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也不是就说让连玉翘不要嫁了,只是觉得,若是一时没个合适的人家,倒不如先在沈家呆着,至少吃喝不愁。急慌慌的嫁人,未必不会留下后患。

谁知道连玉翘听完了,转头就跑去许氏处说要出家呢?她这一番好心,倒成了要将连玉翘送去庵堂里的驴肝肺了。

百灵迟疑道:“姨娘,若不然去跟大少奶奶解释一二?”她是知道的,姨娘绝对没有贪大少爷一两银子啊!

“怎么解释?”香姨娘低低叹了口气,“账本都搁在那里了,大少奶奶信就信了,不信——我难道能把我屋里的东西全拿出来请她一一点验?还是把大姑娘的院子也翻给她看呢?就算我都翻了,难道不会疑心我把东西藏在外头?”

百灵心思一转:“那姨娘去与大少爷说,大少爷一定是相信姨娘的!”

“是啊——”香姨娘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了下来。沈云殊以前是很相信她的,现在大约也是相信的,可以后呢?

如今,沈云殊对许氏的宠爱这府里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见。这也难怪,许氏一进门,沈云殊的伤就有了起色,这简直跟救命一样了。何况许氏生得漂亮,又会哄人——刚来那会儿,不是连她都被哄住了,还以为许氏真把她当长辈敬重亲近了吗?

说起来,这只怕也要怨沈大将军。十二岁就把沈云殊带进军营,又因着有那门亲事在身上,沈云殊都二十岁了还不曾沾过女子。如今这一成亲,可不就被迷住了?这如今是还没有圆房呢,若是等圆了房,只怕许氏更要说一不二了。真到了那时,许氏若吹起枕边风来,沈云殊会不会还像从前一样信任她这个姨娘,谁又说得准呢?

百灵对沈云殊还是极有信心的:“姨娘想多了。大少爷是姨娘照看长大的,怎么可能不相信姨娘。”

“再别提这话了…”香姨娘又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就是因着这个,大少奶奶不得不对她一个婢妾恭敬,这才惹了她不快呢。

这下百灵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主仆两个对坐了片刻,还是香姨娘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大姑娘能嫁个好人家,我这辈子就圆满了。大少奶奶不喜我,我就少在她面前露脸就是。横竖我只守着老爷,若是老爷…我就跟着去。”

百灵忙呸呸了两声:“姨娘怎么说这话!老爷好着呢,定能长命百岁。”

香姨娘这才发觉自己一时激动说错了话。沈大将军是武将,本来就凶险,哪能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连忙也起身道:“我去菩萨面前跪一炷香,请菩萨恕我一时口误。”

主仆两个正要往厢房小佛堂去,就听见外头隐隐约约有声音,随即鹦哥一脸欢喜地快步走进来,一见香姨娘便道:“奴婢方才去领线,听说有人送信回来,说大少爷剿了一伙极厉害的海匪,立了大功呢!”

“阿弥陀佛。”香姨娘喜得顿时眉开眼笑,“老天菩萨保佑,这可太好了!”

芥子居高兴,许碧那里自然只有更高兴的。

九炼喜得两道眉毛都要飞到额头上去了:“少奶奶不知道,杜老七那伙海匪最是凶悍,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又据守天险,当年官军曾想剿过,结果被诱进七星礁,沉了三条船,死了二百多人,伤者更不必说了。到如今那本地的官军都绕着七星礁走,谁也不敢轻易动他!”

许碧刚刚高兴一下,被他说得立刻又紧张了:“好了你别说这么多废话,先说大少爷怎样?有没有受伤?”

九炼一肚子话都被噎回去了。这怎么是废话呢?他不先说一下杜老七一伙有多凶悍,又怎么能显出大少爷这次的功劳呢?

“就是!少说废话!”知雨也跟着白了一眼。这九炼看着挺精明的,怎么竟是个傻的呢?把那群海匪说得如此怕人,可不是要吓着姑娘吗?

九炼又收了一枚白眼,先是有点郁闷,不过马上又高兴了起来:“少爷只受了皮肉伤,实在是那杜老七颇有点本事,要不然也镇不住那几百号强梁。且当时在海滩之上,他们有八人,少爷却只带了五炼和两个军士,这可是以一敌二啊…”

他正要手舞足蹈,就被许碧又打断了:“到底伤在何处了?是轻是重?”皮肉伤也是不一样的好不好?以为她不知道吗?那划一道小口子也叫皮肉伤,三尺长一条伤口,皮肉翻卷,那也叫皮肉伤呢。这九炼说话真是不抓重点。

九炼于是又收到了知雨第二枚白眼,只得把兴奋劲儿全咽回去,先答道:“少奶奶放心。少爷肋下被那杜老七撩了一刀,却不曾伤筋动骨,比起从前在西北时后背上挨的那一刀轻多了。少奶奶不知,当时那杜老七与手下夹攻少爷,却被少爷枪挑钻打,先将他那手下一枪尖挑在喉中,回手又是一钻——”

许碧第三次打断了他:“少爷后背上还中过一刀?”她倒是能想到沈云殊这些年驰骋沙场,受伤那是免不了的,但能让九炼单独提出来举例的,肯定不是轻伤。

这回九炼的兴奋劲儿算是全被堵回去了,整个人都有点发蔫:“少奶奶,少爷这些年在阵前拼杀,专做先锋官的,受的伤——小的都数不清了呢。”

不过少爷功夫好,多数受的都是小伤,就是后背那一刀,因那回是要诱敌深入,少不得要好生做戏,少爷也是冒了险的。结果被数人围攻,后背上硬生生挨了一马刀,当时就连后背上的护心镜都被劈裂了,也亏少爷闪得快,虽然刀锋在后背上斜斜带出好长一道口子,却不曾深入肌理,流血虽多,倒不致命。

许碧听得眉头都展不开:“还有吗?少爷还受过什么重伤?”

九炼长叹一声。许碧这么一问,倒把他的另一个话匣子打开了,少不得把沈云殊从十二岁进军营以来的战绩都拿出来说说。等他从少爷的后背一直说到大腿,才猛然醒悟过来,他不是来报喜的吗?怎么这会儿倒说起些伤心事来了?而且他说得血淋淋的,若是真把少奶奶吓着可怎么办?

不过少奶奶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不适的反应,反倒是一边听他说话的知雨和知晴脸色都有些发白。主要是他不光说了少爷及军士们血淋淋的伤,还说了些什么绝粮之时吃蛇吃蝎子甚至喝马尿的事儿。

知晴先就忍不住道:“快别说了,这,这也太,太教人作呕了…”

许碧就正色道:“战事一起就是这般残酷,只要能活下来,有马尿喝就不错了。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

知晴低头答应了,但还是偷偷瞪了九炼一眼。

九炼这来报个捷,没收着红包赏金,只收了三个大白眼,心里无比郁闷,有气无力地道:“少奶奶,少爷这次大捷是喜事,府里要庆贺吗?”他都说得口干舌燥了,少奶奶先赏杯茶吧。

许碧这下才想起来他兴冲冲跑进来原是报喜的,不由得笑道:“别人赏不赏我不管,咱们院子里的,每人赏半个月的月钱。只是你这消息也不要立刻就声张,总要营里传下来的才好。”自己说自己立了功,有点王婆卖瓜的意思,还是等官方消息下来再庆贺,才比较名正言顺。

九炼倒也不贪那半个月的月钱。他一个月的月钱是一两银子,但也不靠这一两银子过日子,他靠他家少爷呢。

但他觉得少奶奶这话很对,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钦差正在杭州城呢,不能叫袁家趁机拿着机会说他们狂妄嚣张才好。

不过想到钦差,九炼就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不晓得这会儿钦差大人得到捷报了不曾?” 若是得到了,他真是想看看司俨的脸色啊。更有趣的当然是袁家啦,袁家众人的脸色,定然是比司俨还要精彩呢。

袁府里,袁胜青袁胜玄兄弟两个,正彼此都黑着脸,跟两尊门神似的坐在书房里,谁也不开口。

沈云殊这一场大胜来得实在太突然。他回了营中之后,袁翦就以他重伤之后还需多休养为借口,不叫他带兵,只叫他练兵。谁知道他就打着这练兵的幌子,就敢直杀到七星礁上去呢?

这海上茫茫,没有大船可不能走得太远。袁翦给沈云殊拨的都是小船,就是用这个限制他,叫他没法去跟那些海匪厮杀——大船冲一冲,这些小船就散架了,还杀什么杀?

万没想到,这些小船倒方便了他进七星礁!

说起来,浙闽一带沿海出名的几个海匪团伙,就是杜老七这一伙离岸近。但是那伙人硬得很,袁翦轻易都不想去碰,因此就没想到沈云殊竟然会拿最硬的骨头开刀。等捷报回来的时候,袁翦都有些傻了。

“他们这是无令擅出!”袁胜玄这口气憋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司俨刚到杭州,沈云殊就弄出一个大捷来,他连掩盖都掩盖不住,无论如何也得给他找个罪名。

袁胜青阴沉着脸道:“他是奉命练兵,只不过凑巧闯入了七星礁,被杜老七手下的海匪发现,只得迎战。”

难道父亲和他不想给沈云殊安个罪名吗?可这小子实在太奸滑了!你听这话编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胡说八道——七星礁那个地方,是能凑巧闯进去的吗?

可是,他们根本无法反驳,因为之前沈云殊问在哪儿练兵的时候,是袁翦给他划定的区域。

其实,当时袁翦心里也有借刀杀人的意思。沈家军再骁勇,水战还是略逊一筹,若是碰上了杜老七的手下,必定要吃亏。若是运气再好点儿,把沈云殊给杀了,那可就一点儿都沾不到他身上了。

结果呢?袁胜青也不由得不说一句,沈家父子,俱是厉害人物!水战略逊,沈云殊就能变水战为陆战,攻进七星礁。这份儿机智、这份儿胆气,袁胜青自忖,换了他恐怕是做不到的。

而且人家战绩又实在是好。四百名沈家军跟出去,死二十五人,重伤四十六人,余下皆带伤。可杜老七的人马呢?将近六百名精壮汉子,只带回来三个:杜老七、杜老七的智囊,以及副帮主。

其余的?哦,全杀了。五百多颗脑袋不能一下子都带回来,全都摆在海边岩石上风干呢。袁胜青跟着船去七星礁查看的时候,也被那一排排的脑袋惊了一下——听说西北那边就有用人头摆京观的习惯,这京观摆起来果然是…气势非凡。

“那就说他们杀良冒功!”袁胜玄冷笑,“五百多颗脑袋?杜老七手下哪有那许多人?”这些年来当地官府对杜老七无可奈何,但又不敢实报,否则就是自己纵容匪患,因此每年报上去不过三四百人罢了,这中间可有一百多人的空子可钻。

袁胜青目光微微一闪:“你这个主意不错…”果然这个二弟心思转得快。杀良冒功,若跟往年当地官府报上来的消息相对照,这个罪名就扣得下去了。只是,最好还要杜老七那里…

“这个容易。”袁胜玄不假思索地道,“杜老七关在何处?”其实不管关在何处,江浙这里是他们袁家的地盘,要买通个人跟杜老七说几句话都容易。

袁胜青冷笑了一下:“大约沈云殊也怕这个,拘着人不想交出来,只想着马上斩首示众。”

袁胜玄嗤笑:“这哪是他想不交就不交的?若是不交,越发说明心虚。”此地袁翦说话才最算数,而且按照军中规矩,这匪首带回来,也不能一直搁在沈云殊手里。不说别的,难道把人关在他的营房里不成?

“斩不斩首,就更不是他说了算的了。”袁胜玄这一会儿已经想得齐全了,“杜老七再是亡命之徒,也不会不想留后。我疑心,他怕是早在什么地方养了人。叫人去与他说,他是死定了,但若是沈家得了势,他想保的人迟早会被抓出来。叫他看看沈云殊的狠劲儿,自己掂量。”

袁胜青微微点头。后头的话就不用说了,杜老七也不是个蠢货,倘若想保住自己的血脉,自然是要跟他们袁家合作。当然,杜老七对袁家也不会完全放心,但若跟沈家比一比,他最后还是会选袁家的。

☆、第69章 又遇

沈云殊立功, 沈府上下欢腾,连沈夫人也不例外。

当然,沈云殊如此出风头, 她心里难免是有些妒意的, 可如今钦差就在杭州等着抓沈家的不是呢, 沈云殊这功一立,连沈大将军都轻松了,所以沈夫人便也赏了全府上下每人一个月的月钱。

对的,是一个月。知晴来回话的时候脸拉得有点长:“姑娘, 夫人这是有意压您一头呢。”

听说了她们院子里赏半个月的月例,夫人就赏一个月的, 这不是明晃晃说少奶奶太小气吗?

许碧正在拉弓。她现在一天能拉五十下,而且五禽戏也打得不错。九炼反正全是好话,夸得她好像是个武学天才似的, 还说再这么下去, 等她能拉满一百次弓,就可以再换一张力量大些的了。

不过许碧估摸着,就她现在这进度,想换弓还得有段时间哩, 还是先学学射箭比较有趣。虽然就她现在拉的这张弓,大概只能射个二十来步。

听知晴这么说, 她也不停下拉弓的动作,只笑道:“给钱还不好?夫人赏的你也拿了,我赏的还是照旧给, 拿两份赏钱,何乐而不为呢?”

知晴跺脚道:“姑娘,奴婢不是为了赏钱!”这是夫人在压制少奶奶呀!

“哟,我们知晴也不把赏钱看在眼里了?真是难得。”许碧笑着放下弓,“夫人管着家,赏的比我多还不是应该的?你姑娘我穷着呢,给多少你们就拿多少吧。”

知雨端了热水和帕子走过来,闻言就道:“姑娘说的是。姐姐就别操这心了,不然难道让姑娘也把赏钱加上去吗?那不成了跟夫人打擂台?”

知晴也晓得这个道理,就是心里不痛快,嘀咕道:“瞧着夫人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总说对姑娘怎么怎么好…”

许碧并不以为意:“好了,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这话别往外头说去。”沈夫人怎么可能真的对她好嘛。再说了,看沈云殊的意思,是并不想跟沈夫人多计较的。

许碧能猜得到,沈云殊这是看在沈大将军的份上。到底是他父亲娶的继室,若是他与沈夫人不和,丢脸的是沈大将军。而沈大将军自小就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便是想将儿子与继妻分开,免得他们矛盾太深。

既然如此,沈云殊也就顺着父亲的意思退开了,维持着表面上的礼数。所以他并不叫她去奉承沈夫人,但也没打算叫她去与沈夫人争夺掌家的权利,而是把自己的产业给了她管。沈大将军希望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了。

夫唱妇随,何况就是发赏钱的小破事儿呢?沈云殊立了功,沈夫人这是捏着鼻子拿出钱来替他发赏呢,让她一头又怎么样呢?

“表姑娘那边也赏了吗?”许碧想起了连玉翘,“这几天表姑娘怎样?”

“表姑娘挺好的。”知雨回答,“听青螺说,表姑娘规规矩矩照着您写的那个什么‘计划表’做,一时一刻都不敢错。头一天踢毽子踢得腿酸,第二天也还照样起来踢。奴婢还听那院里的小丫头们说,表姑娘从前吃什么都是猫儿食,每天送的点心动都不动就给了她们,如今分下来的点心比从前少好几块呢。”

动得多,自然吃得就多了。知雨压低声音道:“青螺说表姑娘晚上沾枕头就睡了,也不像从前那几日,每夜都要翻腾到将近四更天。她说,捉着空儿要过来给您磕头呢。”

“这丫头倒是个聪明的。”已经看出来她只是变着法儿把连玉翘的心思引开罢了。

“哦,青螺还说,姨娘还是日日去看表姑娘,不过再也不提什么亲事的事儿了。就只拉着表姑娘说说绣花分线这些。还有,夫人那边也派红罗时常过去,比从前跑得勤些。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少爷立功的喜事,家里也没人再提表姑娘克——那个的话了。”

许碧叹了口气:“我早说过,克夫什么的,根本就是瞎话,不可信的。这回大少爷不但平安,还立了功,你们该信了吧?”

知雨吐了吐舌头:“是,奴婢知道了,原不该信这些的…只是,那时候实在是有些担心…”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不是?

许碧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担心。不过如今大少爷立了这样的功劳,也该给表姑娘正个名儿。去跟青螺说,过几日叫表姑娘过来跟我一起学开弓。”

主仆几个正在廊下说话,就见红罗笑盈盈地走了来,行了礼先奉上一篮子新鲜葡萄,说是庄子上刚送过来的果子,然后再说几句家常,渐渐就说到正事:“听说大少爷这次是出去练兵,半路遇了海匪,不但无事还立了功,实在是菩萨保佑。夫人想着,该去寺里好生上一上香,拜谢菩萨才好。少奶奶准备准备,明日就去,晚了就不算还愿,怕菩萨也觉得不恭敬。”

替沈云殊上香是其次,主要是现在官府那边的消息都传过来了,整个杭州城都知道沈云殊立了功。前几日因为钦差来了,沈夫人出门都有些受冷遇,这会儿大张旗鼓去寺里烧个香,也是叫大家都看看,沈家倒不了的意思。

既然是要让整个杭州城都看看,沈家的女眷们这次便是合府出动,连连玉翘都带上了。

连玉翘跟许碧坐一辆马车,这几日她看着脸色就比从前鲜亮了些,至少眼睛底下不像从前那般总带着青黑之色,瞧着就是病怏怏的。

青螺扶着她上车,对许碧毕恭毕敬,似乎随时都准备趴下来给她磕几个响头。许碧笑了笑,拉了连玉翘的手道:“这些日子,表妹可觉得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连玉翘自己提出要去庙里的,怎么能说辛苦?虽然还隐隐觉得两腿有些发酸,却也一字都不敢露。

“那书抄好了么?”许碧早看出她上马车的时候有点别扭,也不点破,“书里写了什么,表妹可看完了?”

“看完了,还,还没抄完…”主要是她的字实在平平,画就更谈不上了,人家那书写得那般有趣,用她的字抄出来,怎么看怎么别扭,哪有脸拿去表嫂面前呢?说起来,小时候父亲还跟她说过,女儿家也不必读太多书,可写一笔好字却是受益良多。那会儿她也认真练过字,结果现在写出来再看看,还不如那时候呢!

想想父亲当年说过的话,连玉翘一阵惭愧。再说,用这样的字去抄经书,岂不是对菩萨不恭敬?难怪表嫂说先不给她经书,怕也是看不上她的这笔字,只是不好意思直说罢了。

故而,连玉翘这几日练字抄书可认真了,薄薄一本游记,她已经抄了两遍。抄都抄过了,书里写的什么,自然也都读到了。

“表嫂,那游记中说,蜀中有一种竹熊,黑白两色,只食竹叶竹笋,性情温顺,憨态可掬,是真的吗?熊,不是都十分凶恶,能吃人的吗?”西北也是有熊的,虽然连玉翘没见过,却听说那熊立起来比人还高,一巴掌下来能把人的头都打掉。这竹熊既然也是熊,怎么会温顺可爱呢?

“听说是真的。”许碧心想何止是憨态可掬呢,倘若连玉翘生在她那个时候,去成都熊猫基地看一眼,恐怕就要挪不动步子了,“听说小竹熊更为可爱,且像小狗一般,十分亲人。”

“当真的?”连玉翘见过小狗,此刻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一只黑白花的小胖狗模样,“可惜不得见…”

许碧微微一笑:“若是表妹能去蜀中,自然就有机会见到了。”

“蜀中…”连玉翘觉得这说得就像是天边一样,“我如何能去蜀中呢…”

“这有什么不能的。”许碧轻描淡写地道,“其实表妹从西北过来,途中也能经过蜀中的。算一算,从杭州去蜀中,也就就有表妹从西北到九江的大半距离罢了。表妹从西北都能过来,怎就不能去蜀中呢?”

她就开始滔滔不绝:“蜀中有趣的何止是竹熊呢?表妹总该读过李白的《蜀道难》,那风景之壮丽奇诡,一如形容。蜀锦蜀绣表妹也听过的吧?我听说蜀中成都号称天府之国,那天府原是天上掌管人间珍宝的官职,以天府为名,可见蜀中物产如何丰富了。那竹熊自是蜀地特有之物,可我还听说,蜀地还有一种猴子,皮毛竟是金红色的,极其好看,也是别处没有的。”

四川的动物的确很多啊,单是一级国家保护动物就有大熊猫、金丝猴,扭角羚、白唇鹿等等,另外还有小熊猫、雪豹、红腹角雉、绿尾虹雉,简直一时都数不过来。许碧随便捡几样说了说,就听得连玉翘心往神驰:“表嫂真是见多识广!”

许碧笑道:“我也只是在书中看过,这天下之大,新鲜有趣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多读些书便能看到,若是将来有机会能去彼处,那就更好了。”

连玉翘小声道:“这些书…表嫂家里都让读吗?”

“自然。”许碧面不改色,淡定地把许良圃给拎出来顶在枪头上了,“家父也好游历,只是自己没有许多机会,便买了不少游记回来,都是许我们读的。除了这些,还有《山海经》之类,也是极有趣的。我瞧着你表兄的书房里都有,表妹若是喜欢,等回了府我叫人给你挑几本慢慢看。抄一抄书,也正好练字。”

连玉翘这会儿早忘记了她练字的本意是要能抄出漂亮的佛经的,不知不觉就点头道:“那就多谢表嫂了。”

许碧话音一转:“说起来,我平常无事,一个人也觉得有些寂寞,表妹若有空,来陪陪我一起拉弓如何?”

连玉翘听见拉弓心里就有些畏怯。但许碧那么慷慨地拿书给她看,还给她讲了那么多有趣的事,现在说让她去陪一陪,难道能拒绝不成?于是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小声道:“只要表嫂不嫌我愚笨…”

青螺刚才在旁边听许碧讲话都听住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向许碧投去了又感激又敬佩的目光。这几天饶她怎么劝,姑娘都不敢出院子,结果表少奶奶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就把人给弄到她院里去了,这,这实在是太厉害了。

许碧把人忽悠完,也满意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连玉翘被书里描写的东西勾起了兴趣就行,慢慢来,她总会发现生活是很有趣的。

沈夫人既是要做给整个杭州城看,自然是选了香火极旺盛的灵隐寺。

这灵隐寺在五代吴越国时曾两次扩建,虽然本朝初曾经失火一次,但重修之后仍旧是个十分气派的寺庙。

似沈家这样的人家来上香,虽说不能封闭寺庙只接待一家,但导引的僧人也会将普通香客稍稍阻挡一下,好让沈家女眷不必与旁人挤在一起上香。而那些普通百姓一般也都会避开,免得三不知地招惹了什么贵人,给自家带来麻烦。

只是这回,沈夫人刚烧香到药师殿,就听外头有动静,不由得看了知客僧人一眼。僧人连忙出去,外头的动静却并不曾消失,反而更高了些。

红罗忙跑去殿门口看了一眼,撇着嘴回来:“是有一家人要来给药师菩萨上香,僧人将他们拦在外头,他们不忿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看见僧人这般,都猜不出殿内烧香的是高官显宦吗?

沈夫人不悦地微微皱眉,但还是道:“罢了,菩萨面前众生平等,让他们进来吧。”虽然不知是哪里来的乡下人如此不识相,但倘若闹大了,传出去可对沈大将军的名声不利。

红罗点头出去了,可半晌也不见外头有人进来,反而似乎是引来了一些香客,喧哗声更大了。

正好沈夫人已然上完了香,众人往殿外走,便见台阶之下果然有不少人,方才为沈家知客的僧人双手合什站在那里,额头上似乎有些冒汗。他对面是一家三口,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儿一女,衣着都甚是普通,瞧着便像是普通小户人家。

沈夫人走出去,正好听到那少女朗声道:“菩萨面前众生平等,你等僧人却要将香客也分成三六九等,竟是不许我们进去上香,是何道理?”

红罗在一旁,便驳道:“这位姑娘,方才我家夫人叫我出来,就是请三位进去上香的。你不肯进去,却在这里喧哗闹事,又是什么道理?”

那少女却冷笑道:“你出来先问我是哪家的。我倒想问问,若我家是个一贫如洗的乡下人家,难道你就不许我进殿不成?这里这许多香客,都不是什么高官显贵,难道就不能进殿烧香了?我倒要问问,令主人是哪一家,竟这般跋扈嚣张,莫非这灵隐寺是你家开的,还是将菩萨也算做了你家的?”

许碧站在台阶上,循声往下一看,顿时就叹了口气。好嘛,她就说谁会这么较真,原来是熟人呐——这不就是司秀文吗?她身边那男子就是司敬文,那中年妇人,估计就是司夫人了。

她低声跟沈夫人一说,沈夫人面色就微变了:“是钦差夫人?”没听说司俨带着家眷来的啊?再说这三个的衣着,哪能叫寺里和尚看出是钦差家的女眷呢?

许碧走下台阶,柔声细气地凑过去:“原来是司姑娘。不知道司姑娘什么时候来的杭州?这位——是司御史夫人吧?真是对不住,家里下人不认得几位,失礼了。”

司秀文轻笑一声:“我道是谁这么大手笔,占了药师殿不许别人进去上香,原来是沈大将军的家眷哪。真是得罪了,我们这就退出去,可不敢跟沈大将军家的人相争。”

她说着反话,却是下巴抬起,目光锋利,一副满身风骨不畏强权的模样,引得旁边有些香客就悄悄点起头来。

他们中有不少人都听说了新来的钦差身份,加上司俨的名气实在大,他们一听说司御史夫人,就猜出了这一家三口的身份,有人甚至还在小声说:“真不愧是御史大人的女儿…”

许碧很明白仇富心理这种东西。司秀文虽然也是官家女,可她穿得这么朴素,这些平常百姓自然会把她划做“自己人”,从而对沈家同仇敌忾起来。哪怕沈家并不像有些勋贵人家一般,出行就会封了整个寺庙,带来更多的不便。但沈家既然是“富贵人家”,那就是天然会引起他们反感了。

“司姑娘怎么这么说…”许碧拿手帕往眼睛上一抹,眼圈就红了,“我夫君刚刚与海匪激战受伤,一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才来寺里上香求菩萨保佑。寺里的师傅们也是体谅我,行个方便让我在菩萨面前多磕几个头,才拦了一拦姑娘。后头我家夫人听了外头的声音,就觉得这样不好,立时叫人出来请姑娘一家进去。若是我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在这里给姑娘一家赔罪了,还请司姑娘嘴下超生。我们武人家里头,只知道拿着刀枪上阵杀敌,忠君报国,守护百姓,实在是不会说话。司姑娘家里与袁大将军府上交好,想必也是知道武人不擅言辞,我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姑娘别跟我计较,容我今日把香好好上完,替我夫君求了平安,回头我亲自去给姑娘赔礼可好?”

司秀文眼睛都瞪圆了:“你——”这许氏在京城那回是如何咄咄逼人的?怎么今儿又装出这么一副柔弱模样了!

司敬文脸色有些阴沉:“妹妹,不要说了。”这位沈少奶奶话说得刁钻,人却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跟自己那抬着下巴的妹妹站在一起,看起来仗势欺人的倒好像是司秀文了。

而且听她说了些什么?先挑明沈云殊剿灭海匪还受了伤,这事儿已经传遍杭州城了,单凭他挑了盘踞海上的匪帮,灵隐寺里的和尚给她特殊待遇也就算不上趋炎附势,反倒成了慈悲为怀了。

这寺里的和尚真的都能将众生一视同仁吗?不可能的!不要说和尚们终究还是红尘中人,仍旧要对权势富贵有所妥协,单说经文里头,那布施了的跟没布施的,在佛陀那里的待遇还不同呢。如果真是众生一视同仁,又何必有极乐世界呢?

这道理其实大家都知道,且多年来也都接受了,若不是司秀文方才质疑,一般人也就在心里略有几分不平罢了。

司秀文以此事质疑沈家,做得是很漂亮的,不管沈家如何辩解,都抹不掉他们将其余香客拦在殿外的事实。然而许碧这么一解释,只要是受过海匪荼毒的百姓,或者家中有人受伤,也曾经这般提心吊胆的人,就会觉得这也有情可原。说到底,这药师殿也并没有封起来,只是要他们在外头多等一会儿罢了。

且这沈少奶奶到了最后,还要把他们司家与袁家交好的事儿揪出来说。里头更还有一层意思——袁沈两家同是武将,自然都该是讷于言而敏于行之人,若是两家都不会说话,那司家就是有所偏向;可若说袁家会说话——一个武将能言善辩,怎么听,都不免让人觉得是靠嘴皮子出头的…

司敬文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许碧。在京城茶楼里那一次,他的注意力大都放在了沈云殊身上,对许碧只觉得是个普通妇人,哪怕很会顺着夫君的意思说话,也不过就是那般罢了。

但这次,他忽然觉得,妹妹在园子里被这个许氏驳得话都说不出来,恐怕不是偶然。

不过他拦得已经有点晚了,司秀文狠狠瞪着许碧,脱口而出:“杀良冒功,还装什么守护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