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鼎言都和谢则安相处这么久了,哪会瞧不出他那老实样儿根本就是装的?他也不相逼,笑了起来:“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回去,找你爹小喝一杯。”

谢则安点点头。

姚鼎言给谢则安讲起了南下的见闻,不时拉出点疑案难案来考校谢则安。谢则安不敢大意,搜肠刮肚地把自己记下的律法搬出来用。

师徒对谈了许久,谢则安记录下来的东西竟已经有满满数十页。

姚鼎言把他记录的文稿没收了:“回头再还你。”

谢则安不会反对。

谢则安领着姚鼎言回谢府时,谢府的气氛有点不对,有种异乎寻常的凝重。

谢则安找了个仆人问:“有什么客人来了?”

仆人恭谨地说:“回小官人,恭王殿下来了,正和官人在风雪亭那边喝酒。”

姚鼎言神色微讶。

谢则安也没想到会问出个这么惊人的事儿,谢季禹还和恭王交好?

谢则安说:“先生,我先带您去我书房那边瞧瞧,您给我指点一下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姚鼎言说:“也好。”

谢则安领着姚鼎言前往自己住的院落,却发现梁捡正抱着手臂坐在石桌边,紧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鼎言记性好,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曾是跟随在赵英和先皇后身边的人。

他惊讶不已。

虽说早就知道谢则安和赵崇昭走得近,可连梁捡这样的人都派了过来,未免也太重视谢则安了吧?

姚鼎言大方问好:“梁先生。”

梁捡睁眼瞧了姚鼎言一眼,说:“姚某不敢应姚先生这一句‘先生’。”他看向谢则安,“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要找我的话明天再找。”

谢则安乖乖点头。

姚鼎言目送梁捡离开,也没多问什么,而是在谢则安的引领下踏进谢则安的“书房”。瞧见里面那一排排书架,姚鼎言问:“找齐这么多书,费了不少劲吧?”

谢则安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没有没有,我拿着太子殿下的手令,去弘文馆那边要了一批…”

姚鼎言:“…”

其实这事儿赵崇昭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就没了下文,不过谢则安是谁啊?没杆子他也敢往上爬,何况确实是赵崇昭说过这样的话?于是他就死皮赖脸地去弘文馆那边搬了一整车书回来。

虽然看完的不多,但每天看着自己满满当当的书房,谢则安都觉得自己是货真价实的文化人!

谢则安正自我满足着,就听到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姚先生。”居然是谢季禹亲自过来了。

姚鼎言说:“季禹你不是在和恭王殿下说话?”

谢季禹说:“刚把殿下送走。”他有点莫名,“殿下说他心情很好,偏偏又找不着人喝酒,所以来找我喝一杯。”

姚鼎言不由纳闷:最近有什么事让恭王心情特别好?

谢季禹却没想那么多,他叫谢则安去备茶,邀请姚鼎言落座:“很多事我都不太懂,殿下是找错人了。”

姚鼎言说:“也许恭王殿下就是想找个不太懂的。”

京城到处都是人精,说句话都累得慌,难得有个什么都不懂的,喝起酒来会痛快不少。

只不过…

姚鼎言打量着谢季禹。

年纪轻轻就位列尚书的谢季禹,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谢季禹没忽略姚鼎言的目光,他坦然地和姚鼎言对视,眼底仿佛什么都没掩藏,和他刚到京城时也没什么两样。

姚鼎言没再继续探究。

身在京城却永远不沾染任何糟心事,本身就是一种本事,他又何必寻根问底?非得证明谢季禹也是日算夜计地活着,根本没多大意思。

姚鼎言和谢季禹说起见柳三思的事。

柳家在南方过得不算太凄苦,虽然举家流放,但家中有个叫柳谨行的,在那边当上了县学的夫子。县令是个通达的人,有人说这样不妥,他就直接骂开了:“怎么不妥了?有能教的人不让他来教,难道还让你们儿子像你们一样目不识丁,一辈子窝在这种穷地方?”涉及到自己儿女的前程,反对的声音就没了。

柳家一家也得益于柳谨行的这一举动,在当地颇受尊敬,没受什么委屈。

谢季禹听后顿了顿,想了半天才想起柳谨行是谁。那是柳三思的弟弟,平时话不多,也不太与人往来,没想到到了南方后却是他最先想出办法来改变他们一家的处境。

谢季禹说:“那挺好的。”

姚鼎言说:“我也和县令打过招呼,让他们别苛待柳家。”

谢季禹微微一怔,姚鼎言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准备再把柳三思找回来了!

姚鼎言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得入宫当值。”

谢季禹说:“姚先生难得来一趟,留下来用饭吧。”

姚鼎言意味深长地说:“说不定我以后会常来。”

谢季禹心头一凛,却还是笑言:“欢迎之至。”

姚鼎言走出谢府,想起了离开柳三思的流放地那日,柳谨行找上门来对他说:“有谢季禹在,姚先生何必舍近求远?”

再回想起柳三思写给自己的信,姚鼎言豁然开朗。

柳三思能做到的事,谢季禹能做;柳三思不能做到的事,谢季禹也能做。谢季禹的立场难以摸清,难道柳三思就可靠?能在背后插自己好友一刀的人,未必可靠到哪里去。

倒是这个柳谨行有点意思。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姚鼎言一向有着强大的自信,他相信自己要做的事是正确的,只要他得到了上面的支持,谢季禹难道还会反对?

姚鼎言决定放弃把柳三思找回来,改为多走谢府几趟。他和谢季禹往来多了,其他人自然会默认谢季禹是他们这边的人,何愁谢季禹不相帮?

另一边,谢季禹对谢则安叹息了一声:“麻烦还是来了。”

谢则安说:“来就来,难道我们还怕它不成?”

谢季禹眉头一跳,怔神片刻,点头说:“三郎说得对,没什么好怕的。三郎你也快些长大,我们一起护你阿娘和小妹周全。”

谢则安叫屈:“我才几岁啊?不也该被护着吗!”

谢季禹说:“是你自己说‘我们’不怕的。”

父子俩对视一眼,忽然都轻笑起来。

要他们做到官居一品、名垂青史,那当然很难,可他们没那个念想。

他们都只想保一家平安,至于抱负和野心那种东西,有机会实现就实现一下,真要没那个机会,他们也不会强求。

这样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这时已经离开谢府的恭王进了宫。

见完太后以后,恭王就去向赵英辞行。

赵英听到恭王要去封地那边,讶异地抬眼:“怎么这么急?”

恭王心情确实极好,唇边噙着笑:“在京城呆久了有点腻,想回去舒展一下筋骨。”

赵英知道恭王说的“舒展一下筋骨”是什么意思,虽然边境没有大的战乱,但一入冬,过着游牧生活的草原民族存粮不足以熬过撼动,自然是打起了过境烧杀抢掠的主意。恭王每年就陪这些人玩耍,过来一撮弄死一撮,打得十分开心。

这确实算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可见到恭王唇边的笑时,赵英心头突突直跳。

他忍不住问:“你去看阿蛮了吗?”

恭王看了赵英一眼,问:“看什么?不就死了个儿子嘛,再生一个就是了,反正她又不喜欢死掉的那个。”

听着恭王不以为然、甚至带着几分惬意的语气,赵英哪会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他猛地一拍桌:“阿蛮是你妹妹!”

恭王说:“皇兄,你杀掉的人里面难道没有你的兄弟?”

赵英一滞。

恭王说:“嗤,稍微一撩拨就变了心,还说什么情深似海。妹妹?我最恨这种人了。口里说得冠冕堂皇,做起来却是另一番做派,自己就不觉得恶心?”

赵英沉默。

恭王说:“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明日一早我立刻启程回北边,到时就不来向皇兄你辞行。”

等恭王走到门边,赵英突然问:“那把火是不是你烧的?”

恭王脚步一顿,笑了出声:“过了十八年,你终于问出这句话了吗?”他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直逼赵英,“对,我烧的,那一片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才停,真是痛快极了。”

赵英没再说话。

恭王说:“一想到你那好妹妹会跑到他灵前哭,等和别人有了儿女还可能带上儿女一起去,我就觉得犯恶心。他生前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们兄妹俩,给了大庆朝的天下,他死后你们就让他清静一点吧。”

赵英颓然地坐回龙椅上,闭上了眼睛。

当初恭王大捷,人人都担心恭王会有篡位之心。没想到恭王回朝后直接把虎符往他面前一扔,眼也不眨地交出了所有兵权,只求了一个远在塞北苦寒之地的封地。

很多人都不明白恭王在想什么,他却知道。虽然那个人已经被大火烧成灰烬,但到底还在北边。

长居北地,于恭王而言也算是有那人陪伴。

一个是自己的妹妹,一个是自己的弟弟,赵英曾经陷入两难之地,最后却还是让那人娶了妹妹,逼迫恭王斩断那种有悖人伦的念想。

没想到那人死后依然能让他们兄妹交恶——甚至愈演愈烈。

第38章

谢则安在东宫见到晏宁公主时有点意外,但却没多说什么,把她当赵崇昭一样教。

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着。

晏宁公主到东宫的事赵英早就知情,他找梁捡问了谢则安平时的表现。

谢则安对梁捡恭敬是恭敬,却没特意讨好,反倒让梁捡高看了他一眼。梁捡说道:“不卑不亢,挺好。”

赵英说:“谢若谷迎娶阿蛮前也是这样的。”

天底下能当上状元的人能有几个?每三年也就出那么一位。偏偏这千挑万拣挑出来的人,竟也不能替代已经死去多年的那一位。

梁捡冷嘿一声:“鱼目岂能混珠?”

赵英问得更明白一点:“那这谢三郎,是鱼目还是珠?”

梁捡说:“你何不问问姚鼎言和徐君诚?”

赵英顿住了,也明白自己这话有点多余。朝中两双最睿智的眼睛都落在了谢则安身上,他还有什么好问的?

赵英只能问了别的方面:“他平时待人如何?”

梁捡想起每日的欢声笑语,顿了顿,说:“极好。”

谢则安能得梁捡一声“极好”,赵英是真的吃惊了。想再问点什么,却见梁捡神色不耐,仿佛不愿继续谈下去。赵英摆摆手:“辛苦你了,你回谢府吧。”

梁捡点头,消失在御书房中。

梁捡沉默着回了谢府,呆在自己的房间正要闭目养神,忽然听到院门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梁捡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道女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三郎,你祖母找你过去。”

梁捡一震。

这声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虽然年轻了很多,还带着几分柔意,细听起来却极为相像。

谢则安极少让人操心,所以他住进谢府的这半个月来很少见到谢大郎和谢小妹之外的人过来。那日姚鼎言过来他是故意出现的,好让姚鼎言知道谢则安已经入了天家的眼,更悉心地教导谢则安。

从这女人的语气听来,应该是谢则安的母亲亲自来了?

梁捡握了握拳,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谢则安书房外,从窗口打量屋内的李氏。

看清李氏的五官时,梁捡只觉天旋地转,心脏一阵抽痛。

李氏与他亡妻长得非常相像!

那时他分兵南下,处理交趾的动乱,没有参与北方那一场惨烈的战役。他的妻女还在北方,等他大捷归家,却看到自己的家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妻女尸骨无存。

梁捡心里有痛也有怨,却不知该怨谁。

那种兵荒马乱的时期,谁会记得护住他的妻儿?他谁都不能怪,只能怪自己太过盲目地相信赵英永远不会败,没把妻儿接往京城。

算算年纪,他的女儿确实如李氏这么大了。

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

梁捡快步跃出院墙,大步疾驰在长街上,他一直往前跑往前跑,直到跑出了城门外的护城河才仰天大叫了一声。

…有没有可能他的妻儿没有死。

或者至少他的女儿活下来了。

梁捡感觉自己脸上滑下了两行泪,已经年过半百的他竟无法控制地哭了起来。

要是他的女儿没有死、要是李氏真的是他的女儿,那他真的恨不得把谢谦生吞活剐。

可谢谦是驸马。

长公主不点头,连赵英都奈何不了他。

梁捡在卫兵的侧目之下整理好心绪。

李氏在谢府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谢老夫人看起来比较凶,待人却从不苛刻。谢季禹虽然呆了点,但听谢则安和谢小妹聊起来时却也不失为一个好丈夫。赵英阴长阳错之下,倒是给李氏找了一个良配。

谢则安和谢小妹兄妹俩都是孝顺的,他们都被李氏教得很好。谢则安又受教于姚鼎言和徐君诚两位名师,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细想之下,这境遇也算极好了。

至少已经苦尽甘来。

梁捡回了谢府,没有呆在谢则安院落里,而是一直呆在主屋的屋顶上,听着李氏与谢季禹平日里的交谈。

谢大郎最先发现梁捡的异常,他第一时间告诉了谢则安。

谢则安微愣,接着摇摇头说:“大概是公主或者陛下想探听点什么,我们别管,回头再和阿爹说一声。”

谢大郎皱起眉,但还是点了头。

谢则安晚上一直坐在石桌边等梁捡回来。

梁捡看到谢则安坐在那里看书时有点惊讶,面上却不露声色:“有事?”

谢则安说:“那日我瞧见您了。”

梁捡问:“哪日?”

谢则安说:“阿娘来找我那日。”他小心地瞧着梁捡,“你见到阿娘时好像很吃惊,但我也不好多问。不过今天大郎已经发现你很不对劲,经常往主屋那边跑。”

梁捡说:“你想问什么?”

谢则安说:“我觉得要么是陛下他们要你查探点什么,要么是…你认识我阿娘,或者认识和我阿娘长得很像的人!”

梁捡说:“你的确很聪明。”

事关李氏,谢则安必须追问到底:“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捡说:“我确实认识和你娘长得很像的人。”

谢则安抬起头,静待梁捡下文,没想到却看到梁捡神色变了,变得前所未有地柔和。

他心觉有异,更加安静地等在一遍。

过了许久,谢则安才听到梁捡说:“你娘像极了我亡故的妻子。”

谢则安心头一跳。

梁捡说:“那时候我没有找到我妻女的尸首,”他看着谢则安,“你娘无父无母。”

谢则安何等聪明,一下子明白了梁捡的意思。他着着实实地愣了一下,呐呐地问:“也就是说你有可能是我的…姥爷?”

听到这个称呼时梁捡额头青筋抽了抽。

梁捡说:“到底是不是,我还不确定。”

谢则安说:“这要是真的,你会帮我娘揍那个谢谦一顿吗?”

梁捡听到谢则安的话后沉着脸说:“不能,他好歹也是驸马。”

谢则安说:“套麻袋也不能?”

梁捡不耻下问:“什么叫套麻袋?”

谢则安说:“就是弄一个大麻袋,在没人的地方把他的脑袋蒙起来,一顿拳打脚踢把人揍成猪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梁捡说:“这主意倒不错,”说完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味,狠敲了谢则安脑袋一下,“谁教你这种阴损的法子的?暗里打人不是君子所为!还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脑袋里都装了什么?”

谢则安吃痛地捂着自己的脑袋:“我又不是君子…”

梁捡见谢则安还振振有词,气得乐了:“真不知道姚鼎言和徐君诚是怎么教你的。”

谢则安不得不提两个老师辩护:“这种小事哪用他们教?是我天赋异禀无师自通…那什么,您真的不考虑去套那个谢谦麻袋吗?”

梁捡瞪了他一眼。

谢则安马上变得乖巧安分。

得知梁捡“有可能”是自己的“姥爷”,谢则安顿时放松了不少,迈着小短腿跑回书房列了一堆清单,腆着脸跑去敲梁捡的房门。

对谢则安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行为,梁捡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莫名地高兴起来。

他要是真有个外孙,大概也会像谢则安这样胆大包天地来捋虎毛吧?

梁捡没答应也没拒绝,默不作声地把谢则安给的清单纳入袖中。

第二天一早,谢则安看到自己想要的案卷都堆在自己桌上。

谢则安笑眯起眼。

不管这事儿是真还是假,他以后求梁捡办事都会方便很多吧?而且真要是真的,李氏肯定会很高兴。

人逢喜事精神爽,谢则安愉快的心情一直到见到晏宁公主时都没变。

赵崇昭是个糙人,哪里发现得了谢则安的不同?晏宁公主却不一样,她一眼就看出了谢则安眼底带着笑。

晏宁公主趁着赵崇昭离开的当口问:“三郎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吗?”

谢则安不是管不住嘴巴的人,梁捡还没确认之前他不会往外说。虽然梁捡是晏宁公主派来的,可一看晏宁公主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就知道她根本不知情。

梁捡不告诉晏宁公主肯定有他的理由,所以谢则安也没坦白,而是说:“我娘和我爹感情越来越好,我估摸着他们该给我生个弟弟了。”

晏宁公主听到这个理由时微微讶异,却没有怀疑谢则安的话。她说:“那确实是大好事。”

谢则安转开了话题:“太子殿下大概还要一会儿才回来,不如我给殿下你画张画像吧。”

晏宁公主怔了怔,却还是点了头。

谢则安笑着铺开纸,对着晏宁公主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