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碧笑吟吟地道:“也没见六月飞雪哪。来来,你还知道了什么消息,都说说。”

要不说九炼这小子知道得真不少,一路回了沈家的宅子,他还没讲完呢。许碧不由得叹道:“我知道你能干,可每回你这嘴啊,都出乎我意料之外。”

九炼刚要得意,知雨在旁凉凉道:“一个男人家,这般爱说闲话,可不是出人意料么…”

这比刚才还要冤啊。九炼连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了:“少奶奶明鉴,小的可就是干这个的,都是大少爷的吩咐啊…”

许碧笑道:“要不大少爷怎么不吩咐五炼去干这活儿呢,可见就是你有天分。”

九炼刚要笑,想想不对味儿,脸顿时又垮了:“少奶奶——”合着他费半天口舌,人家高高兴兴听完了,回头还要损他一句?这都是什么少奶奶哟!最可恨就是少爷在旁边,不但不帮他说话还跟着笑!九炼只觉得他这个小厮当得实在艰难。

一众人说说笑笑进了宅子。这是第二回来住了,自然熟门熟路。只是此次不比上回,是要长住的,有些不大合心意的地方也必得改过来才好。

“不急。”沈云殊是住惯军营的,什么地方也能住得下,“有的是时间,你慢慢按自己心意收拾就是。倒是这宅子里的人,明儿叫他们都来给你行礼,再把身契交到你手里,以后这里就是你做主了。”

这也是他懒得跟沈夫人计较的原因。沈夫人不愿许碧插手杭州的管家之权又有何妨,他来了京城,许碧自然就能掌着京城宅子的中馈了。

沈大将军是必要在江浙长驻的。像从前袁家那样,由本地世家的人把握兵权的事儿是万不能再有了,所以若无什么变故,沈大将军多半要在江浙告老。而他年纪渐长,是要自己出来独当一面的。既然如此,他何必叫许碧去自家争那点东西,他有本事,自能给妻子开一片天地,由她做主。

许碧环视屋子,还是上回来住时的模样,倒是提前打扫过,干净整洁是足有的。她也不是挑剔的人:“这屋子整理得不错,还是杜鹃在这里伺候?”

知雨往外头一问,就领回两个十六七岁的丫鬟来:“杜鹃姐姐今年春天是嫁出去了,如今在这院里伺候的是她们两个。”

许碧抬眼打量了一下。虽则在京城,这边的规矩跟杭州那边是一样的,两个丫鬟都穿着二等丫鬟的豆青色褙子,瞧着也都清秀干净。其中一个瓜子脸的伶伶俐俐地开口道:“奴婢琉璃,这是琅玕,从前都是跟着杜鹃姐姐学当差的。因杜鹃姐姐走了,管事听说大少爷和少奶奶要来京城,就把奴婢们提上来伺候了。”

上回许碧来京城,在这院子里伺候的大丫鬟就杜鹃一个,却是个仔细又稳当的人,许碧颇是满意,临走的时候还赏了她东西。如今听说这两个是杜鹃带出来的,便点了点头——那会儿只是暂住,如今却是要长住,人手是得配备起来。就是她身边,以前就知雨知晴两个大丫鬟,到了京城就未必够用呢。

看许碧点了头,知雨便把两人带了下去,招手叫芸草:“你没来过这宅子,跟着这两位姐姐去认认地方儿。”

芸草也是嘴甜的,笑嘻嘻过来说话。她这回跟着许碧过来,也提成了二等,一样穿豆青褙子。琅玕不大说话,琉璃倒是有问必答,殷勤地带着她满院子转了一圈儿。

到了晚上,许碧和沈云殊用过饭,沈云殊到前头书房去跟人商量事儿了,芸草就来给许碧回话,说起琉璃:“对宅子里的事儿都清楚,有些事儿奴婢没问她也说了。就是绕着弯儿跟奴婢打听,少奶奶在杭州的时候,身边用几个一等丫鬟。”

知晴在旁边就撇了嘴:“这是急着升一等了?”她和知雨那是跟着少奶奶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这琉璃才到少奶奶身边伺候,就想着当一等丫鬟了?

许碧倒不怕丫鬟想往上爬:“且看她自己当差怎么样了。”有本事,忠心任事,自然是可以提拔的,若是只想着偷懒耍滑,那就别想了。

知晴听见偷懒耍滑几个字儿,脸上红了一回,随口指了件事出去了。许碧不由笑着摇了摇头——知晴从前在许家当差时就没少偷懒过,如今虽好了些,也不是那等勤谨的,不过是因为陪嫁过来的,占着个一等的位置罢了。

不过这丫头就一样好,从没生过做妾做通房的歪心,且一力防着别的丫头走这条路。有她在,许碧且不必担心如紫电青霜之流得了机会呢。

芸草不大知道许碧在笑什么,只管自己回话。其实许碧去年才来过京城,也就是一年的时间,宅子里人事变动并不多,听一回心里有了数也就罢了。

这宅子是沈家前几年才在京城置办的。原是预备着一家子回京城住,故而派来的总管是沈家靠得住的老人,忠心和能干都不缺的。只是其余下人多是自京城本地采买,进府日子也不长。且沈家人后来又去了江浙,这些下人没正经在身边伺候过,一时也看不出个好歹来,只得慢慢瞧了。

这都不急,许碧也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来整顿内宅,倒是沈云殊上任之后,少不得要请一请同僚,这倒是得先预备起来。

不过还没等许碧着手这事呢,宫里头先来了人。

许碧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点验宅子里一干人等的身契,闻说有宫里内侍来了,当真吃了一惊:“宫里人?”沈家这才进京几天呢,沈云殊在京卫指挥使司那里还没拉扯清楚,尚未正式上任,宫里怎么就来人了?

芸草跑得气喘吁吁。沈家在江浙也接过旨,但那会儿是官员,这回却是正经的内侍,小丫头第一回见,丝毫不敢怠慢:“说是交泰殿的。少奶奶,交泰殿是哪位娘娘?”她是听说少奶奶有个娘家姐姐在宫里的,却不知住的是什么宫殿。

许碧顿时又吃一惊:“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芸草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交泰殿就是梅皇后的居处啊。

芸草眼都睁圆了。皇后娘娘!难怪她看那内侍很有气派的样子,身上穿的袍子也鲜亮。跟她想像中一脸阴柔声音尖细的太监大不相同。

其实宫里的内侍们真不是都像世人想的那么尖声尖气一脸奸佞模样,有的是端正持重的内侍。至少皇后派来的这位于公公就很不错,除了说话声音的确比一般男人要略阴柔些,且三十来岁还面白无须,其实跟普通人也相差不多:“…梅姑娘进宫告知了娘娘,娘娘就令我来送份谢礼。”

许碧万没想到,梅皇后是为了那天他们在城门处救了梅家姑娘来送谢礼的。当然,说是谢礼,由梅皇后送过来,也就是赏赐了。不说别的,许碧连忙先谦虚几句:“当时并不知是梅姑娘在车里,也不过是瞧着马要惊了,连忙拦一下罢了。他们都是在西北跟马打惯交道的,如何敢当娘娘的赏呢。”

于公公笑得甚是和气:“这可见沈大人为人侠义了,要不然陛下就让沈大人在京卫指挥使司当差呢,陛下的眼光再不会错的。且,娘娘叫我来,也还有一桩事。宫里皇长子周岁,少奶奶还没见过呢。娘娘请少奶奶到时也进宫,见见皇长子,也让许婕妤见见家里亲人。”

于公公很和气地来送了东西,很和气地收了许碧递过去的荷包,又很和气地走了,半点没摆架子,还真是很符合“道谢”的态度。不过他再和气,也颇引起了一点儿轰动。

知晴知雨都是没见识的,往年在许家,别说皇后宫里的内侍来颁赏什么的了,就是外头的官宦人家,因许二姑娘不得出门,她们两个丫鬟也都没见识过呢。

到了沈家之后,两个丫头算是开了一回眼。上回来京城,还见过佑王府的小郡主什么的,总算长了些见识。只是这皇后娘娘递话来叫许碧进宫,还是把两个丫头激动得不轻,待于公公一走,就围着皇后赏下的东西舍不得挪眼了。

皇后赏的是四匹蜀锦和一对金镶玉簪。

蜀锦不必说,能送进宫里的贡品哪里有差的,分为正红、藕合、杏红、宝蓝四色,皆是折枝花纹样。那簪子赤金打造,头上则是一枚玉雕如意,颜色白若羊脂,用金一镶越显得宝光润泽,簪尾还有一方小印,正是内造字样。

这玉虽然好,但雕出的如意不过半截手指长短,只是有这一方小印,这簪子顿时就身价倍增了——好玉不算稀罕,宫外人要得内造进上的首饰却是难得,尤其是进交泰殿的东西。

几个丫鬟都围着瞧稀罕,啧啧赞叹。知晴脱口便道:“梅家这几天没动静,原还当道谢什么的只是嘴上说说,不打算跟咱家来往了。没想到竟请动了宫里娘娘,梅姑娘在皇后面前可真是有体面呢。”

其余人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那天梅家仆役热烘烘地跟上来说了一番话,回去却是不见梅家人登门,都以为梅家是不打算来道谢了呢。

当初香姨娘干的那事儿,自以为不露痕迹,其实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家里这几个丫鬟心里多少都知道一点儿,不见梅家人登门的时候,也都难免在心里嘀咕一回,想着是不是梅家恼了这事儿,所以不来往了。万没想到,梅家不来道谢,倒是宫里皇后赏下东西来了。

而且,不仅赏了东西,还让少奶奶进宫哪。知雨立刻就盘算:“这离着八月中还有些日子,正好拿娘娘赏的料子做身衣裳,好穿着进宫。”

这也是应有之意。皇后赏下来的东西,穿戴起来,也是示好,不然若被误会是不喜皇后的赏赐,可不是麻烦?

知晴忙道:“这正红的好。宫里赏的料子,颜色就是正!”

许碧摇头道:“进宫去,不必穿这等颜色,还是用那块藕合的料子,也配这簪子。”宫里头那些娘娘们,说起来都是妾,哪个都不能穿正红,却是身份又贵重。你穿个正红进宫,可是显摆你是正室?岂不是平白地扎人眼。

其实要许碧说,穿诰命服是最不会出错的。但抓周这事儿不同,皇后叫她去,并不因她是指挥佥事的妻子,而是因她是许瑶的妹妹。既这样,她就得当家事去办,穿个诰命服进宫就显得太生分了。更不用说,沈云殊已经升了正四品,她这诰命却还是五品没动,真要穿诰命服,到底该按何品级穿?

皇宫那地方,纵然许碧两辈子头一回进去,单是各种电视剧和小说就足够教人明白一点:那可是个多事的地方!像诰命等级跟丈夫官阶不大匹配这种事儿,最好是别叫人有拿出来说的理由。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许碧发话,丫鬟们自然都点头称是,便忙着去商议该做什么式样的衣裳了。许碧往罗汉床上一歪,正要思索一下,就听外头脚步声响,沈云殊一掀帘子进来,笑道:“听说交泰殿赏了东西下来?”

许碧忍不住笑:“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可别跟我说又是九炼做了耳报神。”

沈云殊笑道:“这还用他做?我这一进门就听见你的丫头们在说,你得了四匹蜀锦和一对簪子,还有内造的印什么什么的。”

许碧冲他撇撇嘴:“我的丫头们没见识过宫里赏下来的东西嘛。”

沈云殊哈哈一笑:“别说你的丫头没见识过,我也没见识过内造的首饰呢,拿出来叫你夫君也开开眼。”

许碧笑着掐他一下:“说真的,我倒觉得没你那回送我的簪子好呢。不过宫里的东西,用料都是上好的罢了,这也不甚稀奇,匠心巧思才是难得的。”

沈云殊笑道:“那我可就飘飘然了。不过琢云轩的手艺,若说进宫也是足够的。”

“天下好手艺的匠人多了,宫里也不能都网罗了去。”许碧随口答了一句,说到正题,“只是梅姑娘这事儿,竟劳皇后娘娘赏赐,这——”

沈云殊也沉吟了一下:“梅大儒一家如今在陛下和娘娘面前确是风光。不过,也确是出人意料…”

许碧道:“那位于公公说,皇后让我进宫参加皇长子的周岁宴。”

“进宫?”这可确实出乎沈云殊意料之外了,神色顿时一肃,“究竟是怎么说的?”

许碧将于公公的话重复了一遍,问道:“你说,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沈云殊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陛下并未跟我提过要召你进宫的意思…”

“或许只是让我进宫,好让许婕妤见见家里人?”许碧沉吟着提出一个比较正面的猜测,“许婕妤不是个安分的,皇后或许不想让她见别的人…”她也是娘家亲人,许夫人也是娘家亲人,两相比较,许瑶更想见到谁呢?

沈云殊眉头皱得更紧:“如果是这样,也该先打声招呼…”宫里可还有一个袁太后,一个袁胜兰呢。许碧外命妇,品级不过是五品宜人,若是进了宫,那两人想要难为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许碧默然片刻,笑了一下:“这离皇长子周岁还有半个月呢,也算是提前招呼了。”

沈云殊冷声道:“这算什么招呼。”以袁胜兰的性子,抱养了皇长子,必是要防着许瑶的。偏许碧既是许瑶的姐妹,又是沈家的儿媳,对袁胜兰而言是双重的碍眼,又怎会轻轻放过?

许碧轻声道:“或许皇后娘娘已有安排,会在宫里护着我。其实,我到底是命妇,只要我自己不犯什么错,太后和昭仪又怎样,难道还能随便捏个罪名就把我拖出去打死不成?”她又不是那些宫女。

沈云殊脸色阴沉,没有说话。以许碧的身份,最好的法子是根本别让她进宫。可皇后随便一句话,就让她进宫去扎袁胜兰的眼,这种做法,实在让沈云殊心里不自在。

许碧垂下眼睛,低声道:“也或许是咱们想多了,总要等我进宫,看看再说。”

沈云殊双唇紧闭,在唇角拉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偏这几天兵部吏部那里与我缠磨个没完,我也不能进宫见皇上——无论如何,你只不要吃亏。若真有什么事,哪怕当时翻了脸,也要护住自己。便是得罪了人,有我顶着。”

他也是知道上位之人的。或许要用你的时候会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可心里未必就真把你当成那么一回事。打声招呼?或许皇后觉得,提前告诉许碧这一声,就算是打招呼了。又或者皇后觉得,只要许碧不伤了性命,在宫里略吃点亏也不算什么的。只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皇帝的意思呢?

不管夫妻两个怎么猜疑,皇后既发了话,许碧就得安排进宫之事。只她这里还没把衣裳做出来,许家那里先来了人。

来的还是许夫人的陪房陈妈妈,一见许碧,顿时脸上笑成一朵菊花:“给二姑奶奶请安。”上回大老远跑一趟杭州,碰了个冷钉子,陈妈妈窝了一口气,回去之后很是在许夫人面前嘀咕了几句。谁知这一转眼的,许碧随夫进京,竟得了皇后的赏,还能进宫去看皇长子抓周,许夫人都没这份儿殊荣,还要来巴结着许碧,这不就又把陈妈妈给派过来了。

陈妈妈白上了一番眼药,还要来奉承许碧,心里憋气,面儿上却半点不敢露出来,陪笑道:“夫人早听说沈姑爷高升,极是替姑奶奶高兴,还准备了些日常用得着的东西,怕姑奶奶回来得急,家里有什么不凑手的。只是不知道姑奶奶几时到京城,没能叫人去迎接。这几日晓得姑奶奶已经回来了,就叫奴婢把东西送过来,也问问姑奶奶,几时有空回去瞧瞧,老爷一直惦记着姑奶奶呢。”

许碧刚刚去庵堂里看过了路姨娘,晓得这一年多许家对路姨娘几乎是不闻不问,就仿佛没这个人似的。这会儿再听陈妈妈这话,只觉得可笑。倒是陈妈妈只说许良圃惦记她,没提许夫人,想来许夫人自己也觉得,若说嫡母惦记她这个庶女,实在太可笑了吧?

“我确是刚进京。陛下的旨意来得突然,这宅子里乱糟糟的不说,行李也没整清楚,从杭州带来的各样礼物都还不知在哪个箱子里呢。”既然许家能说瞎话,许碧当然也能,“待过几日我这里都收拾清爽了,备好了礼,就去给老爷太太问安。”

陈妈妈明知许碧胡说,却也不能戳穿她,只得道:“老爷惦记姑奶奶,原也不在什么礼不礼的,只盼着姑奶奶早些回去呢。”

许碧眼睛都不眨地跟她对说假话:“我也极惦记老爷太太。你替我回复老爷太太,过几日我就回去。”至于究竟过几日,那就呵呵了…

☆、第121章 入宫

许夫人耐着性子在家里又等了五六天, 眼看着皇长子抓周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终于是等不下去了。

到了这会儿,她不得不承认, 这个当初被当成弃子代嫁出去的庶女, 已然不是从前的小可怜, 而她也不能再端着个嫡母的架子高高在上,得放下身段来了。

“你是怎么传的话?”许夫人迁怒了一下陈妈妈,“可是说错什么话得罪她了?”

陈妈妈冤死了。虽然她在许夫人面前是说过几句挑拨的话,可是到了许碧面前, 她半点都没敢摆谱啊。

“去沈府送份帖子,就说我明儿过去, 看沈少奶奶方不方便。”要许夫人把这颗昂了多少年的头低下去,也着实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儿,想了想, 还是打算再用点儿手段。

有点身份的人家之间走动, 当然是该先下帖子的。不然各家主母都不是闲着没事的,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忽然跑去,岂不是给人添麻烦么?说不准,人家还根本不在家, 让你扑个空。

可是嫡母给嫁出去的庶女下帖子,这要说出去可就有点儿不大好听了。这年头, 人家并不管嫡母是不是对你刻薄,谁叫你是庶出呢?可你对嫡母却要当亲娘一样的孝顺,哪里还能等到做娘的给你下帖子来访, 只要一句话,你还不赶紧的回去听吩咐呢?

许夫人是打算用这帖子再逼一逼许碧的。谁知陈妈妈去了,许碧接了帖子就笑了一声:“夫人礼数也太多了,如今我们家老爷夫人都不在京城,很不用递帖子的。妈妈回去与夫人说,也不劳动夫人过来,眼瞧着就是皇长子的周岁,等我进宫见了皇长子和婕妤娘娘,正好回去与夫人说一说。”

哪里等得到中秋哟!许夫人就是想去看皇长子抓周,这才变着法儿地要叫许碧回去呢。陈妈妈嘴里发苦,只得稍稍把这话透了点意思出来,立刻挨了许碧几句:“妈妈这是哪里来的糊涂想头?宫里那是什么地方,岂有咱们说去就去的?我这是皇后娘娘遣人来传召,才得以进宫去见见皇长子呢。妈妈以为这是去庙里上香不成,还呼朋引伴的…罢了,妈妈想来也不晓得这里头的规矩,还是别在外头乱说了。我这里听听还罢了,若是说到外头去,人家不说妈妈无知,倒要笑夫人不懂规矩了。再有那等看不得别人好的,使些小人心计,只说许家狂妄,岂不伤了宫里婕妤娘娘的名声?”

陈妈妈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晓得这些话里夹骨头带刺的不能不多琢磨一下,只得全盘带回去转给了许夫人。许夫人自比她精明些,听完之后也被狠狠噎了一下,顿时想起当初许碧出嫁之前,拿许瑶的名声从她这里敲了四千五百两嫁妆钱的事儿来。

当初许瑶要参选,名声自是重要。如今她生了皇长子,许家人心中不免又多了点儿想法,就更要重名声了。故而,许碧这一招不说新奇,却是屡试不爽。

事到如今,许夫人也不能再摆什么架子,第二天就亲自登了沈府的门。

打从上回许碧回门,这一转眼又是两年多了。那次回门,许碧不过是换了一身儿行头,许夫人便觉得判若两人,如今,许碧长高了两寸多,早不是当初那单薄的模样,又因已为人妇,多添了几分自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看在许夫人眼里,又与从前不同了。

因是在家里,许碧倒也没有盛装,都是家常衣裳,头上也不过一二簪环,却都是精品。许夫人目光在她耳垂上一对儿镶珠坠子上滑过,上头两粒珍珠皆有莲子米大小,颜色粉红,宝光莹润,虽是湖珠,却也能值得百八十两银子。

许家当然也用得起珍珠,可品相这般好的珠子,许夫人自己也只有两颗,镶了一对儿珠钗,最后给许瑶带进宫去使了。就今日许夫人头上戴的簪子也镶了几颗珠子,却皆是黄豆大小,颜色且是淡白之色,比起许碧耳朵上这两颗珠子不知差了多少。

今非昔比,真正是今非昔比了。许夫人压下心中涌起的酸涩之感,暗暗地安慰自己:许瑶已然生下了皇长子,将来若是皇长子能得继位,那许瑶的尊荣、许家的富贵,又岂是沈家能比得的…

这般自我安慰了一番,许夫人才能让自己露出笑脸来,用尽量和蔼的语气招呼了一声:“碧儿。”

“夫人怎么来了?”许碧也是笑吟吟的,横竖如此堵心的是许夫人,又不是她。

许夫人一口气又噎在胸口上。她为什么来,这死丫头不知道吗?

只是再气,许夫人也只能忍着道:“自上回你回家,这一转眼就两年多了,你爹爹在家里不时地念叨,怕你们刚回京城事情多,也顾不得回家,这不,紧赶着叫我过来瞧瞧你。”到底是没忍住,还是把许良圃给搬了出来。

许碧冲她一笑:“可不是。这才回京城,夫君那里指挥使司的事儿尚未交接清爽,皇后娘娘又下旨召我进宫。这宫里的规矩我也不大清楚,可不是闹了个手忙脚乱。”

许夫人连忙道:“娘娘召你进宫的事儿,家里也听说了。也是怕你年纪小,以前从未进过宫的,不如到时我陪你去?”

许碧把头一歪,笑吟吟地道:“早听说夫人时常能递牌子进宫见婕妤娘娘,原来也是要入宫看皇长子抓周的?那真是太好了。说来宫里给了块入宫的牌子,我还不晓得怎么用,到时候就跟着夫人学了。”她轻轻一拍胸口,笑道,“我还真怕哪里做错了,到时候进不去宫门哩。”

许夫人哪有入宫看皇长子抓周的允准,就是平日里,许瑶那位份也不能随意见家人的。她有心蹭许碧这块入宫的牌子,可从许碧进来,口口声声就是“老爷”、“夫人”、“婕妤娘娘”,说话里都透着股疏远劲儿,尤其最后一句话,真是暗含威胁。许夫人十分之担心,这死丫头能干得出把她撂在宫门外头自己进宫的事儿来。

倘若真是那样,她这脸可就丢光了。当然,娘家人丢脸,许碧脸面上也不见得光彩。可是她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若是她自己不在意…许夫人咽了口气,和颜悦色地道:“碧儿,这嫁出去的闺女虽说是别家人了,可到底娘家还是靠山…”娘家好了,在婆家才能直得起腰来不是?

许碧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去年年下陈妈妈怎么就往杭州跑了一趟呢。若陈妈妈不跑这一趟,我在沈家如何立得住脚呢?”

许夫人明知她说是反话,要厚着脸皮认下来,实在做不到;要解释,就更无话可说了。毕竟女儿嫁出去两年多才跟姻亲走动,这实在跟靠山什么的挂不上半点边。

许碧也懒得跟许夫人再磨嘴皮子了。该说的话她都叫陈妈妈带回去了,许夫人还想着跟她进宫,简直就是不知所谓了。转头朝知雨使个眼色,知雨立时就弯下腰来,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少奶奶,大少爷吩咐了,中午要带客人回来,让您亲自去厨下看着拟菜单子…”

这种撵人的手段,许夫人都是用老了的,一听就知道是借口。可手段再老,管用就行。尤其如今是许夫人要求着许碧,纵然明知是借口,又能怎样呢?

到了这会儿,许夫人总算是死了想巴着许碧去宫里的想头儿,只得道:“你过些日子进宫,我这里有些东西,还想托你捎给你大姐姐。”

许碧一哂:“不知道夫人想捎什么?若是大件东西怕是不相宜,我也不过给皇长子送一副金锁片项圈罢了。”早说这话不就完了?若是让她给许瑶捎些银钱,她顺手也就办了,可若是要让她带什么药材之类有嫌疑的东西,那是别想的。

许夫人的确是想让许碧捎点人参之类的东西。虽说宫里这些东西必不会少,可许瑶能不能轮得到,那可就不好说了。当初许瑶入宫的时候,许家也给备了两棵参,但这生产过一回,必是耗费了些的。许夫人一片爱女之心,只想着有备无患,谁知还没开口又被许碧堵了回去,不免也有些恼了:“不过就是些许东西,哪里算得上大件。那也是你大姐姐,只是顺手的事儿,就这么难为你?”

老实说,许夫人露出这等嘴脸,许碧倒觉得比她刚才装腔作势的模样还自在些,淡淡道:“入口的东西都是忌讳,我是不会往宫里捎的。夫人若是这么担心婕妤娘娘,何不去往宫里递牌子请见呢?就说怕婕妤娘娘在宫里分不到这些东西,特地送进去,想来宫里太后娘娘必会觉得夫人是慈母的。”

许夫人被她噎个半死。许碧瞥她一眼:“我劝夫人别想三想四了,若要捎些银票什么的,我倒可转交,若是别的就算了。夫人方才也说了,既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婕妤娘娘进了宫就是皇家的人,什么事自有皇家做主。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讲规矩的人,宫里更是规矩多的地方,夫人还是按规矩来,也免得反倒给婕妤娘娘添了麻烦。”

要按她的意思,根本不想提醒许夫人什么。无奈她投到了许二姑娘的身体里,也只好多这一句嘴了。

许夫人最终还是从装人参的匣子底下取了一小叠银票出来。许碧接了瞧瞧,都是十两一张的,足有几十张,合共八百两。在宫里打赏那些大太监或得脸的掌事宫女正好,用起来也方便。

许碧当着许夫人的面点验清楚,拿个荷包装了起来,拿线封了口子。晚上沈云殊回来,少不了跟他报备一下,叹道:“还是亲娘想得周到。只是这心哪,还是大了些。”若是没什么别的想头,又何必要这么些银子去打点那些要紧的人?

沈云殊在兵部又折腾了大半天,眉宇间还有几分烦躁,闻言也没怎么客气,冷笑道:“生了皇长子,心自然是要大了。世上的人,多是如此。”

许碧奇道:“你这是发的什么感慨?可是遇了什么事?”兵部一直都不省心,沈云殊前几天就在那里为着江浙明年的军备银子跟他们磨牙,可也没见如今天这么烦躁呢。

沈云殊接了妻子端过来的一盏温茶,一口气灌了进去,才道:“你是不知道,才说敬亲王要开府,就生出许多事来。太后一时这个一时那个,宫里宫外都不得个清闲。皇上那里更是如此,倒好像敬亲王开府,皇上欠了她什么似的。说得难听些,当初太子出事,又不是皇上做的…”

这话可就真有点耸人听闻的意思了,也就是夫妻两个在屋里说话,方能这么没忌讳罢了。许碧道:“你今儿去见皇上了?”

沈云殊点头道:“你要进宫,我总得去向皇上讨个章程。”说着,神色又有些不大好看。

许碧看他这样子就猜到一点:“是不是我进宫的事儿,并不是皇上的意思?”

沈云殊阴沉着脸没说话。许碧便笑了笑:“我猜着也是这么回事。恐怕就因为咱们救了梅家姑娘,皇后才想起我来。这么一琢磨,叫了我去,也是给袁胜兰提个醒儿——皇长子不是她生的,许婕妤才是亲娘。”

要说梅皇后的心思确实是缜密。就这么一手,可是一举好几得呢。

首先,许碧如今可是沈家妇,沈家跟袁家的仇这辈子是解不开了,许碧只要一露面,许瑶有她这么个妹妹,就休想再跟袁胜兰结盟。

其次,许家跟沈家这门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必定是知道的。这样的日子,许碧去了,说好听也是许瑶的娘家人,可一个当初被硬塞去代嫁冲喜的庶妹,跟自己亲娘,许瑶想见哪一个?就算许瑶有什么计划想找娘家人商量,也是断不可能跟许碧商量的。

有这两条,梅皇后就给自己杜绝了许多隐患,至于什么给袁太后添个堵啊,显示一下她对许瑶的宽容体贴啊,那就都是捎带着的了。

沈云殊脸色就更不好看了:“皇后还记得是咱们救了梅家姑娘?”好心救了人,结果就得了这个?

许碧笑了笑:“或许皇后觉得,能让我进宫看看皇长子,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这些话,你没跟皇上说吧?”

沈云殊淡淡道:“我还不傻。”疏不间亲,卑不动尊,他便有一万种想法,也不会在皇帝面前说的。

“不过,皇上已经说了,他会去与皇后说,到那天也会照顾于你。”皇帝答应了他,不让许氏“受委屈”,只不过皇上所说的委屈,与他所想的未必相同。

许碧叹道:“皇上既然这么说了,那你就放心吧。只要皇后不是动了心思害我,便是利用一二也没大妨碍。若不是我嫁了你,怕是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呢。”只是现在她的份量还不够,只有让人利用的价值,却还没有足够的让人尊重的价值。不过只要沈云殊在皇帝那里有份量,事情总会渐渐好转的。

沈云殊拉着她的手,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虽然心里有些不快,到了八月十四那日,许碧还是收拾打扮好了,早早起身往宫里去了。

皇长子虽生在八月十五,但那日宫里有大宴,为免冲突,这抓周宴就提前了一天举行。

在宫门处递上牌子等了一会儿,里头出来的人居然是于公公,倒让许碧颇有几分诧异:“如何又劳动大监…”

于公公满脸笑容:“皇后娘娘吩咐奴婢,接沈少奶奶先去交泰殿。”

从宫门到交泰殿真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但许碧还没有在宫里坐轿子的资格,也只能靠两只脚了。幸好她锻炼身体大有成效,这会儿天气也凉快,一路走到交泰殿,也不见面红气喘,唯鼻尖上微有点汗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