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拦她,人群不自觉地散开,让出一条路来,看少年走出人群,灯影里背影单薄,却生出几分卓绝来。

“站住!”

身后汉子忽然一喝,暮青停步,回过头来,面上覆了几分寒霜。

汉子望着暮青,却并非要刁难,只道:“小子,报上名来!老子好些年没输过了,总得知道赢了老子的人叫啥名字。不管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老子都记住你了!”

面上寒霜渐去,暮青回望汉子片刻,不发一言转身离去,声音透过单薄的背影传来,寡淡,疏离。

“周二蛋。”

言罢,她已出了赌坊。

赌坊里久不闻人声,半晌,汉子嘴角一抽,挠头咕哝,“娘的,比老子的名字还难听!”

*

此刻,三楼当中的雅间里,同样有人嘴角一抽。

男子青衣玉带,手上执一把折扇,扇面半遮着面容,避在窗旁俯望大堂。那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含笑带魅,眸底满是兴味,“一个姑娘家,把自己易容得那么丑已是够心狠,连名字都忍心取成这样,有趣!实在有趣!”

别人许看不出那姑娘易了容,但逃不过他公子魏的眼。他除了轻功敢称江湖之最,易容术更是早年便青出于蓝,在他师父合谷鬼手之上。这姑娘的易容术在他看来不过是粗浅技法,虽然这粗浅技法她用得十分娴熟,但在他眼中还是生嫩了些。

“你眼中有趣的女子太多了些,今日午前才有一人。”身后一道散漫声音,烛影深深,暖了彩帐,那人声音却胜似初冬寒雪,懒散,微凉。

魏卓之回身,身后一张美人榻,榻上松木棋桌,一人懒卧,醉了半榻风情。

那人面上覆着半张紫玉鎏金面具,手中执一子,目光落在棋局里,只瞧见华袖里指尖如玉,夺了身旁木兰天女之姿。

“你是说我见异思迁?”魏卓之一笑,声音却陡然拔高,扇子忽的一合,指天发誓,“冤枉!天下男子,唯我念情!我家中有一未婚妻,年芳十七,名唤小芳…”

榻上男子垂眸望着棋局,只当没听见。

魏卓之却没再玩笑下去,走来另一边坐了,执起一子,落时问:“她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有几分道理?”

“嗯,有些道理。只是…”男子手一抬,指尖棋子灯影里挥出一道厉光,剑风雪影,落入棋盘,脆声如雷,眉宇间却融一片懒意,声懒,意也懒,“险些坏了我的事。”

“不险不险,她只要了鲁大三千两,没都赢走。他拿了我春秋赌坊的银票,回去顾老头那边一顿军棍是少不得的。我这趟西北之行,定能透过此人探得些西北军中实情。”魏卓之气定神闲一笑。

当今朝廷,外戚专权,元家独大,内掌朝政,外有西北三十万狼师。如今又趁五胡联军叩关之机在江南征兵,扩充西北军,元家之心昭然若揭。元修身在边关十年,他是何心意必须细探。

大堂里喧嚣渐起,赌客们谈论着方才的赌局,倒显得屋子里一时静了。

“你就没兴致?那姑娘所说的你我可是闻所未闻。”

“你都说了她是女子,我身边不留女子。”

“我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你好男风,且喜雌伏。”魏卓之摇着扇子笑道,凤眸飞扬,饱含恶意的戏谑。

步惜欢融在榻里,不言,只抬手落下一子,指尖寒凉浸了衣袖,棋局顿现惨烈杀伐。

魏卓之眼皮一跳,咬牙,这是报复!

“但瞧她年纪不过及笄,这等高论未必出自她身,许是高人所授,若能招揽到这位高人,定对你有助!”

他们身在尔虞我诈的局中,若天下有一人,能察言观色于细微处,窥人所思所想,此人定为利器!

“天下利器,多为双刃,伤人,亦能伤己。”步惜欢袖子一拂,手中握着的棋子尽数散去一旁。

此局,已定。

魏卓之也丢了手中棋子,行棋布局,他从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这姑娘不能放走,我让绿萝请她回来。若不能为我所用,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不必。刺月已去,此时应在带人回来的路上了。”步惜欢往后一融,漫不经心阖眼,烛困香残,几分倦意。

魏卓之却惊了惊,刺月部出动了?何时之事?

他虽武艺平平,但两人身在一处,步惜欢命刺月部出动,他不至于毫无所觉。可他竟真的未察觉到,莫非…

“你功力何时又精进了?”

“总不会是你,多年不见长进。”

魏卓之一呛,他敢保证,这也是报复!他不就是说了句雌伏?这人能不能别这么小心眼?

忍着刺驾的冲动,魏卓之颔首道:“既如此,我就等着了。一会儿那姑娘来了,倒要瞧瞧她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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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

关于冻结反应,给大家举个最常见的例子。

过马路的时候,对面来一车,这时候理智上我们都知道是要躲开的,但是我们最先的反应一定不是躲开,而是腿脚僵硬,吓得站在原地不动。这就是冻结反应,在遇到突发事件时,人的本能反应。

男主男配出来了,大家不要急对手戏。

对手戏一定有,只是这里老爹的身后事要办,越不过这一步。

后头有对手戏多的时候。

第十五章 少年是她?

夜色渐浓,街上人疏。唯秦楼楚馆灯火深深,入夜笙歌渐暖。

暮青转进一条窄巷,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巷深昏暗,瞧不见少年神色,只闻声音凉意入骨。

这些年来,她少进赌坊。暮家落在贱籍,身份低微,钱财多了易惹祸事,且富贵非她此生所求,日子和乐,清贫她也过得。只有一年,爹验尸时不慎染了病,缠绵病榻数月不起,家中银钱耗光,她便易容进了几次赌坊。那时,她一回只赢够抓药的钱,区区几钱银子,不曾惹人注意。今夜三千两银票在手,出赌坊时她便知道被几个赌徒盯上了。

街上人少,她三绕两绕的也没能甩开人。她只学过格斗,反追踪这等技巧是顾霓裳的专长,不是她的。

再过一条街便是寿材街,她不想把这几个人带去义庄扰爹安眠,要解决便在这里。

“出来!”暮青再道,转过身望向巷子口。

无人应声,亦无人现身。暮青等了片刻,只见月色烛地,巷子口幽静无声。

她皱了皱眉头,抬脚走了过去。

夜风湿凉,少年一人行在窄巷里,晚风送来隔街悠悠笙歌脂粉浅香,香散在雨气里,与青石湿气混在一处,淡淡腥气。

腥气?

暮青皱着的眉头紧了紧,面色忽然一沉,脚步倏停。

几乎同时,身后忽有风来。

这风逆着巷子送来,暮青惊觉风向不对,下意识蹲身,就地一滚,滚去窄巷一侧,抬眼间一瞥,扫见巷口拐角处三具横陈的尸体。

那三具尸身直挺挺倒在地上,双目圆睁,脖子微仰,颈间一道血痕,鲜红慢慢涌出。

血在涌,人刚死。

创口平滑整齐,锐器伤。

伤痕绕半颈,软兵器。

伤口细如丝线,铜线铁线类的凶器?

没有时间去想这三名赌徒为何被杀,没有时间去想袭击自己的人是何身份目的。得益于两世法医的丰富经验,仅凭一眼,暮青率先推断了对方的兵刃,几乎同时,她身形暴退,后背紧贴上石墙,缩进对方兵刃难以下手的死角。

与此同时,她袖口一抖,刀光乍亮,往头顶一掷!

刀色寒凉,刺破夜色,风里一声脆响。

头顶,一道黑影抹了月色,飘落远处,无声。

地上,一把刀落在黑衣人脚旁,没入青石板半截,亦无声。

暮青扫一眼黑衣人脚旁的刀,以她的臂力,绝无可能将刀扎进青石板,她的刀是这黑衣人挥落的,对方是内功高手!

暮青不懂内功,她不曾有机会接触这些。古水县乃江南小县,纵然发了人命案子,也多与江湖事无关,因此身在大兴十六年,她至今不识内功深奥,也不曾遇到过江湖高手。

今夜初遇,虽不知对方目的,但对方出手便杀三人,定然来者不善!

暮青心中沉了沉,她的格斗技近战凶猛,但前提是得近得了对方的身。以此人的身手来看,战赢,难!逃脱,也难!

她眉头紧锁,这时,那黑衣人瞥了眼地上。显然,解剖刀的古怪样式令他分了心。

正是这分心的工夫,暮青神色一凛,袖中寒光倏现,抬手便又掷向黑衣人!她抬手的一瞬,黑衣人已察觉,指尖一弹,便听一声脆响,夜风里铮地一声长音,飞射入墙。

刀入墙,暮青已奔至巷子口,眼看便要转过街角,踏入那灿烂喧嚣的长街。

黑衣人鬼魅般飞身而至,窄巷里如一道幽魂,顷刻便逼近暮青身后。暮青忽然停步,回身,袖口又现一道雪光,这回却没有掷出去。她掌心一翻,刀身对着月色一照,一转,刀光如雪,正晃在黑衣人眼上。

黑衣人没想到有人竟会用此阴招,刀光映了眼,他双目一虚,暮青抬手将刀往前一送!

脐下一寸半,气海!

此穴不可伤,伤之则冲击腹壁、动静脉和肋间,破气血淤,身体失灵!

暮青虽不知内力为何物,却也知内家行气,气破则功散。

黑衣人闷哼一声落至地上,手一抬,将刀从腹中拔出,带出一溜儿血线。那血线擦着青石路滑去巷子深处,他单膝往地上一跪,竟再难动一下。

任务无数,伤了无数,从未像今夜这般一招被人所制,对方还是个不懂功夫的少年。

暮青望见那刀尖上的血不过一寸,却不由心惊。她是用了全力的,竟只扎进一寸?若非今夜机警,用计破此人内力,怕是她真的走脱不得了。

她皱了皱眉,街上人虽已少,但三名赌徒陈尸巷口,若有人路过,必生事端。她深望了黑衣人一眼,压下想审问他身份目的的念头,后退转身,奔进长街。

黑衣人欲追,奈何腿脚诡异地不听使唤,只得眼睁睁望着人消失在视线中。

*

半个时辰后,春秋赌坊。

熏炉换了暗香,红烛明灭。一人跪在烛影里,身上鲜红暗落。

步惜欢揽衣融在榻里,手中把玩着三把样式古怪的薄刀,烛影映深了眉宇,微微跳动。

“是她?!我该说这真是缘分吗?”魏卓之哈地一笑,满眼兴味,“我说最近江湖上怎么能人辈出了,原来一直是她!”

那位有阴司判官之能的姑娘,他记得在船上时看得真切,她并无内力,竟能破了月杀的内力,令他如此狼狈,当真好本事!

他倒是越来越好奇了,一介仵作之女,功夫奇诡,赌技高明,还能察人观色于细微处——她究竟是何人?还有何能耐?

“我记得你对她并无兴致,对吧?那若得知她师从何人,那位高人你自去招揽!这姑娘,你可不许跟我抢。”魏卓之手中扇子一展,笑出几分市侩气,“以这姑娘之才,文能做荷官,武能当打手,若肯来赌坊,定能帮我将送银子的捞进来,想闹事的打出去。”

言罢,不等步惜欢开口,他便对屋外道:“来人。”

“公子。”门开了,一名绿衣女子走了进来。

魏卓之扇子一合,吩咐,“人在汴河城,速寻!”

------题外话------

昨天很多妞儿表示,一生放荡不羁木文化,不懂雌伏含义。

来科普一下。

雌伏,本意是屈居下位,无所作为。引申意为龙阳之癖中屈居下位的男子。

简单来说,一个字——受!

存稿没了,今天起开始裸更。

家有刚百天的包子,我码字还需带娃,如果当天码不完,会零点以后包子睡了再码字,所以章节上传后需得早晨编辑大人们上班了才能放出来。

因此,今天起更新时间改到上午九点。

如果八点大家来,看到没更,那就是九点。

第十六章 从此孤身

天蒙蒙亮,雾色漫了城郭,一名少年敲开了义庄的门。

守门人一夜未眠,细细听着城中有无大事,见少年依约归来,面色顿松,赶忙将他引进了堂屋。

堂屋地上,尸身依旧用草席裹着,口罩、麻绳、炭盆、醋罐都在地上摆着,盆里炭火已尽。

“小子等着,我再去取些炭来,待会儿帮你将尸身绑在身上,你过了炭盆再走吧。唉!”守门人叹了叹,暮怀山一代江南老仵作,验了一辈子的尸,替人洗了一辈子的冤,终究自己做了那冤死鬼。

老头儿驼着背,摇头晃脑地端着炭盆走远,只留了少年一人在堂屋里。

少年跪在尸前,背影比夜里清晰,晨光里却折了那分笔直,生生弯了脊背。

守门人回来的时候,堂屋里又没了人,这回一起没了的还有草席下的尸身。地上口罩、麻绳、醋罐,一物未少,却多了件东西。

一只素布荷包。

守门老头儿愣了愣,放下炭盆拾起荷包,入手只觉沉甸甸,打开一看,里面一块银锭子,足有一百两。

老头儿望向已无人影的门口,这银子…是给他的?

义庄守门,日子清闲,只银钱比仵作还少,一年也就二两。他驼背不能做力气活计,也不计较在这儿给死人看门晦气,不过是求个晚年有屋住有饭吃,冻饿不死。一百两银子足够他在这义庄守半辈子的门,也足够他回乡置间田屋,晚年安度。

也不知这么多银子少年是从哪儿得来的,守门人只望着门口,忽觉雾色渐浓,糊了双眼。

*

晨阳未起,雾重城深。

寿材街上,少年自雾色里来,背上背一尸身,没戴口罩,没绑麻绳,只这么背着,像人还活着。

少年弯着脊背,似负着千斤,不堪沉重,越发显得街空旷,人单薄。他行得缓,却每一步都迈得稳稳当当。

走过半条街,他依旧在街上最大的那家挂着松墨匾额的寿材铺门前停住,上前敲了门。

昨夜被人吵醒,今早又被吵醒,店伙计着实有些恼,门一开,还没瞧见外头是何人,便当先闻见一股臭气!他拿袖一掩口鼻,连退几步,抬眼瞧见昨夜的少年背上背着一人。那人软塌塌低着头,瞧不见模样,只瞧见耷拉在少年肩膀上的两只手黑紫发绿,散着阵阵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