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你可以说你染了风寒,鼻塞,闻不见味儿。那就是你觉得我的听觉有问题了,连你说话有无鼻音都听不出来。”暮青道。

那厨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军医在,需要他帮你把把脉,看看你染没染风寒吗?”

“西北的厨子不止你一个,需要找个来问问烤羊排前,要先把羊排煮过吗?”

暮青看着那厨子的心理防线一步步被攻破,起身道:“那肋排没有膻味,你知道那并非羊排,但我们吃时是有膻味的,说明你烤之前放在羊汤里煮过。你怕没有膻味,大家吃时会觉得味道不对,所以才放进羊汤里煮的。你不肯说实话,我告诉你实话,你今日端上桌的是人肋,不然你以为刀为何会架在你脖子上?不过你不配合,看来我帮不了你了。”

那厨子霎时懵了,人人人、人肋?

“那、那不是猪排吗?”那厨子哆哆嗦嗦问,眼神恐惧而茫然。

他一直以为,大将军尝出那烤猪排的味儿不正宗,怪罪他的蒙骗才会派亲兵来绑了他的,所以他一直不敢承认。可、可是…为、为啥是人肋?那是猪排骨啊!

猪排骨?

众将领面面相觑,对啊,不是羊排,不一定就是人肋,也有可能是猪排骨!

“绝不可能。”暮青道,“不信你们可以杀一头猪来,我现场比对给你们看。”

说罢,她不再理诸将的疑问,问那厨子,“那说说看,你为何以为是猪排?”

那厨子一脸恐惧茫然,他不知道这位将军咋看出那是人肋的,但如果今天他真的烤了人肉给大将军和诸位将军们吃,那就是死罪!比他拿猪排骨顶替羊排的罪重多了。

性命攸关,再瞒他就是傻子,“因、因为前日要的便是猪肉,昨儿送来,俺、俺们就以为是猪肉…”

大将军府在西北建了多年,关内五城都是西北军的营房,后头的城镇才有百姓,肉食菜食都是那些百姓送进关来,再由伙头营的人一城城送来。那些人都是用久了的人,从来没出过岔子,谁能往别的地方想?谁也不会见着肉时去想是不是人肉。

暮青淡淡看了他一会儿,道:“那好,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何要以猪排充当羊排?”

“因、因为…昨日送来的猪肉太多了,不吃就糟蹋了…这、这羊排新鲜着,放一日也没啥。俺寻思着晚上再做…”

“府里菜肉没定制?”

“有、有…”

“那为何昨日会送多?”

“这…”那厨子脖子上架着刀,不敢转头,只拿眼尾余光扫了眼身旁。

旁边跪着那伙夫顿觉颈旁刀刃压来,森寒入肉,划一下,他的命就没了。他忙对元修道:“大、大将军,府上采买是俺在管着,可前日只要了一包五花肉,一包瘦肉,和一对肘子,是那送肉来的小郑送多了!”

“他为何会送多了?”暮青问。

“他说那送肉来的百姓听闻大将军率军平了匪患,心中欢喜,就多送了些来。这等事平日里常有,大将军说过,凡是百姓多送来的,不缺了人家的银钱就是。所以小郑多送了肉来,俺也没多想。”

“正是!”那厨子道,“肉太多了,昨日没吃完,俺就把剩下的做了几坛子腌肉,还剩了些连骨肉,正巧今日大将军宴客,俺寻思着,正好一起吃了,那羊排新鲜着,晚上再做。”

大将军对吃食并不讲究,他本来以为将军们都是粗人,也吃不出羊排猪排,就算吃出来了也没啥,不过是吃食,又没下毒又没咋地,他也没安啥坏心眼儿,大将军待人向来亲和,想来不会怪罪。没想到羊汤还没上呢,亲兵们就杀气腾腾地来了,吓得他方才心中想,若这回能活命,再不敢随意做主猜测大将军的心意了。可就是给他一百个脑袋,他也没想到那端上桌的猪排竟然变成了人排!

“那小郑是专往府里送食材的?”暮青问。

“呃,是!咱们关城伙头营六伍的,送了有两三年了。”厨子答。

就在厨子答话的时候,元修已对亲兵下了令,“找来!”

一队亲兵得令而去,暮青问:“昨日送的肘子还在吗?”

那厨子一愣,脸色顿时又白一层。

“做了吃了?”

“还、还剩一只…”那厨子都不敢看元修的脸。

众将领嘶嘶吸气,脸色难看,还剩一只就是说吃了一只?

顾老将军的脸绿得都快冒油光了,怒道:“此事一定要给老夫查清楚!”

“太好了!”这时只有暮青敢说这话,她转身往厨房走,“在哪儿?”

那厨子被亲兵的刀架着脖子,哪里敢动?元修给亲兵们使了个眼色,那些亲兵才刷刷收刀。那厨子却半点儿也没觉得如释重负,反倒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哆嗦着几次没站起来,起身后一步跌三回地进了厨房,在角落一口锅子旁的菜盆里指出了那只正卤着的肘子。

那肘子油亮酱红,色泽颇诱人,暮青拿起来看了看,问:“那几坛子腌肉呢?”

厨子没敢说话,哆哆嗦嗦指了后头角落里放着的三只大坛子。暮青走过去打开,一股喷香的酱香味儿传来,她捞出来瞧了瞧,都是大肉块儿,没骨。

“人肉?”身后忽然传来元修的声音,淡了几分爽朗亲和,添了几分低沉。

“看不出来。”暮青实话实说道,“没有骨头,人肉和猪肉看起来差不多,不过那只肘子毫无疑问是尸块。”

院子内外气氛顿时更加死寂,只听闻黄风扫过院墙呼呼的哨音。

暮青起身,不再理那三只对案子毫无用处的坛子,掌心一翻,执了解剖刀,把那盆子里卤着的肘子利落地剔了肉,拿着还连着些生筋的人骨走到那锅羊汤旁,抬手就把骨头丢了进去。

咚!

“这是为何?”元修从后头过来,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低沉,似乎方才之事对他并无影响。

“煮骨,筋肉煮软烂了才好剔干净。”暮青盯着锅里,见一只羊头在锅里躺着,周围是羊杂和肉骨。

剔干净?有何用?

元修望着暮青,少年背对着他,望着锅里,顺手拿起只大勺舀起锅中一块块的肉骨来看。自偏厅里事发,她就似变了个人,他以为她性情冷淡疏离,今日才发现她的凌厉专注,似乎谁也不能叫她的目光从此事上移开。从来了厨房,她便只看跟此事有关之人,无关之人她连个眼尾余光都没给。

这时,暮青已捞了好几块肉骨出来,指尖儿掰了掰上头已经有些软烂的肉。

少年的手指葱玉般纤长细白,不似军中汉子的粗手,大勺里的肉冒着腾腾热气,将她的手熏得有些朦胧,那指尖儿被烫得有些发红,她却依旧专注地翻看着。

元修的眉不自觉皱起,眸中的疑惑被那发红的指尖夺了去,声音沉了那么几分,问:“为何要剔干净?”

“拼骨。”暮青道,“这件案子要查下去,需要知道死者是谁。只有知道死者是谁,才好推断凶手是谁,有何目的。这不是普通的杀人分尸案,如果只是因军中将士之间的矛盾,失手杀人或者蓄谋杀人,杀人后都应该将尸身掩埋藏匿,这才是正常心理。当然,也有怕掩埋的尸身被发现,从而想到烹尸的人。但是我们的凶手胆子太大了,他竟然敢把肉送来将军府。这不是正常的犯罪心理,我需要看看死者的骨头,才能做出进一步的推断。”

这点元修也明白,凶手是冲着他来的,不然杀人后埋了就好,就算将尸块送去伙头营也不该送来他这里。

寻常人绝不敢行此事!

“这些都是人骨?”元修望着锅中问。

“显然不是。”暮青抬眼看向那厨子。

厨子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有、有羊骨,羊杂,还、还有昨天的…”

他没说完,暮青就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元修眉头皱了起来,“如此,如何拼?”

这些尸骨都被砍成了一块块,这一锅若都是人骨,她说要拼骨,他就已经觉得难以置信了,何况还有羊骨在?

“没事,不过是增加点拼图难度。”暮青边说边将手中大勺放下道,“有些小块些的已经炖得差不多了,可以捞出来了。劳烦,拿个盆子来。”

那厨子闻言,在后头哆哆嗦嗦,暮青旁边便伸来一只手,男子的手骨节分明,能看见常年习武的老茧,却意外地不觉得太粗糙,反而觉得坚定有力。

暮青就着元修手里的盆子,将锅中小些的肉骨块捞了出来,“冷水降温。”

她吩咐得理所当然,元修端着盆子去舀水,院子里一群将领瞧得眼神发直,大将军驰骋沙场,英武不凡,那开神臂弓挥烈缨枪的手居然拿来端盆子!

众将眼神发直的工夫,元修已舀了水将盆子端了回来,只见男子一身墨黑骑装,身形精劲修长,院外烈日炽热,男子的眉宇却似星河疏淡,英武深沉,手中却端着只菜盆,站在一名小将身旁,好似亲兵。

暮青却没看男子,也没看那盆儿,只抬头望向院中,问:“什么时辰了?”

鲁大望了望天,“午时了,这日头都晒到头顶了。干啥?”

“饿了。”暮青道,她吃饭向来定时,前世时养成的习惯,如今到了军中,操练辛苦,越发容易饿,她从不饿着肚子工作,这是习惯。

鲁大还以为她有何要求,一听这话,脸顿时有点绿。

却见暮青回身,把砧板上放着的那扇羊排拿起来,递给厨子,“烤了,谢谢。”

那厨子下意识拿手接了,却没接稳,啪嗒一声,羊排掉到了地上。

暮青皱眉,“不知者不罪,你虽有欺瞒之罪,但罪不至死,我想大将军不会杀了你。所以,你的力气和神智可以重回身体了吗?”

那厨子呆木不言,暮青把砧板上还剩下的一扇羊排递给他,“拿稳,别再掉了。”

那厨子抱着羊排,这回没敢掉,只是两眼发直地盯着暮青,“将、将军,您…您真要吃?”

这将军的模样他从未见过,听闻今日午宴,大将军是为了新受封了军职的英睿中郎将周将军庆贺所设,这位小将军应该就是传得神乎其神的英睿将军了吧?

看着年纪不大,咋…这么重的口味!

“咳!”厨房里忽然传来元修一声低咳,男子低着头,嘴角竟有些笑意,抬眼时那眉宇似起几分明光,阴霾散了些,对那厨子道,“给她烤!”

厨子得了元修的令,不敢再耽搁,抱着那扇羊排跌跌撞撞地去了。

暮青把盆子接过来,往厨房的门槛上一坐,拿了解剖刀便开始剔肉。

------题外话------

我有一个伟大目标,希望仵作完结的时候,所有萌萌哒的妹纸再看重口味的剧,可以边看边吃,毫无压力。

第七十七章 拼骨

羊排烤好时,暮青已将骨剔好。

厨子端着大盘,不知往哪儿放。

“地上。”暮青吩咐了一句,便转头对院子里元修的亲兵道,“劳烦拿幅白布来。”

那亲兵依言去了,暮青低头,见门槛旁放着的大盘里,两扇羊排都烤了,便对门口的将领们道,“哪位想吃,自取。”

众将望那羊排,皆露出一脸菜色,眼睁睁看着暮青取了根金黄油亮的羊排,面无表情地吃了起来,而她面前地上放着一堆森白碎骨,还有一堆不知是羊肉还是人肉的肉块。

她在那堆肉面前淡定地吃了一个羊排,又拿了一根起身边吃边去查看锅里还炖着那些大块些的肉骨。

鲁大这等硬汉都看不下去了,只觉无话可说。

“哈哈!”这时,忽闻一声笑,元修往门槛上一坐,也拿了根烤羊排,问,“老师可吃?”

顾乾老脸一绿,甩袖转身,“老夫才不吃!”

元修又大笑一声,眉宇间沉郁散尽,一抹快意,大口咬了块羊排上的肉,赞道:“嗯!这才是羊排!”

这时,那亲兵拿了布回来,暮青走出来道:“在地上铺开。”

那白布布幅颇宽,足以躺开两人,铺在厨房门口的石阶下,暮青吃完手中羊排,洗了手来,坐去石阶上,分骨。

厨房里的厨子兵丁押去一旁,顾老将军和鲁大领着众将围过来,午时烈日当头,谁也不觉得热,全副心神都在面前少年手中的白骨上。只见少年从盆中一块一块地将剔干净的碎骨拿起,瞧两眼,摸几摸,盆中碎骨就渐渐分作了好几堆。

元修坐在门槛上望着少年的背影,众将立在院子里望着少年的动作,院中太静,也就一刻钟的工夫,盆中碎骨已全部分好,而后听少年道:“劳烦,这堆拿走。”

那跑腿的亲兵愣了愣,上前把白布上那堆多些的碎骨抱起来,却不知往哪儿放,问道:“呃,拿去哪里?”

“丢掉。”暮青头都没抬。

她如此说,傻子也能听出来这些碎骨是没用的,即是说,这些是羊骨!

可是,众将看看暮青面前那堆,再看看那亲兵怀里抱着的,挤出一脑门的疙瘩——这他娘的是咋分出来的?瞧着咋都一样?

而且,既然其余的都是人骨,为啥分作了好几堆?

“你怎知这些是羊骨?”忽有一道声音自顾老将军身旁传来,鲁大转头,见齐贺正皱眉盯着地上碎骨。

暮青没答,起身进了厨房,把锅里剩下的肉骨捞出来过了冷水端出来,坐去台阶上,低头,剔肉。

她不发一言,让齐贺的脸色蒙上层寒霜,刚要发作,便见暮青抬手,将剔干净的一块碎骨对着烈日瞧了瞧,道:“人直立行走,兽类行走凭四肢,骨骼从头到脚都存在着差异。这是块椎骨,虽然缺了一角,但明显椎孔较大,横径比纵径大,关节面与关节突不发达——人骨!”

暮青将那骨放去白布上,在盆子里挑挑拣拣,拣出块骨来,干净利索地剔干净,往白布上一放!

“这才是兽骨,也是椎骨,跟刚才那块相比,特征刚好相反。”

齐贺目光倏地落去那骨上,又去瞧刚才那人骨,还没瞧得太清楚,暮青便又剔好了一块碎骨,这块骨比较长,看起来砍断了,只有一截,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去了人骨那边其中一堆里,“胸骨!人直立行走,上肢灵活,胸骨柄发达,有特殊的胸锁关节和第一胸肋关节,兽骨不具备这些特点。”

说完,她又捧出块颇大的整骨来,这块连剔都未剔就直接放去了兽骨那边,“骨盆窄长,耻骨弓角小,没有明显的性别差异——兽骨!”

少年分骨的速度很快,剔肉的时间反而比分骨的时间长,她小心翼翼地不伤着那些碎骨,有些骨很小,在她指尖儿转着,似把玩着珍贵的宝物。元修在暮青身后坐着,望着少年的手指,烈日照在那指尖儿上,粉粉的沾着水珠儿,阳光竟似能透过来,照得那指尖儿柔嫩似玉。

男子渐皱起眉,眸底染了疑色,又有几分失神。

众将的目光却随着少年的手指起落,心情也似随着那手指大起大落,目不暇接,呼吸屏住。

“那些碎的呢?又是如何瞧出来的?”齐贺终究是军医,比粗枝大叶的武将多了些细心,有些碎骨显然被砍得没头没尾,很难能瞧得出是何部位,可她依旧能快速将那些碎骨分开!

“经验。”暮青将手中一块碎骨放去人骨那一堆,“你做一件事十余年,你也能。”

她两世的经验加起来都二十多年了。

了解人骨的大小、外形和触感是法医人类学的必备课程,研究过程没有捷径,只有每日每日地对着各人种的骨头不断地锻炼自己的眼力和触觉,直至放在手里能摸出重量、质地这等微妙的东西来。她留学时,人类学的威廉教授喜爱用一种黑箱测验法来折磨他们,听闻此法来自于著名的比尔·巴斯教授,即在一个黑箱里放块人骨,由学生去摸,仅凭触觉说出是何部位的人骨,如果测验那日教授心情不好,他们摸到的就会是某部位骨头的碎片。此测验法虽然惨无人道,但也磨练出了很多精英。

又一盆的碎骨分好,暮青又去厨房打了一盆来,那块肘子是最后捞出来的,全部将碎骨分好后,白布上一眼望去足有百余块人骨!

暮青起身,走下石阶,到了白布的对面一端,蹲下身子,开始拼骨。

碎骨已经区分出来了,拼骨就像拼图,只需要时间和耐心。

这些碎骨中没有头骨和手脚,因为这些部位太容易看出是人尸,凶手并没有送来。剩下的部位就是双臂、肋骨、脊椎、骨盆和双腿,以暮青的经验,已不需要画出这些部位的区域,她直接便开始了拼骨。

没人说话,齐贺只紧紧盯着暮青的手,看她灵巧地将那些碎骨拼接成图,眼底渐渐起了惊色!

他知道她为何分骨时将人骨分作了好几堆了!她是将人骨按部位分开的,为的是方便此时拼骨!

即是说,她方才分骨时,一次完成了两个工作——她不仅分出了羊骨与人骨,还将那些碎骨是哪个部位都分好了!

他乃军医,自认医术高明,救死扶伤无数,对死伤最为了解的莫过医者,可眼前暮青所行之事是他从未听闻过的,仿佛新的领域。

那些人肋是今日午宴端上餐桌的,最完整,不需拼骨,只需按顺序放好,但即便是简单的肋骨排列顺序,对齐贺来说也是从未见过。少年盯着那些人骨拼图,目光里比在场的众将领多了些内容。

很快,暮青拼好了尸骨的左臂,就在她去拼左腿时,那队去伙头营拿人的亲兵回来了。

领头那亲兵面色颇沉,元修一看他的脸色,面色便也沉了几分。

“报大将军!末将几人去了伙头营六伍寻小郑,没见着人!问了伙头营姚都尉,姚都尉称他今日不知去何处躲懒了,未曾见着,也正寻他呢!”

“啥?”鲁大一听此言便怒道,“定是此人!不然哪来这等凑巧的事,昨日傍晚人肉送来大将军府,今日人就不见了!”

众将皆露怒色,顾老将军道:“给老夫找!这关城无军令进出不得,人还能插翅飞了?挖地三尺也给老夫找出来!”

“是!”那亲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