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却未怔愣,只目光在男子支着下颌的手上扫过,半边面容避在人后,却遮不住那眸底星子般清明。

“走!”她沉声一喝,一推前方腿脚僵硬的人质,两人出了小径,十数步便被雾色遮了身影。

魏卓之走来树下,摇扇望远,浅笑不语,不见惊讶。树下,步惜欢盘膝坐了会儿,估摸着人出了刺史府才起身拂袖,往刺史府后院阁楼而去。雾色也渐遮了他的身形,只随风送来一道清音。

“看着点儿,别让她真把人杀了。”

魏卓之笑意渐浓,仰头望月,只见月色下树梢石后掠过十数道黑影,齐往刺史府外而去。

原来,她本无胜算,只是他放她走。

*

汴河城坐落于汴江沿岸,汴江贯通南北,支流脉络颇广,曲水河是其中一支。

江南如画,河也柔美。夜色更深,薄雾如带,河面飘起层脂粉香,随风送来侬歌幽幽。歌声送来岸边,掩了岸边垂柳树下一声寒语,“我爹可是你毒死的?”

垂柳枝条细密,夜浓时分几乎看不见树下有人,暮青背对河面,刀指被绑在树上的陈有良。

绑着陈有良的是他的腰带,那腰带被解下当成绳子将他与树干绑在一处,颈间淌血,狼狈难堪,面有愧色,“你爹是死于本官给他的那杯酒。”

河面上画舫烛火点点,柳枝里洒丝丝浅黄,照见少年背影飘摇。

烛光浅淡,人面模糊,但对暮青来说已足够。

风拂来,摧打了柳枝,六月初夏,忽有风雪来。那风雪含恨,凌厉如刀,惊破夜色,刺人喉咙。

那刀光却在人喉前半寸停住,摧心隐忍。

人生第一次,暮青怨自己为何要会解读人的内心。若不会,凭此言人已死在她手上,哪会像此时这般,已知此人毒死了爹,还要停手让他多活片刻?

陈有良所说是实,话里却有隐情。

她问爹可是他毒死的,若是,他只答是便好,为何要说“你爹是死于本官给他的那杯毒酒”?人只有内心并不理直气壮的时候,才会生硬地重复对方所问的问题,仿佛重复一遍就能取信对方,也能说服自己。

陈有良的神态告诉她,他所言属实,可他又为何回答得这般生硬?

只有一个可能,他说的是事实,但事实未尽。

“我爹是死于你手上,但命你给他那杯毒酒的另有其人。”少年抬着刀,望着人,句句寒霜,“是那狗皇帝?”

她不需要他回答,只要他一个神色,她便知道是不是。

陈有良却脸色顿沉,怒容满面,一声断喝惊了夜色,“放肆!”

暮青微怔,片刻后,目露冷嘲,“你死了爹,你也会放肆。”

如此昏君也要维护,此人真乃愚忠!

“你!”陈有良被暮青的话刺住,半晌才怒容渐去,叹了一声,“本官知你想替父报仇,但那人身份不是你能招惹的。”

暮青眸一寒,那人身份?

她明明问的是元隆帝,陈有良为何要答那人?照常理,他该说陛下身份不是你能招惹的,如今却说那人,莫非那人是指另有其人?

“你说的那人是谁?”

“你别再问了。本官已误了你爹的性命,不想再误你的。”陈有良闭了闭眼。

“少来这套假惺惺!”暮青忽然一喝,眸中烧怒,“你若愧疚,我爹死后为何将他一张草席弃于义庄?你若愧疚,为何不派人往古水县报丧?若非我来寻我爹,他再过几日便要被拉去乱葬岗埋了!亏他敬你多年!”

义庄里的尸身有许多是无名尸,官府每过一段时间便会将无人认领的尸骨运出城,埋去乱葬岗。只要一想到她再晚来那么几日,爹的尸骨便会乱葬于野外,许再寻不回,她便想一刀剖了这狗官假惺惺的脸!

“什么?”陈有良闻言,却露出惊诧,“本官先后派了三拨人,执了丧信带了丧银往古水县报丧!怎么?你不是见了丧报才来的汴河城?”

“…”

暮青愣住,陈有良也愣住。半晌,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再问你一遍,那人是谁!”此事似多内情,暮青却不想知道,再多的内情抵不上爹被人害死的事实,她不想问内情,只想问一个人的名字。

陈有良脸色仍阴晴不定,听她再问,还是那句话,“本官不告诉你,确是为你的性命着想。”

暮青闻言,冷笑一声,“看来,今夜曲水河里要多一具浮尸了。”

刀光如电,层冰积雪,晃了陈有良的眼,他一闭眼,心道今日命休。那冷意却迟迟未袭上他身,耳边一道锐利金鸣,细长刺耳,他皱眉睁眼,只见暮青仰着头望着树顶,手中薄刀浅黄光线里系一条银丝,似被扯住。

陈有良一愣,暮青已冷哼一声,她手臂猛一挥拽,身形暴退!她退出柳树下的一瞬,手一扬,一把石灰粉向着空中洒了出去!

这把石灰粉是她在刺史府内突然发难时抓到手中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她就知道,那男子没那么容易放她走。他说让她走的时候,她就知道。

夜空中,数道黑影因见识过石灰粉暗器的厉害,纷纷下意识退开。

却只听噗通一声!

暮青纵身,跃入了曲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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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包子发烧,我一晚只睡了一个小时,早晨起来现码的字。

不管是现在还是V后,我都保持不断更,但可能没办法定时,这点只能跟大家说声抱歉了。

科普:

回答问题时,生硬地重复是典型的谎言。

以男女之间最常见的问答为例——

“你爱我吗?”

“爱。”

“你爱我吗?”

“我爱你”

听起来哪个舒服一点?显然是上一种回答听起来舒服。

人只有内心并不理直气壮的时候,才会生硬地重复对方所问的问题,仿佛重复一遍就能取信对方,也能说服自己。

关于这章结尾,青姑娘是怎么看出陛下不会轻易放她走的,且看下章分解

第二十五章 美人司

月入河面,浮香绕岸,画舫在远处,有人在近处。

那人负手而立,西风弄袖,送来月色,落一岸清霜。男子望着河面,河面上飘着两只素白手套。

一道青影跃下河堤,来到男子身旁,望了眼河面,笑道:“真服了这姑娘,那时候算计着劫人,还能再抓一把石灰放手里攥着,我都没瞧出来!”

那日古水县官道初见她,他便觉得她是个冷静果敢心思缜密的女子,今夜瞧她行事,果真没错看她。

“竟然跳河脱身,她不会有事吧?”魏卓之望着河面,六月汴河虽入夏时,夜里河水还是有些凉的。

“她水性不错。”步惜欢扫一眼河岸,笃定。

以这少女今夜行事的心思,她必不是随意择的地方。今夜她自荐查案,他知道她必非真心,不过蛰伏静待,以寻逃出刺史府的时机。从发现那凶手脚印的一刻起,她便在思量着逃脱了。借着推理案情,理所当然地支走他身边两人,堂而皇之地要来了助她逃脱之物,猝然发难。

怪他,以往小瞧了她。

这等隐忍周密的女子,怎会随意择一处藏身地?

河岸垂柳枝条繁密,一可藏人二离河面近,她既择了此处,必是思虑到遇险时可跳河脱身的,那便定然水性不错。

“这回…许是我看走眼了。”步惜欢看向魏卓之,唇边噙起一笑。

那一笑,人间一抹红尘,覆了一场风华。

“这女子,有些意思。”男子望向河面飘着的素白,兴味懒起,瞧了会儿,忽道,“找到她!”

岸上十数道黑影跪着,闻令却都未动,魏卓之回头,见那些黑影肃然低头,月影下眉宇间皆有青丝游动,面色已现了黑紫,不出半刻,便可暴毙。他回身看向那望着河面的男子,目光微深,他功力果然是精进了,同时缚了这么多人,竟不见他面有异色。

“真不懂你,如今费力去寻她,何苦刺史府中放走她?”魏卓之摇摇头,这人的心思总深得叫人猜不透。

步惜欢转身,月下华袖自舞,河岸上十数道黑影面上一松,黑气渐退。只见他三两步间已在河堤上,一道背影,如见了天人,雾色渐遮了身影,只有声音来。

“人间路难行,至亲仇难报,倒想瞧瞧,她要如何走。”

*

暮青冒出头来时,头顶一弯石桥。

曲水河四通八达,城中河水多与此河相通,她一路潜游,不辨方向,也不知此时到了哪里。只是瞧石桥矮短,想着应是哪条巷子里的。

蛙声几闻,巷深更静,暮青隐在石桥下,并未急着上岸。

刺史府里那神秘男子行事叫人摸不透,小心些好。

今夜刺史府中,他放她离开时,她便知道他不是真心放她走。

那男子覆着面具,她瞧不见他的脸,却看得见他的动作。他那时坐在树下,瞧着兴味索然,却做出了一个动作——手支着下颌,食指竖起,放在了脸颊上。

这是典型的思考动作。

她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知道他放她走一定有目的。

劫了陈有良出了刺史府,她未敢轻忽大意,她劫走的是汴州刺史,相信那男子不会任由她杀了他,除非陈有良对他没用。所以她断定今夜定有追兵,便选择了河岸藏身。她江南长大,没生在深宅内院,又自小随爹走乡入村验尸,爬山游水都有一身好本事。曲水河宽,夜深水黑,好藏身亦好脱身。

她也不知游了多久,中途几回换气都小心翼翼的,如今到了这石桥下,倒可借着一避。

暮青贴去一侧桥墩,石面湿滑冰冷,她低头避在阴影里,眸底一片清冷。

爹果真是陈有良毒死的…

陈有良对幕后元凶讳莫如深,倒令她没有想到。她原以为,爹若是喝了陈有良的毒酒死的,命他杀爹灭口的便定是元隆帝了,未曾想他话里有元凶另有其人之意。

陈有良定被那群黑衣人救回了刺史府,他今夜因此事受了惊,刺史府又出了人命案,近期定会内外戒严,想再混进去估摸是难了。但他曾说,爹死后派了三拨人往古水县发丧,以为自己是接了丧报才来的汴河城。她瞧得出,他说的是实话,即是说此事他被下面的人瞒了?

衙门里的人办差是要向上官交差的,这些人竟敢谎报差事,莫非不是陈有良的人?

若不是,是谁的?

她不认为这些人未去古水县报丧是出于贪财想污了那些丧银。衙门里的公差贪财的是不少,但回头要交差,这些人顶多污点银子,差事是不敢不办的。她在古水县时就曾知道有公差去苦主家中报丧,丧报了,死者身上带着的银两没还给人家的。汴河城衙门的人即便贪那点丧银,也该来家中报丧。

人未来,此事便值得细剖。

爹这些年常来汴河城衙门办差,他人憨厚老实,应不会与这些公差结怨,这些人趁机报复爹的可能性不大。那么此事便是有人授意?这背后授意之人与爹有何怨,又与那杀爹的幕后元凶有何关联?

找到这些被陈有良派往古水县报丧的官差,至少能查出那背后授意者来!一步步查下去,定能让她追查到杀爹的元凶!

这是目前最清晰的线索,但事情不好办。

刺史府近期必定戒严,接近有难度。且今夜陈有良从她口中得知了手下公差谎报差事,他那时候脸色颇为难看,应是知道了这些人不是自己人。今夜回去,若他不能容他人势力在自己府中,便会处置这些人。若他出于某些考虑容了下来,也该能想到她会顺着这些人追查凶手。在这些人身边布下眼线,必定能找到她!

陈有良对爹的死有些愧意,找到她未必会为难她,但那神秘男子她不敢保证。此人对她以微表情察人观色那一手颇感兴趣,许有招揽她的意思。她不想为任何人所用,只想查出杀爹的元凶,为爹报仇,所以她不能再送上门去被人困住。

那该从哪里下手?

暮青垂着眸,河水浸了一身冷意,她顺着河水远望,见月色淡了下去,再过一个时辰,天将明了。

在水里许久,她已觉得有些冷,自知再不上岸便有失温的危险,避了这许久未曾听见岸上有异响,暮青略一思量,从石桥下出来上了岸。

眼前现出两条巷子,短短的石桥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里如果两条通往未知的路,不知该走哪一条。

暮青没犹豫,转身拐进了最近的巷子。她懒得过石桥,去走对面的巷子,她刚从水里出来,体力所剩无几,能省一步路就少消耗一分体力。

那条巷子极短,十几步便走了出来,眼前竟豁然开朗。

前方曲岸柳林,绕着一座置地颇广的府邸,月色将隐,不见细貌,只见华美轮廓,门前挂着一串宫灯,映亮了匾上五个大字。

内廷美人司!

------题外话------

包子好点了,折腾了两天,总算体温降下来了,谢妞儿们的关心。

实在是累狠了,多睡了会儿,起来码字,就到这会儿了。

咳,下面又有新剧情了,此处节操君出没,请自带避雷针。

第二十六章 奇葩少年

内廷,太监组成的机构,专司宫廷内务诸事。

大兴自高祖皇帝时设内廷,沿用至今,已六百余年。美人司却是本朝新设,受内廷管制,专为当今圣上网罗天下俊美男子,虽新设了仅六年,却广为人知。

当今圣上好男风,美人司设立之初曾遭朝堂激烈反对,惊动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出面,罚帝罪己,罪己诏昭告天下那日,帝驾却起程来了汴河行宫。那一路浩浩荡荡令罪己诏成了笑话,太皇太后生生被气病了不少时日,自那以后便缠绵病榻,对圣上的管束渐显力不从心了。

美人司设在汴河,大兴只此一司,却折尽天下俊美儿郎。

内廷为帝王选妃,每年八月征收捐税时由朝廷顺道将民间适龄女子登记造册,三年一选。年年逢八前,民间嫁女忙,此民风古来有之,却因当今圣上好男风,已改做“年年逢八前,民间娶媳忙”。家有俊秀儿郎的,大多早早定亲,却还是有因生得俊美,被美人司强征回汴河,送入行宫的。

本有雄心报国志,如今强做帝王宠。民间有怨不敢言,美人司行事却越发张狂。如今五胡叩边,西北战事激烈,边关三十万将士戍守国门抗击胡虏,内廷太监们却日日在兵曹职方司衙门口流连,看阅那些前来应征的儿郎,发现有俊美的,即刻强抢了去,囚进美人司。

此举惹恼了西北军副将鲁大,他前几日偷跑去赌坊,回来挨了顾老将军的军棍,本该在床上养着,却叫人把他抬出来,趴着指挥手下兵勇跟内廷太监们干架,职方司衙门口日日有热闹看。

这日一早,鲁大又被抬出来,身后带着的兵勇一个赛一个的结实粗壮,有的瞧起来还眉眼猥琐。这些汉子都是他昨夜里挑出来的,粗话荤话花样最多,保证辱得那群太监恨不得回娘胎里再生一回。

那群太监欺人太甚,他们原想揍他个痛快,奈何那顾老头是个死心眼,说打架违反临行前大将军的军令,他们只好另寻他法解气。

一群人到了门口左右顾盼,摩拳擦掌,却没等来美人司的人。

鲁大挠了挠头,有点茫然,“咋了?今儿咋没来?”

*

美人司里,来了个少年公子,惊动了司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