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就站在那里,一手还执了把月白色纨扇,遮了小半边脸,跟身边的人不知说着什么,说没两句就笑了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沈云安心里蓦然闪过两句诗,脚底下一个磕绊,险些歪倒。耳听那几个女子哄地笑起来,自己妹妹扯着嗓子在说:“二哥都高兴糊涂了!”

高兴糊涂了…沈云安不无苦涩地想,高兴在哪儿呢?

已经是走过一回的流程,沈云安只觉得索然无味,直到进了洞房,喜娘捧过喜秤来,他拿在手里,看着端坐在床上的新娘,只觉得这小小一把秤似有千斤重,好半天才在喜娘的催促之下伸出去,撩起了那绣着五色鸳鸯的盖头。

盖头底下是一张端端正正的脸。董藏月也是他见过的,十八无丑女,董藏月相貌也颇为清秀,便是今日浓妆艳饰,亦担得住,并不觉庸俗。盖头虽然掀起来,她却仍低垂着眼睫,耳根处微微起了一片红,神态却仍是端庄的。

沈夫人在旁边坐着,只觉得心里满意得不行。在这一点上,她跟董夫人的意见是一样的,当家主母,端庄大方是最要紧的。董藏月这副气派,才是正经的大家出来的姑娘呢。

她这一辈子,最看重的当然就是儿子了。以前儿子一直被沈云殊压着,半点好处都显不出来,现在儿子身上有了秀才的功名,又娶了一个这么好的妻子,总算是有一样能比得过沈云殊了,她如何不欣慰?

只是秀才的功名还是不够——沈夫人想到这个,又略有点泄气。五月里,董夫人托了人,把沈云安送进了白鹿书院,里头的先生看过了他的文章,说还欠些火候,今年可以下场,不过不要做什么指望,只当去熟熟手,见识见识便好。

当初梅家兄弟说沈云安不行的时候,沈夫人心里只是不信。在她看来,别看梅汝清是什么大儒,可做学问跟应举还是不大一样的,若不然,梅汝清自己怎么不去考进士呢?

老子如此,儿子想来也差不许多,能考中举人,却未必就能再进一步。故而梅若坚那般说法,沈夫人甚是不悦,且不以为然。可是如今书院里的先生也这么说,沈夫人才算信了。白鹿书院那不知教导出了多少举人进士,若说里头的先生眼光还不行,那就没人行了。

今年不行,那就还得三年。沈夫人愁了一愁,随即又打起了精神。怕什么呢?沈云安才十七呢,就算再等三年,二十岁的举人也够年轻了呢。

儿子的事儿办完,就剩下女儿了。沈夫人不禁往身边的沈云娇看了一眼,只等也给女儿找一门这样的好亲事,她一辈子的大事就算都圆满了。

沈云娇却没注意母亲的心事,反而拉了沈夫人一下,嘻嘻笑道:“娘,你看二哥,看见月姐姐,这眼睛都移不开了。”

沈夫人笑斥道:“别胡说。该叫二嫂了。”

虽是斥责,沈夫人心里却是高兴不已,觑着眼也去看儿子的神色。谁知这一瞧,却见儿子脸上的神色并不似是看董藏月看呆了,倒似是不知在想什么,满脸怀念之色。

沈夫人顿时心里咯噔就是一下,本能地转头去瞧许碧,却见那许氏立在灯烛之下笑吟吟的。正所谓灯下看美人,被这烛火一映,许氏那张脸更是艳如桃李,就是沈夫人也不能不承认,论容貌,董藏月逊色远矣。

洞房里女眷不少,沈云娇这一嗓子,少不得有人附和说笑。董藏月一句句听得都清楚,到底是年轻,忍不住抬起眼睛,瞟了沈云安一眼。

董藏月是一双水杏眼,端正大方,若是从眼角瞟人,就有点不大合适。沈云安看着她睫毛微动的模样,忽然就想起上次他掀开一方大红盖头的时候,那个人飞过来的一眼。那微微上翘的眼角,眼波一动,就令他想到那句“水是眼波横”。就是那么轻轻一瞥,就教他坠进了那潋滟光波之中,再爬不出来…

沈董两家的亲事,并没哪个不长眼的会真来闹洞房或是死拉着新郎灌酒,大家热热闹闹到天晚也就散了。许碧才到院门处,就听后头脚步声响,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许碧也不回头,故意把手抽了一下:“也没个动静,吓人一跳。”

沈云殊一身酒气,整个人都往她身上靠:“没见跳起来啊?”

许碧嗤地一声笑了:“身上这么重的酒气,喝了多少啊?不知道的人,还当是你成亲呢。”

“替二弟挡酒呗。”沈云殊一条手臂围着她的腰,头直往她肩上歪,哼哼唧唧,“醉了,走不动了。”

骗鬼哟。刚才那脚步声别提多轻快有节奏了,这会儿来说走不动?再说了,别看整个人好像都歪在她身上,其实她肩上也没多少份量呢。

不过许碧也不打算揭穿他,反而撸了撸袖子,拖住沈云殊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走,为妻背你回去。”

沈云殊一下没忍住就喷笑了出来。别看许碧这几个月结实了不少,人也又长高了几分,可说背他——不把她压趴下才怪!

然而妻子都这么说了,沈云殊当然要配合,遂做出一副伏在许碧背上的模样:“好,就指望少奶奶了。”

后头的丫鬟们都掩了嘴笑,识趣地放慢脚步,远远地看着大少奶奶把大少爷“背”进了正房…

沈夫人一大早就起来了,对着玻璃镜子一照,眼下两个好大的黑眼圈。

红罗早就往厨下去取了两个白煮蛋来,剥了壳给沈夫人敷眼睛:“夫人别急,这大喜的日子,二少爷心里高兴,喝醉了也是有的。”

沈夫人心里堵得难受,一句话都不想说。其实有沈家的身份在,哪个客人那么不长眼,会真灌沈云安的酒呢?何况早就安排好了,沈云殊与董家两个儿子都过来,就是为替沈云安挡酒的。结果,沈云安根本不领情,喝得比客人还实在,到底把自己灌倒了。沈夫人派了林妈妈去盯了一晚上,沈云安到底是没醒过来,当然也就没圆房了。

大喜的日子不圆房,一则不怎么吉利,二则——若是董家知道了,该怎么想?沈夫人一夜没睡好,黑眼圈可不就出来了?

但不管圆不圆房,今儿一早是要敬茶的。沈夫人心里再堵,也得忙忙地拾掇好了去喝媳妇茶,特地还备好了贵重的见面礼,要给儿媳妇撑场面呢。

到了堂屋,只见沈大将军已经到了,沈云殊与许碧也在。沈夫人目光不由得往上首的两把椅子扫了一眼,见并没有摆上连氏夫人的牌位,这才松了口气,扬起笑脸道:“大郎倒起得早。”

沈云殊把她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笑了一笑道:“二弟的好日子,自然要早些过来。”其实沈夫人真是多虑了,他可没有跟沈夫人争儿子的意思,只要沈夫人别跟他的生母争就行了。

沈夫人眼尖,看见沈云殊和许碧都垂着手,可看那衣袖的纹理,两人只怕在袖子里还勾着手呢。这股子亲热劲儿,落在她眼里简直跟针扎似的难受。

一时沈云婷等人都到了,便听外头丫鬟道:“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来了。”打起帘子,沈云安与董藏月一起走了进来。

沈夫人一颗心吊得高高的,却见董藏月面上并无不悦之色,反而是微有几分羞涩之意。且她过门槛的时候,沈云安还伸手扶了她一下,瞧着竟还甚为亲近的样子。沈夫人只觉得这心忽地一下就落了实处,简直有些喜出望外了。

丫鬟早在地上铺了锦垫,小夫妻两个磕头奉茶,沈大将军一脸笑容,给了个荷包,里头装的当然还是银票,跟许碧那时候倒是一样的。

沈夫人见了荷包,心里又踏实了些,笑眯眯接了茶,一摆手,红罗就捧上一对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镯子:“好生过日子,若安儿有什么怠慢你的地方,只管来告诉我。”

董藏月抿嘴一笑:“是,媳妇都听母亲的。”

说起来,昨天晚上沈云安喝得烂醉,倒在喜床上跟挺尸似的过了一夜,董藏月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大自在。只是早晨沈云安起身之后颇为懊悔,与她好生赔了个不是,看他态度诚恳,董藏月亦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这点不快也就消散了。

沈夫人见她笑得十分单纯,并不似矫饰,这才彻底放了心,笑道:“来给你们大哥和妹妹们见礼。”

沈云安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心中酸涩难言。许碧今儿换了一身桃红衫子,脸上也只是薄施脂粉,却愈见丰艳,站在沈云殊身边,眉目之间都有几分春色。

沈云安如今也不是不知人事的少年郎了,房中既有了通房,自然晓得这些个事儿——许碧这一看,就是与沈云殊浓情蜜意,一夜春光了。

其实沈云安也是读了这些年圣贤书的人,如何不知道自己那点心思见不得人?只是无法自拔。可这会儿他都娶妻了,心上那人却是心里眼里只看着他大哥,他若再做些肖想又有何用呢?

眼看许碧受了礼,笑吟吟递过两个荷包来,沈云安心下一阵黯然,双手接过荷包,低声道:“多谢嫂嫂。”这个女子是嫂嫂,也只能是嫂嫂了。

这一番茶敬下来,沈夫人真是欢喜得不行。待见礼完毕,便笑道:“昨儿晚上折腾到那般晚,想必没歇好,快回你们院子去歇歇,晚上过来一起用饭。”

董藏月还要侍奉沈夫人,沈夫人拉了她的手笑道:“咱们家没这许多规矩的,不信你问问你大嫂。”

许碧笑着点头道:“夫人素来体贴小辈,弟妹只管听夫人的就是。”能有个明理的弟妹,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董藏月便跟了沈云殊回自己院子,一路上悄声问沈云安:“母亲几时起床,几时歇下,夫君看,我去问问红罗姐姐可好?”婆婆虽然宽厚,她做媳妇的却不可这般拿大。

沈云安倒不很在意道:“问问也罢。不过母亲素来不在这上头讲究,就是大嫂,也只是每日早饭过后去问安,过一半个时辰就回自己院子了。”

他说到“大嫂”二字,只觉得心里又是一酸,却也并没自己想的那般难捱。

董藏月柔声应了一声,心中却想着自己不能如此。沈云殊是原配之子,沈夫人于他只是继母,自不能苛求许碧。可她却是沈夫人的亲儿媳,若是在礼数上跟许碧一般,那却不合适了。

两人说着话回了自己院子,才进院门就见剪秋迎了上来:“少爷,少奶奶回来了。早饭都备下了,可要这会儿传饭?”

董藏月不由得仔细看了剪秋两眼。她是知道沈云安有个通房的——似沈家这般的人家,家里少爷公子到了年纪有个通房什么的亦是常有之事。董藏月自然不能说乐见其成,可也并不如何嫉妒,只要这通房本份便好。

剪秋却是被她看得心里忐忑不安。她一早就起来了,可正房那里有董藏月带来的陪嫁丫鬟,她竟是被挡在外头,没能进去服侍。这会儿她是特意等在这里的,只不知少奶奶会是个什么反应。

沈云安倒没在意:“这是剪秋。回头让她——”刚要说回头让剪秋给董藏月敬茶,转念一想,今儿是成亲之后第一天呢,说这个未免太急,倒好像怕董藏月嫉妒似的,遂把话又咽了回去,改口道,“院子里的事,你有什么不知的,只管问她。”

董藏月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陪嫁丫鬟小青给了剪秋一个荷包:“这正好呢,我才愁着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沈云安笑道:“我这院子里也没多少事,回头把人都叫来你见上一见,过几天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夫妻两个说着话进了房里,剪秋刚要跟进去,小青已经伶俐地将她一拉,笑道:“方才二少爷都说了,有什么事都要请教姐姐,正好,我正有事要求姐姐指点呢。”

剪秋被她拉着走,手里的荷包攥得紧紧的,里头一团硬硬的东西硌着掌心,硌得她有些发痛…

☆、第107章 暴病

沈云安成亲之后, 就是沈云婷定亲,中间还夹着沈云娇及笄,沈家喜事连连, 好不热闹。

其实沈夫人很想把沈云娇的及笄礼大办一下的。

武将人家原没有这么讲究, 只是沈夫人到了江浙两年, 见了别人家女孩儿的及笄礼,也颇想让沈云娇出这么一回风头。这两年因为袁家,沈家人连出外交际都不多,沈夫人十分觉得委屈了女儿。好容易现在掀翻了袁家, 沈家在江浙便是头一等的人家,叫沈云娇多露露脸, 也好说亲事不是?

只是踌躇再三,沈夫人还是没敢大折腾。无它,之前沈大将军对她的警告着实让她有些心慌。想想许碧那会儿及笄是个什么情形, 沈夫人一阵心虚, 生怕沈大将军再提起她撺掇连玉翘之事,末了只能请了几家相熟的人家,给沈云娇低调地办了及笄礼。

不过即便没有大宴宾客,到了那日送礼来的人家也不少, 沈云娇得了不少好东西,颇为高兴, 沈夫人也挺满意。

然而,就在这一片热闹欢喜之中,陡然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沈云婷头上脸上突然起了成片的红疹, 面肿身热、昏迷不醒,把全家人都吓了个半死。

恰好此时正是换了庚帖,往佛前供着卜平安的时候,沈云婷这突然病倒,府里一时传言四起,不少人都在嘀咕,怕是大姑娘这门亲事不大妥当呢。瞧瞧从前,大姑娘身子素来结实,何曾病过?偏这庚帖往佛前一供就病了,还是这般吓人的病,只怕是两人八字不合,说不得,梅大公子怕是克妻。

这话还不仅是在沈府里传,一传就传到外头去了。

如今袁家倒台,沈家便是江浙新贵,家里有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外人都会竖起耳朵来听,更何况这样的大事呢?一时间,整个杭州城都在传,说梅大公子克妻。

这话听起来也不无道理啊。梅大公子前头不是娶过一房么?听说在娘家的时候也是好端端的,可进门才一年就急病没了。如今这又要再娶,才定亲,沈大姑娘又不好了。前头那位梅奶奶大家没见过,可沈大姑娘西北过来的,身子素来好,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突然之间就这样了,可见这克妻之说,未必就是没影的事哟…

沈云婷的院子已经被隔离了开来,唯有香姨娘死活要守着女儿。其余女眷们都各自在自己院里呆着,不许胡乱串门儿,预防沈云婷万一是什么疫症或痘疹之类会过了人。

“少奶奶——”知晴忧心忡忡,“大姑娘这,这是出痘吗?”她和许碧还有知雨可是都没出过痘的,这要是沈云婷真的出痘——病发前那几日许碧都在沈云婷院子里帮她做针线备嫁妆,只怕多半都是要染上的。

许碧摇了摇头:“你们有谁觉得不舒服,或身上发热吗?”

“这倒没有。”她们这院子里也把预防的汤药煎了,每人都喝了两回,至今尚未见有发病的,“表姑娘那里也没有。”

许碧隐隐约约地已经猜到了一点儿,笑笑道:“既然到现在还没人发病,那大约就是没事了。大姑娘这个,未必就是出痘。”

知晴自己没个主意,听许碧说了这话方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痘症险得很,只要大姑娘不是出痘就好。”

知雨心细,忍不住问了一句:“可若不是出痘,怎的这些日子还不好呢?再说,要不是痘症,可是什么病呢?”

许碧道:“风疹或别的什么,这世上的病症多了去了,咱们又不是郎中,哪里知道呢。”

知晴小声道:“外头都说梅大公子克妻——”

“别胡说。”许碧微微一皱眉,“那些人胡言乱语的,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之前不是还有人说表妹克夫么?都是一个道理。”

“可是——”知雨也低声道,“梅老先生好像已经要退亲了…”

“谁说的?”许碧吓了一跳,“谁又在胡说?府里这几天真是乱得不成样子了!”

知雨低了头,却还是道:“奴婢,奴婢是听九炼说的…好像两位梅公子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去京城了,说是梅二公子明年要下春闱,先往京城去做个准备什么的…”

许碧眉头紧皱:“赶紧把九炼叫来,我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这样,只怕这件事,跟她想的差不多…

九炼还没来,沈云婷的院子里,沈大将军已经到了。

“这是婷儿的庚帖。”沈大将军将一张纸放到桌子上,看向面容憔悴的香姨娘,“婷儿可好些了没有?”

香姨娘眼圈一红:“郎中今儿诊了脉,说是略好些了,可,可婢妾真看不出哪里好了…”

沈大将军看了她一会儿,方道:“与梅家的亲事已经做罢了,想来明日婷儿必会大好。”

香姨娘拿着帕子抹眼角:“但愿罢…如今婢妾也不想什么亲事了,只要婷儿能过了这一劫就好。”

“梅大公子是个极好的人。”沈大将军缓缓地道,“婷儿错过这门亲事,委实可惜。”

香姨娘哽咽道:“大约也是没有缘分罢…”

沈大将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你觉得玉翘是不是真的克夫?”

这问题跟沈云婷的病八竿子打不着,香姨娘没想到沈大将军会忽然转了话题,怔了一怔才忙道:“自然不是真的。那不过都是些小人嚼舌头罢了。”

“是吗?”沈大将军神色不变,只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叫人往外散布梅大公子克妻的话呢?你是要学小人嚼舌头吗?”

香姨娘脸色大变:“老爷,老爷说什么?”

“怎么?”沈大将军反问道,“难道这话不是你叫人散布出去的?或者你要说这事儿是夫人做的?只是夫人从不关心婷儿会嫁给什么人,怕不会操这个心罢?”

香姨娘嘴唇微颤,陡然双膝跪倒,以额抵地,大哭道:“是婢妾糊涂…可是,可是婢妾真的怕啊…婢妾就只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婢妾宁愿她失了一门好亲事,也不敢拿她的命来赌啊!”

她尚未说完,只听呯一声巨响,沈大将军猛地一拍桌子,整张花梨木的桌子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似乎随时都会被拍散了架一般。桌上的茶壶茶盅齐齐一跳,咯咯颤响不止。

香姨娘被骇了一跳,惊慌地抬起头来,就见沈大将军面沉似水,逼视着她道:“你怕什么?不是你给婷儿下的药么?你心里自有算计,又怎么会让女儿死呢?”

“老爷,老爷——”香姨娘这次真的变了脸色,“婢妾没有——”

“你还说没有!”沈大将军猛地站起身来,“什么风疹出痘,婷儿前几日都跟她表姐和嫂子在一处,连屋门都没大出,怎么就她一个人病了,许氏和玉翘的院子里却连下人都没半个病的?你当我是瞎子吗?”

香姨娘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这,这婢妾如何能知道呢?说不得,就是婷儿身子弱,这得病的事儿,哪里说得准呢?又或者,又或者真是婷儿跟梅大公子八字不合——”

沈大将军一个茶盅摔了下来,准确地在香姨娘脚边开了花:“捧香,你是要我把那郎中带过来与你对质,才肯说实话吗?”

香姨娘猛然闭住了嘴,屋子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沈大将军看着她,神色中难掩失望:“你一向明白,这次究竟是为什么?”要不是沈云殊想到把那郎中叫去审问了一回,他绝不肯相信这事儿居然是香姨娘做的。

香姨娘嘴唇颤抖,半晌才把眼睛一闭:“不错,是我做的。婷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能叫她就结这么一门亲事!”

她一脸破釜沉舟的模样,虽然跪在地上,腰背却挺得笔直,脸也高高扬起:“我是个贱命之人,能做老爷的妾室已然是极大的福分了。可婷儿也是老爷的血脉,纵比不得嫡出的尊贵,也是老爷的亲闺女啊!”

沈大将军莫名其妙:“自小我对婷儿难道还与别人不同?我几次说过让她与娇儿一样份例,不都是你死死压着,口口声声说嫡庶有别吗?”

“份例算什么!”香姨娘也豁出去了,“女儿家,在家时少几身好衣裳,少几件好首饰可算得什么呢?亲事,才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大事!我压着婷儿,就是想老爷和大少爷对她多怜悯几分,能给她挑一门好亲事!”

沈大将军打断她:“你觉得梅家这不是好亲事?”

“为何不说梅二公子?”香姨娘抬高了声音,“梅大公子年纪既长,又不入仕,算什么好亲事?我晓得若说梅二公子,老爷和大少爷要为难几分,可——可婢妾这些年尽心尽力伺候老爷、照顾大少爷,还有婷儿,血脉之亲,难道就不值得老爷和大少爷为她用用心吗?”

沈大将军简直不知说什么好:“难道殊儿不曾与你说过?这是婷儿自己挑中的。”

“婷儿知道什么!”香姨娘说着又流下泪来,“这也是婢妾造的孽,天天的与她说嫡庶有别,弄得她总是自以为不如人,才不敢挑梅二公子的。这是她懂事之处,可,可老爷和大少爷难道就不能为她想想?”

沈大将军抬起手点着她,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你——罢了,怕是有些话,殊儿不曾与你说。当初许氏是带婷儿去见过梅家两位公子的,婷儿看过之后,自己选了梅大公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这话,殊儿不敢与你说,怕你死守着规矩,倒要责怪婷儿。原本我和殊儿的确都是想选梅二公子,哪怕如你所说要为难几分,也要试一试。是许氏说,还该让婷儿去见见人,到底是她自己的亲事,要她自己欢喜才好——”

香姨娘哈地一声冷笑了出来:“果然,我就晓得是这般!大少奶奶好算计呢,叫婷儿自己去挑,婷儿可晓得什么?撺掇着婷儿选了梅大公子,大少爷倒不必为难了呢。若有人说句不是,就说是婷儿自己选的。那外头的人若知道了,只怕还要说婷儿没个廉耻,自己选夫婿呢!”

她满腹怨气,到这会儿终于爆发了出来:“叫婷儿自己欢喜?梅大公子长婷儿十岁,相貌平平,更不必说前程。只要有眼睛的,谁不会挑梅二公子?婷儿偏挑了梅大公子,难道是她眼睛瞎不成?只怕大少奶奶在她面前没少说什么,婷儿自幼就懂事,哪里肯给大少爷和老爷添麻烦,可不就选梅大公子了?”

“你够了!”沈大将军万没想到香姨娘对许碧竟疑心至此,“许氏也是一片好心!”

香姨娘冷笑道:“大少奶奶可真是一片好心!我没见哪个做嫂子的一片好心,哄着小姑去见陌生男人!若是婷儿不选梅大公子,大少奶奶是不是还要哄着婷儿去私相授受了?我看,倒是老爷和大少爷,是不是都被她骗了!”

沈大将军沉了脸:“休要胡说!她骗了殊儿什么?”

“老爷难道还看不出来吗?”香姨娘索性站了起来,“大少奶奶哪里是什么充嫡女教养的,她分明就是许家不要了,拿来糊弄咱们家的!看她的相貌,若真是个好的,许家哪里舍得送来给大少爷冲喜?何况自她来后,哄着大少爷做了多少事!院子里两个丫鬟,都被她打发了,说是不规矩。可她自己可规矩?不晓得老爷知不知道,梅家两位公子住在花园子里,她半夜三更就偷偷往花园里跑。就前些日子把紫电打发出去那事儿,分明就是她自己不知为了什么偷偷出府,被紫电发现,倒说紫电窥伺正房。这些,大少爷可都知道?”

沈大将军顿时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不要胡说,那是殊儿接了她去。此事我也知晓。”

香姨娘早料着多半就是这样了:“老爷,自来规矩人家的女眷,哪有似大少奶奶这般的?就是以前的太太,又何曾如此不守规矩?才进门就能瞒着自己以庶充嫡的事儿,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好了!”沈大将军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也就不能再跟香姨娘多做纠缠,“我只问你,你既说规矩,与梅家大公子这门亲事,我和殊儿都觉得不错,你却暗中给婷儿下药,又是为什么?就算你不满意,要退亲,又为何要去外头散播谣言,说梅大公子克妻?”

这话问得香姨娘无可回答,索性扑通一声又跪倒了:“老爷,我,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沈大将军看她捂脸恸哭,缓缓道:“你若真不情愿,为何不来与我说?莫非在你心中,我就不肯为婷儿着想?你散播这等谣言,可想过若是被人知晓,梅家自然是不结亲反结仇,就是婷儿,又会落个什么名声?”

香姨娘哭道:“是婢妾一时糊涂…”

沈大将军摇了摇头:“你不糊涂。你既晓得许氏这些事,疑心她行为不轨,为何不与殊儿说?或是来与我说?”

香姨娘含泪道:“大少爷那般喜欢大少奶奶,婢妾如何敢说…再说,婢妾也怕是自己弄错了,误会了大少奶奶…”

沈大将军又拍了一下桌子:“殊儿小时候,夫人有什么事做得不妥,哪怕你只是猜疑,也会立时告诉我。为何到了许氏,你便不说了?你既知道或许是误会,为何到了婷儿的事上,就认定了是许氏挑唆?”

香姨娘被问得无话可说,只能又捂着脸哭起来。

沈大将军看着她哭,半晌才深深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却不想…如今梅家已然退了亲,也遂了你的心意,可是,却未必遂婷儿的心意了。”

香姨娘忙道:“婷儿懂什么,她的亲事,还要老爷替她谋划——”

沈大将军怒道:“我方才就说了,梅家这桩亲事我看着就很好,你还要我如何谋划!莫非就只有荣华富贵才是好的?”

香姨娘不敢回答,但看那神色,沈大将军就知她并不肯松口,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你莫要后悔才好。”起身要外走,又站住了,“从今以后,我书房里的事你不必管了,若没事就在屋里给婷儿做做针线罢。你身边那两个丫头年纪不小,也该打发出去了,另换好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