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福气太大了,这位谢驸马撑不起来。李氏没有把他们有儿有女的事告发出去,燕冲却还是骂他“背信弃义”,可见他还做了别的令人厌弃的事。

要是燕冲和赵崇昭知晓了他的出身,他攀上的这两段交情不知会不会生变。

谢则安正思索着,一只软乎乎、暖呼呼的小手拉住他的手掌摇个不停:“哥哥你在看什么?我也要看!”

谢则安一顿,弯腰把脚边的小豆丁抱起来。他指着远处的山峰说:“看,那里有个人在收陷阱。冬天捕猎最有意思了,猎物虽然难找,不过都呆呆的,搞几个陷阱在林子里,想起来的时候去看看就成了,一逮一个准。”

谢小妹听得高兴,拍着掌说:“真好玩,下次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谢则安说:“没问题,以后哥带你去。”

谢小妹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

谢则安瞄了眼正在收拾床铺的李氏,哼笑一声,对谢小妹说:“哥教你唱首歌怎么样?”

谢小妹拍着手说:“好!”

谢则安说:“这首歌呢,叫世上只有妈妈好,有些地方把阿娘叫妈妈,小妹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了吗?”

谢小妹说:“明白!就是世上只有阿娘好的意思!”

谢则安说:“真聪明。”

李氏的动作僵硬了。

谢小妹学了两遍,高高兴兴地跑到李氏身边献宝:“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李氏眼眶湿润,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的目光已经转回窗外,好像他不是故意的一样。

等谢小妹唱完,谢则安才把脑袋转回来,朝李氏笑了笑,说:“我和燕大哥他们约好了要一起走,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和一个尖细的嗓音:“小谢官人,殿下找你!”

谢则安“哎”地应了一声,麻利地开门,对来找自己的近侍露出友善的微笑:“辛苦了,我这就过去。”

近侍点点头,领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殿下找了几个裁缝让他们跟着走,找你过去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做衣服。”

谢则安见近侍一脸“还不快谢恩”的表情,果断给赵崇昭发一张好人卡:“殿下真是个好人!”

近侍满意地说:“当然,殿下是天大的好人!”

第7章

赵崇昭并不知道自己被发好人卡。

他见到谢则安后扬了扬下巴,招手让他上前,问也不问,直接说:“来让裁缝量量。”

裁缝没因为谢则安衣着寒酸而轻视他,毕恭毕敬地上前给谢则安量体型。

谢则安当然没反对,乖乖随裁缝折腾。

赵崇昭摸着下巴盯着谢则安看。

谢则安若有所察,抬起头朝他微微地笑。

赵崇昭圆乎乎的腮帮子抖了抖,瞪着谢则安直看。明明还是一样的五官,怎么越看越顺眼呢?

赵崇昭心情大好,对另一个裁缝说:“叫你娘子跟人去给三郎的阿娘和小妹的尺码量来,他们三个人的衣服都要快点赶好。”他颇为嫌弃地掀了掀谢则安身上的破袄,“这么走出去实在太丢我脸了。”

谢则安从来没有“不吃嗟来之食”的穷骨气,他欣然接受赵崇昭的安排:“以后我一定还殿下许多套。”

赵崇昭嗤之以鼻:“我还缺几套衣服吗?”

谢则安说:“殿下当然不缺,聊表心意而已。”

赵崇昭听惯了别人奉承,闻言点点头说:“那好,我等着。”

开始上路时谢则安发现马车里也变了样,稻草上铺上了一层软毛,暖和无比。上头加了张小桌子,摆着点心和热茶。一旁还放着三个暖炉,做工精巧,正冒着袅袅暖烟。

…万恶的资产阶级!

李氏看到这些变化不仅没觉得欣喜,反而忧心忡忡。她对谢则安说:“三郎,你这次是遇到贵人了,但是…”

谢则安说:“放心,我不会乱说话。”

肯带你玩玩不代表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一边是个萍水相逢的小娃儿,一边是皇帝的妹妹、当朝长公主,孰轻孰重谁不会分?在没有彻底弄清楚情况之前,谢则安不会轻举妄动。

他从来不缺少忍耐这种美德。

母子正对话着,近侍的声音又从外头传来:“谢小官人,殿下让你过去他车上。”

谢则安一愣,对李氏说:“大概是贵人觉得路上太闷,找我过去解乏。我过去瞧瞧,您看好小妹。”

谢小妹说:“我才不用阿娘担心!”她气鼓鼓地瞪着谢则安,“我讨厌那个殿下,他想抢走哥哥!”

谢则安捏捏谢小妹的鼻子:“没想到小妹居然是个小醋坛子,以后哥可都不敢娶媳妇儿了,要不然醋坛子要打翻咯。”

谢小妹脸一红,把脑袋埋进李氏怀里:“哥哥坏!不理你了!”

谢则安俯身亲了她一口,说:“哥哥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抱起一个暖炉跳下了马车。

近侍本来还在做心理建设,犹豫着要不要弯下腰让谢则安踩着下来呢,没想到谢则安已经利落地双脚着地,朝他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近侍说:“这样下车多危险!”

谢则安说:“没事,摔了正好,我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摔摔快长高。”

谢则安的一通歪理让近侍咋舌。

谢则安友好地问:“又是你来叫我,你叫什么名字?”

近侍说:“小的叫小德子。”

谢则安说:“小德子是殿下叫的吧,朋友之间总不好小德子小德子地叫。你本来的名字呢?”

近侍愣住了,快到赵崇昭马车前才说:“我叫张大德。”

谢则安说:“哟,大德你这名字可真占便宜。”

张大德说:“啊?”

谢则安说:“信佛的人只有见着高僧或佛祖才管叫‘大德’,”他朝张大德挤挤眼,“大师厉害啊。”

谢则安的表情和语气都太有趣,张大德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

他觉得谢则安和别人好像有点不一样。

谢则安把暖炉搁在赵崇昭车前,伸手撑着前头的直板往上一跃,坐稳后回过头对张大德说:“你叫我三郎就好。”

说完才抱起暖炉钻进车里。

赵崇昭体型圆胖,自个儿占了半个车厢。偏偏他还怕冷,地上铺着厚厚的野兽皮毛,暖炉烧到最旺,整个车厢封得密不透风的,在大冬天里暖得有点渗人。见谢则安进来了,赵崇昭直直地盯着谢则安瞅:“你这么快就和小德子聊上了?”语气有点酸溜溜的。

谢则安说:“交换名字而已。”

赵崇昭说:“你好像识字吧?我叫你过来是想你念书给我听,路上无聊,我们可以顺便聊聊天。”

谢则安说:“行,不过我断句不是很在行,殿下得将就着听。”

古文的一大特点是没有标点符号,整段话的每一个字都连在一块,能不能理解正确意思就看缘分了。比如孔夫子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后人就争论说有好几种解释,比如一种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看起来像在支持愚民政策,还有种却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断句不同,整句话的意思就变了。

赵崇昭说:“没指望你念得很好。”

谢则安点点头,从赵崇昭带的书里找出本刑律——其实是给自己补充点常识。

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要当法盲!

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

以前谢则安为了确保作恶多端的强奸犯“生父”被捕后能马上挨枪子,对法律做过深入研究。在法律边缘游走多年的经验告诉谢则安,法律既是自保工具,又是绝佳的武器——用好了,它就是好东西。

虽说在这种时代肯定人治大于法治,不过了解一下总比往后被人栽点罪名弄死还傻乎乎地只会喊“冤枉!天大的冤枉!”要强,至少你知道自己冤枉在哪里。

谢则安乖乖开始给赵崇昭念书。

刑律本来是乏味的,但他把语调拿捏得很好,又不时地询问赵崇昭一些不理解的地方,赵崇昭一直听得兴致盎然。两个人一个念一个听,一个问一个答,不知不觉竟把大半本刑律琢磨完了。

赵崇昭终归还是坚持不了太久,他把谢则安手里的书一扔,说:“行了,今天就念到这。”他高兴不已,盯着谢则安的眼睛在放光,“够多了,平时我要看完这么多至少得三天。我果然没看错人!”

谢则安:“…”

这只能说明你懒吧?

赵崇昭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谢则安很好用,不客气地命令道:“以后你都来给我念书。”

谢则安说:“没问题。”

赵崇昭正要拉着赵崇昭聊点别的事,马车却停了下来。

原来是下一个驿站已经到了。

赵崇昭伸了个懒腰,惊讶地说:“真快啊!还以为又要无聊很久呢!走,下去吃点东西休息一晚。”

谢则安说:“成。”

谢则安跳下马车。

张大德上前伺候赵崇昭下地。

谢则安又在心里说了句“万恶的资产阶级”,才对赵崇昭说:“我去看看我阿娘和小妹。”

赵崇昭点点头。

谢则安先把李氏牵下马车,才哄正在闹别扭的谢小妹:“乖,哥哥抱你下地。”

谢小妹眼眶泛红:“不下,说好一会儿就回来,结果一直不回来!”

谢则安说:“唉,殿下不让走,我非要走的话他会叫人打我板子的。小妹你想看我挨板子吗?”

谢小妹睁大眼。

接着她哭丧着脸说:“不想!”她终于走出来,搂紧了谢则安的脖子,“那个殿下是坏蛋!大坏蛋!”

赵崇昭:“…”

他怎么就成了坏蛋了?冤不冤啊他!

谢则安不知道赵崇昭走过来找他,笑着应和谢小妹:“对,他是坏蛋,来,亲哥哥一下,哥哥抱你下车。”

谢小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亲密,搂着谢则安用力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抬起头朝赵崇昭露出得意的笑脸。

谢则安:“…”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谢则安僵直片刻,认命地顺着谢小妹的目光扭头。不出预料地对上了赵崇昭不善的目光,他只好干笑一声,干巴巴地问好:“殿下怎么过来了?”

赵崇昭说:“过来打你板子。”

谢小妹吓了一跳,挣扎着下地,用小身板儿挡在谢则安面前:“不许你打我哥哥!”

赵崇昭见谢小妹和谢则安感情这么好,忍不住羡慕妒忌恨。他也很喜欢自家妹妹,但他妹妹性格冷淡,从来不会像谢小妹这样腻着谢则安。

赵崇昭说:“行,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一次。”他蹲下和谢小妹平视,笑容可掬地问谢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他可不知道自己的笑容特别像想诱拐小妹妹的怪蜀黍。

谢则安警惕地把谢小妹拉到身后。

——你个死胖子离我妹妹远点。

赵崇昭:“…”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招人待见了!

赵崇昭哼笑一声,说:“三郎,来陪我吃饭。”

说完就大步往驿站里走。

谢则安把谢小妹交给李氏,说道:“我过去了,阿娘你和小妹自己吃点。”

李氏正要叮嘱几句,已经走出挺远的赵崇昭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还不快过来?真要要我请你吗?”

谢则安只能跑步过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崇昭身后走进驿站。

谢小妹又伤心起来,向李氏哭诉:“我讨厌那个殿下,他抢走我哥哥!”

李氏露出了少有的严厉:“小妹,以后不能再这么说话,要不然迟早会给你哥哥招祸。你真想你哥哥挨打吗?”

谢小妹吓了一跳,乖乖点头。

李氏神色忧虑。

儿子得了贵人青眼,到底是福是祸?

第8章

半个月一晃而过。

谢则安终于见到了京城。

半个月的车上对谈让谢则安对这个时代有了大致的了解。

这个名为大庆的朝代不存在于他熟知的历史中,历史车轮自隋以后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唐,取而代之的是大庆朝。

大庆朝似乎更偏向于宋,太祖以武立国,以文治国,士大夫地位极其崇高。

同样地,大庆边境强敌环伺。今上赵英登基前曾征战四方,威名响遍大草原,诸夷俯首称臣。

如今,赵英老了。

赵英老了。

这句话对大庆朝而言极其沉重,尤其是在看到太子毫无长进之后,许多人更是暗暗担忧。

赵英老了,谁能制得住周边诸国?

赵英老了,谁能保证年幼的太子是个如他父亲一样英明的君主?

朝中众臣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京城众人有了各种各样的动作——虽然这些都在私底下进行,但京城的气氛还是一天比一天沉凝。

山雨欲来风满楼。

照理说了解了这一切,谢则安应该对京城这个险地退避三舍才对,可那根本不是谢则安会做的事。谢则安从来无惧风雨,越是风大浪大,他越喜欢。

他是个爱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真小人。

水浑点才好摸鱼嘛。

谢则安跳下马车,仰头看着眼前的巍峨城池。

城门前是放着吊桥的护城河,宽广的河面足以让五艘画舫同时驶过而不显拥挤,河边本来常常栽柳,它的两岸却种着整齐的白桦树,白色的树干和雪地几乎融为一色,却依然挺拔而笔直。

过了护城河就是陡然耸立的城墙,它由青黑色的巨大石砖砌成,瞧上去仿佛不可撼动。城门悬挂着个黑底金边的牌匾,上面写着“皇京”两个大字,走笔遒劲恢弘,充分显示皇族对这座城池、对这个国家的主权。

这就是大庆朝的权力中心。

谢则安认真地眺望片刻,才伸手抱谢小妹下车。

赵崇昭一行人不久前接到了宫中急信先行一步,他们得下车拿出路引给守卫检查才能进城。

谢则安搂紧谢小妹跟在李氏身边,看起来安分又乖巧。

等进了城,谢则安就拿回话语权:“先找个地方住下,清净点的,其他事我们得从长计议。”

李氏点点头。

长安居大不易,越是大、越是繁华的城市,穷人越难容身。一线城市物价贵、房价贵,这在哪个时代都免不了。幸亏谢则安有着丰富的经验,三下并两下就找着了适合暂住的地方。

虽说巷子有点偏,但胜在周围都很清净,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比起往后那五万十万起步的房价、五千一万起步的房租,谢则安觉得屋主说出的租金简直是业界良心。

当然,谢则安没大方到一口把地方租下来。他借着小孩子的便利和屋主攀谈许久,哄得对方眉开眼笑,硬是把价钱又降了三成!

住的地方解决了,谢则安开始盘算下一步动作。

他那位“爹”叫谢谦,字若谷,取的是虚怀若谷之意。在没高中状元之前他已经颇为有名,金榜题名时天子赵英亲口夸道:“是潼川谢家的谢若谷吗?果然丰神俊朗,仪表非凡。”

正是这少有的一句夸让孀居的长公主心动不已,求赵英让谢谦给自己当驸马。

原以为谢谦不会愿意屈居驸马之位,没想到谢谦欣然应允,并在不久之后迎娶公主,从此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在最开始,不少人是为谢谦惋惜的:谢谦才华横溢,要是以状元身份入朝,最后说不定能位列三公,官居一品。娶了公主后他虽然贵为驸马,但这个皇亲国戚可没那么好当,至少在朝中任职时多了不少限制,想要成为一品大员恐怕根本不可能了!

这样一个被惋惜的对象怎么会变成人人唾弃的家伙?里面必然有旁人不知道的原因。

谢则安想了解这个原因。

谢则安不怕麻烦,但绝对不想无缘无故被牵扯进麻烦事里面。

问题在于,他初来乍到没人没钱,根本没法着手调查。

钱是好东西。

谢则安把笔咬在嘴里,伸指轻敲着刚买回来白纸。他需要做点本钱小、来钱快的小生意,不过这事儿不能自己出面,只能找人帮忙。

谢则安来到这边后认识的人并不多,他思考片刻,和李氏说了一声就出门去。

谢则安是去拜访张大德的兄长。张大德年纪不大,才十五六岁,据他自己所说,他六岁就被送进宫里当太监,那会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能含泪割舍了他这个幺儿。

张大德一家人很快离开了京城,只有他憨厚的兄长还留在这边,最初还是他兄长卖力去做苦力给宫里的张大德捎钱,才让张大德有闲钱上下打点,瞧准机会当上了赵崇昭的近侍。

赵崇昭是谁?谁都没明说,但谁都心知肚明。

他是当今太子爷。

当上太子爷的近侍,还愁什么?至少在太监这个行当里,张大德算是吐气扬眉,可以直起腰杆做人了。

张大德感念兄长早年的帮扶,有机会出宫必然会去见兄长。

谢则安听张大德念叨过几次张家兄长的家:门前傍着柳,再前面是小桥,桥边是被踩得光溜溜的码头。

线索不多,但难不倒谢则安。他记忆力极好,走过的路就不会忘,脑海里像是有着天然的地图,三两句的描述已经足够让他确定方位。

谢则安边走边记,把小半个京城逛了个遍,幸运地找着了符合张大德描述的地方。

他顺着柳树走向前,只见一家整洁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张大德的兄长叫张大义,已经不做苦力,改为跟船做些小买卖,无非是把京城便宜的东西带到别的地方,又从别的地方带回点货物,一来一回赚个差价。

这年头很少人愿意当商户,因为商贾地位低,不仅赋税特别高,从商后甚至不允许参加科举!

真正能大富的商户必然要和官府绑在一起,但这也仅仅是“大富”,没法“大贵”,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地位比工匠还低。

张大德最初得知张大义当了商户后还不高兴了很久,反倒是张大义说:“反正我又不是读书的料,当商户反倒自由些。”

张大德这才接受这件事。

这些都是谢则安从张大德那听来的,如果张大德说的都是真话,那么这个张大义肯定是个重情重义的老实人——这种老实不是不知变通的傻老实,从这处漂亮的院落就知道他现在过得很不错。可见张大义的脑筋是活的,已经摸清了做生意的门道。

谢则安上前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