备下的——就是她得的那对儿珊瑚如意头的簪子,原也是爹娘准备留给儿媳妇的,都叫连大爷给了妹妹,因为西北那边儿珊瑚这东西稀罕,做成首饰戴出来有面子。

连氏过世之后,连大爷跟沈家还有来往,因为外甥在嘛,他生怕妹夫的续弦对沈云殊不好,比妹妹在的时候还来得多。直到沈云殊满了六岁,由沈大将军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他才渐渐跑得没那么勤了。

连大爷跟他父亲一样,也只有一儿一女,沈云殊也都见过的。只不过都是庶出——没办法,沈太太不生养,只得给丈夫纳了两个妾,每人生了一个。

“舅太太对我们大少爷也是极好的。”九炼回忆着说,“原先老爷驻军之处离着舅老爷家还近些,舅太太时常叫人送东西来,逢年过节的也接大少爷回去住。只可惜她身子不好,早早就去了,舅老爷也就没再娶。”

但沈大将军官职越升越高,最后全家都迁去了边城,离着连家就远了。偏偏连大爷跟妻子伉俪情深,妻子去后他身子也渐渐不好,经不起边关一带时常打仗的惊扰,就迁回了祖籍。如此一来离得更远,这年头消息来往又不怎么畅通,沈家最近一次接着连家的信,还是差不多三年之前了。

“那会儿老爷身子就不好了…”碧螺眼泪涟涟地道,“原是给我们姑娘定了一门亲事,谁知那家的少爷得了时疫,一下子就没了。”从此,她家姑娘就被扣上了一个克夫的名声。可那又关她家姑娘什么事呢?分明是那人自己要出去游玩,在外头染上的呀。

许碧也不禁皱起眉头。古人的迷信的确是很麻烦,这什么克妻克夫克父母可算是其中最讨厌的东西之一了。男子还罢了,女子若是被扣上克夫的名声,那真是到处都要被人侧目的。

“后来老爷过世,”碧螺抹着眼泪继续道,“我们姨娘一伤心跟着也去了,珠姨娘就摆起了太太的谱,说少爷要成亲,我们姑娘不祥,不让呆在家里,硬把姑娘撵去了庵堂里住着,又不给香油钱…”

山中无老虎,猴子就称起大王来了。沈云殊眉头拧得紧紧的:“玉笙也不管?”他记得小时候连玉笙对这个妹妹还是不错的啊。

碧螺愤然道:“少爷早不是当初的少爷了,整日里被珠姨娘教唆着,看我们姑娘也越发的不顺眼。尤其老爷给我们姑娘准备的嫁妆多——原也是仿着姑太太的例,可珠姨娘就说什么老爷这是败家,把自家家业都送给了别人什么的。少爷叫她教唆得,也跟姑娘离了心。”

连玉翘抽噎了一下,凄声道:“别说了,怨不得别人,是我命不好。”

“表妹怎么这么说。”许碧听不下去,“不过是那家的儿子自己倒楣罢了,与表妹何干,便是他跟别人定了亲事,难道就不死了?若说命不好,他先怪自己的命吧。”

连玉翘泪眼汪汪地看着许碧,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呜咽道:“表嫂,若是就叫我在庙里住着也就罢了,可,可珠姨娘她,她…”

她说不出来,还是碧螺接下去道:“珠姨娘要我们姑娘给人做小!”

说到这个,碧螺连眼泪都忘记流了:“少爷考中了举人,自觉进士是考不上了,就想着寻个缺。”

举人也能做官,但比进士困难多了。连玉笙看上了一个八品县丞的缺,可争缺的人有好几个,珠姨娘舍不得拿出钱来送重礼,打听到本地知州要纳个妾,就把主意打到了连玉翘身上。

“我虽是庶出的,可父亲母亲都说过不能叫我做妾,我,我怎么能给父亲母亲丢脸…”连玉翘哀哀地道。她说的母亲,不是指自己生母,而是指连太太。

碧螺补充道:“那知州都四十了,因为无子才要纳妾。珠姨娘哄我们姑娘,说什么嫁过去生了儿子就怎样怎样——那些话,说出来都怕脏了表少奶奶的耳朵。”这位表少奶奶看起来比自家姑娘还小呢,没得叫人家听这些腌臜话。

沈云殊沉沉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就出来了?”

“是。”碧螺狠狠抹了把眼泪,“再呆下去,我们姑娘肯定就叫少爷和姨娘卖了。”姑娘只会哭,根本无法反抗,那就只能找个能给姑娘做主的人了。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了沈家——连太太娘家早在打仗的时候没了,而且姑娘也不是太太生的,就算找到太太的族人,也未必愿意伸手。倒是沈家,不管姑娘是谁生的,总是老爷的儿子,也就总是沈家大少爷的表妹不是吗?

只是这一路实在辛苦。碧螺打听到沈家已然不在西北,而是去了江浙,就包了一包金银首饰,拉着连玉翘上了路。只是这盘缠实在不多,连玉翘的嫁妆都在珠姨娘那里攥着呢,不过是平常攒下来的一点东西。再加上连玉翘身子又弱,走到九江就一病不起,剩下的一点银钱没多久就花光了。

“幸好菩萨保佑,竟在这儿遇着了表少爷…”碧螺这几日其实也是惶惶的。她凭着一股勇气拉了姑娘出来,可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慌了神。想把沈家的旗号打出来吧,别人多是不信,她们还怕太惹眼招了坏人来。万没想到今日居然绝处逢生,碧螺这口气一松,眼泪也是止不住了。

“好了好了。”许碧安慰这主仆两个,“如今都好了,不用怕了。”连玉翘的病不过是受了风寒,并不是什么肺痨,只不过她身子既弱,又是郁结于心,再加上没钱请好郎中,才总是好不起来。现在既遇上了沈云殊,好医好药自不必愁,只要心中一松,估计不等到杭州就没事了。

沈云殊点点头:“表妹无须担忧,先去杭州住下,再慢慢商议后头的事。放心,一切都有我父亲呢。”

连玉翘连连点头,就想起来给沈云殊和许碧磕头:“多谢表兄,多谢表嫂。”

许碧按着她不让动:“快躺着。养好身子要紧。”看连玉翘纤瘦得跟一把葱儿似的,下巴尖尖的小脸白得都有些透明,真不大像西北那边的姑娘,简直比她当初还要弱不禁风。她扶着她的肩头都不敢用力压,生怕劲儿大了能把她压碎掉。

这姑娘看起来跟沈云殊毫无相似之处,估计是像生母。这么点儿年纪,眉心就隐隐有竖纹了,只怕这几年都不曾展颜。看人的时候也是满脸凄苦,眼睛水汪汪的似乎随时都有泪含着。许碧实在看不下去,等知雨把药熬好端上来,就道:“表妹喝了药就歇下吧,别担心,有什么事只管叫人。”

船舱中众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连玉翘和碧螺主仆两个,连玉翘轻轻吁了口气:“碧螺,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呢。”碧螺小心翼翼地吹着药,“姑娘别怕了,咱们找着表少爷了,什么都不用怕,少爷和珠姨娘就算找过来,也别想再害姑娘了!”

“我,我真怕这是做梦…”连玉翘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怎就这么巧呢?真不是我在做梦吗?”

碧螺用力地道:“不是!姑娘,这是老天开眼了呢!”

连玉翘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含着眼泪笑了:“不是梦,是真的。真的遇到表兄了,他肯替我做主…”

碧螺连连点头。其实出来的时候她们也怕沈家人不肯伸手,可看沈云殊的样子,显然是要管的。到底是做了官的人,瞧着那气势就不一般。

“嗯。”连玉翘接过药碗,“还有表嫂,真是又漂亮又华贵。”她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表少奶奶也很好呢。”碧螺高兴地道,“我说姑娘的事,她听着可生气了。”若是许碧不想多管闲事,她们还怕她吹枕头风,现在既然许碧也是一脸义愤,那姑娘就有靠了。

连玉翘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喝在嘴里竟品出那么一丝丝甜味儿来——她有靠了,再也不用害怕了…

☆、第63章 府里

下了船再换马车, 到了杭州城的时候,连玉翘的风寒已然好了,只是人还有些苍白单薄, 这个慢慢调养就行。

沈云殊早叫九炼先行, 往沈大将军那里送了信, 于是等他们到将军府的时候,沈大将军的信也到了。其中的意思也很简单:连玉翘只管先住下好好养身子,沈家会替她出面往连家商讨嫁妆的事儿;至于将来怎样,都可以等她养好了身子再说。总之一句话, 沈家绝不会不管她,让她放心就是。

沈云殊立刻就要往宁波军营里去, 许碧一边给他收拾东西,一边问:“大将军打算怎么做?叫人去西北把嫁妆要回来?连家能给多少嫁妆?”

这是个扯皮的事儿,毕竟嫁妆这种东西不是后世的遗产, 儿女有同样的继承权, 大家均分家产就行。这个时代,女子的嫁妆给多给少,完全是看做家长的意思。

沈云殊刚从前头回来,大概是大将军的信里还说了别的事, 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给不了多少。父亲的意思, 是叫人往西北跑一趟,告诉连家,表妹的亲事由这边做主, 把舅父舅母留给她的几件心爱东西取回来就行。至于嫁妆,将来由我们出。”沈家备的嫁妆,定然比连家的强得多。

他说到这里仿佛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看了许碧一眼:“父亲的意思,怕是你要费费心。”毕竟连氏是他的表妹,说起来与沈夫人没什么关系的,就是将来的嫁妆,大概也要从他这边出了,“我想着,把母亲的嫁妆匀出些来…”

虽说是他生母的嫁妆,但也是他这一房的产业,他出得多了,许碧得的就少了…

“行啊。”许碧很痛快地回答。这个年代的女子过得不易,若是连玉翘能得个好归宿,也是一件好事。

沈云殊松了口气:“我知道少奶奶大度…”

许碧白他一眼:“反正是你出。”连氏夫人的嫁妆属于沈云殊的婚前财产,他自己爱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不是吗?

沈云殊笑了起来:“是是是,当然是我出。只是表妹的事,还要少奶奶费心。”

许碧觉得这个倒不大好办:“大将军有没有说,要给表妹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这确实是愁人的事儿。沈云殊也只能道:“父亲顾不上这个。依我说,家境殷实些,人口简单些,本人老实本分,就行了。”

他看得清楚,连玉翘也不知是怎么教养出来的,性情软弱得很。就说这次来投靠沈家,若不是那碧螺拉着她,只怕她最后也没有这个勇气,只会哭哭啼啼被送去做妾。这样的性情,若是不找个厚道人家,怕是嫁过去这日子也没法过。

江浙一带富庶,在本地找个有田土的耕读人家,很不用为官做宰的,有个功名在身上,不被人肆意欺负就行了。

“真要是高门显宦的,她怕是支应不来。”沈云殊有点感慨地摇摇头,“她打小就胆子小…”那时候连大爷带儿女来沈家,连玉翘说话声音就跟蚊子似的,想跟他说话又一脸不敢开口的模样。只是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整日里想的都是怎么读书习武,对嗫嚅不成言的表妹根本不曾注意。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养成这么个性子的,要说起来连玉翘的日子该比许碧好过才是,连太太不是个刻薄人,何况自己没生养,拿着两个孩子都跟自己亲生的差不多。

沈云殊不禁就又看了许碧一眼,暗自庆幸。听听外头的名声,许碧跟连玉翘差不多,可若真娶了个只会哭的…他想想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

“怎么了?”许碧发现沈云殊在看她,不由得有点疑惑,“这个不要装?但军营之中免不了有些摔打磕碰,跌打药还是装一点吧,省得要用的时候又没有。”

沈云殊笑了笑:“你说了算。”

许碧其实有一点舍不得:“这回去了,怕是难得回来了吧?”

“怕是要等到八月十五了。”沈云殊轻声道,“我把九炼给你留下,有什么事都吩咐他。等我到了营里,就找人给你捎信回来。”

他以为许碧会接着说几句留恋的话,谁知她怔了片刻,忽然冒出来一句:“我能叫九炼教我射箭骑马吗?”她得锻炼身体,而且古代的交通方式就这样,会骑马就很方便。

沈云殊满怀柔情都被堵了回去,半晌才哭笑不得地道:“你要学这个?”西北边关的姑娘倒是有不少会骑马的,有些武将家的女眷还能舞刀弄枪哩,不算稀奇。只不过许碧是翰林家的女儿,居然也想着学这个?

“你想学,就叫九炼教你,只是不能着急,须得循序渐进。”拉弓伤了肩膊,骑马摔了腿脚,这都是常有的事。

“这个自然。”许碧可没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我都听他的。”

沈云殊无奈地抬起一手点了点她:“我要去营里了,你却只想着学骑马…”

“我也想你教我呀!”许碧冲口而出,“可是你又不能在家里久留。”

沈云殊那点儿不痛快立刻就没了,叹道:“以后总有时间。这回是要趁着袁家分心巡查御史的事儿,先剿一批海匪,耽搁不得。”哎哟他怎么就没想到过要教许碧骑马呢?真是…

想当初在西北,曾有好几个同僚家的女孩儿找着借口想让他教骑马,那会儿他倒是挺明白,这些女孩儿们醉翁之意不在酒,怎么如今他自己倒没想到这一招呢?现在好了,他得去营里,倒把这事儿让给九炼做了。

沈云殊在心里捶胸顿足,脸上却是一脸抱歉的模样。许碧心里顿觉不安,忙道:“你说的是,以后总有时间,眼下剿匪要紧。”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虽说计划周详,可刀枪无眼,你总要小心为是。”

沈云殊笑了一笑,轻声道:“你放心。到了八月十五,我一定携胜归来,到时候你的诰封也就该下来了。”

许碧脱口道:“我不稀罕那个,只要你平安归来!”

沈云殊一双眼睛就弯了起来,拉着她的手握了一握,提起她打好的包袱,转身出了屋门。

沈家父子军旅多年,来来去去都是常事。何况这次明面上沈云殊只是去军营向沈文回报在京城办事的结果,许碧虽然知道他回去了就要打仗,也不好跟生离死别似的往外送。毕竟这宅子里还有沈云殊之前特意留下的几个眼线,为的是往外头传些假消息,但其中也有机灵的,不小心恐怕会露出破绽。故而许碧也只能在窗口看着沈云殊走没了影子,才叹口气坐了下来。

刚才沈云殊说八月十五才能回来的时候,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子不舍——那还得有一个多月啊!

情绪来得又快又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掩饰,结果就蹦出一句要学骑马射箭来。现在沈云殊走了,她又觉得有点后悔了:合着人家要去真刀真枪地打仗了,她就只想着自己玩?

怪没良心的。许碧有点儿莫名的沮丧,坐在那儿不想动。知雨从外头进来,有些诧异:“姑娘怎么了?大少爷呢?”

“走了。”许碧轻叹了口气,“去营里了。”

“这个时候——”知雨想说这时候天色都晚了,怎么不等明儿一早再出门,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那营里的事儿哪是耽搁得的,不都说军令急如火么?再说了,人都走了,看姑娘这样子就是不舍,她再说这些也没有用,只会让姑娘心里难受罢了。

“奴婢方才去二少爷处送东西,听剪秋说,二少爷要回西北了。”打从回了府,她和知晴就是各院子地跑,把从京城带回来的礼物到处分发。

“二少爷去西北?”难道是让沈云安去连家?不可能吧。

“是,说是去赴八月里的院试,要考秀才呢。”

“哦——”她记得秀才和举人都是要在原籍考试的,虽然沈家现在已经调到江浙来,但沈云安要考试还得回西北去。

知雨小声道:“奴婢听剪秋话里话外的,有些埋怨大将军,说是夫人想着叫二少爷就在杭州府借籍考了,可大将军不答应,非说二少爷年纪不小也,若是连回趟西北考试都做不成,那也不用出门了。”

许碧随便答应了一声。她对沈云安的事儿不是很关心,再说了,回西北考试不比在江南容易得多?看看两边的文风就知道了。沈夫人大概总觉得沈大将军偏心长子,但是从沈云殊跟她说过的一些事看起来,沈大将军是很想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的,奈何有人并不领他的情呀。

知雨看她还是没精打采的,刚想再找几件事儿出来说,就听外头院子里紫电的声音温声细气地唤了一声:“二少爷怎么过来了?”

沈云安身边跟着剪秋,干咳了一声:“是紫电姑娘啊。方才得了大哥大嫂送的东西,我过来道声谢。”

紫电是刚刚从二门处回来的。沈云殊一去京城就是一个多月,好容易盼着他回来,还没等她凑上去问个安,他就收拾东西又出了门。从头到尾,她在这院子里就像个影子一般,根本没人注意她。

她拿着自己做的几双鞋追到二门处的时候,只看见了沈云殊一个背影。她想喊来着,但手都抬起来了,还是颓然放了下来——大少爷眼里如今哪还看得见她呢?只有少奶奶一个而已。

她垂头丧气地回来,却在院门口迎头碰上了沈云安:“大少爷出门了。”

“哦——”沈云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道,“那也该给大嫂问个安。正好得了点儿东西,大嫂说不定喜欢。”

紫电看他往堂屋里走,只觉得这话听起来似乎有哪儿不对。她回了自己屋里,才忽然琢磨过来——往常沈云安可是很少来沈云殊这院子的,算一算,打从许碧进了门,他过来的次数已然比以往一两年都多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紫电只觉得心里一颤。按规矩,就算沈云安是来还礼的,听见说沈云殊不在,他叫剪秋把东西送进去就是了,何必自己非要见许碧一次呢?

当然,这么做其实也不能算太出格,毕竟是来回礼的,若是兄弟关系好,那就更不算什么了。可,可沈云安与沈云殊素来都是冷冷淡淡的呀。

紫电有些坐不住,起身扒着窗边往外看,却见沈云安已经从屋里出来,走出了院子。算一算,他进堂屋去也不过就是盏茶时分罢了,顶多能说个十来句话吧。

是她多心了?紫电看着沈云安的背影,咬着嘴唇。她可一直都记得,成亲的时候,是沈云安代迎的。那之前沈云安对此十分不悦,连喜服都不想试穿呢。若是这样,他本该不愿见许氏才对…

堂屋里,许碧正在看沈云安送来的一匣扇子。

扇子皆是折扇,却比寻常扇子小巧得多,一打开匣子就是一股清香,知雨顿时呀了一声,道:“这,这是不是檀香扇呀?奴婢听说苏州产这东西,这香味儿能留个十年八年呢。”

一匣扇子是六把,皆是绢面,有的绘着嫦娥奔月,有的绘着弄玉吹箫,把把不同。扇骨雕镂祥云花纹,还饰以牛角龟甲片,瞧着古色古香,十分精致。

许碧随手掂起一把扇了扇,扑面就是一股子淡淡香风,确实沁人心脾:“倒是个好东西。”

“这会儿天还热,倒是正好用得着。”知雨便道,“那姑娘就拿出来用着吧,比原先那几把扇子好。”

她嫁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准备,到了沈家,平时用得着的衣料家什自然准备妥当,连古董字画都有些,唯是这些应季的小东西不曾备下。她如今用的扇子,还是去京城的路上因嫌热,在码头上随手买来的。许碧不大注意这些,知雨知晴也没过过精致日子,这会儿见了沈云安送来的这匣扇子,才发现自己的疏漏。

许碧刚点了点头,就听院子里又是芸草脆生生的声音:“宝镜姐姐来了?”

东西是各人都有份儿,接了礼物自然要回来道声谢的。宝镜就是代沈云娇来的,进门就笑:“给少奶奶请安。少奶奶从京城带回来的堆纱花儿和镯子,我们姑娘可喜欢了。这是姑娘叫小厨房新做出来的山药糕,特地叫奴婢送来给少奶奶尝尝。”

她生了一张圆圆的脸儿,笑起来倒是格外的讨喜,一边说,一边就把手中的食盒往桌子上放,一眼扫见那匣扇子,微微一怔,笑道:“少奶奶这扇子真讲究,到底是京城里的东西,瞧着就精致。”

许碧不在意地道:“这不是京城的,是二少爷送的,该是苏杭这边的东西罢。”

宝镜忙笑道:“瞧奴婢这眼拙的,只知道是好东西,却不晓得是哪里的,叫少奶奶见笑了。”

她说了几句话,将点心留下,便提了空食盒一溜烟地跑回沈云娇的院子。沈云娇正在镜子前头拿着一朵大红牡丹堆纱花儿比划,听见脚步声忙把花扔下,嗔道:“急急火火的做什么?有鬼撵你的脚不成?”

宝镜忙把脚步放慢,道:“奴婢方才去少奶奶那边,看见桌上摆了一盒扇子,就是,就是…”

沈云娇不耐烦道:“是什么?吞吞吐吐的又做什么!”

宝镜低声道:“说是二少爷送过去的,奴婢瞧着,就是姑娘在二少爷书房里看见的那盒。”

沈云娇一下转过头来:“就是那盒檀香仙女扇?”

宝镜道:“奴婢瞧着是…”

沈云娇登时涨红了脸:“二哥居然把那东西送给她了!”

旁边的宝奁不由得皱眉看了一眼宝镜,劝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往各屋都送了东西,二少爷回礼也是应当的。”宝镜真是无事生非,明知道自家姑娘是没风都能掀起三尺浪的性子,偏要来说这个。

宝镜也对着她翻了个白眼。那盒扇子早就被自家姑娘当成囊中之物了,若是到时候知道被人半道截了去,回头还不发作起来呢?她这会儿先说了,姑娘就不好把气撒到她头上了不是?做奴婢的,可不就得先顾着自己吗。姑娘从小到大,身边的丫头都撵走几个了?她可不想伺候了一顿,落到跟那些人一个下场。

宝奁自然晓得扇子的事儿。

沈云安论起来是个极好的哥哥,沈云娇若有什么想要的,只消在他面前露一露,隔不多久就能给她寻了来。

前些日子天气热,沈云娇抱怨手里的扇子都不精致,结果那日她进沈云安书房里找话本看,却翻出来一匣檀香扇子,一共六把,绢面上绘着各色仙子,瞧那画工可不是什么庸俗之笔,十分精致传神。

这东西除了是要给她的,还会是什么?沈云娇想到七月底就是自己的生辰,认定了这是沈云安给她准备的生辰礼。虽说到那会儿天气就凉了,也用不大着扇子,可总是哥哥的一片心意不是?

谁知自以为揣在口袋里的东西,如今却成了别人的,依着沈云娇的性子,若是她看不中的,金山银山给了别人也行;若是她认定了是她的东西,便是一粒米也不能舍出去。这会儿听宝奁说沈云安是回礼,顿时发作起来,将桌上那一盒堆纱花儿全扫了下去,怒道:“她能送什么好东西!一盒破花儿,一对破镯子就算礼了。二哥那边也不过是些臭墨烂纸,难道杭州还缺了不成?”

宝奁蹲下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花儿,没说话。许碧那边遣人把东西送来时,沈云娇对着那一盒堆纱牡丹花儿就不屑一顾,直嫌不值钱,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又拿起来看了。

要她说江浙一带自然也有堆纱手艺,但这牡丹花儿还真就是京城那边的手艺传神,又是正红浓紫的颜色,正投沈云娇的意。少奶奶送这盒花儿过来,不能不说是投其所好了。另带一对儿金镯子,这份礼也不算轻。

既然这边是这样,那往二少爷处送的东西定然也是二少爷满意的,所以才用心回了一份礼,这有什么不对呢?

可惜这道理跟沈云娇讲不通。伺候着她发了一通脾气,宝奁便拉了宝镜出去,埋怨道:“说这些做什么,平白的招了姑娘不痛快。”

宝镜却反拉着她走得更远些,扒着她的耳朵道:“你不觉得二少爷对那边太好了些?”

宝奁莫名其妙道:“那是二少爷的亲哥哥。”

宝镜嗤了一声,却也不驳这句话,只道:“我是说大少奶奶。”这会儿她有点疑心了,那扇子说不定本来就不是预备着要给沈云娇的。听说沈云安不几日就要动身,等不及沈云娇过生辰呢。

倘若不是给沈云娇预备的,那是给谁的?宝奁一听这话,不由得心惊肉跳,忙推了宝镜一把:“你胡说八道什么!让夫人听见,看不剥了你的皮。”

宝镜忙道:“我这不就在你这里才说说吗?我也是担心,那大少奶奶生得也太…瞧着就跟个狐狸精似的。听说外头府里得宠的妾侍,也没有大少奶奶生得好。”

宝奁白了脸道:“我看你真是疯了,敢拿大少奶奶比外头那些人。你要死自己去,别扯上我!”说罢转头就走。

宝镜忙跟上她,陪笑道:“我就是跟你说说,跟别人绝不敢说一个字的。我就是担心,想当初还是二少爷代大少爷拜的堂,这,这万一要是…那可怎么办?”

宝奁听得心都揪起来了,摇头道:“你别胡说了。二少爷是读圣贤书的人,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不过就是还份儿礼罢了,谁都别乱说。”

宝镜便小声嘀咕道:“别人就罢了,只怕二少爷身边的人才看得最明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