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安会把药方拿出来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药是他和老头儿相依为命的时候老头儿教给他的,说是开国前期军队在大冬天跨越大半个中国,少不了它的助力。

为什么呢?因为它便宜,而且见效快。

老头儿颇为感慨地说:“那时候的手是紧抓枪杆的手,脚是要跋山涉水的脚。双手握不住枪、双脚跑不动路,很可能会丢了命,甚至丢了国家。多亏了它啊,多亏了它。”

那会儿谢则安只当老头儿在吹牛,结果在老头儿病故那天居然有人来看他了。

那几个老人在病床前含泪敬了个军礼,悲恸不已。

然后他们以好好将老头儿下葬为诱饵,连哄带骗地把他带离了那个城市。

既然知道这药方曾经有过什么用处,谢则安有很大的把握可以把它献出去。

——只要那胖子还没荒唐到底,连到他爹面前刷刷好感度的机会都不稀罕。

这时一声“吁——”在燕冲背后响起,载着“胖子殿下”的马车停了下来。

燕冲见谢则安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叹着气说:“算了,看来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这些家伙。”他拍拍谢则安的小肩膀,“机灵点,实在不成我来帮你扛着。”

燕冲等胖子下车后亲自领着谢则安上前。

胖子见到谢则安,眼睛眯了起来。

他记忆力不错,一下子对上号:“你是那个瘦皮猴?”

谢则安:“…”

他哪里像猴子了?

谢则安暗暗对自己说“别和有权的人计较”,仰头看着胖子,应道:“嗯。”

胖子向来勇于改正自己的错误:“今天好像没那么丑了,不过还是难看死了。”

谢则安说:“…呵呵,不如殿下圆润可爱。”

燕冲想掐死谢则安。

胖子却很高兴:“不错,你有眼光,赏!”

他旁边的近侍迈步上前,递给谢则安一个金弹珠,眉一挑,眼一横,趾高气扬地说:“还不谢赏?”

谢则安乖乖说:“谢殿下赏赐。”

胖子朝谢则安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问:“你不怕我?我上次可是要叫人把你扔出去。”

谢则安说:“当然怕。”

胖子说:“那你见到我还不跑?”

谢则安说:“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殿下。”

胖子来了兴致:“什么东西?”

谢则安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胖子抬抬下巴,近侍十分机灵,麻利地跑进驿站清场。

胖子拉着谢则安走进驿站吃饭的地方,里头已经静静悄悄没半个人影。

见燕冲还杵在一边,胖子挥挥手:“燕统领你也别过来。”

燕冲看看胖子,又看看谢则安,最终还是只能听令走到门外。

左右没人了,胖子才瞧着谢则安说:“你根本不怕我。”

谢则安认真说:“殿下是会给我赏赐的好人,我不怕。”

胖子说:“那是给你压惊的。前几天我收到京城来的信,说我妹妹病情加重了,所以想找人出气。”他的眼睛在谢则安身上转溜,“其实你没那么丑。”

谢则安听到胖子带着歉意的话后有点意外。

他的眼睛也在胖子身上转溜。

两个人对看许久,相视一笑。

胖子拉开椅子坐下,问谢则安:“我叫你坐的话,你敢不敢坐?”

谢则安反问:“为什么不敢?”

胖子笑得更高兴:“坐。”

谢则安不客气地坐到胖子对面。

胖子说:“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谢则安说:“一个药方。”

胖子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兴致勃勃地问:“什么药方?”

谢则安说:“防冻的药方。”

胖子失望地说:“这东西御医那边有很多。”

谢则安说:“它不一样。”

胖子说:“哪里不一样?”

谢则安说:“它很有效。”

胖子看了看谢则安的脸,说:“确实很有效,不过我能叫人拿出更有效的。”

谢则安说:“它用的药草很常见,价格很便宜。”

胖子陷入了思考。

谢则安说:“殿下您手上的好药,百姓们用不起。”

胖子两眼发亮。

谢则安说:“士兵们用不起。”

胖子不是不学无术的人,谢则安一点他就想通了,兴奋地说:“在民可以救穷,在军可以救命!果然是好东西!”

他仔细打量着谢则安,给他献东西的人不是没有,像谢则安这么小的却没见过。在见识过他骄横跋扈的一面后还敢找上他,可见这家伙人小胆不小。

胖子问谢则安:“你叫什么名字?”

谢则安说:“我叫谢则安,你可以叫我三郎。”

胖子听到谢则安的姓氏后微微皱眉:“谢?”

谢则安敏锐地察觉胖子对“谢”姓似乎有点不满。

他不明所以,只能乖乖等胖子的下文。

胖子说:“没事儿,瞧你这穷样,应该和那狗东西没什么关系。不提他,提了扫兴。”他一脸愉快地问谢则安,“你这是要去哪儿?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谢则安:“…”

这家伙是不是有点自来熟?

谢则安老实回答:“我和阿娘、小妹三个人要去京城。”

胖子说:“那就对了,和我一路吧。”他说完又告诉谢则安自己的名字,“我叫赵崇昭,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一声昭哥。”

谢则安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怎么知道你比我大?”

赵崇昭说:“我十岁零三个月。”

谢则安说:“我十岁零四个月,应该叫你昭弟。”

——招弟你好!

赵崇昭瞪大眼瞪着谢则安。

没想到这家伙不仅不怕他,还大胆到这地步!

赵崇昭的蛮脾气顿时上来了:“瞧你这小身板儿,哪里比我大了?反正你得叫我哥,不管你多大。”

谢则安乖乖朝赵崇昭一笑:“嗯,哥。”

谢则安的一声“哥”喊得赵崇昭整颗心都酥酥麻麻的。

等瞧见谢则安那乖乖巧巧的笑容,赵崇昭的小心脏像又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又麻又痒。

他觉得眼前的谢则安越看越顺眼,特别讨人喜欢。

赵崇昭拍着胸脯夸下海口:“好,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找我,我保证帮你欺负回去!”

谢则安笑眯眯。

装乖卖巧出卖“色相”这招虽然无耻了点,但还是挺好使的。

午饭时间到了,赵崇昭邀谢则安一起吃。谢则安没有不给面子,还大大方方地请赵崇昭帮自己送两份给李氏和谢小妹。

燕冲在一边给谢则安捏了把冷汗。

等赵崇昭去休息了,燕冲才揪出谢则安来说话:“你胆子可真大。”

谢则安说:“我只是相信燕大哥的选择。”

燕冲明显是站在赵崇昭那边的。

燕冲听懂了谢则安话里的意思。

他对谢则安这个“兄弟”又高看了一眼。

小小年纪就像个人精,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燕冲瞅了谢则安半饷,才正正经经地说:“不是我的选择,是陛下的选择。”他看向天上的冬阳,“陛下是个英明的君主。”

谢则安知道燕冲这话里透出的拳拳赤诚没有半分虚假,毕竟燕冲绝对不是爱说场面话的人。

他有些静默。

见谢则安若有所思,燕冲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想太多,等你将来见到陛下就会明白的。”

谢则安说:“燕大哥别开玩笑了,陛下哪会见我这种小老百姓。”

燕冲意味深长地说:“这可不一定,要是殿下在陛下面前念上几句,陛下说不定就想见你了。”

谢则安:“…”

燕冲哈哈一笑:“怕了吧?凭你的聪明,应该猜出了殿下的身份。别看殿下有点蛮横,其实精着呢,能入他眼的人可不多。瞧殿下今天看你的眼神,应该是惦记上你了。”

谢则安说:“这话听着怪怪的。”

燕冲说:“一点都不怪,殿下很少碰上敢陪他玩的,能不惦记上吗?你自个儿悠着点,胆子别太肥,免得闹出大事来。”他扫了谢则安一眼,“真出了事儿殿下肯定能摘出来,你可就不一定了。”

谢则安:“…万恶的有权人。”

燕冲一拍他脑袋:“嘴巴也注意点儿,别什么话都敢说。”

谢则安沉痛地捂着头:“我要是变傻了,肯定是燕大哥你打的。”

燕冲说:“傻一点好,京城遍地是人精,你要是还认我这大哥就给我收起你那点小聪明,乖乖夹起尾巴做人。”

谢则安乖巧地答应:“我明白!”

不就是扮猪吃老虎嘛,他的老本行。

燕冲瞧着谢则安那小表情,哪会看不出他压根不打算听话。他把拳头揉得咯吱响:“三郎,大哥总觉得很想揍你怎么办?”

谢则安:“…”

他一溜烟似地拔腿就跑:“再见!”

第6章

李氏感到很不安。

前几天听完儿子的病中“奇遇”后,她比平时多念了几遍经。今天看到谢则安和赵崇昭一行人谈笑自若,她意识到这个儿子已经彻底改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善良却懦弱的半大少年。

李氏开始怀疑自己带着儿女进京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她哄睡了谢小妹,展开京城来的信重看一遍。她和丈夫是青梅竹马,也是私定终身的结发夫妻,他们父母俱亡,从小受尽潼川谢家的冷遇,只能相依为命穷困度日。

于是丈夫发愤图强,发誓要上京赶考博取功名。

在她生下谢小妹那一年,丈夫高中状元。

同时,丈夫迎娶孀居的长公主。

从此自己的丈夫成了别人的丈夫,自己儿女的父亲成了别人儿女的父亲。

丈夫终于如愿以偿,吐气扬眉。

李氏并不想去破坏丈夫的似锦前程,即使她也怨,她也痛,但她不恨。曾经那样深爱过的人、曾经那样相濡以沫的过去,她恨不起来。她只恨自己给不了儿女一个正正经经的身份,她的三郎已经十岁,却还没能入籍。

丈夫的来信让李氏感到意外。

大概是她的安分让丈夫心生不忍,丈夫在信里说可以给儿子和女儿争取到一个入潼川谢家的机会。儿子和丈夫是天生的读书料子,假如有潼川谢家这个出身,以后要考个功名并不难。

所以李氏决定上京。

她孤身带着儿女上京。

她知道那位长公主是个凶悍善妒的女人,从出发那天开始,她已经做好了身死京城的准备。一双儿女是丈夫的亲骨肉,丈夫肯定会保下他们,他虽然抛弃了他们母子三人,却从来不曾骗她。

只要儿女能有个堂堂正正的出身,健健康康地长大,什么都不重要。

反正她在这世上只有这么两个牵挂。

李氏想得入神,没注意到谢则安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谢则安把信上大半内容看得清清楚楚,剩下一小半看不着,但大致意思是能推断出来的。

谢则安伸手把信从李氏手里拿走。

李氏猛地回过神来,斥道:“三郎,把信给我!”

谢则安说:“这是‘爹’写来的信?”

李氏沉默。

谢则安客观评价:“字写得不错,就是有点软,没风骨。”

李氏说:“三郎,他是你爹,不要恨他。”说不定、说不定——

谢则安点点头,云淡风轻地说出李氏并未言明的打算:“说不定阿娘你会一死了之,把我和小妹留给他,让我们在那位长公主身边长大。”

李氏不敢看谢则安的眼睛。

谢则安伸手轻轻抱住李氏:“阿娘,让我来吧。入籍而已,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交给我就成了。”

李氏说:“三郎,你别将事情想得太轻巧,当初你爹…他父母双亡,族中叔伯拖延多年不让他入籍,最后是他跪在老太爷门前三天三夜,才终于回到潼川谢家族谱上。他当年早早才名远播尚且如此,何况三郎你如今只是个声不扬名不显的半大少年!”

谢则安替李氏擦掉脸上的泪痕。

他淡笑说:“放心,我有分寸。阿娘你别想着做傻事,入籍是重要,但没有我们母子三人好好活着重要,再不济我也要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过安宁日子。”他毫不客气地说出威胁,“您要是不在了,潼川谢家求着我入籍我都不会答应。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想区区一个族籍没那个资格成为我的‘仇人’吧?”

李氏被谢则安平静却认真的话镇住了。

谢则安说:“阿娘你和小妹休息一会儿吧,我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做。”

谢则安盯着李氏合眼歇息,才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雪景。

他的心脏在翻腾。

明知道丈夫背信弃义娶了公主,李氏却从未在儿女面前提过半句丈夫的坏。“自己”的记忆里,关于这个“爹”的部分少得可怜,只知道这次去京城是为了找“爹”,至于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对方品性如何现状如何,统统不知晓。

回想起李氏来时变卖了仅有的屋子和田产,分明是做好了不再回头的准备。

李氏肯定不会认为那位长公主能容忍她的存在。

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切断了所有退路,还能有什么解释?

她是准备托孤!

她是准备以身相殉!

——就为了让他和谢小妹入籍!

谢则安又想起病床上愤怒斥骂他的老头儿。

他们这种人总有着在他看来完全不必要的坚持。

明明只要活下来,一切都能弥补,偏偏老头却不肯用那些救命钱。

李氏相似的抉择让谢则安心里像是烧着一团火。

是是是,只有他们有坚持!只有他们有底线!只有他们有原则!

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

只要亲人好好活着,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要是可以,难道他不想和那位“母亲”有一个母慈子孝的圆满结局?他看着那个无辜又可怜的女人露出夹杂着痛苦和愤恨的目光,难道没有因为威胁她而觉得愧疚?谁会想拿自己的肮脏身世当做伤人的利器!

但是他没有办法!

他根本没有办法!

哪怕那笔钱只能再保住老头儿几年、几个月,甚至几天,他都要保!

他们做出有坚持、有底线、有原则的选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过他的感受!

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失去了仅有的亲人后整个世界都倾塌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一点一点把自己的人生重新建筑起来。

一路走来,他尝试过以仇恨为动力、尝试过以友谊为动力、尝试过以事业为动力,百般努力,才终于一点一点走出阴霾。

功成名就,快活度日。

一朝醒来,他变成了“谢三郎”。

谢三郎的人生才刚开始,身处逆境,穷途潦倒。

他很喜欢这样的挑战,摩拳擦掌地做好大显身手的准备。

有个可爱又贴心的妹妹,他非常高兴;有个柔弱又美丽的母亲,他乐于保护。

结果李氏柔弱的外表下竟藏着那样一颗决绝的心。

如果谢三郎还是谢三郎,那么这个少年注定要遭受他曾经遭受过的苦难。

可惜他是谢则安。

当年他改变不了的事,现在他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

谢则安闭上眼。

情况其实很糟糕。

姓谢,驸马。赵崇昭口里骂的那个“狗东西”,恐怕就是自己那位“父亲”吧?金榜题名,公主垂青,好大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