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听到有人高喊“陛下来了”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结果抬头一看,却见到年近半百的兄长走了进来,依然是那个高大的身影,仔细一瞧,那发已经花白,那眼角已经有了深纹。

他的外袍理得不是很整齐,靴上沾满了沿途的雪泥。

他喊:“阿蛮。”

长公主浑身一震。

赵英上前将长公主拥入怀中:“阿蛮,心里难受就哭出来。”

长公主感觉像有什么东西狠狠绞碎了她的心脏。

这些年来她时时刻刻都在怀疑这个已经贵为天子的兄长,甚至觉得她的所有痛苦都是赵英带来的,可在这一刻,她却怀疑起自己来。

长公主忽然像回到了小时候,靠在赵英怀中放声哭了出来。

赵英说:“阿蛮,过几天回宫住一段时间,帮我陪陪晏宁吧。”

长公主一愣。

赵英说:“晏宁她…特别像她的母亲。”

想到已经不在人世的好友,长公主心头一颤,一下子明白了赵英的意思。她点头说:“好。”

赵英见长公主答应了,多宽慰了长公主几句就回了宫。

长公主原以为谢谦会找过来,没想到一夜无事。

第二天谢谦才来和她上来丧葬十一,谢谦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语气更是彻底软化下来:“殿下…我希望你能当一次他的母亲。”说话时他已经红了眼眶。

长公主猜不透谢谦这番作态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能木然着一张脸点点头。

丧仪不是很复杂,长公主忙完后却还是觉得很疲惫。她和衣躺在床上正准备小歇片刻,忽然感觉有个黑影笼在自己身上,长公主猛地睁眼,用力将床边的人踹得远远地。等她看清抱着下身躺在地上闷哼的人后,冷笑说:“谢若谷,你能不能做点让人瞧得起你的事?一边悲痛欲绝,一边做这种下作的事!”

谢谦说:“你还我一个儿子,我就告诉你那个人埋在哪里!”

要是赵英没有赶过来,长公主说不定还会因为谢谦这句话而动摇,可赵英来过之后,长公主作为“阿蛮”的一面忽然就苏醒过来。

她冷眼看着谢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他还在我大庆的土地上,我又何愁死后见不到他!”

谢谦惊骇莫名地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抬起头说:“谢若谷,你好自为之。”说完她就越过谢谦拂袖而去。

谢谦跌坐在地。

他当初带着李氏父亲死前留下的信,进京后得以一窥长公主之面,结果一看之下倾心不已,暗暗下定决心要成为长公主驸马。见长公主对亡夫有着极深的思念,他心里冒出了那个疯狂的念头!

他从李氏父亲那听说了不少关于那位长公主驸马的事,又知道长公主驸马的尸首被大火烧成了灰烬,所以以告知长公主那位驸马的埋骨之地为饵要求长公主嫁给自己!

状元配公主,多好的事儿。

虽说长公主一时半会还没有真正接纳他,但他并不缺耐心,他细心观察着长公主的一举一动,从长公主及其他人的言谈里推断那位战亡的驸马爷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一直在等待机会。

终于有一次,长公主毫无防备地喝醉了。

他假装成那位驸马爷和长公主聊天,终于让长公主放下了所有戒心。

他如愿以偿。

他对长公主说只要他们的儿子出生就会告诉她那位驸马爷的尸骨在哪。

当然,儿子出生后,他再一次食言了。

长公主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好脸色。

谢谦不在乎,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不管长公主再怎么厌恶他也好,终究得和他绑在一起。

来日方长。

可现在,他们的儿子死了。

儿子一死,长公主似乎也变了。

如果说他刚见到长公主时她像是一道游走在人间的幽魂,那么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她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谢谦的手掌微微颤抖,他喃喃自语:“不,这不可能。”

他看人从不出错,长公主的弱点早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时长公主已经让人从马厩里拉出一批枣红色的烈马。

她系上了素色的披风,上马出府。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还是“阿蛮”的那段时光,跃马扬鞭,意气飞扬。

那时候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那时候她喜欢火红色的披风,火红色的衣裤,翻身上马后永远有着用不完的劲。

那时候她有着数不清的朋友,喝过天南海北的酒。

她以前喝酒从来不是买醉,而是知己相逢饮酒助兴。

要是那个人看到她这些年来的种种行径,恐怕会失望透顶,再也认不出她是他的“阿蛮”。

漫天飞雪打在脸上,又凉又痛。

一下子让长公主从那长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她记得那个人说过,他爱极了大庆的大好河山。

那个人说过,他想要追随一个能开万世太平的君主。

她记得后来那个人说:“阿蛮,你这个兄长很不错。”

她更记得再后来那个人说:“阿蛮,原谅我。”

这些年来她宁愿猜疑兄长都不愿意接受那样一个事实:那个人心中天下远远重于她。

不是兄长狠心,不是兄长不肯相救,而是为了保住这大好河山,那个人选择辜负她,留她一个人像无主的游魂一样独自活在这世间。

长公主用力拉起马缰。

身下的马长吁一声,的的地听了下来。

长公主勒马回望,定定地那看着巍峨的城墙。

她真的该醒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长公主的事写出来会群情激烈_(:з」∠)_对于那个状态的长公主来说,什么事都已经无所谓了,乍然听到亡夫的消息就像是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是真是假还是别的什么,她都想牢牢抓住。

谢谦就是抓住了她这种心理,一直像挂着胡萝卜在长公主前面引着她往前走。

听起来有点荒谬,但人有时候就是会这么傻,别人怎么劝都被死死地困在里面,有时又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从阴影里走出来。

#唉以上都是胡诌的我也没感受过#

#为什么狗血撒了两章我要回归爽文路线!#

#重点明明是名医有了!本草要修出来了!爽爽哒有木有!#

第36章

长公主上发生的事谢则安是在饭桌上听到的。

谢季禹讲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以至于谢老夫人和李氏听到时连呆愣都忘了,差点就和谢季禹一样感觉“哦,原来有这么一件事”。

最后谢老夫人打发谢季禹去了长公主府一趟,没再说什么。

谢老夫人可以算是最早认识赵英兄妹俩的人,看到他们变成现在这种模样,心里不是没有感慨的。可感慨归感慨,她不会再去攀旧情。赵英是重情的,但对比感情,他永远会先选天下;长公主也是重情的,但她把情都给了亡者,连曾经那样深厚的兄妹情谊她都忘记了,难道还能指望她记着外人?

所以谢老夫人一直老老实实地养儿子,把丈夫生前想做的事教给儿子,让儿子一展他父亲的抱负。

听到长公主丧子,谢老夫人有些悲悯。

有那个人珠玉在前,赝品装得再像又怎么可能一样?明知道不可能接受别的人却还开始那么一段新的姻缘,到头来苦果也只能自己吞。

咽不下苦果又抽不了身,会有这种结果一点都不奇怪。

长公主之子骄横跋扈,不知道闹出过多少闹剧,真要有一点点上心的话,会一直充耳不闻吗?长公主府上都是长公主的人,长公主对谢谦父子俩的态度会影响底下的人对他们的态度。

换成谢府,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她和谢大郎不太亲近,可要是谢大郎多往谢则安那边跑两趟,她马上就会知道。

谢老夫人只是叹息一声。

李氏却忧心忡忡地看着谢小妹和谢则安。

她怕谢谦会把主意打到他们兄妹俩头上。

少年时的恋慕消耗干净之后,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谢谦的脾性。

谢季禹明白李氏在担心什么,伸手握住李氏的手,说:“三郎和小妹是我的儿女,以后都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李氏稍稍心安。

谢则安在一边默默地听着。

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目前而言对他来说影响不大。虽说谢谦是他生理学上的“父亲”,可这种抛妻弃子的人渣在他看来和他“前世”那位“生父”没多大差别,本来他还想着去踩踩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没想到居然没机会了!

谢则安照常去东宫和赵崇昭一起念书。

三天之期到了,赵崇昭三人罚抄的《论语》都要上交。谢则安左瞧右瞧,发现赵崇昭他们抄的都比自己薄很多。

谢则安不耻下问:“怎么你们都这么少?”

赵崇昭说:“啊?你不知道吗?交的时候好好和先生说一说,可以酌情免掉一点的。三天抄完三遍,根本不可能嘛。”

谢则安:“…”

谢则安忍不住抬眼瞄了眼徐君诚。

徐君诚正好在看他交的一大沓《论语》,捕捉到谢则安那心虚的目光,停顿下来和他对视,喊道:“三郎。”

谢则安:“…在。”

徐君诚说:“这是你自己抄的?”

谢则安莫名觉得自己已经被看透了,但还是抵死不承认:“对!”

徐君诚夸道:“抄得不错,功课也完成得不错。”

谢则安心虚成狗:“一般一般。”

徐君诚说:“这样的话,我以后可以给你多布置点功课。”

谢则安:“…”

谢则安最终还是含泪坦白。

徐君诚淡淡地说:“既然你无心认罚,我也不罚你了。”

谢则安心里更不踏实。

上完课后谢则安主动留下来找徐君诚。

徐君诚说:“你觉得我让你抄《论语》没有用处?”

谢则安摇摇头,认真地说:“不是,我的字不好,经史也学得不踏实,应该抄的。”

徐君诚说:“你和殿下倒是挺像,认错时都挺诚恳,下次还是一样会犯。”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站在一边:“以后您怎么罚我都会认真去做。”反正可以酌情去完成!

徐君诚一眼就瞧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说道:“你的字确实难看了点。”他领着谢则安走到书架前抽出一份文稿,递给谢则安,“这是你姚先生二十岁金榜题名时的文章,光是这一手字就值得你学了。”

谢则安微讶,但又忍不住说:“科举时不是有人会把试卷重抄一遍再评优劣吗?”

徐君诚被谢则安气得笑了:“那你的意思是你的字就不用练了?”

谢则安立刻闭嘴。

徐君诚说:“那是在殿试之前。中了进士之后,还需要通过殿试决定排名,殿试开始前陛下会亲自看考生的原卷,最后会把原卷都拿到这边存起来,到那会儿你字要是还这么难看,那可真是贻笑万年了。”

谢则安两眼放光:“先生觉得我能中进士!”

徐君诚:“…”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怎么突然觉得有点手痒?

徐君诚让谢则安将姚鼎言中举的试题看一遍。

谢则安乖乖照办。

等他看完后有点讶异。

这份稿子好是好,就是不太对劲。

谢则安已经看完了姚鼎言写的万言书,可以确定这里头写的绝对不是姚鼎言的主张。

谢则安疑惑地看向徐君诚。

徐君诚是什么人?他一眼就看出谢则安在想什么。

徐君诚说:“你觉得很惊讶对吧?这种四平八稳的文章绝对不是你姚先生会有的,他会这么写是因为那一年的考官是秦太师,秦太师最喜欢这种文章。”

谢则安若有所思。

徐君诚说:“你想要走这条路,首先要学会‘变通’。变通并不是投机,”他看了谢则安一眼,“你叫人帮你抄《论语》就是一种投机,你想赌我发现不了。可‘变通’是不一样的,你细看你先生这篇文章,其实还是找得出一些他的本心,比如不久前的杀夫之案,他正是如他这篇文章里说的那样,凡事应依律法来定夺。在把握好大方向后求同存异,这才叫变通。”

谢则安听完徐君诚的一番点拨,眼前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不少。

这些看似枯燥乏味的“应试作文”,仔细一钻研竟也颇为有趣!

“求同存异”这个字看似简单,真正要做到却难之又难。谢则安知道如今秦老太师非常反感他先生姚鼎言,当初姚鼎言的文章却能被秦老太师选中,可见姚鼎言早慧的名声并不是白来的!

这里面的门道没有人点出来的话,很少有人会注意到。

谢则安说:“谢谢先生指点!”

徐君诚说:“你回去吧。”

他目送谢则安离开,叹了口气。

徐君诚是秦老太师的学生,自然知道秦老太师多不喜欢姚鼎言的主张。听说谢则安已经拜了姚鼎言为师,他一番前面的欣赏,再三嘱咐他别让谢则安和赵崇昭走太近。

徐君诚在士林能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不是靠听秦老太师的话得来的,他也有自己的想法。虽然谢则安先拜了姚鼎言为师,可他不也是谢则安的“先生”?同为老师,徐君诚不觉得谢则安只会受姚鼎言的影响。

徐君诚决定把一些东西教给谢则安,至于谢则安能学到多少,会用上多少,都是谢则安自己的事,他不会横加干涉。

就是不知道“求同存异”这四个字能不能在他和姚鼎言之间存在?

想到自己老师和昔日故友之间的重重矛盾,徐君诚苦笑着摇了摇头,收拾好东西离开东宫。

谢则安在出宫前又被人请到了赵崇昭那边。

赵崇昭正听着底下人的汇报,见谢则安来了,立刻兴奋地说:“三郎,《本草》已经收到几百种药草,你快过来瞧瞧,医官院那边的人都快忙坏了!”

由于地域限制,这时候的大夫很难认全药草,甚至有很多是“一方走天下”,知道一个方子就敢“悬壶济世”,不管什么病都是一个方子抓下去,治好了就夸自己有本事,治死了就说人家本来就该死!

短短一段时间内收集到几百种药草的介绍,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了。

谢则安说:“越是厉害的医生对药物了解越深,对药性理解越透,你叫个厉害点的医生瞧瞧那些写得特别好的,先标记出来。”他叫张大德给自己取来一张大纸,在上面刷刷刷地画下大庆的简单地图,抽出一张文稿看了看姓名和地址栏,用红砂在地图上标下一点,“像这样先把医术不错的人先标出来,到时候按图索骥去找就成了。”

赵崇昭大点其头,目光却被谢则安画的地图占据了。他吃惊地问:“三郎你怎么随手就能画出来!”

谢则安说:“我对方位比较敏感,多看几次就能记下了,而且画这个很简单,殿下要是想的话也是可以轻松画出来。”

赵崇昭以前一直觉得画画很无趣,没有半点用处,可见识过谢则安这一手之后也有点跃跃欲试!

赵崇昭一口答应:“那你以后多留半个时辰,教我这个!当然,到时我们还要商量点别的事!”赵崇昭越说越兴奋,“干脆你以后就在我这儿吃完饭再回家好了!”

谢则安:“…”

赵崇昭说干就干,当场就就叫人准备纸笔让谢则安开始教自己。

赵崇昭绝对不是笨学生,谢则安稍微讲解了一下他就掌握了基本的画法,什么柱形球形居然已经画得有模有样了!

谢则安由衷夸道:“殿下可真厉害!”

赵崇昭学完“绘画课程”后想叫谢则安留下一起用膳,谢则安却以怕家里人担心为由出了宫。

赵崇昭只能跑去和晏宁公主分享喜悦。

晏宁公主见赵崇昭捧着自己的“习作”跑来,有些吃惊。等听赵崇昭把谢则安教他的东西说出来,她不由微微怔神。

赵崇昭突然想起晏宁公主以前就对谢则安的图纸非常感兴趣,一拍大腿说:“宁儿,你也一起来学吧!”

晏宁公主皱起眉头。

赵崇昭越想越觉得应该这么办:“反正东宫是我做主的,我说可以就可以!大不了我去和父皇说一声,父皇不会反对的!”

晏宁公主知道自己应该反对的,可拒绝的话梗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低声说:“好。”

赵崇昭说:“那我这就去告诉父皇!”说着他就一溜烟地跑走了,和他来时一样风风火火。

晏宁公主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多和赵崇昭相处,经常去东宫的话更容易将赵崇昭引上正途。

她默默地说服了自己,转头看向窗外的白梅。

一阵冷风吹来,几瓣梅花被风从枝头卷走了,高高飘起又徐徐飘落,最后没入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中。

再无形迹。

第37章

谢则安下午去找刚刚回京的姚鼎言。

姚鼎言听到徐君诚把自己的文章拿了出来,也笑道:“我也给你看看你徐先生金榜题名时的文章。”说着他就当场把文章在纸上写了出来。

谢则安想起谢季禹说过姚鼎言也是个过目不忘的家伙,顿时羡慕妒忌恨。更让他惊讶的是,姚鼎言居然是仿着徐君诚的字来默的!

谢则安等姚鼎言写完后拿起来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因为徐君诚那时候的文章锋芒毕露,字里行间无不显示他过人的才略和显而易见的革新之心。

难道徐君诚科举那一年的考官正好喜欢这种?

姚鼎言背着手站到窗边,说:“当初你徐先生是少年天才,文采过人天下知,那时时局动荡,所有人都缩手缩脚不敢多言,只有你徐先生敢这么写。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却已经监国,革新弊病之心十分强烈,看到这篇被人放到进士榜最末的文章后拍案叫绝,钦点为状元。”

谢则安吃惊不已。

徐君诚为人谦和,风评极好,极少有人会提起他当年的旧事。

姚鼎言说:“那时我立志要成为你先生这种人,后来与他相识,他也帮助过我许多次。只不过我们之间有了一点分歧,你徐先生是赞同‘变’的,可他觉得‘变’到如今这样就够了,再去改祖宗之法就矫枉过正,过了头。我觉得还差很多,我少年时走南往北,见过不少事,京城这边确实是繁华无比,歌舞升平,但在很多京城看不到的地方,百姓还吃不起饭、穿不起衣服,甚至还时刻担心着外敌的入侵。光是如今这样,还远远不够。”

听完姚鼎言这番绝对不应该对自己说的话,谢则安明白了。

姚鼎言是想让自己当传声筒,把这些话告诉徐君诚!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听着,并不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