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君主,当时的赵英能做到那种程度已经极为难得,她只是在迁怒罢了。

谢老夫人说:“我回去和晖哥商量一下。”她握了握拳,“你可以准备…你可以着手准备。”

赵英闭上眼:“谢谢珊姐。”

谢老夫人抬手拭干了眼角的泪,转身离开皇宫。

另一边,谢则安和谢大郎几人也得知了赵英的旨意。

李氏听到时微微愕然,看向自己的儿子。她想起还没入京时谢则安给她分析的事,这个驸马没那么好当…

谢季禹察觉李氏表情有异,问道:“颖娘你别担心,阿娘已经入宫了…”

李氏还是有些慌:“三郎说过,这驸马当了就等于断了前程,还断了…断了香火…”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苦笑。

在没有认识晏宁公主之前他的分析是理智的,同样也是冷血的,一切推断都建立在晏宁公主会早夭的基础上。那时他不认得晏宁公主,说起这些事情自然毫不避讳,那些话要是让赵崇昭听到的话保不准会杀了他。

谢则安把自己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最后补充:“那时我不是很清楚京城的局势,很多推断都没什么依据,你们不要当真,尤其不要和太子殿下提及,要不然我可就惨了。”

谢季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奇葩了,这会儿看谢则安的目光却像看着个怪物。

那时谢则安一个京城的人都不认识,只是幸运地碰上了燕冲和赵崇昭,一路同行听了几句京城的事,很多推断确实毫无依据。但就是因为“毫无依据”,他能得出那么接近真实情况的结论才让人吃惊。

他竟能把整件事的弊端分析得八九不离十!

谢晖也忍不住多瞅了这个便宜孙子几眼。

谢则安往后退了退:“你们为什么都看着我,别这样嘛!你们再盯着我看我会害怕…”

谢季禹:“…”

他突然很想体验一下揍儿子的感觉!

谢晖说:“你好像很平静,这可是你的婚事。”

谢则安说:“我这不是正烦恼着该怎么反应才好么,您说我是要忐忑不安?痛不欲生?还是要寻死觅活?要不我抗命不遵,抵死不从,让街坊邻里给谢府送一块黑底金字的漂亮牌坊,上书贞节烈男四个字。此事一出,街头巷尾从此传遍了关于我的传说…”

谢晖:“…”

梁捡可没谢晖和谢季禹那么客气,他一巴掌招呼在谢则安的脑袋上,骂道:“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

谢则安委委屈屈地捂着脑袋不吭声了。

谢则安听到这个消息时当然也惊呆了。

在杨老口里听到“你难道想娶了她”时,他压根没想过真会发生这样的事,摩拳擦掌准备去给赵英出百八十个法子说服赵英给晏宁公主改名呢。没想到谢晖和梁捡大包大揽地把事情揽到他们身上,拍着胸脯让他不用出面,一眨眼却来了这么一道旨意。

看来梁捡和谢晖人是挺好的,忽悠能力却不够强,效果远远不如他自己去游说来得好。

赵英都发了明旨,谢则安知道这事绝不可能有转机了。

这确实是给晏宁公主改姓的最佳办法,轻松快捷不费脑,还能美其名曰让谢府和皇室亲上加亲。朝臣也不敢反对,毕竟谁家都有几个适龄的好儿郎,要是他们上书表示他不是合适的人选,赵英一点头说“那换你家的吧”,那可怎么办才好哟。

所以这旨意一传开,铁定没几个给谢府说话的人,从谢季禹被赐婚那会儿的情况来看,大伙指不定都等着看好戏呢。

谢则安对这桩婚事倒没多大抗拒,首先晏宁公主才七八岁,身体又弱得很,这肯定是桩有名无实的婚姻。这女娃儿活得太累,他在旁边开导开导也好,反正他都答应要和她一起合计着帮赵崇昭稳住太子之位了,成了亲正好光明正大地商量这事儿嘛。反正他在家里已经哄着一个谢小妹了,再多个妹妹也不算什么,他还应付得来。其次是谢季禹和谭无求都看出姚鼎言和徐君诚两个人迟早要闹出事儿来,他有个外戚身份护着,倒是不用去蹚那趟浑水。

他不像姚鼎言和徐君诚,胸怀天下之类的情怀离他太远,他只想当个自由自在的小纨绔,天天吃吃喝喝玩玩,顺便怂恿谢季禹和李氏再给他们添几个弟弟妹妹,热热闹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娶了晏宁公主,应该就不会有机会夹在姚鼎言和徐君诚之间左右为难了吧?想到姚鼎言和徐君诚整天高来高去地较劲,谢则安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顶多只是在亲近的人里头加一个“老婆”而已。

嘿,他老婆可是公主,还特别聪明可爱,没给穿越大军丢脸!

谢则安笑容带着点小羞涩:“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不好。”

谢季禹几人正想揍他几下,逼问他是不是和晏宁公主有什么私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谢则安耳尖地听到赵崇昭的声音:“三郎!你给我出来,出来!”

谢大郎拉住谢则安的手。

谢则安示意谢大郎稍安勿躁,打开门迎了出去:“殿下?”

赵崇昭看到谢则安时怒火小了很多,但还是生气地抓住他:“你要娶宁儿?”

谢则安说:“殿下知道了?”

赵崇昭说:“是真的?你真的想娶宁儿?我才不答应!”

谢则安说:“殿下为什么不答应?是因为我配不上殿下?”

赵崇昭语塞。

他是喜欢谢则安的,喜欢得不得了,谢则安当然不是配不上他妹妹。可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就是气得要命,谢则安要娶他妹妹,娶他妹妹,那不就成了他妹夫吗?那怎么可以!

赵崇昭说:“反正我不答应。”

谢则安说:“是陛下下的旨。”

赵崇昭握了握拳,又直直地盯紧谢则安的脸蛋儿:“反正就是不答应。”

谢则安叹了口气,向赵崇昭说出了杨老提的条件。

赵崇昭呆了呆,咬牙说:“那个老匹夫在哪里?我打死他!我就不信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能治宁儿!”

谢则安说:“公主她等不起…”

赵崇昭难受得要命。

他红了眼眶:“反正我不答应。”

谢则安说:“你要是不答应这事儿,还在这当口和陛下闹脾气的话,那可能就是别人来和我拜堂成亲了,感觉怪怪的。”

赵崇昭一愣:“三郎你的意思是父皇会让我和你拜堂成亲?”

谢则安信口忽悠:“对啊,公主又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只能由殿下替公主来和我拜堂了。要真是殿下你代替公主还好,换了个不熟的人,想想就觉得奇怪。”

赵崇昭说:“我这就去和父皇说由我来代替!”他一拍脑门,“宁儿要出嫁,肯定有很多事要忙,我先回宫去!”

谢则安:“…”

谢则安回到屋里,其他人又齐齐地看向他。

谢则安解释:“殿下贪玩,这么说才能把他打发走嘛。”

拜堂成亲这种新鲜事儿,赵崇昭肯定没玩过!

这不,赵崇昭果然兴冲冲地跑了。

第65章

谢老夫人回到谢府时发现府中出乎意料地平静。

谢老夫人犹豫片刻,才回到房中找谢晖。

谢晖一看便知谢老夫人此行无果。

谢晖细细地询问完她和赵英交谈始末,才把谢则安说的话复述给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手一抖,总算明白赵英当初为什么要把谢则安塞到谢家来。她这个“孙子”,有着与“临均”相似的能力与运气。

谢老夫人说:“难怪…”

谢晖问:“难怪什么?”

谢老夫人说:“难怪赵英说他像临均。”

谢晖想到谢则安那跳脱又轻松的笑容,摇摇头说:“不一样。”

谢老夫人抬起头:“不一样?”

谢晖说:“我们家这个三郎,和临均不一样。临均心怀天下,对自己的事永远不上心,三郎不一样,他不是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谢晖走到窗边看着天空飘落的细雪:“你想想,三个多月前他在哪里?那时候他们母子三人是什么光景?”

谢老夫人一怔。

短短几个月就入了赵英几人的眼、短短几个月就轻轻松松地在京城站住脚跟…

谢晖说:“但这孩子心里和谢府到底还是不亲。”

谢老夫人沉默。

谢晖说:“他心里什么事都明白得很,所以一口答应,没让我们为难。这份明白,并不是因为他心里把我们当真正的家人,而是因为他始终把我们当‘外人’。我们为他出头,他心里高兴,但没有对我们为他争取到底抱太大的期望。”

谢老夫人说:“三郎确实是个有主意的人。”

谢晖说:“坏就坏在,他这么有主意的人怎么就给晏宁写那几张笺纸?”

正是赵英拿出来的“证据”让道理去了赵英那边。

难怪赵英敢发明旨。

谢老夫人问:“梁大哥怎么说?”

谢晖说:“他比我们更为难吧。”

梁捡确实很为难。

谢则安说完“那也不错”时,梁捡一个人入了宫,静静地站在晏宁公主屋顶上,细雪落了他满肩。

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梁捡杵了大半个时辰,回到谢则安的院落。

谢则安正在练剑,他底子不好,招式却使得不错,懂得用巧劲。

学文的都说文如其人,在梁捡看来,使剑的同样剑如其人。

谢大郎和谢晖相像,招式大开大合,自有一种开阔的气度。他练的不是漂亮的把式,而是要人命的把式,招招都透着凌厉。

谢则安这套耍法是谢大郎教的,到了他手里却彻底变了个样。

梁捡折了一枝梅,跃下院墙从背后袭向谢则安。

谢则安只觉背后一凉,一个翻身,在雪地里滚了两圈,一个鲤鱼挺身跳起来,剑尖一挑,灵敏地将梁捡手里的梅枝划成两截。

梁捡不仅没后退,还侧身往前一伸手,直直地扼住谢则安的手腕。

谢则安手腕一痛,松开了握剑的手。

剑砸在雪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梁捡说:“你心里委屈?”

谢则安捂着手腕一脸沉痛:“委屈!当然委屈!姥爷你下手太狠了,我这里都青了。”

梁捡坐到石椅上,抬眼看着谢则安:“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事。”

谢则安说:“不是这事还有什么?”

梁捡伸脚一勾,谢则安的剑已经入手。他看了眼剑上映出的自己,抬眼对谢则安说:“你看着又乖又安分,其实是只野狼崽子,心里狠着呢。”

谢则安闭上了嘴。

梁捡说:“这事你确实没什么好委屈的,你要是不想当驸马,你给晏宁写那么多信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除了正常的书信往来,你还给晏宁写了别的东西。还有,你要是不想当驸马,太子让你把晏宁也一起教了,你怎么不拒绝?”

谢则安哑口无言。

梁捡说:“不说远的,晏宁生辰那天,你入宫了对吧?这次你倒聪明了,没自个儿送东西给晏宁。可你让太子送,和你自己送有什么区别?还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你拿出那种新奇的玩意儿哄晏宁,陛下一看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谢则安:“…”

被梁捡这么一说,他好像还真的错的挺离谱。

谢则安闷声说:“我不是看殿下只有七八岁才拿她当小妹来哄吗?”

梁捡说:“晏宁能是你家小妹?”

谢则安说:“我错了还不成吗…”

梁捡仰头看着天穹:“三郎,晏宁是我看着长大的。”

谢则安“嗯”地一声,没再说话。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再不甘心也得欢欢喜喜地接受。这道旨意他不接,谢老夫人为难,谢晖为难,梁捡为难,谢季禹和李氏也为难。

谢则安不喜欢让人为难。

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给别人添麻烦的资格。

在看清不可能有转圜余地之后,他更不会让人为难。

谢则安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遇上个能让他为对方不顾一切、对方也能为他不顾一切的人。从他两世为人的经历来看,遇到这么一个人的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在他出现之前,所有人往往已经有了他们珍而重之摆在心头的东西。

既然这样,娶谁又有什么不同。

谢则安抢回梁捡手里的剑,跑了回房:“我先去睡个好觉!”

梁捡目送谢则安回房,转身看着身后的梅丛:“大郎,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谢大郎静静地站在原处,并不动弹。

梁捡心里也难受得紧,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谢大郎看着地上的足印,目光带着几分沉郁。

他想着谢则安刚才那短暂的沉默,以及谢则安沉默时的神色。有一瞬间,坐在那儿的人仿佛不再是平时那个或乖巧安分或机灵开朗的“弟弟”,他们之间明明只相隔一丛梅花,那种陌生感却让他觉得彼此像隔了两辈子那么远。

谢大郎到底还小,根本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怔怔地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谢则安紧闭的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拍掉了肩膀和头顶上的细雪,快步走上前把门推开。

谢则安正准备上床睡觉,看见谢大郎时呆了呆,问:“怎么了?”

谢大郎低头写了几个字:“我想和你一起睡。”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好啊!”

谢大郎脱掉衣服上床,伸手抱住跟在他后面钻进被窝的谢则安。小小的个儿,软软的身板,暖暖的气息,这确实是他的弟弟,主意特别多的弟弟。谁都不知道他脑袋里装了多少有趣的想法,和他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快活…

谢则安翻了个身,抬起脑袋对上了谢大郎凝视着自己的视线,问道:“大郎你怎么了?”

谢大郎抿了抿唇。

三郎呢?三郎快活吗?

无论什么时候瞧见,三郎看起来都是快活的,那看不见的时候呢?

三郎不痛快的时候不会找他们,比如刚才三郎一个人躲着练剑…

谢大郎把手臂微微收紧,将谢则安整个人抱进怀里。

谢则安一下子明白了谢大郎的意思,他说道:“大郎,我没觉得委屈。”

谢大郎闭着眼装睡,手却没有松开。

谢则安懒得挣开了,闭上眼准备睡觉。

没想到还没入睡,门又被敲响了。

谢大郎翻身下床,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人是谢季禹。

见到谢大郎时谢季禹也微微讶异。

谢季禹笑着说:“大郎,你睡在这里?”

谢大郎点点头。

谢则安也起来了,疑惑地喊:“爹?”

谢季禹说:“正好大郎也在,我们父子三个喝一杯。”

谢则安:“…”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的道理你懂不懂啊懂不懂!

最后谢季禹把榻上的矮几挪到床上,摆上酒,父子三人盘腿分坐矮几两侧,很没形象地窝着被子对饮起来。

谢大郎喝酒的次数不多,低头抿了抿,又抿了抿,仔细砸吧,仿佛想琢磨出它到底是什么味儿。

谢则安看着有趣,也跟着谢大郎认真尝起酒味儿来。

谢季禹只能先开口:“三郎,白天你祖父他们都在,没我说话的机会。”

谢则安说:“我晓得。”

谢季禹说:“我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想法,你要是不乐意的话,咱可以想想办法。”

谢则安眨巴着眼睛:“什么办法?”

谢季禹说:“跑。”

谢则安:“…”

谢季禹说:“你跑去找你燕大哥玩一段时间,京城这边我来搞定,杨老先生那边说得不近人情,但也不是没办法解决的。你不在京城,陛下自然会想别的办法。”

谢则安说:“这样一来我以后还不是当不了大官。”

这等于直接打赵英的脸,赵英以后会重用他才怪。

谢季禹说:“不一定…陛下已经不年轻了。”

谢则安瞪着谢季禹。

谢季禹说:“太子殿下那边倒是不太好办,毕竟你已经和他说了要和公主成亲。不过你和他那么好,应该不成问题。”

谢则安说:“这才是‘不一定’的地方,我要是离了京城,太子殿下很快就会把我忘掉了。”

谢季禹知道谢则安说的才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赵崇昭身居太子之位,周围巴结他的人不知凡几,要不是谢则安一直能拿出各种新鲜玩意儿让赵崇昭玩得尽兴,他们之间哪会有现在这种交情。

和上位者的“情谊”,向来最不可信,也最不可靠。

谢季禹叹息着说:“三郎,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清楚,否则活起来会很辛苦。”

谢则安说:“我一点都不辛苦。”

经梁捡那么一点醒,谢则安明白自己有些做法和这个时代的“规则”是相背违的。

他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谢则安笑眯眯:“皇帝老儿的女婿、太子爷的妹婿多稀罕啊,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赚起钱来不要太轻松。我得看看这几天有谁笑话咱家,回头他们家来向咱借钱时咱一律不借!”

谢季禹:“…”

你当京城都是困难户?哪会借钱借到你头上!

父子三人没再说话,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最后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睡着了。

天一大亮,谢则安精神抖擞地爬起来,自个儿跑进宫求见赵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