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炼一连三天都没到内院来,许碧却照常射箭、写字,只是每天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会做半个时辰的针线。

她一拿起针来,知晴和知雨就相信她的话了——以前会扎的花样子就不说了,看她拿针都有些别扭,竟真是把从前学的针线活儿全忘记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知晴百思不得其解。

知雨连忙拉了她一把:“忘了就忘了,再学就是。”横竖沈府自有针线上的人,又不急等着自己做衣裳穿,慢慢练起来就是了。

许碧却觉得情况比她想的好很多。她拿起针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头一次下手就能缝出一排均匀平直的针脚,已经远超从前她自己的水平了,显然是这具身体自带的记忆。有了这个,再重新把针线练起来,可谓事半功倍。

“少奶奶也不用这般着急…”知雨看她又在自己手指头上戳了一针,不禁有些心疼,“慢慢来就是了。”半年不碰针线了,可不是手生么,若是早想起来,每日做几针,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知雨总觉得这几天少奶奶有些不对劲。她一直惦记着那天晚上隐约听见的男声,总觉得少奶奶屋里定然是有人的。想到刚进沈家门时的事儿,她就觉得,那人肯定是大少爷,只是不知道究竟他跟少奶奶说了什么,弄得少奶奶这些天脸上的笑容都少了。

是吵架了?为了学倭语的事儿?知雨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想旁敲侧击地问一问,又怕反而惹起许碧难过来,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不管怎样,再过几日少奶奶就及笄了,到时候就能圆房,等圆了房,小夫妻两个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也该消散了…

许碧及笄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但沈云殊却还在军营里没回来,因为听说往福建去查探倭患事宜的钦差队伍遇上了海匪,死伤惨重。

九炼终于出现了,他心里虚,站在许碧面前连头都不大敢抬起来:“队伍死伤了有一大半儿,司大人被一刀砍在后背上,随行的人拼死拼活把他抢出来,可到底是伤到了心肺,最后也…”

知雨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可是钦差!”杀钦差,那跟造反差不多的!

九炼小声道:“司大人是微服…”司俨也是为了走访百姓听点真话,扮做了一队商人,谁知道就撞上了海匪。

“现在海上还有几家这么猖獗的海匪?”许碧却觉得有点奇怪。前一阵子她是听沈云殊做过江浙闽三地海盗基本知识普及的,一般的海匪都是散兵游勇,见了落单的商船抢一抢是有的。但钦差队伍就算是微服,里头也有随行的侍卫,身手也都不赖,一般的海匪见了这样的硬点子也就掉头走人了,能硬碰硬的不算太多,也就是那么几个特别有名的团伙,比如说海老鲨这一种。

但是近来沈家父子对海匪的打击着实不小。先是海老鲨帮覆灭,再是杜老七被团歼,这两个特别大的团伙被干掉之后,对其余匪徒很是起到了点震慑作用。这种情况下,好几个匪帮都偃旗息鼓,暂时不大出来了。在这种时候还敢对钦差队伍下手的,恐怕不是一般匪徒。

九炼偷偷看了她一眼:“听说这群海匪原也是装了商人,司大人还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司大人发现了他们的身份,这些人就突然拔刀杀起来了…”

他这几天都没来教少奶奶射箭,很怕少奶奶问他为什么不来。也不知少爷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大半夜的忽然回府,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就跟他说不要教大少奶奶射箭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他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少爷就又翻窗走了,莫不成是吵架了?他不敢问,只得第二天就不往内院来了。可听说这几天,他不来,少奶奶也依旧自己到了点儿就练箭,丝毫没受影响的。这要是少爷回来问他,他可怎么说呢?

☆、第82章 及笄

许碧并没打算问九炼什么, 更没打算怪他:“那现在这事儿怎么办?”

“少爷已经赶过去了,所以…少奶奶生辰怕是赶不回来…”九炼打量着许碧的神色。他跟着许碧也有些日子了,看得出许碧不像是生气, 可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让他越说越觉得有点心虚。

“哦。”许碧淡淡应了一声。老实说, 九炼不提,她都快忘记了马上就是她的生辰了。

这年头官宦人家对女儿的及笄看得还挺重要的,要特选吉日行加笄之礼,有些人家还广邀宾客, 单是行头就要做三套。

许碧那位便宜姐姐许瑶,及笄的时候就请了手帕交来观礼, 虽然一个五品翰林家里不能搞得多么盛大,却也是按着规矩有三加之礼,所用的笄、簪和钗冠都是特地新打的, 许二姑娘记忆犹新呢。

不过这种待遇许二姑娘是不可能有的, 她是个庶出嘛,即使不是早早出嫁,估计到时候也就是一碗寿面,桌子上多加几个菜罢了。如今都嫁到沈家来了, 就更别指望婆会给你安排笄礼了。

不过这对许碧来说也没什么。九月二十七在她心里根本不算生日,至于笄礼就更没多少意义了, 要是能给她做个生日蛋糕,她大概还会激动一下,其余的么, 就算了吧…

九炼心里更虚了。少奶奶怎么一脸对自己生辰毫无概念的样子?这可是大日子呢,一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少奶奶得及笄之后才能圆房,这会儿眼看着生辰要到了,少爷又没法回来,换了谁不失望啊?

或许是太失望了才会面无表情?九炼心里琢磨着,小心翼翼呈上一个盒子:“少爷回不来,不过叫人送了生辰礼给少奶奶…”看见这个总该高兴了吧?

说实在的,九炼还真不大适应许碧现在这表情。在他印象中,这位少奶□□一次见就是命悬一线,可就那样,她被救下来的时候也没见如何失态,不像知晴,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只差尿裤子了。

之后再见那就是成亲之后了。那会儿轮到少爷躺在床上装命悬一线了,少奶奶照样从从容容的,不但没愁自己是不是要当寡妇,还一眼就把他和五炼给认了出来,搞得少爷的装病计划不得不改变一下,向少奶奶先交了个底儿。

再然后,少奶奶就又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她能听懂倭语,还敢装成死人到大牢里去听几个倭人说话,从他们嘴里掏到了袁家勾结倭寇的实证。

九炼私下里掰了掰手指头,发现少奶奶干过的事儿还真不少,一只手居然数不过来。更出奇的是,别的女子经了这些事,只怕都要胆战心惊,说不定终日里光是担忧都担忧不过来,可少奶奶呢?事做了就做了,险冒了就冒了,完了还能每天兴致勃勃地过日子,还要学倭语学骑马学射箭,净闹些别家女眷不会做的夭蛾子…

不过,不管怎么闹夭蛾子吧,九炼还是觉得跟着这位大少奶奶挺不错的。遇到事儿她能拿出主意来,没遇到事儿的时候,她就总是高高兴兴活力十足,让人觉得日子也跟着快活了起来。

不过这会儿…九炼看着上头的大少奶奶面无表情地打开盒子,忍不住去瞄她的脸色。少奶奶一不笑了,他怎么觉得就这么虚呢?说生气吧不太像,可要说她不生气,他又觉得很不对劲。

许碧打开盒子,往里扫了一眼。狭长的小盒子里,躺了一支白玉簪子。这簪头的玉上有一块橘红色的玉皮,工匠就其形状雕成了一树丹桂,大半镶嵌在一弯雪白明月之内,另有一枝斜斜伸出月外,还散下几点金红,仿佛飘落的花朵,愈增了几分灵动。

这簪子的玉质、雕工、匠心都是上佳的,若再想想她今年及笄,这份礼就更合适了。许碧用手指摸了摸簪头,感觉到明月里雕刻的桂树花纹在指尖轻轻滑过,心上仿佛也被什么东西磨着似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九炼觑着她的脸色,心里还是没底儿,不得不自己又加了几句话:“这簪子是大少爷自己绘的图样呢…”

许碧抬抬眼睛:“是吗?”

“可不。”九炼连忙替沈云殊表功,“还是在京城里偶然见的,大少爷就买下来了。当时小的还想呢,不长不短的,就是做块镇纸也嫌小了些,没想到少爷自己画了图,从京城回来就交给琢云轩去做了…”

琢云轩在杭州城里以制玉出名,听说不但要价儿高,还得看那玉是不是合匠人的眼缘。总之从他们家出来的东西,格调确实是高些,跟一般珠宝铺子里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许碧捻着簪子转了一下,果然在明月背后看见一个篆体的“云”字,四下还有祥云围绕,这是琢云轩的表记。

九炼说到这儿可实在没得说了,满心忐忑地等了片刻,才见少奶奶把盒子盖上,递给了知雨:“仔细搁着,到生辰那日再拿出来戴。”

哎哟,这算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九炼还没琢磨完呢,少奶奶又问了:“少爷去福建,这边的事都办完了?谁跟着去的?”

九炼松了口气。这会儿他算是真明白干爹那天说的话了——少奶奶听见少爷出门,不问些琐事那才叫不对劲呢,这会儿总算是开始问了,哪怕他还想讲讲钦差的事儿又被打断了,他也情愿!

九炼这里不讲钦差的事情,自有人讲。

袁胜玄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一拍桌子:“这群倭人简直是疯了!”朝廷正在查倭患的事儿呢,他们可倒好,把钦差给杀了!

下头来回话的幕僚也是一脸晦气,勉强道:“还好他们当时做海匪打扮,慌乱之中,未必有人看得出来…”海匪就好一些,因福建沿海原也是有海匪的,何况江浙这边最近打击得厉害,或有小股海匪游荡到闽地去抢掠也是有的。

袁胜玄的脸色仍旧不好:“可能保证无人发现?”他疑心病素来重,什么事都要先往坏处想。

这下幕僚哑巴了——这种事谁敢保证?难道让他去挨个问问钦差队伍里剩下来的人,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人是倭寇伪装海匪呀?那不是缺心眼吗?

可是对着袁胜玄,这话可是万万不能出口的,幕僚只能拿另一件事来打岔:“当时是司俨与其交谈,倭人就是疑心司俨看出了什么,所以才动手…这事儿,二少爷能否从司家打探一二…”

袁胜玄眉头一皱:“司敬文人在杭州,能打听到什么!”司俨一个人去的福建,家里人没一个跟着的,能打听出个屁来。

幕僚小声道:“大少爷让属下跟二少爷说一句,那跟司家的亲事…”

袁胜玄脸更黑了。他费了那么多力气,又是结交司敬文,又是向司秀文献媚讨好,终于把那丫头的贴身物件弄到手。本以为这桩亲事就板上钉钉了,到时候司俨就算看在女儿面上也要有所顾忌,谁知道那帮愚蠢的倭人,居然把司俨给杀了!

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这样一来事情闹大,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们是倭人,就算没有司俨的奏折回报,朝廷也要剿倭了!

而且,司俨一死,司家还剩下什么?一个刚刚中了进士,还要从七品官儿熬起的长子?一个还只是举人的次子?这还有什么用?当初太后看中司秀文,是看中了她有个能统领言官的老子,不是看她两个兄长的。

其实幕僚也很清楚,司俨一死,这桩亲事就失去了意义,傻子才会继续呢。当然袁胜青也明白,只不过是顺便递了句话回来,让弟弟把司家的事处理干净些,别在这时候倒被司家赖上了。

世事难料,当初袁胜玄把司秀文的玉佩哄到手时有多得意,这会儿就有多懊丧。这东西都拿了,你说跟司家姑娘并无苟且,谁信啊!

唯一的好处是司俨这一死,司秀文就要守孝,没有个爹死了闺女马上就定亲的道理,所以袁胜玄先就把这事儿扔到脑后去了:“此事不急。”急的事儿多着呢,他哥有时候就是分不清个轻重。

“钦差队伍里剩下的人呢?”目前最要紧的是要弄清楚,他们究竟有没有发现那些人是倭寇,“若有嫌疑之人——”他抬手做了个下劈的动作。

幕僚看得明白,却也因为他的大胆吃了一惊:“二少爷,那是钦差——”

钦差又怎么样呢?司俨都死了,再死几个又能如何?袁胜玄深恨自己年轻,官职不如兄长高,所以才被留在杭州城里。也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把他绊住了,不然他若是在军中,调派人手都方便些,何至于像如今一般,等他把主意送过去,什么都晚了。

上回七星礁之事便是如此,这次又是如此!

袁胜玄脸色阴沉:“若是被他们发现,只怕下次来的就不只是钦差了!再说,那是福建,便出了事也找不到父亲头上去,你们畏首畏尾的,有什么可怕!”福建境内,出事自有福建的官员顶罪啊。

幕僚一想是这个道理:“属下这就去送信!”

“要快,要做得干净。”袁胜玄随手比了个手势,“若是弄不清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幕僚得令告辞去传信了,外头小厮就报,司敬文来了。

袁胜玄心里不大耐烦,但还是换了一副哀戚面孔去见人。

司敬文脸色发白,头一次顾不得施礼,劈头就问:“袁兄,可知道家父现今情形如何?”小厮给他报的消息只说司俨遇了海匪,具体怎样还不知晓,他想想袁家这边最方便打听消息,何况还有交情在,也就顾不得别的,一头就扎到门上来了。

只是一看袁胜玄这表情,他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仿佛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了似的:“我父亲——”

袁胜玄要装相的时候演技并不逊于任何人,眼睛一垂就是一脸哀伤:“司兄,节哀…”

司敬文来的时候心里还抱了一丝希望,听了这话恍如头上挨了一棍子:“是,真是海匪?”他总觉得不对,什么样的海匪这么大胆子?

袁胜玄叹道:“这阵子江浙防得紧,那些海匪大约也是被逼得急了…司大人是微服,这些人哪有什么见识,只以为是商船…”

他扶了有点站不稳的司敬文,满口里安慰:“如今司兄可不能倒,司大人的遗骸过几日就要回来,消息若传回京城,司兄家里…都要靠司兄了。”

司敬文到了这会儿,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人反而镇定了些:“多谢袁兄告知。我想去福建接我父亲,不知能否请袁兄行个方便…”一介书生,就算不是特别文弱吧,往福建走一趟也不是很方便,若袁家能帮忙,那自然最好。

袁胜玄面有难色:“这事儿…司大人是钦差,我们袁家是军中…罢了,叫我的小厮带几个家人,陪司兄去罢。”

司敬文伤心过头,也顾不得别的,谢了他便回去收拾东西准备立刻启程。袁胜玄手里捏着司秀文的玉佩把玩了一会儿,轻轻冷笑了一声,吩咐站在面前的小厮长庚:“这样伤心,天气又冷,一路赶过去难保不病…”病得重了,也就不必回来了。

长庚倒稍稍怔了一下:“是,不过——”有什么必要吗?司家二少爷什么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吗?

袁胜玄没听他再说什么就摆了摆手。到底他曾在司敬文面前说过与司秀文钟情的话。这门亲事当然是不成了,可留着这么个人也不好,若是日后司敬文心有怨怼在外头说他几句坏话——有这么个父亲,司敬文也算交游广阔且名声不错,他说的话,会听信的人可不少。

若是司敬文死了…袁胜玄把眼睛一垂,谅来司秀文也不敢再提这事儿。

钦差被杀,整个杭州城——不,整个江浙都要震动,连沈董两家的亲事都要先搁一搁,更不用说许碧的生辰了。

当然,沈夫人压根也没想给许碧过什么生辰。

“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原本这及笄的年纪该好生庆一庆,可你也瞧见了,钦差队伍在福建出了事儿,江浙这边也不知会不会被牵连,我正担心老爷,想必你也该担心大郎…”

沈夫人坐在上头,慢条斯理地说话,扫过许碧的目光里却有些阴沉。

沈云安这几天都被她拘在院子里读书,连请安都不必来了,就怕他再看见了许氏,一个糊涂又做出什么来。虽说那天沈云安赌咒发誓说再不会犯糊涂,可是据剪秋来报,这几天他茶饭都不大用,说是念书,时常发呆——都是被许氏给祸害的!

她这几天心情本来就有点焦躁,一边担心军营里的沈大将军会不会因此被牵连,一边有点烦躁选定的纳采吉日只怕是不行了。这可是六礼里头的第一个重头戏,轻慢不得。且纳采要用雁,前几日从猎户手里买了几对大雁来,也不知下人会不会养,不说养死,就是养瘦了也不好看…

这种时候,再看见许碧,自然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了,就连这吉日拖延,她也很想算到许碧头上——这简直就是娶进门一个搅家精,也不知道当时林嬷嬷究竟是怎么办的差,居然把她给挑了来。什么懦弱无能,简直就是太能了!

许碧对自己的生辰无所谓:“夫人说的是。”反正沈云殊也不在家。不对,这跟沈云殊在不在家有什么关系?这是因为她没觉得这是自己的生辰,绝对不是因为沈云殊!

“你这根簪子倒是头一回见——”沈夫人扫视许碧一圈儿,就发现了她头发上的新首饰。

各院公中的份例沈夫人心里都有数,许碧头上这根簪子她没见过,看那玉质肯定是超出了份例,那就只有沈云殊私下里贴补了。

“是大郎给的?”沈夫人看着像在打趣,眼神却愈发阴沉。这两个倒是蜜里调油似的,却害得她的儿子心猿意马,不思饮食,若是不给她一点教训,如何对得起自己…

香姨娘在旁边立着,目光也迅速在许碧头发上打了个转。沈云殊从前何曾在意过这些女子家的东西,就是给她或沈云婷送东西也不过是让她们自己去挑选,再从他的私房里走账罢了。可许碧这些日子都没出过门,这簪子定然是沈云殊选的。

“是大少爷叫人捎回来的。”许碧倒没觉得怎么害羞,只是心情有点复杂。明明对沈云殊…甚至连和离的事儿都想过,可到了今天早晨,知雨把这簪子捧上来,她还是戴了。那什么,一定是因为这簪子实在做得太漂亮了,你看那桂花雕的,枝干横逸,姿态如生,尤其是从半轮明月中伸出来的那一枝,一下子就显得特别生动…反正,肯定是因为簪子漂亮!

许碧正在这里自欺欺人,就见沈夫人摆摆手,把来请安的香姨娘和沈云婷等人都打发出去了:“有几句话,我得与你说说。”

“是。”许碧迅速想了一下,觉得沈夫人多半是要提圆房的事儿,所以不能叫沈云婷姊妹听见,到底还是没出阁的女儿家呢。

果然沈夫人一开口就说:“原本是跟你娘家商议好的,等你及笄之后就圆房。大郎年纪不小了,也等着开枝散叶呢…”

她目光在许碧身上转了转,慢悠悠地道:“不过,不知道你癸水来了不曾?”

许碧猛地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没有,她至今还没来过初潮呢!

要说许二姑娘这个身体,实在是…倒也不是说缺她吃喝,只是太安静太内向了,终日里就是窝在屋里做针线,连许府的花园都不大去。有什么话又都喜欢憋在心里,要不然也不能当初听说要冲喜,就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情绪影响内分泌,以至于许碧满了十五,还没来过癸水呢。虽说这个时代女孩儿初潮大都要晚些,但都十五了还没来,也的确是有点太晚了。

不过,沈夫人问这个做什么?这种私密事儿,若是亲娘询问是正经的,可沈夫人是继婆婆,哪会关心这个?

许碧正琢磨,就听沈夫人叹了口气:“你这身子弱也不曾早说,若早说了,请个好郎中来瞧瞧,也好细细地调养。女人家,这身子是最要紧的,若是太弱了,于子嗣上也有影响。”

子嗣两个字落在耳朵里,许碧心里一跳,仿佛抓到了要紧处。果然沈夫人接着便道:“大郎转过年就二十一了,若在别的人家,早就做父亲了。你这里——成亲晚些也就罢了,可你这至今癸水不来,便是圆了房也不成,再这么耽搁下去,外头的人不知情,倒要说你不贤惠了。”她拖长了声音,叹道,“大郎这般年纪还没个儿女,说出去你的名声可是不好听…”

许碧在一瞬间竟然就知道沈夫人后头要说什么了。癸水没来,她就不可能生育,又要沈云殊有儿女,那不是——只有找别的女人来生了么?

“夫人的意思是——”许碧只想冷笑。这可真是好,捡着她过生日的时候来给她添堵了。

“按说这事儿我原不该管的。”沈夫人看许碧脸色僵硬,只觉得心里一阵痛快。真是天助她也,正愁着找不到理由,却是那天红罗听见香姨娘在跟自己的丫鬟说话,说是许氏瞧着单弱,还要学什么拉弓射箭,“也不知道癸水来了不曾,千万别自己不上心,倒把身子弄坏了,于子嗣上妨碍”…

就是这几句话提醒了她,叫红罗去一打听,果然许氏自进了门还不曾换洗过呢。没来癸水的女子,就算圆了房也不会生养,这可不就是现成的理由么?

“不是我说话晦气,武将人家都是这般,”沈夫人越发坐得稳当,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战事凶险,这子嗣上须得赶早。大郎为了等你,拖到这个年纪才成亲,已然是有些晚了。好歹那时候西北也平定了些,拖一拖也就罢了。可如今偏又调到江浙来,你也瞧见了,连钦差都出了事…前些日子大郎剿了这个又剿那个,功劳是立了不少,可那都是刀头上抢下来的功劳。若是再跟那回中箭似的——那回已经是大幸了,若是再来这么一回,我可实在是受不得了。”

许碧默然地听着。若是抛开私心,沈夫人这番话说得其实并没有错,就是她,也时时会担心沈云殊在外头是不是伤了,会不会出事。不过,若是照沈夫人这么说下去…

“依我的意思,你既现在还不能生养,不如先给大郎纳个人放在房里。”沈夫人终于是图穷匕见,缓缓地说了出来,“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的,你愿意放在自己房里养也成。若是不愿养着,也不妨碍你日后自己生养。”

她似乎笃定了许碧没法儿反驳,便笑了一笑,续道:“自然,这人也得挑个你看着顺眼的。我瞧着你跟玉翘就很好,不如就让大郎纳了她如何?”

☆、第83章 我不

屋子里有一阵仿佛空气凝滞般的寂静。

沈夫人微笑地看着许碧, 满怀恶意的痛快:“大郎媳妇?”

许碧料到她会提这个,却没想到她会提出连玉翘来:“夫人是说表妹?”

“对啊。”沈夫人仔细打量许碧,想从她脸上找出惊慌或害怕或伤心之类的神色来, 但偏偏没有, 于是她不死心地又加了一句, “可是你觉得玉翘不好?我看你们那般亲近,还以为你很是喜欢她呢。”

许碧心情很复杂,但并不是因为沈夫人。事实上有紫电青霜摆在那里,沈夫人会提出这种事简直就是迟早的。她把那点复杂的念头先按了下去, 镇定地回复沈夫人:“可表妹就是因不肯做妾才来投奔咱们家的,难道咱们是要逼着她做不情愿做的事么?”

“那如何会一样。”沈夫人笑了起来, 许氏这个借口真真好笑,“她哥哥给她寻的是什么人家?咱们大郎又是什么样的人?人又年轻,又有前程, 且她又跟你处得好, 这如何比得?”

她眼珠子一转,又补了一句:“再说她是大郎的表妹,咱们家也不能让她就做个一般的姨娘,不如就聘了她做二房, 你看怎么样?”

二房虽然也是妾,但按如今的习俗, 有正经的聘书,进门还要摆几桌酒,在家中也算得是个正经主子, 比之随便买进门的或是就从奴婢中提起来的那种却不可同日而语。

许碧静静听完,笑了一下:“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说,表妹并不是不愿给人做妾,只是不愿给年纪大又无前程的人做妾?若是这人年轻有为,表妹就情愿为妾?”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知道这话,夫人有没有跟父亲说过?”

沈夫人噎住了。

她当然就是这么想的,但却不能说出来。不管怎样,送女为妾总归不是件很有脸面的事儿。同样的,女孩儿自甘为妾,对父母家族来说也没什么脸面。

连玉翘就是不肯做妾才从西北逃过来,如今她若说连玉翘只是看不上那家又老又没前程,若是遇到了年轻富贵的,就情愿做妾,那简直就是在打连家的脸,在明晃晃地说他们家假做清高,实则贪慕富贵。

连家可是连氏夫人的娘家,沈云殊的外家,打连家的耳光,就等于在打沈云殊的脸,甚至等于在打沈大将军的脸——瞧瞧,你就娶了这么一家人家的女儿!一家子都是假清高,那连氏夫人又会好到哪儿去呢?

沈夫人当然不敢这么说。不要说连玉翘还没说想做沈云殊的妾室,就算她说了,沈夫人也不敢就这么明晃晃地把话说出来。

她就知道许氏心眼儿多,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怯懦无害!沈夫人心里骂着,脸上却硬挤出了个笑容:“自然是要先跟你商议,毕竟老爷在外头忙着大事,这些后宅里头的事儿,咱们就该都料理周到,哪能让他们男人家一边忙着外头的事,一边还要操心家里的事呢?”

她迅速又端起了后宅主母的架式:“这子嗣是一等一的大事,你既嫁了大郎,就该上心。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马虎不得。你回去想想,我说的究竟对不对。”这事儿她已经写信给沈大将军了,她就不信,别的事打动不了沈大将军,他心爱长子的香火之事,也不能打动他?

许碧也不想再跟沈夫人纠缠下去,闻言行了一礼,掉头就走了出去。

知雨刚才在门边站着,也听见了沈夫人的话,出了正院就忍不住了:“夫人这是做什么!少奶奶还没圆房呢就说子嗣,谁家有这样的规矩!”

许碧没作声。以她目前的情况,就算圆房也不可能生育,沈夫人拿子嗣说事虽然显得很不厚道,却是真正抓住了她的软肋。尤其现在沈袁两家斗得厉害,沈云殊确实也时刻都可能身处危险之中。沈夫人这个理由,就连沈大将军也很可能同意的。

知雨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咬牙切齿地道:“若真担心大少爷的子嗣,怎不早说。早请了郎中来开药调养,说不定现在少奶奶都——偏到了这时候来说这话,分明就是有心给少奶奶添堵!”

她说着,又想到了连玉翘:“还有表姑娘!枉费少奶奶一心替她打算,她却——”已经准备在背后撬少奶奶的墙角了呢。

许碧终于抬了抬眼睛:“表姑娘答应这事了?”

知雨一怔:“夫人既然这么说…”那连玉翘应该是答应了吧?再说,连玉翘现在这样子,难道会不答应?正如沈夫人所说,沈云殊没一处不好,又是聘做二房,谁不乐得顺水推舟就答应了?

“不,不一定…”许碧低声说。她觉得连玉翘不该是个爱慕富贵的人,如果她真会答应,也不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