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的反应这么热烈,奖励这么丰厚,第二批开始时根本不需要谢则安再找托儿,群众纷纷捋起袖子加入到这次“文坛盛事”里面…

这不是为名为利,而是为国为民啊,文章一出来,经费马上就位,乡亲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多么崇拜!多么敬佩!即使没选上也不要紧,听说这事儿今上、姚相还有少年成名的谢三郎都会经手,借机混个眼熟也好啊!啊不对,这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特别特别崇高,特别特别无私!

谢则安轻松自在地和谢望博品茶煮酒。

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戴石忽然行色匆匆地赶过来:“官人,有几批难民陆续往京城过来了。”

谢则安皱了皱眉,站起来说:“到书房细说。”

谢望博也快步跟上。

戴石掌握着驿站和报邸,第一时间了解到难民的情况。难民是第二次摊派青苗钱时开始前往京城的,戴石派人潜入难民中攀谈,发现这批人大多是失地的农户。农户没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只能前往京城鸣冤诉苦。这是古往今来的一大惯例,但这种情况一路的官员应该会上报才对。

要是难民到了京城,那事情可就大了。上至赵崇昭下至当地官员,都会被御史台骂得狗血淋头!

被骂还是小事。

问题在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没了土地?看来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青苗钱成了贪官污吏收敛钱财、兼并土地的工具。

谢则安眉头紧拧。

姚鼎言提出新法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在有些地方施行的情况也非常好,但对更多地方来说,青苗法并不适用。有农业合作社的分流作用在,青苗钱的影响稍稍削减,但抵不住有人想要政绩,威逼利诱手底下的百姓摊青苗钱。

这年头的百姓,大多畏惧官威,哪里敢反抗?县官不如现管!

谢则安说:“戴石,你去找张大哥,让他沿途建些临时房屋收留难民,让他们暂时不要进京。”交代完他又问,“离京城最近的一批难民在哪里?”

戴石说:“在南边,”他指着地图上地方,“离京城已经不远了。最近大家都在忙修路的事,一时没注意这么多,没想到他们居然走得这么快。”

谢则安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这年头消息本来就传得慢,一时的疏忽很可能会使消息落后好几天。

不过一般来说难民都饥寒交迫,又没人组织,应该走得比较慢才是,这事儿实在不寻常。

谢则安对谢望博说:“大伯,我要去一趟。”

谢望博说:“你可要小心,他们都已经走到绝路了,难免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则安说:“他们会走到绝路,不就是因为我们做得还不够吗?”

谢望博一滞。他的思想虽然放得比较开,也不介意和农户往来,但骨子里终究还是有着世家的矜傲。静默片刻,谢望博还是正色说:“即使要做,也不需要亲入险境。虽然别人去也危险,但你不一样,你要是出了事儿,影响的会是一大批人。”

谢则安一愣,笑着说道:“能有什么事?陛下和大郎都在我身边安排了人,一般没人近得了我的身。再说了,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自己也会使剑的。”

谢望博说:“你心里有底就好,万事都以安全为重。”

谢则安心中微暖,点头应是。

谢则安与谢望博道别,牵马准备出行。侍奉在院中的双生姐妹花瞧见了,连忙将披风送上。姐姐说:“官人万事小心。”妹妹说:“官人你去哪儿啊?”

谢则安朝她们笑了笑,说道:“有难民到了京城附近,我去瞧瞧。”他给妹妹说了个地名,叫她去告诉赵崇昭。

谢则安出城之后,赵崇昭才得到消息。他吓了一跳,连忙走出屋外:“来人,马上点二十人追上去,务必护三郎周全!”

禁卫领命而去,挑了二十个精锐快马加鞭地追上去。

赵崇昭既忧心谢则安的安全,又百思不得其解:都快过年了,怎么会有那么多难民入京?大部分地方不都穿上棉衣盖上棉被了吗?他还有哪里没做好?

赵崇昭在屋里走来走去老半天,快步前往政事堂。

耳朵灵通的人不知谢则安一个。

赵崇昭抵达政事堂时,政事堂诸人都或快或慢地得了消息。谢季禹手上的是谢则安直接让人送过来的,连难民从哪儿出发、现在到了哪儿都弄得一清二楚。姚鼎言手上既有自己人送来的,又有谢则安让人送上的,两边一对比,姚鼎言发现了一点端倪。

姚鼎言不是迟钝的人,正相反,他比很多人都要敏锐。从底下人遮遮掩掩的情况看来,这几批难民会出现很可能跟青苗钱有关!

姚鼎言心神不宁。

赵崇昭说:“姚相,你们可曾得到消息?”

姚鼎言略过自己手里那份消息不提,说出了谢则安报上来的事儿:“三郎已经叫人送来了,这事儿来得突然,必须尽快查清楚情况才行。”

赵崇昭说:“三郎已经过去了。”他皱起眉头,“你们看派谁去把三郎换回来吧,三郎去太危险了。”

姚鼎言:“…”

第204章

连谢季禹都被赵崇昭这话弄得有点默然。

大家都担心谢则安,但怎么都不会说出“找个人去换回来”的话。这话要是说出去,赵崇昭说不定又会被骂得很惨:谢三郎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了?凭什么让人去把谢则安换回来?

赵崇昭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他稍一沉吟,便让人去把李明霖唤过来。

李明霖伤在左边的胳膊,平日里倒看不出来,只有细看之下才能发现他左臂有古怪。他一进屋,不卑不亢地向赵崇昭见礼。赵崇昭已与谢则安开诚布公,对李明霖不复初时的敌视,不过事关谢则安的安危,他还是沉着脸对李明霖说:“三郎已将你遇刺的事告诉我,你再和姚相他们说说当日的情形。”

李明霖本来打算扛一把欺君的罪名,听赵崇昭这么说稍稍愣了愣。照谢则安和谢大郎那日的表现来看,明显是不愿让赵崇昭知道。谢家和皇家的关系一直耐人寻味,李明霖猜想了许多,最终决定坚定不移地站在谢则安那边。谢则安不想对外透露,那他就谁都不说。

李明霖见赵崇昭一脸了然,心中微凛,定了定神才开口:“那日下朝后我想起还有几桩事情没问明白,想去谢尚书家一趟。在经过谢尚书回家的必经之路时,一伙蒙面人突然出现,想对我下杀手。当时光线幽暗,我又身着官袍,看着和谢尚书有几分相像。这些人恐怕是冲着谢尚书来的…”

姚鼎言勃然大怒:“此事当真?”

对谢则安这个学生,姚鼎言有着非常复杂的感情。谢则安和他对着干,他气得暴跳如雷;谢则安没脸没皮地来向他赔礼请罪,他又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总的来说,姚鼎言对谢则安还是喜欢居多。要是不喜欢,谢则安的境遇不会把如今的顾骋、耿洵更好。

连他自己都舍不得折腾的混小子,居然有人敢设伏刺杀?

赵崇昭接过话茬:“当然当真!刺客已经转入天牢,我已派大理寺的人接手审问。”他叫张大德去把供词拿来,“他们一口咬定是赵奕景指使的,但三郎认为此中有古怪。这些人像是北边来的,极有可能是北狄人早些年派过来的细作。”

姚鼎言冷静下来。

赵奕景这位福王小公子他们都有所耳闻,瞧着赵崇昭对他宠爱无限,他们还觉得是不是又出了一个“谢三郎”。没想到这赵奕景居然会想出这样的昏招!难道是常年缠绵病榻,心思也阴暗偏激,见不得赵崇昭和谢则安那么要好?怪不得赵崇昭会翻脸无情,一转头就把人送到行馆软禁起来。

谢则安与赵崇昭之间的情谊,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岂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儿时玩伴”可以动摇的?

姚鼎言顿时便对赵奕景心生不喜。即使此事还有别的人在背后控制,赵奕景肯定也脱不了关系。这种心性的家伙,别人一怂恿就会屁颠屁颠地让别人当枪使,说不定到现在都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就一蠢货,比谢则安那小子差远了。

对于先前那么宠着赵奕景的赵崇昭,姚鼎言不免也带了点不满。

什么眼光啊这是!

姚鼎言正色说:“我亲自去一趟。”他面带薄怒,“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对朝廷命官动手!”

谢季禹站出来说:“姚相且慢!”

姚鼎言转头看向谢季禹。

谢季禹入了政事堂,别的事都不掺和,和从前一样埋头做事,简直和徐延年一样滑头。他问:“季禹有话且说。”

谢季禹说:“姚相身居相位,不能轻易涉险,还是下官去吧。”

姚鼎言说:“你今日还要去司农寺忙活,我却清闲得很,季禹你何必相争。再说了,我又不是只身前往,哪有什么涉险不涉险的。”

谢季禹坦然说:“我担心三郎,想去看看。”

姚鼎言语塞。

过了一会儿他笑骂:“你倒是不避嫌。但我肯定要去的,你别劝我。”

赵崇昭说:“那就一起去吧。我也——”

赵崇昭话还没出口,徐延年已经先打断:“陛下您万万去不得!”

赵崇昭也知道希望不大,只能讪讪然地摆手:“那就姚相和谢参政去吧,派五十禁卫护卫左右。”他殷殷嘱托,“姚相,谢参政,你们也要小心注意,莫让歹人得手。”

姚鼎言脸色带上寒霜:“乾坤朗朗,我不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另一边,谢则安出城不久,便瞧见了赵崇昭派来的人。见着那二十张熟悉的脸庞,谢则安停下来问:“陛下让你们来的?”

禁卫点点头。

谢则安明白赵崇昭的担忧,因而没拒绝他们的好意。他微微颔首,和他们一起奔赴那批难民的所在地。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谢则安一行人抵达目的地。情形比他们所预料的还要惨烈,难民中的大多数人都瘦弱得叫人心生不忍,老弱妇孺被青壮们护在中央,身上裹着不合身的破衣服,连补丁都来不及打。这大冬天的,大部分人居然赤着脚,那脏污的脚掌沾着污泥、和着血痂,看起来十分可怖。

听到马蹄声,青壮们警惕地朝中央围拢,目光充满了敌意、防备和绝望。说他们是青壮也不太恰当,因为他们消瘦得厉害,有些人身上连上衣都没穿,冷得皮肤发红——甚至溃烂。

对上那一道道饱含愤意的目光,谢则安心中大震。

即使走过了不少地方,谢则安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画面。他不由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作为,他身居庙堂,往往极为轻易地作出决断,甚至会为了朝中平衡妥协让步。于他而言,“百姓”似乎也成了一个名词,一个毫无特殊性的名词,在某些时候即使必须牺牲一部分百姓也不会犹豫。

面对着眼前的惨状,谢则安猛地意识到他的每一个决断,绝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博弈。

它会真真切切地落到一部分人头上——施加在这些人头上的到底是解难甘霖还是沾血利刃,全在他一念之间。

谢则安在离难民二十余米的地方就翻身下马。

他派人带着自己的信物去离这边最近的县城找大夫过来。

难民之中有不少伤病。

谢则安迈步走近,直直地走向一老翁。他敏锐过人,一眼看出这批难民隐隐以这老翁为首,老翁身边的青年汉子也颇有威信。难民能这么团结有序,少不了这样的核心人物。

谢则安走近后先以晚辈之礼向老翁问好:“老先生,小子谢衡,听闻你们逃难前往京师,特意过来了解一二。”

老翁身边的青年汉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不用你等衣冠禽兽假惺惺地来问话!”

谢则安并不恼火。他注意到不少青壮身上都有伤口,那伤口是刀刃所伤,可见他们显然遇到过被驱逐和殴打的惨事。

实在不能怪他们对官员这么反感。

谢则安正色说:“你们弃地来京,本就不合律令,被遣返原地是应当的。”

青年汉子怒骂:“弃地?我们没有弃地!我们没地可弃!”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

果然如此。

谢则安再施一礼:“若是老先生愿意,可将事情原委告诉我。若是朝廷之失,我定会为你们取回土地。”

老翁不开口阻止青年汉子的莽撞,正是为了观察谢则安的反应。见谢则安毫无怒色,反倒以礼相待,老翁知道这是遇上可以交托的人了。只是谢则安太过年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一路上他们不是没有遇到过好官,可惜那好官的官太小,压不住豪强、说不通上官,对他们的困境也莫可奈何。

老翁对谢则安没抱太大希望,却还是简单地把事情告诉谢则安。事情和谢则安的猜想相去不远,起因是青苗钱。为了还上第一轮的青苗钱,他们向当地豪强借款;没想到入冬之后,官府又“说服”他们“自愿”摊下第二轮青苗钱。这样的事来来回回发生了两轮,他们终于失去了抵押在豪强那里的土地。

没了地,欠着款,没吃没穿,对于农户而言,等于走上了绝路。他们一发狠,决定前往京城告发这些可恨的家伙。听说只要有难民进了京,皇帝就会重视起来…

正是这样的念头,支撑着他们一路走过来。一路上那些官员的阻挠,更是坚定了他们的信念——这么做要是没用,他们怎么会这么害怕?

他们不识字,不懂律法,全凭前人的“经验”做事。

谢则安听得沉默下来。

确实是这样的。即使是他,也抱着新法施行总有一部分人要牺牲的想法,若非难民到了眼前,他会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顶多只是对失了地的农户稍作安排而已。

谢则安伸手握起老翁干瘦的手掌:“老先生,小子有愧于你们。请您放心,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绝不会让你们再这样忍饥挨冻。”

听到谢则安诚挚的语气,老翁呆了呆,话还没出口,先落下泪来。

他们的要求并不高,有块田地,有口饭吃,有件衣服穿,有间简陋的房屋遮风挡雨。伤心是会传染的,老翁哽咽出声后,周围陆陆续续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谢则安有些不忍听,连随行而至的禁卫们都心生悲悯。

这时一队人马从南边赶来,为首的是一文一武两个官员。文官见了谢则安,行了个下官礼节:“谢尚书!”而那武官竟单膝一跪,“谢尚书!”

谢则安扫了一眼,说道:“你们把援助物资和大夫们都带过来了?”

文官说:“下官自作主张,还请谢尚书见谅。”

谢则安说:“你们做得很好。”他看向那武官,“既然你把人领来了,就先给他们先搭个屋棚让他们暂住吧,上面问下来就说是我吩咐的。”

当地官员并没有擅自开仓救济或者调动兵马的权利,必须一级级地向上请示,一来一去会耽搁不少时间。很明显,这两个人早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在听到谢则安到来后才会直接领着人手赶来。

行事虽然毛躁了点,心却是好的,谢则安非常乐意帮他们档一次。

那两人果然松了口气,回头指挥众人搭棚的搭棚,分发口粮的分发口粮。

老翁见此情景,立刻意识到谢则安来历非同一般。他擦干眼泪,惶然见礼:“方才我家小子多有失礼,还请官人莫要见怪!”说罢还拉过那青年汉子向谢则安赔罪。

青年汉子见谢则安区区几句便让那文官武官都放下心来,哪还不知道谢则安身份不凡。只不过他是个耿直人,才刚恶语相向又要他好言认错,实在有些开不了口!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谢则安替他找了台阶:“令郎也只是心中难受才会直言斥诉,并无恶意。”说完他拍拍青年汉子的肩膀,转身去查看那两人安排得是否妥当。

没想到就在他转身之际,变化突起。

寒光一闪,一个瘦如野猴的“难民”手持匕首,直直地刺向谢则安!

第205章

姚鼎言一路上想了许多,自从对杜绾和沈敬卿生出怀疑,他对沈敬卿和蔡东两人献上的图也生出了怀疑。这次手底下那些人对难民情况的隐瞒,更让姚鼎言心生疑窦。要是里面没有古怪,为什么他的人报上来的内容,和谢则安呈给他的截然不同?难道青苗法真的出了问题?

这是姚鼎言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姚鼎言一路急行。风慢慢大了起来,天上簌簌地落下雪花。对于逃难的人来说,这天气绝对是要人命的天气。姚鼎言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不顾从人的阻拦,快马加鞭赶赴谢则安所在的地方。

五十个禁卫整齐划一地跟在姚鼎言身后。

很快地,姚鼎言一行人见到了令他们整颗心都吊起来的一幕:有人拿着匕首刺向谢则安!

如果说李明霖转述的情况只是让姚鼎言震怒,那这一幕真的让姚鼎言目龇俱裂。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敢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刺杀朝廷命官!

此事若放任不管,日后百官的安全如何保障!

姚鼎言气急,命禁卫拔剑围拢难民。谢则安身边的禁卫不是摆着看的,他们很快把刺客制服,没伤到谢则安分毫。那刺客是个硬气的,见行刺失败,狠狠一咬舌头,自杀身亡。

谢则安退开两步,任禁卫把自己护在身后。

那为首的老翁心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悲戚求饶:“官人,我们并不知情!我们并不知情!”青年汉子也意识到其中利害,忙跟着老翁跪下,喊着同样的话。难民接二连三地跪了一地,口里都在讨饶。

谢则安刚要开口,姚鼎言已经继续下令:“把这群刁民围起来,听候发落!”

谢则安上前几步,朝姚鼎言行了一礼,口中阻止道:“先生且慢!”

姚鼎言脸皮抖了抖,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强硬:“三郎,你一向心软,这事你别管了。这种事要是不严惩,难保不会有人效仿!朝廷百官的安危岂能儿戏?收起你的仁慈心肠!”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先生你若是严惩了他们,才是遂了歹人的意!”

姚鼎言与谢则安对视。

谢则安说:“此人虽然瘦弱,却不是难民那一种瘦法,显然并非难民,只是趁乱混入难民之中兴风作浪罢了。他难道眼瞎目盲,看不见我身边带着多少人?如果他看见了,还敢这样行刺我,说明他的目的本不在杀我——他的目的是摆出杀我的架势,挑起我们与难民之间的矛盾。这只是头一批难民,若是我们伤了他们、杀了他们或者把他们统统打入大牢,主使者趁机把消息传开,很容易挑起矛盾…”

谢则安声音不大,只有他和姚鼎言能听见。姚鼎言听谢则安在片刻之内分析出其中利害,顿时沉默下来。

谢则安说:“如果先生你看一看他们的模样,就会相信他们绝对不是心怀鬼胎之人。”

姚鼎言望向跪倒在地的难民。

他们统统瘦骨嶙峋。

老弱妇孺病的病,弱的弱;青壮伤的伤,瘦的瘦。这样的人,绝对不是来惹事的——他们只是实在过不下去,才想入京求一个公道。对这样的人兵戈相向,他于心何忍?

姚鼎言并不是平步青云直接登上相位,正相反,在应召入馆阁之前他曾经在地方呆过好些年,比之不少京官要熟悉下面的情况。不管是青苗法、免役法还是保甲法,都是基于地方上的问题而设,抚心自问,他不曾做过有愧于百姓的事。

…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姚鼎言知道难民入京第一个遭殃的是谁。

难民入京,头一个需要承担责任的是他!他身居相位,今年许多事都由他定下,出了问题不找他找谁?所以在看到难民行刺谢则安,姚鼎言的第一反应是把这些难民都强压下去。正好有这么个好由头…

姚鼎言转头对上谢则安清明的双眼。

谢则安未必看不出他的想法。久居朝堂,在他心中“百姓”两个字渐渐淡却,取而代之的是“大势”——新党的“大势”。“大势”所趋,些许牺牲在所难免——比如眼前这凄惶无依的少数人。

姚鼎言唇抖了抖,不知该不该为自己辩解一二。他与谢则安对视片刻,开口吩咐:“收起佩剑,围起来就好。”说完以后他迈步上前,对为首的老翁说,“老人家,你可认得刚才那名刺客?”

老翁不敢矢口否认,他上前对着刺客的尸体辨认片刻,拜伏在地:“回官人,草民认得他。他是在五天前加入的,自称也失了地。草民见他瘦如柴骨,信了他的话,把他的名字写在了名册上,让他随我们一起入京。他叫查武,说是许县人。他行刺小官人之事我们毫不知情!”

姚鼎言见老翁比自己年纪都要大,瘦弱可怜,心中有些不忍。他看了眼谢则安,上前扶起老翁:“把名册给我看看。”

老翁闻言心神一松,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名词:“名册上所记的都是我们县里的人,只有少数是半途加入,草民把他们何时加入、是何地人都写在上头。”老翁话还没落音,已有几个身形鬼祟的人想要逃出难民堆,往无人看守处逃逸。

姚鼎言高声喝令:“迎县人莫要惊慌,留在原地!张统领,立刻把那几个外乡人抓起来!”

谢则安敛手静立一侧,看着姚鼎言揪出煽风点火之人。

没想到老翁身边那青年汉子并不听令,站起来号召:“把那几个用心险恶的家伙抓起来!快!别让他们跑了!堵住他们的嘴,别给他们自尽的机会!”难民虽然瘦得可怜,一路上却也是相互扶持、默契十足,青年汉子一声令下,难民中的青壮马上行动起来,抓人的抓人,堵嘴的堵嘴,很快把试图逃跑的几人抓了活的。

青年汉子扑通一下,单膝跪在地上:“官人明察!我阿翁好心好意收留他们,一路上对他们颇有照料,没想到他们居然是这等逆贼!”

谢则安知道姚鼎言最不喜欢别人擅作主张。他怕姚鼎言不喜青年汉子自行行动,忙上前一步,温言说道:“先生自会查明事实,绝不牵连无辜。”

相较于出场就摆了冷脸的姚鼎言,青年汉子对谢则安比较信服。听谢则安发了话,他老老实实地闭了嘴,垂首静待姚鼎言发落。

姚鼎言从最初的惊怒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睨着谢则安:“三郎你总是这样,永远不会想着自己。这段时间你接二连三遇险,不知道小心就算了,还直接往最危险的地方跑。末了还要替别人操心,你说你图什么?”

姚鼎言说完,眼角往身后的谢季禹那儿扫了扫。谢则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对上了谢季禹不赞同的目光。谢季禹可以避祸那么多年,正是因为他的小心和无争,对于这种亲临险境的事谢季禹一向是不干的。

要帮别人,不一定要让自己涉险。

谢则安一怔,却还是说道:“不图什么,就是觉得该来。”他抬眸与姚鼎言对视,“我总觉得我做得不够,远远不够。”

姚鼎言知道谢则安说的不是场面话。要不是深知谢则安的秉性,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谢则安和新党对着干,甚至肆无忌惮地撬新党墙角。他知道的,即使谢则安的主张和他不一样,谢则安的目的和他却是一样的。殊途未必不能同归,他其实也想看看谢则安能做到哪一步。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新党败退,守旧派卷土重来,谢则安就是钉在朝廷里的一颗钉子——有谢则安在,总能守住一点点。

姚鼎言有着充分的觉悟。他已经把守旧派往死里得罪,将来要是他真的失势,那些人极有可能全面否定新法。无关对错,只与立场有关:他登上相位,拼命打压守旧派;守旧派重掌相权,自然不会放过“新党”。

听到谢则安的自我反省,姚鼎言也不知该欣慰好还是该斥骂他一顿好。他挺喜欢谢则安这脾气,但又害怕谢则安会因此而吃亏。

像这次难民入京,怎么都轮不到谢则安来操心。

姚鼎言说:“此事你不必管了,我会亲自处理。”

谢则安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反对。他说道:“我已托张大哥出面安置难民,先生可以和张大哥商量商量。”

姚鼎言说:“这种事你张大哥倒是做得顺手。”

谢则安说:“当年张大哥一家也是因为饥荒流落到京城,大德还因此而入了宫,所以张大哥总不忍心看到人忍饥挨饿。”

姚鼎言夸了一句:“你认得的都是这样的人。”

姚鼎言上前询问老翁因何事来京。老翁又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知姚鼎言,在他说话间,那一文一武两位官员已走上前来,静候在旁等着姚鼎言问话。

谢则安敏锐地感觉出这两人对姚鼎言并不像对自己那样恭敬。

他微微皱起眉头。

老翁不知道眼前的人正是传言中的“恶相”,原原本本地把土地被吞的过程说了出来。旁边的难民们听到伤心处,忍不住张口骂道:“都是那个姚丞相招来的祸端!自从有了青苗钱,县里的牛鬼蛇神越来越多!日子根本过不下去了!”

姚鼎言本来还仔细听着,听到这话后脸色一变。

更要命的是,这句骂声一出,周围的难民纷纷应和起来。

姚鼎言脸色难看至极。

站在谢则安身侧那文官仿佛嫌乱子不够大,上前一步说:“住口!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眼前站着的是谁?他就是姚相!”

第20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