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公公进殿内通报去了,许碧就自袖中掏出块手帕把脸上的汗轻轻一抹,跟着出来迎接的宫人走了进去。她是不大用脂粉的,不过是略修一修眉,再用点口脂提提气色,便是出些汗,也不怕仪容不整。

不过,这也只是她罢了。许碧心里明白,自己这几年锻炼下来,身体远较一般内眷为好。不说别人,倘换了许夫人来,这一路走过来不说汗出如浆,也要有些气喘了,脸上脂粉也必定要花。

许碧这是头一回进宫,不知道宫里的内侍们走路都是这个速度,还是于公公觉得她年轻才走得快,又或者是赶时间,但这一趟走下来,不能不让她心里要多琢磨一下了。

交泰殿前殿平日也用来让皇后接受内外命妇见礼,故而甚为轩朗,窗户上镶的都是琉璃,光线十分明亮。许碧才一进殿门,就看见上头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着明黄宫装,自然就是皇后了;另一个却是少女打扮,一条石榴裙照得殿里似乎又明亮了几分,瞧着仿佛还有点面熟。

许碧心里琢磨着这少女的身份,稳稳地拜下去:“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快扶起来。”梅皇后没等许碧拜到底,就在上头笑吟吟地唤了一声,随即拍了一下身边的少女,“这就是沈家少奶奶,你不是要道谢的么?”

虽然有宫人来扶,许碧还是行完了礼,这才抬头起身,便见那少女已经立起身来,大大方方地向她一笑:“那日在城门处,多蒙沈少将军援手相救,真是多谢了。”

许碧不禁恍然。怪道看着面熟,原来这就是那天在马车里的梅姑娘嘛。只不过她当时被那个大丫鬟掩在身后,她只影影绰绰看见了半张脸,一时没有认出来罢了。

原来梅皇后让于公公带她来交泰殿,就是为了见这位梅姑娘的?

许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出这个念头的。若是按正常思维来说,既是梅皇后让她进宫的,那她本该先来向梅皇后问安才是。可是不知怎的,许碧总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毕竟梅姑娘虽然请动了梅皇后赏赐东西以表感谢,可是梅大儒家里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就好像不知道这事儿似的。

不过此时也不是让她思索的时候,许碧先回梅姑娘一笑:“原是举手之劳,皇后娘娘亦赏赐过了,梅姑娘不必客气。”

梅姑娘落落大方地笑道:“虽说娘娘替我出了谢礼,可总要当面道谢一回,才算诚意不是?沈少奶奶说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呢。”

梅皇后含笑听着她们说话,这会儿才道:“若婳是我族叔的幼女,最得宠爱的。平日里也时常来宫里陪我,她这次出事,真把我吓着了。”

许碧做诚惶诚恐状垂头听着,却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并不是很舒服。梅皇后把梅若婳说得如此重要,难道是在驳她刚才说的“举手之劳”的话吗?

梅皇后看她拘谨,便笑了笑没有再说,转头对于公公道:“送沈少奶奶去永和宫吧。这抓周还要有些时候呢,你们姐妹两个多年未见,总要叙叙旧。”

这是恩典,许碧就算不想跟许瑶叙旧,也只有答应的份儿,跟着于公公又出了交泰殿。

走这么老远到交泰殿,总共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又要再走去永和宫。许碧真觉得,要自己原还是许二姑娘那样的娇弱单薄,没准走一半就要走不动了。

就算再怎么清楚如今是梅皇后身居高位,许碧也觉得心里不痛快了。其实梅皇后并不必现在让她去永和宫,如果不想许瑶与家里有什么联系,大可等到抓周开始之后再让她们相见。现在把她打发去永和宫,只能说明梅皇后根本没打算跟她聊天。

许碧当然也没指望梅皇后会跟她做友好的长时间交谈,但她本也没想要进宫来。梅皇后既然让她进宫替她出力,至少看在沈家的份上也该有个礼贤下士的态度。可这般行事…她是打算连沈家的脸面也不顾吗?这不对劲。

☆、第122章 冲突

许瑶万没料到, 梅皇后曾说过皇长子抓周时会让她娘家人来观礼,她盼了好几天,结果来的是许碧。

这的确也是娘家人, 但是——罢了, 幸好她去年就叫家里人跟沈家重新走动起来, 否则岂不尴尬?皇后看来,是真的忌讳她了。可她早就向皇后投诚过,是皇后自己拖延着不把皎哥儿抱过去养的。为了用她来立个宽厚的名声,直拖到袁胜兰出了孝, 被太后把人给弄了过去。

这难道能怪她?其实皇后不就是因为要等着梅若婉那一胎吗?既如此,又何必这般防着她, 倒好像她有意要跟袁胜兰绑在一块儿似的。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沈家跟袁家的恩怨,她也不可能跟袁胜兰并在一处呢。

只是再怎么抱怨, 皇后就是皇后, 许碧如今除了想法子跟袁胜兰划清界限,也没有别的路好走。许碧能来,倒也是件好事,只是若被袁胜兰看见——许瑶不怕袁胜兰为难自己, 她巴不得呢,可她怕袁胜兰对皇长子不好。

说起来, 自打皇长子被抱去宁寿宫,许瑶就极少能见到皇长子了。她只是个婕妤,还没有资格和脸面常往宁寿宫跑。而袁胜兰抱走皇长子之后, 几乎不让他出景阳宫,只偶尔会带他去宁寿宫向袁太后请安,却也从不拣许瑶在的时候过去。算一算,许瑶上回见到皇长子,还是端午节宫宴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远远望了一眼罢了。

可就是那一眼,就看得许瑶心都揪了起来——皇长子瘦了。原本在她这里,养得是白白胖胖,可端午节一见,整个瘦了一圈儿。

变化这般明显,皇帝眼又不瞎,看见了少不得要问一下,袁胜兰只道皇长子是苦夏,说是太医都瞧过了,天气凉时自然就好了。

若说苦夏这事儿,不少人都是有的。可皇长子是住在景阳宫里,便是不算他自己的份例,单是景阳宫也少不了冰的。虽说这么点儿大的孩子不能直接用冰,可若是有心的,如何能让孩子苦夏呢?

许瑶心里明白,皇长子哪是苦夏,分明是骤然离母,又不适应景阳宫那边,方才如此罢了。她也使了银钱去悄悄打听过,说是皇长子时常啼哭,袁胜兰却并不在意,有时嫌皇长子吵,都交给乳母和宫人们服侍,自己也不过问。

身为生母,许瑶听了这些哪里有不心疼的,只是袁胜兰如今防她如同防贼,想看一眼皇长子都难,也只得自己在宫里哭一哭罢了。

许瑶盼着娘家人进来,也未必没有哭诉一番的念头。纵然家里人在这事儿上插不得手,能痛痛快快诉说一回也是好的。可巧今儿来的是许碧,许瑶心里还有些个别的念头,自是将这些苦楚一古脑儿都兜了出来,说到痛切之处,不由得潸然泪下。

永和宫偏殿十分安静,许瑶的低泣在一片静寂之中听来越发凄然,说个催人泪下也不为过了。只是许碧安安静静听了,却什么都没说。

若是仅把许瑶当成一个母亲,许碧也得对她有几分同情。毕竟母子分离这种事儿,的确是人间惨剧。可是这种事儿,许瑶难道入宫之前没有想过吗?以她的精明,许碧才不信她没想到,可还不是哭着喊着用尽手段也要进宫?既如此,今日之痛,都是自己找的。

更何况,许瑶原是想把孩子给梅皇后抱养的,既然都是要给别人,那这分离之痛就是免不了的。若是孩子去了交泰殿,许瑶恐怕这会儿也就不会在这里哭了吧?如此看来,她哭不是母子分离,而是皇长子没能去她想让他去的地方而已。

许瑶哭了好一会儿,总算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可拭了眼泪一抬头,却见许碧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连点同情都欠奉似的,只管自己吃茶,顿时便觉堵得难受:“二妹妹自己还不曾生养,想来是不懂我的心情了…”嫁出门两年还没动静,也不知她在沈家能不能坐得这么稳当。

许碧点点头:“可不是,这等事,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

这话听起来很对,可许瑶再往深里一琢磨,顿时又觉得刺耳了。刺耳在哪儿呢?就刺耳在“一辈子”这三个字上。

可不是么,许碧是嫁人做正室,就算将来生下儿女也是自己养,真真是“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这种母子分离的痛苦呢。

许瑶一时噎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旁边新提拔上来的宫人知棋机灵,忙忙地端了温水来给许瑶净面,才把这尴尬无比的场面给糊弄了过去。

若是从前,许瑶是忍不得这气的。可这宫里着实是磨练人的地方,等净过面,重匀脂粉,许瑶就像忘记了刚才自己出言讽刺又被反讽回来的事儿似的,端了茶道:“这是宁寿宫赏下来的茶叶,说是武夷山的茶,我吃着比杭州的龙井味儿还要好些似的。妹妹若是喜欢,不妨带些回去。”

这才像是亲人见面说的话的。许碧也就点点头,拿个荷包出来给了许瑶:“夫人不能进宫,知道我能来见见婕妤,托我带进来的。”

许瑶看那荷包口儿上还用线封着,就知晓这荷包多半是当着许夫人的面封上的,再听许碧一口一个婕妤,不由得拉了许碧的手道:“这两年多没见,妹妹是跟我生分了。”这丫头一副要撇清的模样,那后头的事还怎么谋划?许瑶不免有点儿后悔,刚才实在不该刺那一句的,宫里这些委屈都受了,怎么方才许碧也没说什么,自己倒没压住呢?

其实这缘由也简单得很。许瑶肯在宫里受委屈,不过因为上头都是太后、皇后、九嫔这些贵人罢了,可许碧在她心里,总还脱不了当初那个唯唯喏喏的庶妹的影子,纵然心里明白今非昔比,一时也难就扭得过来,说一句过火的话也就不稀奇了。

不过许瑶能屈能伸,既然晓得自己做错了,立时就改,拉着许碧的手就絮叨起来,无非是说几年不见如何想念的话。且她比许夫人聪明许多,并不提当初的事儿,只说自进了宫,等闲见不着家里人,才晓得姐妹之情珍贵之类。这都是实打实的真话,倒更易叫人听得入耳。

“…听皇后娘娘说会让妹妹进宫,我这心里真是欢喜极了。如今宫里人都在说,沈家在江浙立了大功,妹夫高升要来京城,我就一直盼着了。原以为要到年下才能相见,不想这会儿娘娘就给了机会…”许瑶说了一串,最后才谨慎地提了一下沈家,“妹妹着实是有福的人,那会儿母亲叫人去庙里合过咱们三个的八字,庙里的法师就说,妹妹不但自身有福,且是旺夫旺家,果然再没错的。”

许瑶一边说,一边打量许碧的神色,低声道:“当初的事儿,母亲是有些个私心,只是——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不看别的,只看妹妹你如今过得好,从前那些事儿,你就宽容些,只记好,莫记坏罢…”

许碧似笑非笑地看了许瑶一眼:“大姐姐这话说的是,只盼今后只有好,没有坏。”总算承认许夫人是有私心,这还算说了句人话。

许瑶听她终于叫了一声姐姐,这才松了口气,又问起江浙风光来。说起来,她若是肯拉下身段来,哄人还是有一手的,且到底也算是饱读诗书的人,说话也不俗,一边说着风光,一边还能表一表思念之情什么的,若是原先的许二姑娘,说不得还真就要被哄得不记前嫌了。

两人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便有宫人说时辰快到了。许瑶便起身笑道:“妹妹跟我一块过去罢。辇子不大,也只得挤一挤了。好在如今天气凉快,倒也不热,咱们坐一块儿亲香。”她如今是正三品的婕妤,也有轿辇可坐了,只是不大气派就是了。

抓周是在宁寿宫,离永和宫还有一段距离,许碧却不打算跟许瑶挤在一块儿:“我是外命妇,在宫里也没有乘辇的规矩。何况又是去宁寿宫,还是恭谨些的好。”

许瑶其实有了轿辇也极少坐的。她会做人,无论去宁寿宫还是交泰殿,都是步行,以示诚心。这会儿听许碧这么一说,自是正中下怀,笑道:“妹妹说的很是。既这样,咱们就步行过去。”

要说进了宫也有一样好。许瑶这么时常步行,倒是比在娘家的时候能走路了,一路过去时辰倒也正好——抓周尚未开始,后宫妃嫔们到了大半,只有几位身份最贵重的还没露面。

这会儿在场妃嫔中位份最高的是顾充媛,见了许瑶便笑道:“许婕妤来了?”眼睛往许碧身上一溜,“这就是许婕妤娘家的妹妹吧?”

顾充媛是正二品的九嫔,许碧当然是要给她正经行礼的。顾充媛却是不等她行完全礼就叫宫人扶了,笑道:“总听许婕妤说起,这如今来了京城,倒好时常见面了。”

许碧微微一笑:“臣妇不过侥幸得皇后娘娘旨意,来宫中观礼一回。实在尚未有资格时常进宫呢。”

顾充媛笑道:“沈大人在江浙屡立战功,如今来了京城,更可一展鸿图,沈宜人还怕日后没有进宫的机会么?”

这话说出来,就听有人冷笑了一声,众人转头望去,却是袁胜兰珠围翠绕地走进来,身后乳母抱着个穿大红衣裳的小孩儿,正是皇长子。

一时间殿内没人说话了。只要是长耳朵有眼睛的,都晓得袁家倾颓而沈家风光的事,如此两相对照,便是袁沈两家没半点矛盾,这天渊之别也要催出矛盾来了,更不必说这两家在江浙相争,其中颇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内容呢。

连顾充媛也不吭声了。她虽跟着皇帝的年头久,可位份还不如袁胜兰高呢,又没有一个做太后的姑母。何况别的事儿或许能糊弄过去,牵扯到袁沈两家的事儿,袁胜兰是绝不会含糊的。

顾充媛原也没想到袁胜兰居然会这时候来。她可不打算为了许碧得罪袁胜兰,当下就不吭声了。可她方才说的话袁胜兰已是听到了,两眼就直盯在许碧身上,嘴里却骂宫人:“今儿是皎哥儿好日子,怎么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放进来?还不赶紧给我叉出去,若是冲克了皎哥儿,我扒了你们的皮!”

两边的宫人暗暗叫苦。谁都知道,这宫里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就如这许氏,那是皇后娘娘叫她来的。这会儿袁胜兰显然是打算趁着皇后没来给许氏一个没脸,等皇后来了,许氏连带着许婕妤的脸皮也已经一并被扒下来了,到时皇后纵是不悦,看在太后和皇长子好日子的份儿上,难道还能狠狠处置她不成?

可袁胜兰没事儿,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恐怕就要成替罪羊了。皇后不好处置袁胜兰,难道还不好处置她们吗?但若是不动手,得罪了袁胜兰,谁还能在这宁寿宫里立得住?

无奈之下,两个宫人只得上前,板了脸道:“请这位娘子出去。”幸好今儿这位也没穿诰命服,她们就当不认识吧。

许瑶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许碧却站着不动,只道:“一别三年,昭仪娘娘想是不记得我了。不过今日我是奉皇后娘娘旨意入宫来观礼的,恕我不能出去了。”

袁胜兰刚才也是脑子一热就来了这么一句。当初她虽不知道袁翦父子的密谋,却认定了袁家大败是因为沈家有意拖延时间,不肯及时援手,坐视了袁家父子战死。及至到后头倭人乔装袭击海宁盐官一役中,她更是认定沈云殊是有意不救袁胜玄,就是要借倭人之手斩草除根。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这还捎带了两个哥哥呢?只是她既无证据,又没这个能为去杀了沈家父子报仇,也只能忍了。

没想到她不能出宫,许氏却进宫来了!害死了她的父兄,还要明晃晃地站到眼前来扎她的眼,袁胜兰如何忍得?

其实话出口时,袁胜兰已经晓得自己是冲动了。许氏能入宫,必是奉旨,有资格且会下这旨意的,除了皇后没第二个人了。果然,许氏张口就把皇后搬了出来。

可这会儿倘若就这么被堵回来,袁胜兰的脸面也不必要了,横竖皇后没来,袁胜兰索性一硬到底,指着许碧骂道:“你还敢假传皇后娘娘的旨意?给我掌她的嘴,再把她拉出去!”反正就算皇后来了,总不可能再替许氏打还回来。她父兄才死了一年,家里皇帝手书的“忠武”二字还是热腾腾的呢,皇后又能拿她怎么样?

两个宫人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当即一个拉住许碧手臂,另一个扬起巴掌就打了过来。

许碧心里明白得很,若是这巴掌她挨上了,皇后也不可能给她找补回来,打了也是白打。这就是沈云殊说的那话了,无论如何,不能吃了眼前亏,至于其余的事儿,后头再说。

上来的这两个宫人都是大宫女,年纪二十出头,比许碧大好几岁。可许碧的力气是拉弓骑马练出来的,往后猛一抽身,扬手的宫人打了个空,拉扯她的宫人反被带了个踉跄,许碧脚底下使个绊子,那宫人呯地就跌了个四仰八叉。

许瑶到这会儿不得不说话了,再不说,自己娘家人被掌嘴,她这婕妤的脸面也就不剩什么了,扬了声音道:“昭仪,进宫必有腰牌,如何能假传皇后娘娘旨意?”

袁胜兰根本不听,眼看两个宫人不管用,立刻喝斥殿里的内侍:“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点上去!”

殿内乱成一团,几个内侍刚逼到许碧身前,就听有人猛地喊了一嗓子:“皇后娘娘到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殿内顿时静了,连要拿人的宫人内侍也都连忙停下脚步,有人还往后退了退,生怕被皇后迁怒,当场就发落了。虽说这里是宁寿宫,皇后娘娘总要顾及太后的脸面,可若是皇后气得狠了,也赶在太后出来之前处置了他们,难道太后还能为了他们去发落皇后吗?这个道理,就跟昭仪娘娘得抢在皇后来之前把这许氏打了是一样的。

殿内这么一静,许碧趁机往后连退几步,脱出了包围圈。内侍再怎么肢体不全也是男人,她现在还没有这个本事一人对付几个成年男人呢。至于说皇后——皇后应该是没来,因为她听见那一嗓子是苏阮喊的,必是情急之下寻个借口拖延时间而已。

果然众人听了半天,殿外都安安静静的,并没见皇后的踪影。袁胜兰这会儿也顾不得问究竟是谁在谎报军情,还要叫人去拉扯许碧的时候,许碧已经从髻上拔下那枝白玉如意头的金簪,将簪尾在空中一亮,沉声道:“这是皇后娘娘前几日赏的。颁赏之时,娘娘命内官传旨,召我今日入宫观礼。这簪子末尾有内造的印记,想来不但昭仪,就是各位娘娘也是认得的。我这般再三解释,昭仪若还要说我假传娘娘旨意,这罪名我担不起,倒不如现在就往交泰殿去,咱们到皇后娘娘面前对证就是。”

袁胜兰哪会跟许碧去对证,刚要说话,许碧已经高声续道:“六宫自有主,若有假传旨意之事,当由中宫处置。昭仪虽位尊,却并无处置诰命之权。袁大将军一生恭谨,太后娘娘更是德范后宫、规矩严整,昭仪是后宫之人,难道还不如我这外命妇知晓规矩吗?”

殿内再次鸦雀无声。袁胜兰虽然只是昭仪,但袁氏女入宫,所图为何,谁不知晓?许碧一句“六宫自有主”,无疑是狠狠往袁胜兰脸上打了一巴掌,偏又让她无话可说。

袁胜兰眼中似能喷出火来,许碧亦冷冷回视着她。袁家这等勾结外贼,不能将之罪行公告天下已经够憋气了,难道还要看着袁氏女在宫中继续借着此等身份作威作福不成?

恰在此时,皇长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顾充媛连忙说了一句:“哎哟,这乱糟糟的,可别吓着咱们皎哥儿,昭仪快哄哄他…”

这倒是个极好的台阶,一时间众妃嫔们都七嘴八舌地安慰起皇长子来。正乱着呢,就听外头有声音,一个小内侍飞跑进来,这回真是皇后来了。

皇后是跟梅若婉一起来的,一进殿门就诧异道:“这是怎么了?皎哥儿怎么哭成这样?”

她身后,梅若婉挺着个大肚子,眼睛往众人身上一转,笑吟吟道:“可是呢,怎么瞧着乱糟糟的?”特意瞧了袁胜兰一眼,“可是皎哥儿顽皮,被昭仪责了?”

袁胜兰看见梅若婉的肚子就觉得两眼被扎得生疼,简直不亚于看见许碧,冷着脸道:“昭容身子这般沉重,还是别操那许多心了。三不知的张口就说皎哥儿顽皮,可是他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昭容?”

梅若婉的重点是放在袁胜兰责备皇长子上,没想到如今袁胜兰也会转移重点了,一句话说得她倒像是有意找皇长子麻烦似的,顿时脸色也微微一沉,道:“我也说呢,皎哥儿有昭仪教导,最是听话懂事的,今儿这样的好日子,怎么倒哭起来了?若不是昭仪训斥了他,我倒想不出还有谁会惹哭咱们皎哥儿了。”

梅皇后其实一进来心里就已有猜测,目光四转,便见许碧站在那里,她赏下去的如意簪子没在发髻上,倒握在手里;旁边许瑶也是面色通红,便更明白了。轻咳一声,上前摸了摸皇长子的小脸,笑道:“今天好日子呢,皎哥儿怎么倒哭啦?”

皇长子才一岁,还不是被刚才的混乱吓哭的。这会儿被梅皇后逗着,也就收了眼泪。梅皇后便笑向许碧招手道:“你也来瞧瞧,皎哥儿多么可爱。”

许碧深深看了皇后一眼,将手里的簪子插回髻上,抬脚走了过去:“娘娘说得不错,小殿下确实生得玉雪可爱。”皇后这是一边替她解围,一边还不忘用她来刺袁胜兰的眼,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确实已经将她架到火上来烤了。

☆、第123章 抓周

皇后这一出现, 袁胜兰也不提什么假传旨意的事儿了,许碧自然也没有再说什么——这里是宁寿宫,刚才闹成那样太后都没有出现, 明摆着是放任袁胜兰的, 就算现在证明袁胜兰是错了, 又能怎么样?

皇后是六宫之主,可太后却是皇后的长辈,有个孝字压着呢。纵然皇后有心为她做主,在宁寿宫也施展不开, 更何况,皇后未必就那么有心…

当事人都不言语, 其余妃嫔哪个还会不长眼地多嘴呢?自然都顺着夸赞起皇长子来。

皇长子方才被一片混乱吓到了,含着点眼泪四处看。这么点儿大的孩子,离开永和宫几个月, 已经忘记了许瑶。可小孩子也很敏感, 即使天天都跟袁胜兰见面,却跟袁胜兰也并不亲近,这会儿受了惊吓也不敢向她求援,缩在乳-母怀里惊慌地环顾周围这些不大熟悉的人。

许瑶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 却是这时候也不能哭出来,只有死死忍着。许碧也不忍心, 退了一步笑道:“想来我是陌生人,小殿下头一回见我,有些不大自在。”

苏阮温声细气地接口道:“何止沈少奶奶, 殿下年纪小,不大出来的,就是我们也没见过几回,这一下子许多人,殿下自然有些惊着…”

梅若婉扶着腰笑道:“可见苏才人跟沈宜人是熟人了,这样一搭一唱的。可不是,这么一拥而上的,怎能不吓着皇长子呢,不大熟的,还是都往后退退罢。”

此言一出,便有几个挤得最近的小妃嫔讪讪的,一边往后退,一边就朝苏阮投来了有些不善的目光,很是嫌她多嘴的样子。倒是顾充媛笑着接了一句:“苏才人跟沈宜人竟是熟人吗?”

苏阮泰然道:“是当初我往京城来的路上认得的。后来在京城惊了马,还是沈宜人撞上救了我。”既然被梅若婉说破,她也不藏着掖着了。

梅若婉听见惊马二字就笑起来:“原来又是惊马啊。”

她正说着,就听殿外有人笑道:“原来人都到了。”一人身穿明黄常服,打头走了进来,顿时殿内的人就矮下去了一片。

许碧跟着行礼。就算她头一回见到皇帝,看那明黄的颜色也能认出来了。这是后宫,规矩不似前朝那么森严,许碧虽是外命妇应该避着皇帝,但也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

皇帝将近而立,正是青壮之年,目光湛然,颇有精神。长相不说俊逸不凡,却也至少能打到七八十分。大约因在边关也呆过几年的缘故,身上又多了几分英气,把跟在他后头的佑王比得就有些文弱了。

许碧当然也是头一次见佑王,不过本朝成年亲王也就是他了,从身上的大红常服就能分辨出来,更不必说佑王的长相,跟佑王府小郡主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佑王旁边就是一脸端严的佑王妃,但佑王妃身后,却是袁胜莲。

佑王和佑王妃进宫不稀奇,抓周总归还是家宴,可袁胜莲——袁胜莲只是佑王侍妾而已,当然她是袁太后的侄女、袁胜兰的妹妹,倘若许碧能来,她也能来,但问题是,袁胜兰和袁太后愿意她来吗?

许碧瞥了袁胜莲一眼,见她虽然低眉垂眼地跟在佑王妃后头,神色却很镇定,不由得暗暗吃惊——难怪袁胜莲敢拿打探袁太后的消息向沈家和皇帝投诚,看来委实是有手段的。

事实证明,袁胜莲确实有手段。从皇帝一进来,一众妃嫔们的心思就都不在皇长子身上了——与其羡慕别人的孩子,何如自己生一个呢?于是包括梅若婉在内,都围到了皇帝身边,倒是袁胜莲,不显山不露水的,就从佑王妃身后换到了袁胜兰旁边去了,还帮着乳-母给皇长子换了一条口水巾子。

许瑶不知道袁胜莲投诚之事,眼看着袁胜莲也往皇长子身边凑,不由得担心,低声对许碧道:“她会不会对殿下做什么手脚?”其实明知道多半不会,还是忍不住要担忧。

许碧正想移动过去跟苏阮说句话,闻言便道:“众目睽睽之下,除非是不要命了,否则无人敢动小殿下的。”

许瑶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忧心,尤其看刚才皇长子那含着眼泪却不知向谁求助的模样儿,真是心如刀绞。她固不愿看见自己儿子跟别的女人亲热,可皇长子跟袁胜兰不亲近,正说明袁胜兰对他不好,岂不更让人担心?

只是这些担心却是说不出口的。一时人来齐了,袁太后才带着敬亲王出来,吉时也快到了,便摆起桌子给皇长子抓周。

宫里预备的东西格外周全,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张桌子,皇长子被乳母抱着坐到桌子中间,睁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了一周,就直接爬了两步,伸手抓了一本书,乃是一本《论语》。

抓周抓书,若是放在外头人家,着实是个好兆头。就是在宫里,皇长子抓起书来,嫔妃们也是一片称赞之声,都说将来必定是个好学的云云。唯是许瑶,脸上堆笑,手却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

宫里抓周,能放在桌上的自然没一件不好的东西,许多都是金镶玉嵌。这本《论语》也是宝蓝缎子做封面儿,还系了红绸带,做为一本书来说也是讲究得不行。可书这东西,本来要装饰也有限,你看旁边那把小弓,不但涂了金粉,上头还雕花填彩,更是引人注目。就更不用说另一边的一方印,上头还嵌了宝石呢!

才周岁的小孩子,哪知道什么前程,还不是都依着天性随手抓取?这孩子的天性,不就是会注意那些鲜艳夺目的东西吗?可皇长子对别的东西看都不看,爬几步就朝着书去了,这真是他天□□做学问?许瑶才不信呢!与其说是天性,倒不如说是有人训练过他,就让他抓书。

抓书好不好呢?若是之家,那好得了不得!可是在皇家,做学问能坐上皇位么?皇帝可不需要个书呆子。真要是光潜心学问去了,顶天就是一个贤王!

皇长子现在还小,后头也必然还要有别的皇子出生,,许瑶当然不会现在就想到继位上去。可是她生的毕竟是皇长子,若说没想过那个位子,就是骗人了。故而,想到袁胜兰叫人训练皇长子的用心,许瑶就恨得牙根儿痒痒——这么小的孩子,不过是抓周而已,袁胜兰都要算计一番,又岂会真心待皇长子?

小孩子抓周,多有犹豫不定故而拖延了时间的。当然,这也是个乐趣儿,一家子看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在桌子中间转来转去看花了眼,一时逗他拿这个,一时逗他取那个,该多么热闹?

结果,到了皇长子这儿,整整准备了一大桌子,皇长子嗖嗖就奔书去了,抓住了就不放手。宫里准备了好几天,皇长子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用就抓完了。

一时间殿内这个气氛——不能说是不好,毕竟皇长子抓完了,还抓了书,让众人很有恭维的话可说,比之抓了个绢花儿胭脂盒什么的要强得多了。

算了吧,皇长子抓周,怎么可能出现绢花胭脂盒之类的女儿家用的东西?倒是皇长子这一门心思地就奔着书去,实在让明眼人看了都有点若有所思啊。

皇帝笑着抱了皇长子,笑道:“有向学之心,极好。”说着就叫宫人,“把这书仔细收起来。”

宫人过来取皇长子手里的书,皇长子还抱着不放,很警惕的样子。最后还是皇长子的乳-母哄着,才把书要了出来。

梅若婉扶着腰,轻轻嗤笑了一声。袁胜兰这个蠢货!教孩子抓东西,这倒不为稀奇,多有人这么干的,但做得如此明显,就是愚蠢了。瞧瞧,喝口茶的工夫这抓周就抓完了,尴尬不尴尬?

梅皇后轻咳一声,含笑道:“看咱们皎哥儿这样,将来必定是一门心思钻研学问的人。”袁胜兰固然是做了蠢事,可这事儿大家心里明白就行了,似梅若婉这般定要露在面上的,也未见得聪明。可别忘了,皇长子毕竟是皇上的儿子。

顾充媛连忙笑道:“可不是。也就是咱们皇家不能去科举,不然说不定要出个状元郎呢。”

皇帝便笑起来,逗弄着皎哥儿道:“我们皎哥儿将来要做学问,是不是?”

皇长子对皇帝较其余妃嫔要熟悉得多,被他逗了几下,就咧开小嘴笑了。

白白嫩嫩的小孩子,又生得胖嘟嘟的,咧嘴一笑就别提多可爱了。皇帝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抱着皇长子又颠了颠,直到看他有点犯困的模样,才交给乳-母抱了下去。

许瑶眼巴巴地看着皇长子被抱走,恨不得自己也能跟了去。正心不在焉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有个人靠了过来,轻声细气地道:“婕妤这样,才是真牵挂小殿下的。”许瑶回头一瞧,正是袁胜莲。

这会儿皇帝正向袁太后问安,又问敬亲王的功课,佑王夫妻也在一边附和。至于其余妃嫔,都盯着皇帝呢,竟没人注意到袁胜莲悄悄地凑了过来。

这是袁胜兰的妹妹,许瑶自不会大喇喇地接这个话题。袁胜莲却似没觉察到她的冷淡,轻轻叹了口气,目视袁胜兰,依旧低声细语地道:“小孩子,睡觉也要有个大人在旁边哄着才好。这若是亲娘,怕不早就跟了孩子去,哪能就真放心把孩子扔给乳-母嬷嬷们,自己就不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