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将领道:“既然此人可疑,那末将们也回营房派人去寻,不信找不出这兔崽子来!”

顾老将军沉着脸点头,元修也道:“去吧。”

众将士得令,这便要离去,忽然一道声音传来。

“挖地三尺可以,不过别找整的,找头颅和手脚。”

元修微怔,与众将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暮青,她蹲在地上,未回头,依旧在拼骨。

院中场面混乱,气氛躁怒、肃杀,唯独少年与这气氛格格不入,她蹲着的身子在一众五大三粗的将领中显得小小一团,单薄,却如此不容忽视。

“你有发现?”元修问,但眸中已露辰光,显然凭暮青方才所言猜到了什么。

暮青没答,转头看向厨房里负责肉菜进府的那兵,问:“小郑年有二十上下,身长五尺四寸到五尺六寸,两三年前从马上摔下来,断了左臂、左小腿,后来伤愈,腿跛了才去的伙头营。他曾立过军功,伙头营里颇照顾他,将往大将军府送菜食的差事交给了他。”

那兵顿时愣了,将领们齐刷刷望向他,他只知傻愣愣张着嘴。

“娘的!是不是,说话!”鲁大急了。

“是!是!”那兵吓得一抖,忙点头,“小、小郑跟俺说过,他年有二十,约莫…就俺这么高!”

那兵被亲兵押着站在一旁,约莫有五尺四五寸高!

“小郑原本是骑兵,两年多前跟胡人打仗,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胳膊腿儿,伤养好后跛了腿,不能再骑马便去了伙头营。听闻那一战他杀了个胡人的小将,立过功,伙头营的姚都尉器重他,府里也信这等立过功的兵,送菜食的差事便给了他。”那兵边说边望着暮青,一脸震惊。

震住了的还有满院子的将领。

“你怎知?”元修问,他是大将军府的主人,这些事他都不知。

“他告诉我的。”暮青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一指地上尚未拼完的白骨。

众将齐刷刷望向那白骨!

却听暮青道:“不用找活人了,找头颅和手脚就够了。他,就是小郑。”

“他…”鲁大都懵了一下。

暮青怎知此人是小郑,又怎知小郑那许多事,这是众人心头的疑问,但再多的疑问不及听闻这地上尸骨就是小郑时,后背升起的一阵恶寒。

如果地上被分尸的人是小郑,那昨日傍晚来的那人又是谁?

一个已死之人,把自己的肉,送来了大将军府?

第七十八章 尸骨会说话

烈日当头,黄风走地,这念头只叫人觉得脚脖子都发凉。

征战沙场,杀人无数,武将心中自无鬼神,只是此案蹊跷,本以为是凶手,却成了死者,还亲自将尸块送来了大将军府,乍一听闻,怎一个诡异了得。

“仔细回忆一下,昨日你见的那人,也是你这般高?”暮青问。

那兵愣了一阵儿,细细想了会儿,眉头渐皱了起来,“将军不问还不觉得…那人比俺高!那日,俺帮出门帮他从马车里搬肉菜,跟他站一块儿说话时觉着有点古怪,可又说不出哪儿古怪来。如今想想,俺那天跟他说话时仰着头,他比俺高!”

这两三年,小郑每日傍晚都来大将军府送菜食,他也每日傍晚都出门去马车里搬,小郑比他高些,但因跛了脚,他俩的身量站一块儿便差不许多,说话时是平视的,昨日因肉送多了,他特意问了几句,话就说得比平日多,当时心里有些古怪感觉,却又说不出是哪儿。若非被问起,他决计回想不起来!

昨日傍晚,晚霞烧红了半座关城,他觉得格外刺目,照得人都睁不开眼,此时回想,那是因他仰头看人的缘故!小郑背衬着晚霞,显得脸格外阴沉,他有时看不真切,但那轮廓少说…

“他比俺高!少说高半个头!”

笃定之音,却如晴日闷雷,炸得人头皮发麻。

那不是小郑!

暮青望着那兵的身量,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拼骨了。

原本要各自回营严查全城的军令暂缓了下来,院子里重归寂静,但疑问仍存众人心头。

“你怎知他是小郑?”沉默片刻后,元修问。

她说过,预知凶手为何人,须先知死者为何人。她事先并不知这尸骨是何人,分骨,拼骨,骨未拼完她便知晓了人是谁,连人立过军功都知!

如何知晓的?

“他告诉我的。”暮青拼骨的动作未停,“他年有二十,身长…”

“你怎知他年有二十,又怎知他身长几许?”齐贺打断暮青,这具尸体没头没脚,怎能看出身长来?

方才,唯独他不曾被那亲兵所报之事所扰,他一直留意着她,曾看见她在地上写了些什么,她的身子将那些黄泥字挡了大半,他未瞧清,只是见她写得甚快,写罢便抹了。

她写了什么?

“人有年岁,骨有骨龄。年岁增长,有些骨会生成新骨,有些会愈合,骨的发育和消失过程有时间和顺序可循,可用来推测年纪。除此之外,骨的长度也可用以推测年龄。甚至颅骨缝的愈合,牙齿的磨损、脊椎骨、肩胛骨、锁骨、胸骨、骨盆,乃至残骨,都有其推测年龄的方法。”暮青语速很快,手上动作不停,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听得也晕晕乎乎。

“这具尸骨,没有头颅,最具价值的骨盆不全。就目前拼出来的部位,左臂、左腿相对完整,上臂骨骨骺与骨干已完全愈合,推断死者有二十岁上下两年。考虑到遗传、营养、健康等对其骨龄的影响,结合肩胛骨各骺愈合情况、锁骨肩锋端愈合情况、骶椎体间隙尚可分辨的状况、第四五尾椎已经出现,第二至第四尾椎间已愈合的情况,综合推断,死者年有二十上下。”

“身长在上下肢骨骼相对完整的情况下很好推断,他的年纪正是最大身高时期,不需因年岁而增减,计算一下便可,误差在一寸到三寸之间。”

暮青说话间又拼出一截臂骨,她说的话却没几人听得懂,连身为御医院左院判吴老高徒的齐贺都听不懂。

却听暮青继续道:“尸骨会说话,年幼时跌倒撞伤膝盖,少年时追逐玩伴崴伤了脚,或许一个人长大后,皮肉愈合,记忆也随之淡忘,但骨头会帮他记住一切。这具尸骨左上臂有骨折痕迹,这等骨折痕迹若要消失,成年人需要三四年,而他还没有消失,说明他是在这三年内受的伤。另外,如果骨折严重或者恢复不佳,在骨上便会留下终身痕迹,就如同这具尸骨的左腿,小腿处上一寸处的骨没有接好,这势必影响他走路,所以他的左腿是跛的。他的左侧肋骨也发现了骨折痕迹,左臂、左腿、左侧肋骨,都是伤在左侧,应是侧身着地形成的坠落伤。人在军中发生坠落伤,我只能想到骑马,我刚学骑马不久,但我知道下马在左边。所以,他很有可能是骑兵。”

“此伤不可能是在操练时受的,定是在战场上。军中操练,兵将很少会受如此重的伤,即便有马匹受惊坠落重伤的可能,但城中要寻军医很方便。西北边关马战乃常事,军医对处理骨伤很有经验,死者的腿骨断得很干脆,这等伤若处理及时不该落下跛腿的毛病,除非伤情延误,出现伤情延误的最大可能是在战场!”

“坠马骨折,伤势如此重,他定非伤在大漠,而是草原。乌尔库特草原不同于呼查草原,平坦开阔,一望无际,半荒漠化,草矮土黄,绊马索藏不住,人也藏不住,想挖陷阱也很难预测敌袭路线。他坠马,不是因绊马索和陷阱,那就是与胡人发生了正面冲撞,四处是战马和胡人的弯刀,他竟没死,只跛了脚,说明身手不错,作战英勇。这等精兵中的精兵,身上有军功再寻常不过。”

“军中对残兵的安置都一样,无论骑兵步兵,精兵弱兵,要么领二十两银子回乡,要么留在军中。很显然,他留在了军中,可是不能上阵杀敌,留在军中他能去哪儿?伙头营,就像我的亲兵刘黑子。”

“厨房的人说,小郑负责往府中送肉菜的差事两三年了,跟死者骨折的时间很接近,如果除去他养伤的时间,那就更接近了。好巧!”

“府中负责肉菜差事的人年纪有二十五上下,他称往府中送菜之人为小郑,说明小郑年纪比他小,那就是二十上下。而我们的死者年纪正是二十上下,也好巧!”

“大将军府中的差事不是寻常人能领的,需得差事办得好,人也信得过,大多得是军中的老人。小郑年纪只有二十上下,就算他十五岁从军,两三年前领了大将军府的差事时也不过十七八岁,从军只有两三年,资历新得很!那他凭何能领府中差事?唯有上官推荐。上官为何推荐?极有可能他立过军功。”

“不觉得更巧了吗?三处巧合,如果我还认为是巧合,那我今天一定没带脑子出门。”

暮青推理得快,手中拼骨速度竟丝毫也没慢下来,推理完,她面前的骨也快拼完了。

身后无声,此刻除了惊叹,再无其他!

且不提验尸之能,只说拼骨。她拼骨没多久,亲兵就回府禀告小郑失踪了,他们听闻后,皆认为小郑是凶手,老将军下令寻人,他们自请回营,大将军准许,这些不过说话的工夫,她便说地上死者是小郑了。

如此短的时辰里,拼骨、验尸,她不但断出了尸骨的年纪身长,还断出了人是骑兵,连在何处战场、何种情形下受的伤以及立了军功之事都断了出来。除此之外,她还推断了从未谋面的小郑是何年纪,为何能领府中差事!

只是他们说话的工夫…

“这小子,脑子咋长的?”有名将领叹道,其余人不语,神情皆一样。

“哈哈!”鲁大大笑一声,拍拍那将领肩膀,“老子没骗你吧?”

他笑得有些快意,带着些幸灾乐祸,当初在青州山里和上俞村中,他面对这小子,两度怀疑自己脑子不好使,今日瞧瞧,脑子不好使的显然不只他一个,他总算舒坦了!

众将不语,眸中叹色未尽,今日若非亲眼所见,难以相信世间有此聪慧过人之人!

元修望住暮青,久未言,烈日当空,男子的眸光却比日头烈,似见人间英雄气,照尽万里晴空。

“大将军,这小子不错吧?”鲁大笑道。

元修笑一声,目光未从暮青背影上转开,只笑声畅快!

这时,暮青拼骨完成了!

一副人骨,无头颅手脚,右臂、右腿和骨盆皆有些缺失,显然除了头颅手脚,剩下的缺失部位被吃掉了,比如那只肘子。

“好了,死者身份知晓了,现在轮到凶手了。”暮青起身,未回身,此言却叫院中气氛又沉了下来。

赞叹、畅然,皆在此言中沉寂。

元修领着众将肃穆而立,低头望那被拼接起来的残缺不全的尸骨,似行一个迟来的军礼。

小郑,无人记得他的名字,他是西北三十万军中的一人,便是精兵,西北军中也不缺精兵。他杀过胡人,立过军功,皆在这两三年里掩埋在伙头营里,无人再记起。而此刻,他以一副残破不全的白骨之态躺在人前,破碎的白骨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语言。

只需,一个读得懂他喃喃之语的人。

此人此刻就立在他面前,立在一众西北军高阶将领之前,替他转达,“尸骨会说话,无论凶手是失手杀人,还是蓄意谋杀,尸骨都会告诉我们。世间有天理,天理昭彰,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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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内容,查资料,推理案情,比较耗时间,所以这两章字数上对不住大家。

第七十九章 心理画像再现

黄风漫漫,过四周院墙,却遮不尽头顶青天。

少年头顶青天,望那尸骨,清音震耳撼心。

“尸骨被分割成百余块,四肢、胸骨、脊椎,皆被斩成数块,唯独肋骨完好。”

“尸骨断处骨板内陷,两端骨裂线明显,边缘骨质有剥落,典型的砍创,分尸的凶器是斧头。凶手伪装成小郑,凶器的来源很可能是伙头营砍柴的斧头。”

“尸骨断处骨裂线长,骨折延长线与创长轴皆一致,骨质剥脱面积小。”

暮青先将验骨情况一一说明,接下来是分析论断。

“首先,这不符合杀人分尸案尸骨的常态特征。大多数凶手分尸是为了方便抛尸,尸骨会被全数肢解成块,除了头颅,一般不会留有其他部位的大块尸骨。这具尸骨肋骨却保存完好,说明凶手杀人时便想好了要将尸身混做猪肉,供人烹食。沙场杀敌乃保家为国,无罪有功,多数人不会有心理负担。私下杀人乃斗杀行凶,触犯国法军规,多数人会畏惧。是而同为杀人事,杀敌英勇的猛将杀人后也未必能像战场杀敌时那般英勇无畏,毫无惊恐慌乱。分尸时便已有处置尸体之策,凶手聪明,冷静,心理承受能力颇高。”

“其次,骨裂线长,说明凶手分尸时劈砍的力道很大。骨质剥落少,说明他下手干脆果决!此理形同劈柴,越犹豫,力道越小,崩溅出来的木屑越多。力道大,下斧果决,柴才能劈得整齐利落。但此乃技术上,心理上,分尸不是劈柴,凶手下手果决,尸身被砍成百余块,皆是一次砍开,无滑脱,无犹豫,熟练,冷血。”

“骨折延长线与创长轴一致,代表凶手分尸时下斧角度为垂直砍击,一处也便罢了,全数骨骼皆被垂直砍断,这并非常人能为,凶手身怀武艺,必为高手。”

“最后,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有人失踪被害,即便全城严查,一般人都不会想到查大将军府。从这点来说,凶手很狡诈。但凶手易容成小郑,欲让厨房烹煮此尸端上大将军的餐桌,多少可看出些心理变态来。”

分析推论至此,别人听不出什么来,鲁大却脸色一变!

狡诈,冷血,心理变态?这话咋听着这么耳熟…

暮青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觉得耳熟?没错,我们遇到老朋友了,关键证据在此处。”

她蹲下身子,拿起根肋骨来,给众人看肋骨前端的关节处,那里明显有一条刀痕,“再聪明的罪案都会留下证据,凶手将人当做猪一样肢解,为了取下完整的肋骨,他需要用到刀。这条刀痕,两头浅,中间深,如此明显的半弧形——弯刀!”

弯刀?!

这回没人再听不懂了,弯刀对于西北将士来说太熟悉。

“胡人!”一名将领脸色难看。

“比这更确切——呼延昊。”暮青说着,回身看那厨房里负责菜食进府的那兵,“除了凶手的性情、所用的凶器,他所描述的身长也跟呼延昊极为接近。”

“呼延昊?”那将领震惊。

“没错!肯定是这崽子!”鲁大笃定道。

众将哗然,呼延昊在青州山里出现,后在呼查草原上逃脱,之后再无人见过他。狄王帐下的探子也未传回他回王帐的消息,此人就此失踪了,没想到今日能得知他的消息!

他混进关城里来了,进了伙头营,杀人分尸将尸块送来大将军府,人又失踪了?

他会在哪儿?

“呼延崽子是咋混进关城来的?”

“他是如何去的青州山里,就是如何混进来的。”暮青说话间扫了眼院中众人,将领、亲兵、厨子,人挤满了院子,足有近四十人,看到一半儿,她忽然一愣,“你们队里为何少了个人?”

元修回身,众将循着暮青目光疾望而去,只见暮青望着的是那队出府去伙头营里拿人的亲兵。

那队亲兵也纷纷回身,相互查看之下面色也变了——没错,他们这队是六人,而此时只剩下了五人!

“涛子哪去了?”那为首的亲兵问。

其余人一脸茫然,刚才都听英睿将军说话去了,谁也没注意少了个人。

“找!”元修道。

那队亲兵得令,匆忙去了。

暮青验尸之处是厨房门口,众人方才听她推理,都面向厨房,背对着院子门口,人是何时离开的没人知道,但人是元修的亲兵,无将令擅自离开,行径很可疑。

暮青没有说为何问此人,但众人心头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今日见识了这少年之能,她绝不会随意询问一个人。

那队亲兵片刻后便回来了,面色比回禀小郑之事时还沉,“报大将军,府门值守的兄弟说,涛子出府去了,半盏茶前!”

“那不就是方才?”

“往何处去了?”

鲁大和顾老将军同时出声询问,两人面色也沉了,心头不好的预感更重。半盏茶的时辰前,不就是推断凶手时?为何早不走晚不走,非挑这时候?

小郑死了,呼延昊易容成小郑,而后失踪了,此时又有个亲兵悄悄出了府,莫非?

鲁大和顾乾齐望向暮青,见她淡立不语,这时,那亲兵道:“往东边去了!”

关城内四处是营房,东边有东城门,那是通往峡关城的城门!

“传我将令,封锁城门!无我的兵符和手谕,不得出城。”元修下令,亲兵领命而去,众将也都告退离去。

今日午宴本是为了庆贺暮青封将,哪知出了这么件事,最终竟查出了呼延昊在嘉兰关城!此乃敌情,不可耽搁!

众将匆匆告退,连鲁大都告退了,院中只剩元修、顾老将军和齐贺。

暮青这时才道:“末将有些话,需与大将军独谈。”

*

大将军府的书房乃军机重地,平日唯元修和顾老将军可进入书房,无军令传召,连鲁大都不可进入书房半步。

未时末,书房的门开了又关上,元修坐去书桌后。

“涛子死了。”书房光线昏沉,桌上军报齐整,男子坐在椅子里,背衬关外舆图,墨袍衬眉宇冷肃,日光透窗来,落男子半边眉宇,似沉着万钧力度。

小郑昨日傍晚来府中送过菜时后便没回去,涛子昨夜轮职,时辰上说,他有被呼延昊杀了取而代之的可能。

他的亲兵三千,人人他都识得,叫得出名字,记得住长相,沙场上都为他拼过命。涛子平日最爱躲懒打诨,但战场上杀敌最英勇的便是他,死了…

呼延昊杀了西北军两个杀敌最英勇的兵!

“你怎知呼延昊混入了府中?”元修问,这少年今日为西北军揭了一大隐患。

“我与呼延昊交过手,他在青州山里杀过三人,尸身是我验的,我了解他的性情。在不知凶手是他时,我也没想到他会在府中,但凶手是他,他便很可能在府中。”暮青立在书桌对面道,其实很简单,只要按呼延昊的变态思维去思考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