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死人?

店伙计悚然一惊,这店里是做死人生意的,但真把个死人背来店里的,还是头一回遇见。他张嘴便要叫出声来,一物忽然砸来他脸上!

他被砸倒在地,鼻血哧哧往下淌,那物落去地上,沉甸甸颇有分量。那是只荷包,汴河城大府上的小厮奴婢都瞧不上的素布荷包,打开一瞧,里面却有几百两银锭子和两张千两银票!

店伙计眼神发直,仰头望向走进店里的少年,一时忘了他背着个死人,那死人发着臭。

“昨夜说的梓木棺,我要了。”少年背着尸身,脸沉在尸身下的阴影里,语音平缓,却令人背后生凉,“两千几百两?”

“两、两千五百两…”店伙计惊得心头发憷,哪敢报假?

“里面是两千八百两,三百两准备好寿衣鞋帽、冥烛纸钱,另雇吹打送丧的队伍,再请个风水先生就近选处佳地。可够?”

“够、够!”

“今日之内可能办妥?”

“能…”

暮青不再说话,只走去店里正中央摆放着的华雕大棺旁,将人往棺内放好,席地守在了棺前。

店小二知道,这是让他立马去办的意思。他没敢再开口,只觉得这少年太吓人,不觉便依了他的吩咐,麻溜儿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鼻血便去办差了。

寿衣鞋帽、冥烛纸钱店里就有,吹打送丧的人和风水先生他也熟悉,因此没有用上一天,晌午前事情就都办妥了。

风水先生在城外十里处选了个山头,傍晚时分,灵棺便从寿材街上直接起丧了。

这等不从家中发丧的事以前少闻,但更令人没有听闻的是少年在起丧前又将人从棺材里背了出来,只叫吹打送丧的人抬着空棺,自己背着尸身走在了队伍的前头。

暮青想起小时候,爹一人养育她,总有照看不周之处。有一年夏天,她中了暑热,屋子里闷,爹便背着她在院子里溜达着走,一走便是半夜。从那以后,她一生病爹便喜欢背着她走,似乎走一走,病就走了。

后来她大了,终是女儿家,爹不便再背她。那时她便总想,待爹老了,不能再行路,她便背着他,为他代步。

没想到,爹四十六岁,尚未年老,她便要背着他走。只是这一走,此生最后。

长街里,少年身披白衣,负着尸身开路前行。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听说背着的是死人都怕沾了晦气,躲得远远的。只有几个细心的人发现,送丧的队伍从刺史府门前行过,绕了几条街,最后自西门出了城。

寿材铺就在西街,离西门极近,既然要从西门出城,为何要绕远路?

没人知道少年心中想着什么。

吹打送丧的人也不知少年心里在想什么,买得起梓棺的人非富即贵,墓都修得颇为讲究,哪个也得耗上个三五月,修得大墓华碑方可安葬。少年却一切从简,到了城外十里的山头,挖了坑,下了棺,填起一方小土包,立了块石碑将人安葬后,也不用众人哭坟,便让人离开了。

新坟前,暮青未哭,亦无话,只是跪着,从天黑到天明,仿佛从前世到今生。

前世,她很早便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他们在她太小的时候便离开了人世,童年对她来说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时常捧在手里的残羹冷饭。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的人生只剩下自己,所以拼命读书,拼来了保送国外读书的机会,拼来了锦绣前程,却葬送于一场车祸。

今生,一缕幽魂寄在暮家,从此日子清贫,却未吃过一餐冷饭。本以为亲情厚重,父爱如山,此生总算有所依托,没想到忽然之间,她又孤身一人了。

或许爹的死本就是她的错。

爹虽领朝廷俸禄,但身在贱籍,衙门里的衙役都瞧不上他,时常对他呼来喝去。那时爹的验尸手法并不高明,大兴尚有屠户混混验尸的旧律,入仵作一行的人少,谈不上专业。大多数仵作各有自己的一套验尸方法,有的并无求证验实,许多存有错处。

凡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检验出错,可想而知会误多少人命。

不仅如此,古代办案的原则是“脏状露脸,理不可疑”,即重犯人的“口供”。

验尸不完善,断案重口供,可想而知冤案又有多少。

她心惊之余,便暗中出力,引导纠正,一步步让爹在江南仵作一行验出了盛名。自从爹有了名气,古水县的案子桩桩件件破得漂亮,知县升了官,新来的知县指望着爹升官,衙门里的人这才对爹换了一副笑脸。

她以为这是她对爹的报答,未曾想有一日,这盛名要了他的命…

暮青跪在坟前,山风摧了老树新叶,落在肩头,微颤。

夕阳换了月色,月色换了晨光,坟前跪着的人额头磕了新泥,风里呜呜作响,一拜,“爹,女儿不孝…”

“杀您的元凶,女儿定查出来!”再拜。

“待报了仇,女儿定回来将您的棺椁运回古水县,与娘合葬。”三拜。

三拜过后,暮青起身,晨光洒在肩头,落一片金辉。

这一日,大兴元隆十八年,六月初四。

皇朝变迁的大幕,撕开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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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元宝百天,去影楼拍照。小家伙第一套衣服还算配合,第二套开始就各种求睡觉,求喝奶,求解手!伺候完他,累趴的节奏。

这种节奏还得继续,没拍完,改约周一。

推文!

《狂尊一品郡主文》/七味美人

这小妞儿是群里的娃,也是娃他娘了。新写文加带娃,比我还辛苦些。看过我上篇文的妞儿都知道,我推文一般推新人新文多些,因为那时候自己就是新人,知道新人写出一篇故事的不易。

现在我写第二篇,依旧打算把这个习惯发扬下去。

大家看文各有喜好,推文并不强求。但求大家若是喜欢,莫嫌文新人新,收个藏,冒个头,给予人希望,就会有人愿意走下去。只有有人愿意走下去,才会有好的故事生出来。

第十七章 夜探刺史府

汴河城,东街。

清早晨雾初散,细雨洗了青石长街。刺史府后门,五六个工匠被小厮领进了府。

刺史府要修后园子,听闻刺史大人的老娘过些日子要来。

刺史陈有良是个孝子,老娘要来府中,便是捉襟见肘也要为老娘修修园子。

汴州乃大兴南北运河的门户重地,漕运养肥了官衙大大小小的官吏,刺史府本不该缺银子,奈何陈有良是个清官。他在汴州任上五年,不见商家不收孝敬不吃同僚酒席,刺史府里水清得都见了底儿。

朝廷昏庸,清流可贵。陈有良两袖清风铁面无私,颇得天下文人仰慕,在学子中有颇高的声誉,百姓敬他为青天。

但青天雇工匠干活也得给银钱,刺史府的工钱给得低,少有人愿意来,寻来寻去只寻了这五六个工匠。

刺史府的后园子颇有秀丽乾坤,只是年久失修打理懒惫,青石小径遍是青苔,假山底下丛生蒿草。小厮领着工匠们绕到一处掩映在海棠林中的阁楼,这时节,海棠花期已老,地上残花遍落,烧红染了碧湖清池。

“就这儿了。阁楼的漆要新刷过,房顶的瓦也要整一遍,院子里的杂草也清了。前头湖边几处山石松了,要重新栽牢靠,免得老夫人来了要赏湖光,踏松了脚。这些活计两日做完,夜里在府中小厮房里有通铺,自有人带你们去。”小厮一番吩咐便让去一边,竟没有走的意思,显然要在这里督工。

工匠们提着各自东西分工干活,一个汉子低头咕哝,“两日的伙计,给一日的工钱,还好意思督工。”

另一人听见道:“行了行了,你不也来了?”

“要不是刺史大人是咱汴州百姓头顶上的青天,谁愿意来?”

“那你还发牢骚!”

“我这不是瞧那小厮不顺眼么,瞧他那脸拉得老长,活像咱们才是欠钱的。”

两人小声嘀咕,一名少年提着漆桶走过,走到阁楼门前柱子下停住,低头敛眸,默默干活,眸底含尽嘲弄。

青天?

爹也说陈有良是青天,当年婉拒调来汴河城衙署,让他愧疚多年。

那年,汴河城中发了连环人命大案,爹头一回奉公文来汴河城验尸,因表现甚佳得了陈有良的看重,并有意将他从古水县调来汴河城奉职。爹却不愿离开古水县,他说娘的坟在,每月初一十五都去洒扫祭拜,怕一走便不能常回,让娘坟头落了荒废凄凉。

暮青知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爹是在为她着想。

到了汴河城,爹也还是仵作,脱不得贱籍,只俸禄高些。家中清贫,爹不是不想多些俸禄,只是心中操劳她将来的归宿之事。她随爹落在贱籍,娘是官奴,自小就被算命先生批做命硬,一个女孩子家在义庄整日摆弄死人尸骨,虽有阴司判官之名,到底不合妇人礼法。

汴河城官吏富商遍地,她这等出身这等传闻,定难有人瞧上,也难有人敢娶。爹不愿她给人做妾,他说娘当年宁嫁给他也不愿给知县做妾,她颇有娘的风骨,绝不叫她走娘不愿走的路。

爹望她嫁个老实少年,城中谁家有不错的少年郎,他早心中有数。去了汴河城,人生地不熟,怕看错了人,误了她终生。

爹是个憨厚汉子,老实话少,从不在她面前提婚事。那日她及笄,夜里吃寿面,爹提了几句,她还没表态,他先在烛光里红了脸。

记忆中爹如此满面红光的时候还有一回,那日他从汴河城验尸回来,进门便说案子有了眉目,陈大人留他在府中用饭,赏了一桌酒菜。

汴州刺史,正四品,汴州最大的官儿,跟他一介无品级的县衙仵作小吏同堂用饭,还不嫌弃他身上有股死人味儿。暮怀山回来家中,说起此事兴奋了几日,从此便对陈有良敬重更甚,对当年不识抬举婉拒他提拔的事愧疚更重。

暮青从前也认为陈有良是清官,铁面身正礼贤下士,如今她对此人持保留态度。

爹的死跟陈有良脱不开关系。

那晚在义庄,守门人说爹的尸身抬来时身上有股酒气,猜测他是喝了毒酒死的。爹身份低微,纵是灭口,那狗皇帝也不会亲自赐他毒酒,此事定是下面的人办的。

最有可能办这件差事的便是陈有良。

爹是仵作,略通毒理,那毒有股子苦杏仁味,气味再淡,爹也应该能闻出来。仵作验尸之时,尸身气味是判断死亡原因的不可忽略的一点,有经验的仵作都有一只灵敏的鼻子。爹没闻出来,她只能推断出一种可能,那就是赏他酒喝的是他敬重有加之人,他当时心情激动才无心察觉酒中异味。

推断并不能定一个人的罪,暮青懂,所以她来了刺史府查证。

刺史府要请工匠修园子,因给的银钱低没人愿来,正巧给了她混入府中的机会。

少年蹲在阁楼柱子下,默默干活。

等着,入夜。

*

修园子的活儿一天干不完,夜里歇在小厮房里的大通铺上。

刺史府中管束严,傍晚吃过饭,天色一黑院子里便落了锁。几个粗汉盘腿坐在铺上聊着女人的浑话,暮青借解手出了门。

月色清冷,少年四下里一扫,眸底雪色寒光洗过般,亮若星子。他傍晚入院时便扫过四下情况了,院墙不高,屋后有棵歪脖子树,可借着翻去墙外。

平日里验尸,多有走山路的时候,暮青体力不错,上树,翻墙,落地,一气连贯,落地后几步便避去了假山后。

想要知道毒酒是不是陈有良给爹喝的,她只需见他一面,当面一问。

这世间,没人能在她面前说谎。爹若真是陈有良所害,她便宰了这狗官,覆了这沽名钓誉的青天!

暮青蹲了蹲身,隐在黑暗里望着前面小径,还是等。

刺史府太大了,她不识路,不知陈有良的居处在哪里,只能等。等人经过,劫来一问便知。

这附近是下人房,没多久果然有人自夜色里上了小径。那人手里提着只食盒,莲步轻移,步态柔美,是个丫鬟。

暮青曾听爹说过,陈有良原配妻子早故,未曾续弦,也未纳妾侍。他膝下只有一子,盛京松院里读书,不在汴河。因此这刺史府中需要伺候的主子只陈有良一人,这丫鬟夜里提着食盒出来,应是送去陈有良那里的。

没想到正巧遇上个陈有良那里办差的,暮青当即打消了劫人的想法,只悄悄跟上。

六月夜里,夏风凉爽,草木香混着脂粉香随风浅浅飘来,令人有些微醺。

暮青忽觉脚下有些晃。

她心中一惊,眼前如漫了迷雾,恍惚里见那丫鬟转身,向她走来…

她只记得自己最后一缕意识——那脂粉香,有毒?

------题外话------

今天这章早晨写完,觉得感觉不太对,删了重写的。

现在才发,让大家久等了,实在抱歉。

明天老时间。

第十八章 明月花下人

暮青醒来时,鼻腔里隐约还残留着那浅淡的脂粉香,身体却已能动了。

依旧是夜里,不知时辰,有月色自窗外洒进来,照在树梢,落一地斑驳清冷。

暮青身处一间空屋,身下地板淡淡梨花降香,香气里有股子新漆味儿。

新漆…

暮青抬头,望向头顶,屋里光线颇暗,月色照不见屋梁,只觉房梁深深颇为高阔。

阁楼?

新漆的阁楼,不就是今天做工的园子?

暮青不解自己为何被关来此处,但让她更不解的是那丫鬟。她未学过跟踪技巧,但有格斗底子在,普通人想发现她也难。她刚跟上那丫鬟便中了毒,说明一跟上就被她察觉了。这女子身手应该不俗,且毒香混在脂粉香里,借风势将她毒倒,用毒手段颇为高明。

刺史府一介丫鬟竟是这等高手,这刺史府…有古怪!

暮青起身来,腿脚还有些软,但不妨碍走路。她推了推房门,果然门外上了锁,她又转身来到窗前,刚要伸手去推,忽听房门外啪嗒一声!

暮青倏地回身,只见房门无声扫开,月色烛地,夜风徐徐,有人自月色尽头来。

月色空蒙,海棠落了满园,残红遍地。清风拂了那人华袖,华袖拢了月色,那人在月色里,步步残红。

行至园里,那人抬眼望向屋内。风打了海棠林,残花落在肩头,那人只在林中稍一驻足,便让人忽生山间明月照海棠,不负明月花下人之感。

暮青站在屋中窗边,袖口垂着,指间已藏起一片雪色,蓄势待发。她不知道为何她落在对方手中,对方却没收走她身上的兵刃,或许是觉得她不足为惧?无论是何缘由,对她来说兵刃在手总比没有多些机会。

念头落,那人已在台阶上,背衬月色。

光线虽暗,暮青还是瞧清了那人的脸。那人脸上竟覆着半张面具,紫玉鎏金,玉带楚腰,半张容颜,绝了人间色。

那人声音比夜里清风还懒,倚在门旁望着人,语气更懒,“醒得倒早。”

暮青不言,她扮作工匠混入刺史府,如今失手被擒,在对方眼中应是刺客身份。但没见过不把刺客关在牢里,也不收了刺客身上兵刃的。此人不是刺史陈有良,陈有良不惑之年,眼前男子却是青年,两人年纪不符。

既如此,此人为何身在刺史府中?

她一个夜探刺史府的刺客,失手被擒,来见她的为何不是陈有良?此人知晓她被关在阁楼,还深夜独自来见,说明他对刺史府中一切了若指掌——他和陈有良来往密切?

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暮青猜测着,袖中解剖刀已攥紧。

门口,男子往她袖口瞧了眼,漫不经心,“那套小刀总共几把?倒精致锋利。”

说话间,他指间一错,月色里显出三把小刀,雪色映了暮青的眸,令她面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