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又自己摇头:“道理不通。若他真是早料到丁守备会有此举,何不等他动起手来再现身?到时岂不人赃俱获。”

袁胜玄思量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大哥说的也有道理,但我只怕他是另有用意。比如说,若当时在场的还有别人…”

“别人…”袁胜青想了一想,悚然一惊,“有钦差的人?”倘若真有钦差的人,倒是不必非等到丁守备杀人了。

“司俨派出的人,可不止是去了七星礁,也有往沿海各处打听的。”袁胜玄阴沉地道,“只是王平这个蠢货消息透露得太早,他一下子撒出去数十人,我们也无法一一看住。”想到这一点,他就真恨不得把王御医给砍了,简直坏他的大事!

“这要如何是好?”袁胜青皱起眉头。这事儿被司俨听到,跟被他派出的人亲眼看到,后果可是截然不同。说起来这钦差队伍里当然也有“自己人”,但这次司俨派出去的人都是各自为政,回来都只向他一人报告,一时之间也根本打听不出,究竟有没有人那夜在桂池村。

袁胜玄沉吟半晌,轻轻吐了口气:“我去打听。”

“你要如何——”袁胜青说到一半就忽然明白了,“司家那丫头?”

袁胜玄微微一笑:“说起来,司大人到底还是颇为宠爱这个女儿的。”别人的议论他不在乎,那女儿呢?

“你若能拿下那丫头倒也好。”袁胜青点点头,“横竖不管什么法子,能结了亲就好。”

“说到结亲——”袁胜玄便皱起眉头,“也该把莲儿从京城接回来了。福建那边可说好了?”

“差不多了。”袁胜青点头道,“等忙过了这一阵就着人往京城送信,就说接她回来过年,没有个在别人家过年的道理。”

袁胜玄刚要说话,就听外头有轻轻叩门声,便扬声道:“进来。”

进来的便是他的小厮长庚:“大少爷,二少爷,京城有人送信过来,是,是大姑娘的消息…”

☆、第73章 意外

说曹操, 曹操便到。可看长庚脸上的表情实在有些不对劲,袁胜玄心中便敏锐地一紧,沉声道:“什么消息?”

长庚垂着头道:“是京里二管事来了, 说, 说佑王府要聘了大姑娘。”

这下袁氏兄弟都怔住了:“佑王府?”聘袁胜莲?什么意思?

佑王有二子, 长子十六,已经定了亲事,明年年初就会成婚;次子才十一岁,远没到成亲的年纪啊。

二管事被叫了进来。能在京中做管事, 替袁家父子打探京里的消息,自然都是心腹之人。离京之前袁胜玄就吩咐过他要早些接袁胜莲回来, 虽未提及与福建那边的亲事,但他也知晓这位庶出的姑娘定然是早有安排的。结果这下子办的差事突然出了岔子,他不得不亲自来向两位少爷回话, 一路上心里都是惴惴的。

“给佑王做侍妾?”袁胜玄一听这话, 先在心里迅速把佑王府的一众妻妾过了一圈儿。

佑王是亲王爵,可有一位王妃,两位侧妃,四位有名份的侍妾, 余者通房之类无名无份就不拘其数了。

做为一个富贵闲王,佑王不算沉迷女色, 可一正二侧的位置却也满了,若是纳了袁胜莲,确实只能委以侍妾之位了。盖因两位侧妃虽无出, 却都是当时先帝为他指的,正经上了皇家玉牒,无大错不能废弃。

说起来佑王的王妃和两位侧妃,其实当初都是太后选的。原是为了不让佑王得岳家太多助力,免得再对嫡位起了觊觎之心,所以干脆一口气选好,统统让先帝下旨,好把这几个有品级的位子都占住了。

结果这也算是弄巧成拙吧,如今袁胜莲进了佑王府,却是连个品级都得不着了。两位侧妃是先帝所指,就算当今太后都不能随便给拿掉。

袁胜玄只觉得不划算。若是能做个侧妃也就罢了,可一个侍妾——这王府都是白进的!

“就一个侍妾之位,佑王府也好意思提?”还把太后放在眼里吗?袁胜莲再是庶出,那也是太后的堂侄女,宫里袁昭仪的姐姐呢。

二管事一脸无法形容的表情,连袁胜玄的脸色都不敢看:“因为,因为——是大姑娘在佑王府里,与府中侍卫私通…”

“什么!”袁胜青呼地就站了起来,险些把桌子都掀了,“私通?”

私通,还是与王府侍卫私通!袁胜青简直愤怒之极!倒是袁胜玄还稳得住,沉声问二管事:“详情到底如何?这私通是谁说的?佑王府的人?”

他不相信袁胜莲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自作主张,更不相信她会跟个侍卫私通,那有什么好处?要私通,还不如跟佑王呢。再说了,若真是与侍卫私通,最后又为什么成了佑王的侍妾呢?

二管家满嘴苦涩:“小的见过了大姑娘,大姑娘原本,原本是想与佑王世子…”可最后却被人撞见与侍卫同处一室,侍卫已然被佑王妃处死,可袁胜莲的一首情诗却落在佑王妃手中,此事就说不清楚了。

“佑王妃说,为保全双方的脸面,不如就礼聘大姑娘为佑王殿下的侍妾。府中周侧妃身子不好,若日后她去了,就升大姑娘为侧妃。”

袁胜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蠢货!”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分明是袁胜莲想勾引佑王世子,却被佑王妃反过来算计了一把。说是还有个升侧妃的希望,可谁知道周侧妃几时死呢?这王府里好医好药的,吊个十几二十年的命都未可知呢。

“那情诗——”袁胜青想到与福建都司家联姻的事儿就要泡汤,便觉得心头的火一股股往上蹿,“就没办法了?这个侍妾不做也罢,把人接回来就是了。”

二管事头垂得低低的:“可大姑娘已经…已经不是完璧之身…”这接回来再嫁人,人家可愿意不愿意呢?

袁胜青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个贱人!”连身子都破了,可见袁胜莲确实是打定了主意。若真是佑王世子与她有了苟且,那佑王府看在袁太后的份上,也不敢不接她入府,至少一个世子侧夫人之位是定了的。等将来佑王世子承袭亲王爵,她就是侧妃。

“她胆子的确是大了…”袁胜玄的脸色也很难看。一直当这个庶妹就是他们父子手里的一颗棋子,由得摆布,却没想到其实是一条会跑会咬人的狗,竟然也敢有自己的主意。

二管事小声问道:“大少爷,二少爷,现在怎么办?佑王府的意思,若是同意,年前就把人接进去。若是不同意,他们就把人送回来…”

袁胜青咬牙道:“把她弄回来!”他要狠狠给袁胜莲一个教训!叫她知道敢违背父兄的意愿是个什么下场!

袁胜玄却摆了摆手:“大哥,如今把她弄回来,对我们半点好处也没有。”接回来也没用了,倒不如就留在佑王府里。如此一来,也能将佑王与袁太后拉上一点关系,谁知道什么时候或许就有了点用处呢?

袁胜青被弟弟一劝,稍稍冷静了些:“也好…”佑王死死守着中立不肯随便往哪一边靠,佑王妃拿个侍卫来算计袁胜莲,怕也正是为了把袁胜莲赶出佑王府。既然如此,他们倒非把袁胜莲留下不可了。

侍妾又怎么样?侍妾也是佑王的人。既然佑王妃愿意让自己的夫君戴这顶绿帽子,他们又怕什么呢?只要袁胜莲留下,佑王就跟袁太后有了关系,至少绝了他会站在皇后一边的可能。

“那你就回京城吧。”袁胜玄转向二管事,“虽说是做个侍妾,但既然王妃许了将来能做侧妃,多少也要带些东西进王府,你就看着准备吧,倒也不必太张扬。”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若是大张旗鼓地去做妾,也未免有些丢太后的脸。

二管事得了话,连忙答应,连在府里多呆一刻都不敢,立刻就动身回京城。这次他办砸了差事,好歹没挨罚已是万幸了,哪还敢叫累呢。

他走了,留下袁氏兄弟对坐着,个个都是一脸阴沉。今年看来是运势先高后低,上半年还在为袁胜兰入宫而高兴,这才几个月呢,就先是沈家抢功,后是袁胜莲反水。当然袁胜莲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与福建都司的亲事可怎么办?

“在族里择一个嫁过去吧。”袁胜青实在是不想放弃,“若是能让长房…”袁胜蕊虽然不行,可长房也有庶女,自己择亲未必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袁胜玄摇了摇头:“若是从前或许还行…”这次袁胜蕊去了京城却连袁太后的面都没见着,长房算是彻底没了脸面,跟他们四房怕是再不肯来往了。

“那就让他们抱着那个承恩公的空爵位过日子吧!”袁胜青冷笑。

承恩公可不是什么世袭罔替的爵位,五代之后就没了。如今的承恩公已经是第二代了,算一算,子孙们也没几代好袭了。更不必说袁太后在的时候都看不上他们,等袁太后没了,他们还能指望谁?

说到这个,袁胜玄倒是微微皱眉:“太后姑母这么做,似乎也太过了一些…”总归长房才是她的亲兄弟,袁胜蕊是她的亲侄女,何至于进京一趟却连面都不见呢?

袁胜青不以为然:“还不是气他们不听话,一心想着往宫里去插一脚。”便以太后之尊,也最多弄一个侄女儿进宫,自然是要选个最得力的,哪能把名额浪费在袁胜蕊身上?不召她一同入京也就是这个意思,谁知长房偏不识趣。

“他们不识趣,难道太后还要给他们脸面不成?”再是亲兄妹,如今也是君臣之别呢。只有太后给别人脸色的,哪见太后还要哄人的?

袁胜玄微微摇了摇头:“总觉得还是有些…”太后有些绝情得过了。这事出反常,就不免会让人有几分疑心。

袁胜青素知这个弟弟有孟德之癖,不由得笑了一下:“就你想得多。罢了,时候不早,我倒腹中饥饿了。”

袁胜玄便道:“家宴都备下了——”他说到这里便觉得索然无味。还吃什么家宴呢,这个中秋真是过得没滋没味,“罢了,再拖下去母亲倒要担忧了,早些用过饭,我也去驿站瞧瞧。”

顾不得过中秋的当然不止袁家。往近了说,就在驿站之中的司家人亦是如此。

司俨的病已痊愈,司夫人原是打算陪着丈夫在这异乡过了中秋,便带着司秀文回京城去。可是托驿卒那里置办了酒菜,司俨却只管关起门来见下属,席上酒菜都要凉了,也不见他过来。

“我去看看父亲——”司秀文便要起身。司俨平日里多有读书或写折子便忘记时间的,都是司秀文跑去拉了他来。

只是今日她刚起身,司夫人便淡淡道:“坐下!”

司秀文一怔:“母亲——”

司夫人眼睛一抬,目光冰冷:“你父亲在做正事。你一个后宅女儿家跑去做什么?不知轻重!”

司秀文被骂得怔住了。隐约想起来最早的时候,司夫人似乎也阻止过她往书房跑,但后来就不再管了…

司夫人并不理睬她面上神色如何变化,只冷冷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过些日子成了亲,莫不成在婆家也要时常往前院跑?如此不成体统,岂不让人笑话你父亲不会教女?节后你就随我回京城,把《女四书》翻出来再好生读一读,也知道‘规矩’二字该怎么写。”

司秀文听见成亲二字,心里就是一紧,下意识地向司敬文看了过去,却见司敬文盯着眼前的酒杯,仿佛根本没听见司夫人在教训她。

司夫人看她被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却还没露出什么明显的忿然或委屈之色来,心中稍稍满意,暗想好在还没有狂妄到一丝委屈都受不得,如此就还有教导的余地。

须知嫁人为妇,与在自家做姑娘截然不同,哪怕心中不服,至少表面上也不可失礼,否则一个忤逆婆母的帽子扣下来,任是哪个媳妇也吃罪不起。司秀文这脸上能端得住,至少第一关是过得的。

如此,司夫人便不再教训她,只叫下人去问了问,得知司俨还不曾出来,便叫人将酒菜送过去,自己领着儿女用过饭,各人自去休息。

司秀文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好容易得了嫡母的话,退出房来就拉住了司敬文,急急道:“哥哥,难道母亲将我的亲事定下来了不成?”嫡母来了杭州可从没见过袁家人,若是定了亲事,绝不是袁家。

司敬文眉头一皱:“婚姻大事,哪有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过问的?”但到底是疼了许多年的妹子,看她一脸惶然,还是忍不住安慰道,“父亲母亲自有道理,定会给你挑一个才华横溢,妥当上进的。”

他这是为了安慰妹子,岂不知司秀文一听才华横溢四字,只觉得仿佛一瓢冷水浇了下来。袁胜玄虽然比之普通武将文雅许多,肚里也有些墨水,但以司家标准,还远远够不上这四个字,既有这个话,那必然是在文官清流中结亲了。

“哥哥——我,我不嫁!”

司敬文只当妹子是恋家,摇头笑道:“傻丫头,女大当嫁,哪有不嫁的道理?好了好了,快回房去吧,这是驿站,被人瞧见不成体统。”

司秀文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自己房中,失魂落魄般坐了半晌,才忽然抓住了小红的手:“你去瞧瞧,袁二少爷来了不曾?”

小红吓了一跳:“姑娘,今日是中秋…”谁家不是阖家团聚,袁二公子为什么会跑到驿站来啊?

“你去。”司秀文抿紧嘴唇,一脸决然,“若是他今日不来,便是我与他没有这个缘分,我也就从此死了心。若他来了,你便对他说,我要见他,若是他不肯跟着你来——那也就罢了。”若是他真的来了,那就是天意!

司俨可不知道女儿已经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了,他正在跟几个心腹下属谈话:“据这些日子的调查,倭寇之患确是有的,沈家奏折之内所言,并不算夸大。”只不过本地海匪人多,甚至有些还是错把倭寇当本地海匪给报了上来,就显得倭寇不那么扎眼了。

几名下属都点头。这个结果是他们在各处沿海村镇仔细查问出来的,找的都是田间地头的农户,或撒网捕鱼的渔民,全是那顶不起眼的百姓。若说这些人都是沈家收买了来蒙骗御史的,那沈家从西北带来的五百人马全撒出去恐怕都不够。

而且这几名下属有的是司俨的门生,有的是他在都察院的下属,都是相交数年,对其人品甚有信心,也绝不会被沈家收买。相反,这些人都生怕他的名声受玷,巴不得能查出沈家有问题来呢。故而交这调查结果上来的时候,人人都有些心情复杂。

“先生——”其中一个就忍不住叫出了旧日称呼,“如今,该如何是好?”

司俨便叹了口气:“说起来,既然沈家没有夸大,我当日的弹劾便是错的,该向陛下告罪才是…”

那学生忍不住便道:“虽说沈家对当日战绩没有夸大,可他后头的话却也未免有些危言耸听。自前朝那次倭患之后,倭寇也并未有大举入侵,并不似沈家所说,将为肘腋之患。如此,先生弹劾他也并不算错。”

另一人也点头道:“且咱们做御史的,原有弹劾之职,风闻奏事亦是寻常。大人若是因此告罪,言官因言获罪,日后谁还敢直言呢?到时候恐怕人人钳口,反不利于言路开阔了。”

司俨便默然,似乎有些心动。

他素来名声好,简直就是清流中一杆大旗,跟着他的人无不希望这杆旗屹立不倒,不染点尘,如此既是保了司俨之名,对他们这些景从之人亦有好处,于是纷纷附和。

司俨听他们七嘴八舌说了几句,便叹了口气道:“容我再想想。今日中秋,原该阖家团聚尽享天伦的日子,倒是劳动各位跟着我出来。我已托驿丞备下酒菜,各位不妨小饮几杯。南节先慢一步走,我还有话问你。”

诸人便皆起身道谢。其实他们这些在京中做小官的,多有家中清贫者,说个布衣蔬食也不算过份。司俨家中富裕,既备酒菜自不会吝啬,倒也是难得打打牙祭的机会,便说说笑笑都出去了,只留下韩南节一人在书房之中与司俨相对。

韩南节便是那日被沈云殊绑去桂池村,叫他亲眼看见丁守备率人打扮成海匪模样进村的那个年轻官吏。他是个八品小御史,在京城里没根没基,司俨却是甚为欣赏他,便将他也塞进了这次钦差队伍之中,不想却偏偏正被他看见了这事儿,回来便秘密回报给司俨,除此之外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

司俨听房外静了,便道:“这几日可有人向你问过此事?”

他不必细说,韩南节也明白:“是有人拐弯抹角打听过。下官只说去过,但见村民在修缮房屋,说是有官军来村里抓过海匪,后查知乃是有人陷害,虽是烧了几间屋子,却也留下了赔偿的银子。”

他也不说自己没去过桂池村,却将时间往后延了一日。

司俨便点点头:“做得不错。”桂池村不小,若一味说不曾去过反易于引人疑心,倒不如这般说,倒能打消那些人的怀疑。

韩南节便试探着道:“大人这奏折——”他总觉得司俨不会不上请罪折子。这位大人素来都是推崇君子坦荡荡的,便是有错也不该藏着掖着,那反而落了下乘。

司俨难得地笑了一笑:“这奏折,我暂时不上。”

韩南节先是一怔,随即便有些了悟:“大人是疑心…”若不然为什么只留他一个人呢?这显然是对丁守备的说辞根本不相信啊。不过说真的,连他都不相信呢。只不过若说那丁守备身后还有人,可就有点太骇人了,那可是手握江浙一带军权的…

司俨却是在此时似乎明白了为何沈家父子会被调到江浙来,只是这话他还不欲与韩南节说。从自己女儿身上,他算是知道了口风不严的危害,韩南节也还年轻,虽然品性是他看好的,却也怕他还缺历练,不如少知道些的好。

不过有些事却是他一直知道的,那倒可以跟他谈谈:“此事,细想起来颇多可疑之处。”

这还要从那王御医向自己传递消息开始。当时他听见“杀良冒功”四字便觉得头皮发炸,全被吸引住了,此时回想起来,其实直到如今也并没听得市井之中有此传闻,那王御医是从哪里听来的?似这等耸人听闻之事,只消有一半点儿消息就会传得满城风雨,如何一个养在府中的御医都知道了,市井之中却无传闻呢?

如此一想,司俨不得不怀疑,王御医乃是被人指使才透露消息给他的。恰好官府那边的历年记录又确与沈家上报数目相差一百余人,那么屠掉桂池村,这一百多头颅也就补上了。

倘若沈云殊没有阻拦那丁守备,只怕此时他就会认定沈家的确杀良冒功了。而沈云殊当时若是拖延一二,等那丁守备真将村子屠了一半再出现,可就是铁证了。

正因这铁证没有到手,司俨才真心地觉得,沈家的确是保国卫民之人,不忍用百姓的鲜血去换来自己能扳倒对手的“铁证”,这样的人,断不会夸大其辞以争夺功劳,更不会行杀良冒功之举!

那么,如果沈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就是袁家了。若依他的脾气,此刻就要上表弹劾,请朝廷自丁守备下手,查一查袁家了。

可是,如果皇上调沈家父子前来江浙,那皇上多半也是疑心了袁家,但为什么却不明说,还要在朝堂上做出倾向于袁家的举动来呢?

司俨若只是个一味只知梗着脖子的人,也走不到如今了。他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此事甚为复杂,他现在若是就这么直愣愣地捅出来,未必就是件好事。

“我想,先上奏折向陛下言明,倭患为实。”司俨思虑再三,决定还是不对韩南节说太多,“袁家镇守江浙,对此先见不明,理当弹劾。更有那丁守备,险些因误听消息而杀害良民,也该惩处。”

韩南节连连点头,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司俨要特意将自己留下却只说这些。便听司俨缓缓道:“你带着我的奏折先回京城,就说我还要在此地再细细调查倭寇之患,届时,你要借递奏折之机向陛下秘奏,你在桂池村所见。”

他看着韩南节似乎有所悟的目光,又叮嘱了一句:“只要将事实奏于陛下一人即可。”这年轻人踏实能干,也有机灵劲儿,听说家里父母俱亡,若是司秀文能嫁了他,倒可少受些束缚,日子也能过得自在些。

☆、第74章 过节

同是中秋, 京城里的节庆味儿似乎是更浓些,尤其佑王府里,这还未完全天黑, 各式花灯就都点了起来, 盏盏都是宫中手艺, 瞧着绣彩辉煌,真是一片天家气象。

袁胜莲坐在床上,从窗口望着外头。她这廊下也挂了灯,因要应节, 灯上不是嫦娥奔月就是玉兔捣药,虽则画得都不相同, 其实大同小异,看多了也有些无聊。

不过这是当然的。每年宫里虽然都会赏下新巧样的花灯,但那都是要供有名儿的主子们观赏的。佑王夫妻不必说, 世子和小郡王小郡主们自也是尊贵的, 再就是两位侧妃也能得着,至于她这里,不过就是拿旧年的花灯来敷衍罢了。

腿上的伤处又传来一阵阵的疼。原本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她只在床上养了不到一个月就起身了, 又在与那醉酒侍卫的踢打中扯动伤处,自是伤上加伤, 请来的郎中都说了,这若再不好生养着,只怕将来走路就要瘸了。

想到那天的情景, 袁胜莲就觉得心中之痛犹胜于腿上的疼痛,仿佛鼻端还能闻到那侍卫身上发出的酒臭与汗臭,身上还能感觉到那双粗糙的手…

一阵恶心,袁胜莲不禁扭过头去干呕了两声。恰好门帘一掀,一个穿檀色褙子的丫鬟提了食盒走进来,见她这样便尖尖地“哟”了一声,假模假样地凑上来:“姨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自在?该不是有孕了吧?奴婢这就去回王妃,请个太医来给姨娘瞧瞧可好?”

袁胜莲知晓她是在故意恶心自己。这丫鬟是佑王妃赏下来的,名叫红袖,据说是特意按着红衣的名字挑过来的。不过袁胜莲心里明白,这就是佑王妃安排过来盯着她的!

她并没真的失身,那侍卫酒醉得厉害,也不过就是撕扯揉搓了她几把,就被人撞破了。佑王妃大约还是顾忌她是袁家女,没敢做得太绝。

可其实也没有什么两样了。那时她衣裳都被扯得粉碎,全落在人眼中,难道她还能去求袁太后,给她寻个嬷嬷来验身不成?纵然是验了,难道还要去京城里贴个告示,昭告她尚是完璧?

就是此刻,只怕袁太后和袁家人都恨不得她死呢。宫里派出来的那个嬷嬷,言语之间不就是这么暗示的么?最好是她一头撞死在佑王府自证了清白,还能给活着的姐妹们加一层贞烈的名声。

袁胜莲冷冷地笑了。

她为什么要死?生为庶女,难道她就有罪不成?不是她想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若是这天下男人都不纳妾,又哪来的庶出子女呢?要说造孽,不也都是这些人造的孽吗?

自她生下来,有谁替她打算过?自己的亲爹,不也只想着拿她去换好处吗?自己看不上庶出的女儿,却还要让她去做妾,将来生了儿女,还是庶出…

既然如此,她替自己打算有什么错?想要她死?她偏不死!

唯一后悔的就是,她不该肖想太多。

原本她是盯着佑王去的。看佑王府后院姬妾众多,小郡主一个庶出女儿又养得这般娇贵,便知道佑王妃对后宅还算宽厚,佑王再多抬一个人进府她不会在意。

可是偏偏佑王早有了两名侧妃,还都是先帝在时指下的,根本动摇不得,那她进了佑王府,就还是个无品无级的姨娘,永远看不到前途。

这一点不甘,让她把主意打到了佑王世子身上。原本这其实也不难,要说动小郡主帮着给自己哥哥传情,要比让她给自己父亲多找个姬妾容易多了。可她却是忘记了,孩儿是母亲的逆鳞。在佑王妃看来,她可以去勾引佑王,却不能动佑王世子。

袁胜莲觉得她应该恨死了佑王妃,可是此刻她最恨的却是袁家。若不是袁家不肯替她找一门正经的亲事,她又怎么会铤而走险,落到今天的地步?

今日是团圆佳节,她却独个儿坐在这冷清清的小院里。连红衣都以学王府规矩为由被带走了,大约要等佑王妃确定她死了心,不会再打佑王世子的主意,才会把红衣送回来。

而这时候,杭州城那边不必说,定然是合家团圆,推杯换盏。就是宫里头她那位好妹妹,也定然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在皇帝眼前献媚呢。

人人都团圆,人人都欢笑,却只有她…

袁胜莲把升到喉咙口的苦涩硬咽了下去。她一定会好好活着,活着看袁胜兰究竟能不能宠冠六宫,母仪天下!

袁胜兰现在倒还没有想到母仪天下的事儿。

皇宫的中秋宴,其实对后妃们来说就是竞艳逞技的机会,至于吃什么,谁会在乎?

因皇室人丁少,到现在活着的就一个佑王外加一个敬郡王,所以倒也不必分什么前殿后殿,一总在玉液池边设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