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碧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那若是父母挑选的人脾性不合,成亲之后相互看不顺眼,又当如何?”

沈云殊皱皱眉:“什么脾性不合?为妇之道,在后宅做好本份之事便是了,男子只要不是糊涂之人,自然会敬重于你。若他做得太过,娘家人是做什么的?”

许碧简直要气死了:“那若是云婷自己不喜这个男人呢?”

沈云殊语气便严肃了起来:“这是什么话?”

许碧脱口而出:“什么话?真话!你们西北养马,要配种的时候还得公马母马彼此看着顺眼呢,难道随便拉一头过来就配不成?配马的时候还知道叫马儿自择,怎么到了成婚,反倒不许女儿家看一眼了!”

沈云殊呼地坐了起来:“荒唐!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岂有你这样胡闹的?”还扯出什么配马来了,虽说,虽说配种之时确实还要看马儿是否肯□□,但,但人岂能跟马相提并论?

“我怎么胡闹了?”许碧也坐了起来,“男子娶妻不合心意,还可纳妾,可女子呢?就守着那份儿所谓的敬重,要孝顺公婆,管家理事,还要眼看他左拥右抱,替他养着妾室和庶出子女?”

“胡说!”沈云殊微微有些动怒了,“这都是哪里来的荒唐言语?许家究竟是怎么教你的?我看,你也不要再去学什么倭语了,好生在屋里反省一下!”

许碧陡然想到沈家也是有妾的,她刚才的话已经算是说到沈大将军头上了,难怪沈云殊会动怒。

自打成为了许家二姑娘之后,许碧其实一直没有特别深刻的认识到自己是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主要是因为她很快地离开了那个原生家庭,而进入沈家的方式和过程又有点——特殊。

因为这点特殊,沈云殊其实对她也是特殊的,只不过许碧从来没有意识到而已。不过此时此刻,她算是终于明白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自由的女记者,即使有一天她的身体素质跟从前一样甚至更好,她也不再是从前的许碧了。

“姑娘?”睡在外屋的知雨隐约听见了点声音,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可是有事?”

许碧咽了口气:“没事,你睡吧。”

“都进门这么久了,怎么还叫你姑娘?”沈云殊沉着声音道,“明日让她们改过来,若被外人听见,也太没有规矩了。”

许碧还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确,她既然嫁过来了,知晴知雨也就应该改口叫她少奶奶了。不过她不愿意回答沈云殊的话,而是一头又倒回了枕头上。

说真的,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到了香姨娘这个“特殊人物”。

这个特殊,不是指香姨娘在沈家的特殊地位,而是指她做为“姨娘”这个角色,对许碧的特殊意义——沈家,也是有妾的。

都说父母的婚姻观念会影响到儿女,那么沈大将军有妾,而且香姨娘于沈云殊又十分亲近,那么几乎可以确定,沈云殊——也不会反对纳妾。

许碧瞪着眼睛看着帐子顶。从青霜爬床失败之后,她好像一直就没弄明白一个问题——青霜和紫电的失意,其实是因为她们是沈夫人挑出来的,所以沈云殊一直防着她们。他防的是沈夫人的人,而不是两个潜在的通房丫鬟。事实上,如果不是他长期身在军营,或者紫电和青霜不是沈夫人挑的,又或者根本没有沈夫人这个人而是连氏夫人活着,那他今年二十岁——她许碧嫁进来的时候,他身边应该就已经有人了,就像沈云安现在房里的剪秋一样。

剪秋的事儿,虽然不曾大张旗鼓,但月例银子一换,满府的下人也就都知道了,自然在许碧面前说过。可就是那会儿,她都没有联想到沈云殊这里,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是傻不愣登了。

沈云殊半天都没有听到许碧的声音,黑暗之中也看不见什么,他停顿片刻,还是轻咳了一声:“你——”待要开口唤她一声,才发现这些日子他总是带点戏谑地称她“大少奶奶”,以至于此刻竟不知该叫什么才好了。

这么严肃的气氛,再叫大少奶奶自然不合适。可若是叫“许氏”,又未免显得太冷淡了些。毕竟她也是一心为沈云婷着想,便是言语之中有些出格的地方,似乎也不必如此严厉——她年纪还小呢。

但若是叫“碧儿”,好像又…又有些太过亲切了。现在犯错的是她呢,他是得要教导她才是。

沈云殊正在为难,便听许碧冷冷地说了一句:“大少爷,若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那连家表妹就不该到江浙来。父母不在,长兄如父,她就该听从兄长的话,乖乖嫁到别人家去做妾!”

沈云殊一时无语。的确,如果真是咬定了父母之命,连玉翘就根本不该对兄长的安排心生怨怼,以至于千里出逃。

“这,这怎会相同——”沈云殊噎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反驳的话。连玉笙是为了自己利益把妹子卖去做妾,而他自然会替沈云婷仔细挑选一个门当户对、人品稳重的夫婿,这里头可是有天壤之别。

许碧不吭声。其实她现在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件事,但她想说的话却又并没有理由说出口,因此只能沉默。

沈云殊又等了片刻,见许碧还是一言不发,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我先走了…你好生想想,今晚的事错在哪里。”到底还是补了最后这一句。

自从宣城驿救人之后,他觉得许碧与一般女子不同,也就对她格外宽容。可这宽容不该是无限制的,以至于让她如此——没规矩,说起话来无所顾忌,连父亲都指摘了进去。若是再不管束,万一她在外头也这般口无遮拦,却要如何是好?若真是丢了沈府的脸面,沈夫人必会借机发作,到时候她怕就要受罚了。

许碧听着沈云殊下了床,然后打开窗户翻了出去。窗户重新落下的那声轻轻的嘎吱声让她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觉就随之而来,既像失望,又像伤心…

到了这会儿,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沈云殊。是的,从前的三十多年她都没有恋爱过,所以直到现在,她才能确定,她的确喜欢上了沈云殊,虽然这个过程完全跟她从前想像过的不一样。

不但是过程与她想像的不同,就连对象,都跟她想的完全不同。

许碧在黑暗之中苦笑了一下。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一个问题,那就是——她现在的这个身份,许二姑娘,已经嫁人了。在她刚刚穿越过来的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她的归宿。

只不过,因为年纪太小而没有圆房,已婚的身份就好像还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不可忽视,所以她从头至尾,都没有把沈云殊当成自己的丈夫。更多的倒像是个朋友,或者说,是男朋友。

然而,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实际的情况是,沈云殊是她的夫君,而这是个小妾合法的时代,并且以沈云殊的身份,纳妾或收通房,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都是正常的。很显然,沈云殊自己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早晨起来的时候,许碧觉得脑袋有点昏沉。知雨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一抬眼就吃了一惊:“姑娘,这是夜里没歇好?”

“什么?”许碧有些恹恹地抬起眼睛,随即被知雨捧到眼前的镜子吓了一跳。

这还是沈夫人当初给她的玻璃镜子,镜子里的人眼睛底下两块青黑,快跟大熊猫一样了,看起来显然是一夜都没睡。

“姑娘是怎么了?”知雨想起昨天晚上隐约听见的声音,心里不由更疑惑了,“昨儿夜里,奴婢听见——”她仿佛是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啊。

“我做了噩梦。”许碧随口敷衍一句,把脸埋进了温热的帕子里。她一夜没睡,但仍旧没有得到答案,脑子里简直就是一团浆糊。

“那,姑娘——”知雨才说了半句,许碧就抬起了头,“以后不要叫姑娘了,叫少奶奶。”

“啊——”知雨一怔,顿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是,是奴婢一直疏忽了。”

“不单是你,我也疏忽了。”许碧平静地说,“把知晴也叫来,这事儿,以后不能再疏忽了。”

知晴正好提着食盒进来,许碧示意她把门关上,安安静静地说了自己的决定:“晚上不必再去花园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对谁也不能说出去。”

这一点知晴十分赞成:“那倭语本就没什么好学的,姑娘——少奶奶跟那些人一起,也确实是不大…”

许碧自嘲地笑了笑。瞧,就连她的丫鬟,都觉得这举动不合规矩。从前是有沈云殊的允许,她们才不说什么,但现在…

“一会儿吃过饭,我去给夫人请安。”许碧环视了一下她的屋子,“好久没做针线了,既然不久就要迎二少奶奶进门,我也该做点东西表表心意才是。”

她这几间屋子,其实不大像个女子的闺房。至少沈云婷的屋子她去过,跟她的就不一样——书籍纸笔也都有,但最显眼的还是放在厢房窗下的一副绣架,上头随时都有未完成的绣品。

而她这屋子,压根连个针线的影子都不怎么见。事实上,从她穿越过来,她就没动过针线,因为她不会。

许碧上辈子就只会钉个扣子,或者把绽了缝儿的裙边裤角缝一缝,再往袜子上打个不怎么平整的补丁。就这点手艺,还是她跟着医疗队那段时间学会的,因为那地方可没有什么便利店,能让你随时买到衣服来替换的。

至于这个时代归于“四德”之中的“女红”,那她是根本不通的。如果不是因为一穿越过来就嫁了,恐怕在这上头她就得露馅儿。

“哎——”知晴更高兴了,“少奶奶好久都没动针线了,是该做点儿东西。至少,至少也给大少爷做点儿…”那紫电整日躲在屋子里,就是给大少爷做针线呢,这上头怎么能让她专美,少奶奶的针线可不比她差呢。

许碧再次苦笑:“生那一场病,总觉得连针怎么拿都忘了…”

知晴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少奶奶只是好些日子没有做针线了而已,只要再拿起来,练练手自然就好了。”以前许二姑娘一日里大半的时间都在做针线,别看才十四岁,那一手针线比许家针线上的丫鬟们都不差了。

许碧叹口气:“不是——算了,等我先试试吧。”她还有许二姑娘做针线的记忆,但记忆归记忆,真要她上手自己做,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像她练字一样,也是断断续续练了这几个月,才算把字写得勉强能看了。

知晴高高兴兴去准备绣棚针线了。在她看来,这才是正事呢。少奶奶大半夜的去学什么倭语,那有什么用啊?不如好好给大少爷做点针线,什么中衣啊鞋袜啊,大少爷穿在身上,难道会不念着少奶奶的好处吗?

沈夫人这些日子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见许碧眼睛底下脂粉都遮不住的青黑,居然还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夜里没歇好?”

自打沈云安从西北回来,沈夫人这股子兴奋劲儿就没过去。董家那边,董夫人居然半点都没难为,还递了话来,说是等董藏月及笄就可以嫁过来,若是这样,那也不过就只有半年的时间了。

一想到再有几个月自己的亲儿媳就要进门,沈夫人连许碧都觉得顺眼了——论门第论嫁妆论教养,董藏月可都比这个许家庶女强太多了,到时候她进了门,定然会把许氏压下去。

香姨娘也在一边伺候,闻言也往许碧脸上看了看,顿时又想起了昨夜看见的背影。这会儿她已经完全能肯定,昨夜那个人定是许碧了,也不知她究竟是去做什么,竟在脸上都带了出来。

许碧满腹心事,并没有注意到香姨娘的目光,只顺着沈夫人的话道:“大约是茶喝多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那就去歇着吧。”沈夫人不在意地摆摆手,“我这里没什么事。”

香姨娘便向屋门口的百灵招了招手,从她手里拿过绣好的屏风:“夫人,家里这么大喜事,婢妾别的不成,绣了一幅百子闹春的屏风,也是婢妾一点心意。”

沈夫人瞥了一眼那屏风,虽未展开,但单从最上面露出来的图案来看,就知道十分精致。不过她是绝不会在儿子喜房里用香姨娘的针线,只笑了一笑,便叫红罗接下:“你的针线向来精致,不用看也知道是好的。”

香姨娘柔声细气地道:“婢妾也只能做做这个了。倒是家里近日来这许多事情,夫人只怕忙不过来,何不让大少奶奶帮忙呢?”

沈夫人根本不想让许碧插手沈府的中馈,闻言便皮笑肉不笑地道:“说起这个,我倒记起来了,再过些日子大郎媳妇就及笄了吧?也该圆房了。”

许碧心里咯噔一跳,把头低了下去。沈夫人笑了一声,正要再说两句,却见沈云安站在门口,一脚刚踏进门里,就那么怔怔地站住了。

沈夫人心里猛地一紧,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见他果然是在看着许碧,顿时心里又是慌乱又是恼火,却不敢露出半丝痕迹,忙寻个借口把屋里众人都打发了,才沉声道:“安儿!”

沈云安满心只想着刚才听见的“圆房”二字,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半晌不见母亲说话,抬起头来才发现沈夫人脸色铁青,不由得心里一紧,道:“母亲是有什么事?”

“我倒要问你呢!”沈夫人压低声音狠狠说了一句,“你在发什么呆?”

“我——儿子——”沈云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正想要寻个借口出来,脸上就猛然挨了沈夫人一巴掌,打得他怔住了,“母亲?”

“你方才在看什么!”沈夫人气得发抖。她还以为儿子只是一时糊涂,把剪秋给了他,他身边有了女人,自然就不会那般惦记着许氏,等到董藏月进门,他也就能收心。万没想到,沈云安居然还惦记着许氏,居然听见许氏要跟沈云殊圆房,竟就失了态!这若是被人看出来,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沈云安记忆中还是头一次挨了母亲的巴掌,捂着脸倒退一步,讷讷不成言。眼看沈夫人气得眼圈都红了,似乎随时就要落下泪来,他也有些心慌:“母亲,我,我只是,我也未曾做过什么…”

“你还要做什么!”沈夫人气得眼泪双流,“我这里费心费力替你寻了这么一门好亲事,藏月她哪里不好,你却起这样的糊涂心思?你,你是要气死我吗?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了,你还活不活?若是你,若是你这样糊涂,我还活着做什么,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

沈云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娘,娘你别这么说,我,我并不敢的…”

沈夫人扑打着他的肩背:“你跟娘保证,再也不起这等糊涂心思了。不然,不然娘也只有死了。”

“儿子发誓!”沈云安只觉得心里苦涩难言,“儿子绝不会做什么糊涂事的,儿子一定好生跟董家姑娘过日子…”

看着沈云安有些失魂落魄地出去,连脸上的掌印都没有遮掩,沈夫人心里还是提得紧紧的。沈云安虽发了誓,可知子莫若母,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根本不曾放下许氏。

“那个妖精——”沈夫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庶出的丫头,果然都跟生她们的娘一样,都是些妖精!许氏就仗着那张脸,不但把沈云殊迷得晕头转向,现在还来祸害她儿子了!

许氏要搅得她儿子屋里不安宁,那她也不会让许氏好过。青霜那丫头没成,是因为沈云殊防着她,不肯要她安排的人。那若是连氏家里的人呢?许氏不是跟连家丫头好得跟亲姐妹似的,还到处给她辟谣说她并不克夫?那好啊,就让她跟连家丫头做真姐妹吧…

☆、第81章 利害

许碧对沈夫人屋里的后续事件自然是丝毫不知, 她今日精神不济,告退出来的时候连沈云安站在那里都没怎么注意,更别说看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了。

知晴跟着她, 也是粗心大意的, 同样没注意沈云安的神情, 只担心地道:“少奶奶要不然回去再歇会儿罢,那什么拉弓练箭的事儿就算了吧,手臂都拉粗了,手也磨糙了, 脸也晒黑了…”总之她是半点儿都找不到干这事儿的好处。刚开始那几日,看少奶奶天天都是手臂酸疼的模样, 何苦来要受这个罪呢?

两人说话的工夫已经回了院子,知晴抬头一看,只见天天都要跑来教少奶奶练箭的九炼今天居然没来, 真是正中下怀, 忙道:“九炼都没来呢,少奶奶快去歇着吧。”

许碧脸色有些阴沉地在院子里扫了一眼。不用想也知道,九炼天天都来,今天忽然没来, 定然是沈云殊昨天留了什么话。

“少奶奶?”知晴看她站着不动,刚小声又问了一句, 就听院门口脚步声响,却是连玉翘带着青螺过来了。

连玉翘外头披了件斗篷,里头的衣裳却是窄袖的, 乃是专门改来用于练射箭的。不过她一进来就发现了九炼不在,当即就站住了脚,有些犹豫地道:“表嫂,今儿,今儿不练了?”这些日子她都是按时过来的,开始是觉得这是个苦差事,但既然表嫂发了话,她不敢不来。后来最苦的那一段儿过去,就渐渐觉得有点意思,一到点儿就自觉地过来。没想到今天这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当即吓得她又不敢动了。

许碧看见她穿的衣裳,却忽然弯了弯唇角:“练!怎么不练?今儿九炼不来,咱们自己练。表妹等等,我去换件衣裳!”

为什么不练呢?她已经学起来了,为什么要半途而废?看看连玉翘,这姑娘本来听见她要学射箭都吓得半死,这会儿不也天天兴致勃勃地跑来跟她一起练了吗?这是古代不假,她必须要屈从于某些规矩也不假,但她不会对所有的一切都低头,否则她就不再是自己了。

虽然穿越了,她可以做许二姑娘,但她也还是许碧。如果放弃这一点,那她还剩下什么呢?她在费力气想把连玉翘从那个泥沼里拉出来,难道反而要让自己陷进去吗?

虽然没有九炼指点,但许碧这些天也稍微摸索出了一点儿经验。何况她至少还懂个抛物线什么的,教一教还摸不着头脑的连玉翘倒是可以的。

连玉翘也是刚刚才能拉开弓,只不过才学搭箭上弦而已,对许碧的指导奉若圭臬,最后居然还误打误撞地射中了一箭。虽然也就是堪堪插在靶子下方,但也足够她高兴了。

射了半个时辰的箭,又在廊下放松活动了一下,连玉翘高高兴兴地回了自己院子,还忍不住要跟青螺说:“表嫂真厉害,她说叫我把弓往上抬一抬,果然就射中了呢。”

青螺也很高兴。连玉翘这些日子脸色也红润了,饭量也长了,也不总是想着从前的事,动不动就要在夜里哭了——事实上她晚上沾了枕头就着,连起夜要茶水都少了,一觉睡到天亮,哪里还顾得上哭呢?

“可不是,少奶奶聪慧着呢。”在青螺看来的确是这样,因为听说少奶奶从前也是没有摸过弓箭的,这才学了多少日子,就能教人了,不聪慧怎么行?

“姑娘且坐一会儿,少奶奶说了,总要汗下去了才能换衣裳。奴婢先去取热水来。”青螺这会儿对少奶奶说的话更是如奉纶音,那是一点半点儿都不能打折扣的。

连玉翘这客院也有小厨房,烧点热水倒是方便,青螺才走到厨房门口,就听里头两个粗使的婆子在说话:“听说表姑娘就是因着不肯做妾,这才来投奔老爷的,怎又可能给大少爷做妾呢?”

另一个婆子就嗤了一声:“你晓得什么。那做妾,也要看是在什么样的人家。表姑娘可怜,遇着个心狠的兄长,被姨娘调唆着,要她去给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头子做妾,那日子如何过得?咱们家那就不一样了,不说大少爷年轻有前程,单说表姑娘是大少爷的表妹,有这一层关系,能跟外头买起来的那些妾一样么?”

“这倒也是…”前头说话的婆子不由得点头赞同,“再说,我看大少奶奶也喜欢表姑娘。人人都说表姑娘克夫,大少奶奶可一直都跟表姑娘好呢,如今还天天带着表姑娘在院子里射箭玩儿。”

“这你就不大懂了…”婆子压低了声音,就是青螺也只能勉强听清,“咱们大少爷这身份,总不可能只守着少奶奶一个,早晚都是要有人的。少奶奶不喜欢家里的丫鬟,怕的是丫鬟伺候大少爷年久,既有情份又晓得大少爷的脾性,真抬了姨娘可不好辖制。要不然,怎么就把青霜给打发出去了?”

“何况,你大约还不晓得——”婆子把声音放得更低,说话却慢了些,青螺倒听得更清楚了,“大少奶奶,那是以庶充嫡,就借着大少爷急等冲喜的机会才嫁进来的。”

“什么?”先头的婆子不禁惊呼了一声,“以庶充嫡?这,这老爷怎么肯?难道当初定亲的时候不知道?”

“当初定亲,定的自然不是这一位。”那消息灵通的婆子轻嗤了一声,“那时候大少爷的伤——你也晓得,老爷夫人都没法子了,才想出冲喜来。许家怕是看着咱们大少爷不能好了,就把个庶女记在正室夫人名下,硬说当初是定的这一个。大少爷急等人进门冲喜,老爷也就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

青螺在厨房门外都听得愣住了,里面的婆子更是大吃一惊:“这,这怎么能成呢?许家也太——老爷竟就这么认了?”

消息灵通的婆子叹道:“那会儿是没奈何。谁知少奶奶一进门,大少爷就真的好了,这难道还能再把人退回去不成?那岂不成了咱们家忘恩负义了?老爷是不会做这样事的,可不就只能把人留下来了?你瞧少奶奶到如今都没摸着家事的边儿,可不就因着从前压根儿没学过,夫人不敢让她上手么?”

她顿了顿,便道:“咱们家固是不能再把人送回去,可大少奶奶自己也知道,所以才死死防着院子里的丫鬟。这回表姑娘一来,大少奶奶大约也是怕她将来进门,这才好好笼络着。万一要是——表姑娘也念她的好。”

前头的婆子感叹了一声,道:“要这么说,我说句不敬的话,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儿了。表姑娘那名声——不管是真克夫还是假克夫,只要将来婆家有点什么事,准都要推到她身上来。谁家过日子就一帆风顺的呢?表姑娘若是嫁出去了,这日子可未必好过。”

“可不就是这样么!”消息灵通的婆子一拍大腿,“所以夫人在外头给表姑娘看了几家人家,可到头来也没成,还不就是因着这事儿?有些人家听见说死了未婚夫就不情愿,有些嘴上不说,可那都是奔着巴结老爷来的,夫人又觉得不妥。表姑娘这亲事,还真是愁人得很呢。”

“若是这样,还真不如就留下来给大少爷做小呢。”那婆子感慨地道,“自家亲戚,老爷和大少爷难道会不对表姑娘好?大少奶奶这身份又压不住人,真个就是姐妹了。若是表姑娘肚子争气再生个儿子——瞧瞧香姨娘,那还是跟咱们一样的出身呢,生的又是姑娘,如今在家里也一样是个主子,强如到外头嫁个不知根底的人家,若无事还好,稍有不如意,那罪名就都压下来了。”

“我若是表姑娘,我就这么着。”消息灵通的婆子点头道,“少奶奶是那样儿,表姑娘又有老爷和大少爷护着,日子好过着呢。说是做妾,不过是名份上差一点儿,内瓤儿里可都是自己的。你看外头那些人家,拉出来也说是正室奶奶,其实那日子过得怎样,只有自己知晓。不是我背后评点表姑娘,表姑娘这性子啊,若是去给人家管家理事,不知要吃多少委屈呢…”

青螺听到这里,哪里还有拿热水的心思,竟不自觉地转了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屋里去了。

连玉翘还在屋里等热水呢,却见青螺脸色发白地回来,倒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是小厨房没有烧热水?其实我这身上也没有很湿,换件衣裳就是了,别跟那些人争执起来…”

青螺连连摇头,定了定神,才把门关起来,悄悄将刚才在厨房听的话跟连玉翘说了。

连玉翘怔怔坐了片刻,眼泪就滚了下来:“我晓得我叫姑父为难了,实在是不该来的,如今倒叫姑父拿了个烫手山芋,我还是去庵堂的好…”

“姑娘!”青螺用力拉了她一下,“姑娘别说什么去庵堂的话了,奴婢倒是想,这两个婆子虽是无礼,说的话倒也…”难怪大少奶奶对姑娘那么好,变着法儿打消姑娘出家的念头,难道就是想着笼络姑娘…若真是这样,这倒也是条出路。

连玉翘六神无主地摇着头:“这,这怕是不行的…”

青螺灵机一动:“不如,跟姨娘商量商量?”这府里除了大少奶奶,就是香姨娘跟连玉翘最亲近,虽说上回惹得连玉翘哭了一场,但那话倒都是关切的,而且听说为那一回,香姨娘还吃大少奶奶怪了一回,事后也不见介意,仍旧是时常送东送西。何况她也是连家出去的人,这会儿青螺也只能想起她了。

香姨娘听了青螺的话,先是默然,直到青螺脸上神色都变了忐忑不安,才轻叹了口气:“原这话是不该我说的,上回多嘴说了一句,倒惹得表姑娘哭了一场…”

青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奴婢晓得姨娘都是为我们姑娘好——”上回香姨娘就是说到了连玉翘的亲事难寻,才惹得连玉翘伤心之下说要出家的,可见这事儿,香姨娘早就料到了。

香姨娘抬手止住了她,叹道:“这世道对咱们女人家是极苛刻的,咱们都知道原是那一家的儿子短命,可这外头的人,就总喜欢把罪名扣到女人家头上。”

青螺连连点头,抹着眼泪道:“我们家姑娘也是怕给大将军添了麻烦,所以才要出家,可,可她才十六呀…”

“要说留在府里,自然是好的。”香姨娘递了青螺一块帕子,“那出家的话可说不得,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后头还有长长的一辈子呢,哪能就青灯古佛地过?那两个婆子的话虽糙,却也不差,表姑娘是前头太太的侄女儿,老爷和大少爷自然都会对表姑娘好的。我虽是个婢妾,也记得太太对我的恩情,自然会尽力照顾些。”

青螺心里稍定,迟疑着道:“可,可姑娘,姑娘怕大少奶奶不喜欢…”没人会喜欢夫君纳妾吧?就是她家太太那么和气的人,对连玉笙的生母也显然是不大喜欢的。

香姨娘一句话噎在了喉咙里,不由得抬眼看了看青螺,心里暗暗冷笑——果然是个会笼络人的,这才多久呢,就把连玉翘也笼络了过去。沈夫人也是个傻的,只会数做妾的好处,都不晓得问一问连玉翘心里想的什么。

不过,香姨娘也实在没有料到,连玉翘居然真是个实心眼儿,这时候竟还想着怕许碧不喜欢…

“大少奶奶自然不会太喜欢。”香姨娘又轻叹了一声儿,“可是真要说起来,表姑娘做妾,比大少爷纳别人好得多。”一想到许氏居然只是个记名嫡女,她心里就憋了一口气。沈云殊一表人材,年纪轻轻就自己挣了五品的守备在身上,在她看来就是尚公主都尚得,许家却敢拿个庶女充数,真是——混蛋!

这里头少不了沈夫人的手笔。香姨娘一则恨许碧,二则就恨沈夫人。他们远在杭州不晓得,沈夫人是派了心腹去京城的,如何会不晓得?却把这事儿瞒得死死的,直到如今才放出消息来,分明是要看沈云殊的笑话。再把连玉翘给沈云殊做妾,有了这亲戚名份就难压得下去,沈云殊的后宅还不要闹腾起来?

香姨娘眼神有些阴沉地扫了青螺一眼,要不是嫁进门的是许氏,她是不会让沈夫人得逞的。可如今——真是造化弄人!不过也好,连玉翘是个老实的,不会有那许多坏心眼,总比沈夫人找的人可靠些。再说她跟自己还算亲近,以后,想必也能听话…

“大少奶奶这身份,的确是…”香姨娘一声声地叹气,“日后若是大少爷纳了别的人进来,大少奶奶可未必压得住,就算压得住,也难保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表姑娘跟大少奶奶好,定然不会害她的,姐妹相得,大少爷这后宅才安稳…”

青螺走这一趟算是安了心,晚上给连玉翘守夜时便把香姨娘的话都说了:“姨娘说——这对大少奶奶也好…”

“真的?”连玉翘今天下半天什么都做不下去,写字刺绣都弄得一塌糊涂,此刻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真是对表嫂好?”

“姨娘总不会害姑娘,也不会害大少奶奶的…”青螺说着这话,自己心里却也有几分不安。可是那两个婆子的话有一点是极准的,连玉翘若是嫁到外头去,一旦夫家有什么不如意,她就成了替罪羊,这日子是没法过的。而连玉翘的性情…就连青螺自己也都得说,是撑不起事儿的。

“可——”连玉翘还是犹豫不定,“再说,这,这也不是咱们该说的…”

青螺也发起愁来。是啊,总不能让姑娘自己跑去跟大将军说要留下来做妾吧?

“奴婢看,还是请姨娘帮忙…”

连玉翘呆呆地睁着眼睛出神。黑暗之中,她仿佛又看见那天沈云殊从墙头上翻进来,跟许碧站在院子里说话的情景了。表哥看起来又英俊又温柔,她也曾经悄悄地希望过,会有那么一个人用那样的目光注视自己。可是表哥和表嫂站在一起看起来那么般配,好像中间再也不该有什么插-进去似的。若是她也站在他们旁边,看起来,还会那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