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季禹看到李氏时呆了一呆。

接着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仿佛很不敢置信。

谢季禹定在原处好一会儿,才直愣愣地开口:“我来接娘子你回家。”他不由分说地伸手牵起李氏的手,“我会对你好的,不过我最近有事情要忙,暂且不能在家陪你。阿娘独居已久,一开始可能不喜欢你,不过她心是好的,一定会明白你的好处。你只需当那是你的家,把阿娘当你的亲娘就好。”

李氏怔住了。

谢季禹继续说:“我会当三郎和小妹是我儿子。”说完他又补充,“我也有个儿子,还没起名,我们都喊他大郎,你也这么喊就好。大郎很听话,就是不太爱理人,你不要在意。”

说话间谢季禹一直拉着李氏的手不放,放下手里的工作急匆匆赶来的徐婶已经看呆了。

谢季禹看见了徐婶,呀地一声,说:“徐婶,你来了这里。”

徐婶吃惊地看着谢季禹:“谢大人?”

谢季禹稍稍一想就明白徐婶现在的身份,他对徐婶说:“你家娘子要与我成亲了,你叫人收拾一下,带上三郎和小妹和我一起回家。”

徐婶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点了点头,继续瞅着谢季禹。

他觉得谢季禹见到李氏以后的态度好像不太对——赵英是赐婚了没错,他也不用直接拉着李氏的手吧?拉到现在还不放开!

谢季禹察觉了谢则安的目光,警惕地回视谢则安,像只护食的狗儿。

谢则安:“…”

他明明一步都没离开,刚才那一小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氏说:“三郎,你去把小妹找来。”

谢则安看了看谢季禹,又看了看李氏,点了点头,迈步离开正厅。

屋外飘起了雪。

李氏安静地看着自己被握紧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她耳边忽然听到一声叫唤:“颖娘。”

李氏抬起头,对上了谢季禹染着喜悦的目光。

谢季禹说:“旨意写得含糊,我不知道是你。”

说完他又觉得不妥,补了一句:“我很高兴。”

他少年时爱上过一个注定无法得到的人。

在看着她另嫁他人的第二年他迎娶了母亲为他选定的妻子。

他很认真地去当别人的丈夫,再也没有半点妄想。

妻子病逝的第二年,他听到了谢若谷迎娶公主的消息。

那也是一个雪天,他马不停蹄地跑了很长很长的路。

他赶到她面前,告诉她谢若谷变了心。

那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身体摇摇欲坠,最后却咬咬牙背对着他,饱含感激地对他说:“谢谢你来告诉我。”

他怔然地在雪地里站了一夜,猛地发现自己卑劣的用心。

他居然期盼她也变心,从此忘记谢若谷。

简直丑陋得可怕。

他不敢再去想,不能再去想,再想,他会变得不认识自己。

他埋首于工部繁忙的事务中,一直忙到位列尚书。

原以为娶谁都是一样的,反正只是一件差事而已。

没想到、没想到…

谢季禹说:“颖娘,我这就带你回家。”

第18章

谢季禹大大方方地用软轿将李氏母子三人领回谢府。

谢老夫人本来不想管这件事,可冷静下来却意识到自己不管不行。

谢季禹一出门她就叫齐所有人候着。

照理说谢家这样的高门望族根本不需要忍受这种不讲道理的“恩旨”,可惜谢季禹和长房那边不和,连回潼川的次数都不多,全凭着圣宠才走到尚书这个位置。

谢季禹不通人情,平时得罪的人可不算少,细数下来,赵英确实没少维护他。

谢季禹这样轻率地把人接回来是不对的,难免会让人非议——虽说知道赵英赐婚的人不多,可赵英本人总知道吧?赵英指不定会在心里琢磨:“这小子是不是很不乐意接受这事儿?是不是对我很有意见?”

谢老夫人旁观朝局多年,把赵英近年来的转变都看在眼里。早年的赵英英武非凡,身边能人无数,登基之后赵英也是个极好的君主,满朝文武都是难得的能员干吏,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

然而这些年太子逐渐长大,并没有显露出过人的天资,赵英面上不说,行动上却流露出一种不应该在他出现的焦躁。

比如年前赵英忌惮柳家势大,找了个由头将柳家满门问罪,无论男女一律流放到南方。虽说这里头也有柳家人欺横霸市的原因在,可归根结底,柳家的败落还是因为他们踩到了赵英心中的底线。

柳家人千不该万不该,最不应该和太子对上,而且还压了太子一头。

这是赵英的心病。

柳家同样也有不少能人,赵英问起罪来却毫不留情。

能办事的人谁家没有?即使世家里找不出能取而代之的,寒门里还怕没有吗?相比枝大叶大的名门世家,赵英更爱用寒门士子,他们够听话,而且没有威胁力。

赵英早就不是当初的赵英了。

谢老夫人后悔没有阻止儿子急匆匆地去接人,可这会儿再让人去把谢季禹追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好好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新妇”!

谢老夫人心里憋屈,却只能吩咐管事:“娘子进门后一定不能轻忽。”

谢老夫人极少这么说话,管事心头一凛,点头应是。

谢老夫人等了一会儿,谢季禹回来了。

谢季禹让人把马牵下去,牵着李氏进了门。大门关上的一刹那,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掩藏不住的笑容,在谢府之内他不需要隐藏什么,所以一路笑到了正厅。

谢老夫人看见谢季禹脸上的笑时愣了愣。

她已经很久没在儿子脸上看到这种笑了,平时能让儿子高兴的事只有底下的人又做出了什么新东西。可那种高兴和眼前这种又有点儿不同,这时候的谢季禹看起来就像一个旅人跋山涉水走完了很长一段路途,终于抵达想到到达的地方。

如愿以偿四个字,仿佛能从他带笑的眼底蹦出来。

谢老夫人想起很多年前儿子脸上突然就失去了笑容。

她追问过很多遍,向来单纯的儿子却避而不谈,一向什么都不走心的儿子心里终于藏了一件不能和任何人说起的事。

谢老夫人打量起谢季禹牵着的李氏。

李氏看起来是个温顺的女人,长相温婉柔美,看起来不像个爱生事的人。

这种温柔似水的女人确实是儿子从前不曾遇上过的,难道儿子一眼就喜欢上了?

谢老夫人看着谢季禹牢牢牵着李氏的那只手,神色变幻莫测。

谢季禹却没想那么多,他迫不及待地把李氏领到谢老夫人面前:“阿娘,这是颖娘,以后她就是我的妻了——我们一会儿就给你奉茶。”

谢老夫人颔首,看向李氏,说:“你也和禹儿一样叫我一声阿娘吧。”

谢季禹在一旁点头,接着招手让谢则安和谢小妹也进来。他像是没发现谢老夫人面色不愉一样,高高兴兴地介绍:“这是三郎和小妹,我们大郎有伴了。三郎,小妹,快喊奶奶。”

谢老夫人面色发僵。

谢则安也停顿片刻。

谢小妹觑着谢老夫人的脸色,怯生生地躲在谢则安身边。

谢则安见谢小妹害怕,再不甘愿也只能率先开口喊人:“奶奶!”

谢小妹赶紧跟上:“奶奶。”

触及儿子恳求的目光,谢老夫人应道:“好,乖。主屋已经收拾好了。秦叔,你叫人把东西搬进去,再领三郎和小妹去认认地方。”

谢季禹坚持:“三郎和小妹也给您奉茶。”

儿子少有的强硬让谢老夫人脸色更不好看,意识到儿子真的要让两个孩子也“认祖”,她冷下脸:“成,秦叔,准备一下。”

李氏当然看得出谢老夫人的不满,但为了谢则安和谢小妹能入籍,她忍下了开口拒绝谢季禹这番好意的冲动。

她不能拒绝。

谢季禹见李氏低着头,不着痕迹地再一次握住李氏的手。

李氏微微一顿,跟着谢季禹的提示给谢老夫人奉茶,谢则安和谢小妹紧跟其后依葫芦画瓢地照办。谢老夫人由始至终都意思意思地啜了一口就搁下,然后拄着拐杖转身离开。

谢季禹亲自领着李氏母子三人回主屋,边走边说:“颖娘,阿娘她会想通的。”

李氏抬眼看向谢季禹。

其实她和谢季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当初谢季禹进山找老猎人学做陷阱,摔着了腿,她正好在山上采山果,听到动静后上前试着帮谢季禹“接骨”。那时候她并没有多想,只记得少年有一双比别人要明亮的眼睛。

没想到她第二次去那边的时候,谢季禹居然等在那儿。那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的谢季禹面带腼腆:“我在这里等了半个月,总算见着你了…”

李氏告诉他自己已经心有所属,

少年的目光黯淡下去,一步一顿地转身走了。

再往后,就是好些年后的事了。

谢季禹冒着风雪从京城赶回潼川,告诉她谢谦要娶公主。

那一次,她又看见了那种炙亮的眼神。

李氏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和谢季禹走到一起。

谢季禹虽然有别于寻常的世家子弟,却也是名门之后,这样的高门大户并不是她能高攀的。光看谢谦无数次在潼川谢家那边碰壁,她已经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更何况她已经嫁过一次人。

这样的她面对谢季禹连“高攀”都算不上,只会被当成耻辱。

看着谢季禹带笑的模样,李氏的心微微一颤。

这么好的一个人,真的会成为她的丈夫吗?而且是在她曾经错许终身之后。

李氏低下了头。

谢季禹喊:“颖娘。”

李氏停顿下来,抬起头对上谢季禹的目光。

谢季禹说:“这是我十一年来最高兴的一天。”他抓住李氏的手,“我一定会护住你们母子。”

谢季禹将李氏母子三人安顿好,叫人牵出自己的马前往皇城。

一路畅行无阻地进了宫,谢季禹站在御书房外等候通传。

赵英早就听说谢季禹调休回家的事,点点头让内侍把谢季禹领进来。

谢季禹走进御书房后朝赵英行了一礼,高高兴兴地说:“陛下,臣已经把事情办妥了。”

其实赐婚时赵英已经考虑过了,谢季禹是没问题的,问题只在谢老夫人身上。谢季禹回家一趟后又跑来觐见,赵英以为是谢老夫人让谢季禹进宫来拖延婚期或者索性来个抗旨不遵。

这是赵英预料中的事,他正准备敲打谢季禹几句让谢季禹再回去说服谢老夫人呢,怎么都没想到谢季禹会直接说“办妥了”!

赵英有些不太确定地问:“办妥了是什么意思?”

谢季禹说:“臣已经按照您的旨意把人接到府中,阿娘也喝过娘子和三郎他们奉的茶了。长房那边臣也让人传达了陛下的旨意,等会儿臣就去户部那边造册,让娘子和三郎他们入我们四房的籍。陛下政务繁忙,还这么替臣着想,臣,臣…”他绞尽脑汁想说句好话,却怎么都想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道,“会好好管着工部。”

赵英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谢季禹的意思。

他哭笑不得:“不是叫你择日再完婚吗?”

谢季禹说:“明日臣就要去东营那边忙新弩的事了,有事在心里悬着的话我没法静下心来琢磨,所以想着先把它解决了。”他认真地替自己辩解,“臣都有按照律法来办,绝对没有错漏的地方,陛下可以差人去查证。”

赵英比谁都了解谢季禹的心性,他有点无奈,但更多的是放心。

一根筋就一根筋吧,总比那些心思多的人好。

赵英说:“行了,朕知道了。你刚把人接回府就抛下人家进宫汇报算什么事?今晚你也不用当值了,回家去吧。”

谢季禹的语气多了几分轻快:“谢陛下!”

谢季禹离开御书房准备出宫,却迎面碰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居然是恭王。

谢季禹恭谨地见礼:“王爷。”

临近太后寿辰,恭王在京城已经待了小半个月,他向来以孝闻名,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入宫陪伴太后。见了谢季禹,恭王笑着说:“听说季禹你近日有喜。”

谢季禹“嗯”地一声,语气颇为喜悦:“陛下为我赐婚了!”他热络地邀请,“王爷要出宫了?要是得空的话可以到季禹府中做客。”

恭王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这就不必了,”说完他又夸了一句,“季禹你是个有福的人。”

谢季禹忙说:“都是陛下仁德!”

听着谢季禹由衷的感恩,恭王算是明白赵英为什么会留他在朝中了。天天看着那么多城府深沉的人,突然出了个心眼实在又忠心不二的家伙,哪舍得弄走?

恭王说:“我近来得了几本孤本,上头记着挺多铸造相关的东西,回头我叫人送到你府上,就当是给你的贺礼。”

谢季禹两眼一亮,殷切又小心地说:“我这几天都得去东营那边住着,王爷能让人把书送到东营去吗?”

恭王实在很想知道谢季禹是怎么在朝堂上活下来的。

别人碰上他时避嫌还来不及,这家伙还叫他把书送到东营去,是嫌赵英知道得不够快?

念头一转,恭王又想通了,大概就是因为这家伙一点都不避嫌,赵英才不会猜忌到他头上。

恭王答应下来:“好,我会叫人送去。”

第19章

谢季禹维护李氏的举动并没有避开谢则安和谢小妹。

谢季禹一进宫,谢则安就按捺不住了,马上追问李氏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段时间李氏已经把谢则安当成家里的主心骨,她顿了顿,最终还是简单地把当初的事说了出来。

谢则安听完后瞠目结舌,他再能想都想不到事情居然会这么凑巧!

见李氏神色复杂,谢则安没多问什么,拉着谢小妹去她的房间帮忙收拾。

谢小妹这一个月来见识过太多新东西,对于漂亮的谢府倒不至于大惊小怪,只是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乖巧地收起自己的好奇心站在谢则安旁边。

谢则安问:“小妹喜欢这里吗?”

谢小妹点点头。

她小声说道:“我喜欢那个叔叔…”

谢则安刮刮她的鼻子:“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图美色,以后还得了?”

谢小妹问:“什么叫贪图美色?”

谢则安说:“就是喜欢长得俊的家伙。”

谢小妹说:“喜欢长得俊的叔叔不对吗?”

谢则安摇摇头,说:“喜欢长得俊的叔叔没有不对,不过光看长得俊不俊来决定喜欢不喜欢就不对了。”

谢小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谢则安哄谢小妹午休,等谢小妹睡下后走出去找到了谢府管事。

管事得了谢老夫人吩咐,对谢则安很客气:“小官人有什么事吗?”

谢则安腼腆地问:“秦叔,府里有没有空着的院子,靠近后门的那种。”

管事讶异地问:“有是有,不过小官人你问这个干什么?”

谢则安说:“主屋好是好,就是出入麻烦,我想换个好进出的住处。反正我一个人搬过去,只要有间空房就可以了。”

管事说:“这得请示老夫人。”

谢则安定定地站在原处看着管事。

管事明白了,这又是一个不省心的家伙。他认命地说:“小官人你等着,我去找老夫人问问。”

谢老夫人正糟心着呢,听到管事的汇报后皱起眉头,忍不住骂道:“野小子就是野小子,进了府还想跑出去野?”

候在门外的谢则安听到谢老夫人的话,哪会不明白她心里憋着一股气。他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管事从里面出来。

很快,门呀地开了,管事对他说:“小官人,老夫人让你进去说话。”

谢则安点点头,迈步进屋。

谢老夫人屋里的装潢让谢则安吃了一惊。

在珠帘掩映之下见不着什么书画琴棋,只有两把青锋剑悬在墙上,旁边挂着两身甲衣,看起来不像妇人的居处,反倒像朔风萧飒的兵营。

侍女见他入内,利落地打起珠帘。

谢则安头一回单独对上了谢老夫人,感觉与奉茶时似乎不太一样。

灵敏的求生本能让谢则安一瞬间摆出了乖巧又听话的模样:“奶奶。”

谢老夫人额角青筋微微抽动。

他还真敢叫!

谢老夫人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搬出主屋?”

谢则安乖乖回答:“我要经常出府。”

谢老夫人说:“你一个小娃儿,出什么府?我会给你和你小妹找个好先生,你们给我呆在府里别出去。”

谢则安问:“奶奶,做事应该有始有终对不对?”

谢老夫人没想到谢则安还敢多话,板起脸说:“对。”

谢则安说:“如果给了别人承诺就应该信守诺言对不对?”

谢老夫人搞不清谢则安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说:“对。”

谢则安说:“那您就该让我出府。”

谢老夫人气得笑了:“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我要让你出府。”

谢则安说:“进京后我收留了好几个流浪儿,允诺要教会他们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这才刚起了头呢,陛下的旨意就下来了。我不能因为我自己的事耽搁阿娘和…阿爹,但我自己的事也不能不做。”

谢老夫人看着他:“你收留流浪儿?”

谢则安点头说:“天寒地冻的,他们蜷在我们家门口,怪可怜的,所以我收留了他们。”

谢老夫人冷嗤:“天底下可怜人那么多,你能帮得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