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想将尸肉送上大将军的餐桌,我之前想不通他为何如此,但他是呼延昊便很好理解了。此人残暴变态,他年幼时经历黑暗,女奴所生,如同牛羊牲畜般长大,以身救父换来狄王一顾,从此作战勇猛,却屡次败在大将军手上,他脸上的伤便是拜大将军所赐。大将军出身豪族,少年成名,英雄名将,光芒耀眼,你有他渴望而不得的一切,他想毁了你,将你拉入黑暗,这等心理很好理解。他不是想让你食人肉,他是想让你食你麾下将士之肉。”

“想一想,天下名将,百姓敬仰的英雄,竟食将士之肉,啃将士之骨,饮军中将士的肉骨汤。这等英雄蒙尘,明辉生暗之事,想想就让人好愉快。如此愉快之事,他怎会不想亲眼见证?杀军中将领不那么容易,杀大将军手下一名亲兵还是可得手的。他既然能易容成小郑,便能易容成大将军的亲兵。”

呼延昊藏在元修的亲兵里,午宴时光明正大地端着烤人排送去元修桌上,之后被她识破,竟还敢在大将军府里看她验尸,听她推理凶手,直到被点明身份才寻机退走,此人真乃胆大狂妄。

元修沉默地听着,眸中的万钧之力仿佛一瞬裂那苍穹,风雪煞人。

“你与我私谈就是要说这些?”问她话时,男子眸中似有烈阳融了风雪,微暖。

他乃西北军主帅,戍守西北十年,与将士们间生死相照的情义绝非呼延昊一举可破,她即便当着众将的面说也无妨,他不在乎那点儿背呼延昊算计的面子!

这小子待人疏离冷硬,却终是重情之人,若非如此,她不会点了刘黑子当亲兵,也不会让韩其初和越慈放弃军职谋她身边一介亲兵之位。

“不。”暮青却否认了,“我想说的是别的。”

元修一愣,尴尬未起,暮青便开了口。

“我想说的是欲擒故纵,大将军想擒呼延昊,需先放他出关!”

元修闻言,眸光忽敛,望住暮青,方才一刻的放松此刻又严肃了下来。

“呼延昊狡诈如狼,他入嘉兰关的目的绝非只为了给大将军送一盘人肉,这对他来说只是即兴节目,他有正事要做,那就是出关!狄王病重,十万铁骑撤回王帐,王位更替近在眼前,呼延昊野心勃勃,定不甘王位被兄弟所夺。欲夺王位,需先出关,可自大将军重伤勒丹王,狄王病重,五胡联军撤回乌尔库特草原边缘,这一个多月来,未有一场战事。关城不开,呼延昊出不得城去,为了藏身,他便只能杀人易容,取而代之。”

“大将军可有想过,呼延昊是如何入关,深入青州山中的?军中、青州定有奸细在,但呼延昊面容特征太明显,想神鬼不觉,唯有易容。我想他用的便是杀我军中将士,易容代之之法。他许是在两军交战时擒了我军将士,再随我大军进入关内,一路深入西北进入青州山。他从呼查草原逃脱后就此失踪,如今看来,他并非失踪,而是不知潜藏在何处,杀了我军中将士,随新军入了关内。”

“他杀的不是新兵,新兵全都驻扎在石关城内,无军令不可出城。他如今既在嘉兰关城内,杀的定是随新军来关城的西北精军,这些精军是鲁将军麾下的,让鲁将军查查前晚有无人失踪便知。呼延昊既然易容成小郑,就必须抛弃前一个身份,此身份不会抛弃得太久,人若失踪得太久,必会报去鲁将军处,军中若因此严查,对呼延昊不利。昨日傍晚那小郑便是呼延昊,呼延昊酷爱夜里杀人,所以小郑被杀的时间应是前晚,那鲁将军营中的人便应是前晚失踪的。”

“我想说的是,呼延昊残暴嗜杀,这一个多月,他潜藏在军中未曾杀人,他憋得太久了,又不知何时能出关,他不习惯这安宁,所以他想找点儿即兴节目。前晚是小郑,昨晚是涛子,以他的作案模式,今晚他还会杀人。今日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他不会再用涛子的身份,寻找新猎物他才能隐藏下去。可嘉兰关城十万大军,他会杀谁不得而知,寻一个易了容的呼延昊如同大海捞针,想找到他唯有放他出城!”

军中有奸细在,暮青不知今日在场的这些将领是否都可靠,这擒呼延昊之计她才没有当众说。呼延昊太狡诈,若被他闻了风声,要擒他就难了。他留在军中无异于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不如将他放出关去,在关外解决。

此计需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至于怎样放呼延昊出关,那是元修的事,暮青觉得,她的工作到此可以结束了。

元修沉默地听罢,心情虽沉,但望向暮青时总会将那为将者的杀意先敛起,淡淡笑道:“鲁大好赌的性子总也改不了,为此我和顾老将军不知罚了他多少次,但他竟做对了一回,若非汴河城中一赌,也不会跟你这小子结识,军中便要少个人才了!”

暮青不言,案子说完了,她又沉默了。

元修也不在意,只道:“城中事起,城门封了,你这今夜且宿在府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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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看评,有妞儿表示青青专业术语太多,有卖弄之嫌。

我想说,专业术语多才对!

青青智商高情商低,她不会考虑别人听不听得懂。如果她懂得以别人听得懂的方式来表达,情商就不低了。

她是专业人才,前世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解剖室,要不就在案发现场,朋友少,社交能力低。这辈子别人觉得仵作晦气,连邻居都不愿跟暮家父女做,生活里除了验尸就是爹,没有朋友。

这决定了她虽是个内心温暖的人,但表达方式冷硬。

我也不爱写专业术语,资料枯燥,查找费时,拖慢速度。但故事到这里,人物有自己的经历,经历造就性格。青青说话做事,皆因她的性格,她在领着我走,而非我在写她,我必须要尊重人物性格。

或许她会慢慢学会表达,但必然要有个过程。

第八十章 误会是怎样炼成的

元修说让暮青今夜留宿大将军府,暮青觉得,为防呼延昊流窜去峡关城,城门关几日,她大概便需要在大将军府中住几日。

既如此,那便安心住下了。

大将军府中设了灵堂,两口大棺静静躺着,一副没有头颅和手脚的残缺尸骨和两口空棺,白绸萧瑟了青天,灵堂冷清,无人吊唁。元修下令先寻找小郑和涛子的尸骨,而鲁大军中那死去的精兵,尸骨留在了西北到边关的路上,不知被黄沙掩埋还是被野狼啃食,许再也找不到了。

嘉兰关城的十万西北兵听闻呼延昊混入了城内,还杀了两名军中将士,顿时群情激愤。关城内,这日万军搜城,踩起的黄沙漫了天,暮青立在大将军府的院子里仰头远眺,黄沙漫过墙,迷了眼。

这满城黄沙之景入夜仍在,月色都被遮了,朦胧如雾。

暮青住在客房,独门独院,院中一棵参天古木将朦胧的月色割得细碎。城中还在吵,她睡不着便出了房门,去树下石桌旁坐了。桌上落着斑驳的月光,暮青抬手一抹,指尖一层黄土,她顿时觉得出门是个很蠢的决定,于是起身回房。

开门,进屋,回身关门时,忽觉天上有人!

暮青心中微凛,抬眸望去,只见远处房顶,月色朦胧,一人独坐,执壶,仰头,饮酒,墨发随风遮那月光,背向大漠山关,面望关内长河,黄风萧瑟,那人在屋顶,背月一饮,豪气苍茫。

夜色不见山云,却似忽见云中蛟。

那人痛饮一口,放下酒壶,转头望来,两相隔得远,他的目光却能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随即好似能见他对着她一笑,然后见他抬手,冲她招了招手。

暮青只好又出了门,今日下午来客房时,那送她来的亲兵曾嘱咐她入夜后不可随意在府中行走,她本就不是那等爱在别人府中闲逛之人,也知大将军府乃军事重地,府中许有何阵法机关,因此到了客房后便一直未出院子。此时出来正是夜里,元修坐在前方将军亭顶上,暮青循着一路过去都没遇上什么阵法。

还没到将军亭,便听元修冲她一笑,问:“上得来吗?”

暮青停在亭外十步,冷淡不语。

她不懂轻功,亭下亦无梯子,显然她上不去。

这等问题,她觉得没有答的必要。

元修一笑,执着酒壶纵身跃了下来,月色里只见黑风一卷,人已进了亭子,黑袍一掀便坐了,大手招呼道:“进来坐!”

暮青抬脚走了进去,见月色照进亭中,青石凳上铺了层黄土,她便撩起袍子打了打,这才坐了。

元修瞧见笑话她道:“军中男儿不拘小节,这点儿黄泥还嫌弃!日后怎去大漠?”

验尸时没见她嫌,这会儿倒爱洁净起来了,这小子!

暮青不搭话,相识时日虽不长,但她的性子元修也摸着了边儿,没人搭话他一样自在,袖口一垂,掌心翻出只酒碗来,倒满向暮青推了过去。

暮青目光落在那碗里,“我对喝黄泥水没兴趣。”

元修挑眉,“你怎知是水?”

少年独坐对面,月色照进碗中,清亮的水波晃着她的眉眼,那眉眼越发清冷,似能将人望透,“大将军的发、衣袖、衣袂都显示您在上风向,末将在下风向。碗在末将面前两尺,人的嗅觉范围在三丈内,如果我闻不出来,那不是我的鼻子不好,便是大将军的酒不好。”

元修怔了怔神儿,哭笑不得,“不就是碗水,哪来这许多道理!你小子,忒古板无趣!”

暮青冷着脸,“是大将军问我怎知的。”

她就是如此断定的,他既问了,她便答了,难道应该有更有趣的答案?

元修又怔,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句闲话,哪知这小子心里头事事都跟断案似的?他顿时无奈苦笑,早知这小子如此一板一眼,他就不问了。

“大将军问我,我便如实答,我不喜欢欺骗。”暮青道。

元修闻言,笑意渐收,方才他只当玩笑,没想到她如此认真,望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不喜欢欺骗,这小子虽然古板了些,但这也算好品质!

见元修目光认真了起来,暮青眸中的清冷才淡去些,看了眼他手中的酒壶,想着男子刚才在屋顶那般豪气,饮的不过是水,便道:“大将军喝水亦或喝酒都无用,去吐一吐最管用。”

她记得她的第一堂解剖课,第一次验高度*的尸体,第一次出凶杀案的现场…经验之谈,没有什么比把胃部排空更管用。

元修执着壶,本欲喝几口,闻言又放下了,看了她一阵儿道:“你以为我觉得吃那人肉恶心?”

那羊排元修吃了几口,昨夜厨房做的菜里也有人肉,虽然那只肘子进了顾老将军的肚子,但想必元修也没少吃。那是他麾下将士的肉,陪他一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过,身为一军主帅,他必须冷静处事,但不代表他心中会毫无波动。

元修见她不搭话,执了酒壶仰头长饮一口,水液清冽,月光照着,琼浆玉液一般,然而喝进口中却始终淡而无味。

一年复一年,这酒不过是水,他也习惯了,不过把水作酒,一样能喝出豪气来!

酒壶放下,男子一抹嘴角,痛快一笑,“人肉?早吃过了!味儿还不错!”

暮青挑眉,见元修转头西望,目光极远,似落在那暮色如雪的大漠关山,月色照着男子半张侧脸,另一半沉在夜色里,晦暗难明。

只听他道:“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刚从军没两年,那时西北军未立,守城的是顾老将军。那年勒丹联合了戎狄二部来犯,顾老将军率军抗敌,那时关城未修,我发现了一处出关的小路,便请命领了两万骑兵出关,突袭勒丹牙帐。勒丹王帐在乌尔库特草原以北,接塔玛大漠。那地形,若从正面突袭必被发现,我便率人深入大漠,从背后突袭。大漠行军,需得先摸清暗河,军中有一小将,西北边城土生土长的小子,查找水源很有一手。塔玛大漠两条暗河皆有胡人探子,偏叫他寻出一条隐为人知的来,我便下令顺着那条新发现的暗河行军。”

“前头三日很顺利,到了第四日傍晚,大军休整补水时,我们遇上了黑风暴。”元修说到此处顿了顿,暮青的眸光也跟着沉了下来。

黑风暴,俗称黑风,暮青没见过,但知道那是一种强风、浓密度沙尘混合的灾害性天气,风墙可达千米高,能见度为零,所过之处,沙埋沙割,寸草不留!

“那日大军死伤过半,风暴停歇后,剩下人重新休整,却发现为躲风暴偏离了暗河,地形变了,那小子一时找不出水源,大军便被困在了大漠里。行军带的干粮和水只撑了三日,之后便杀战马,食马肉饮马血,大军在大漠深处摸索行路,却一连四五日未曾找到水源。一万大军渴死的便有两千多,每日都有被抛下的人和马。马血终非解渴之物,连马都没气力再杀,大军无水无粮,面临困死。将大军领上那条暗河的小将便要我杀了他,食他之肉。”

暮青一怔,元修转头看来,笑问:“不问我吃了没?”

暮青没问,只是望着男子清澈的眸,肯定道:“你没吃。”

“你也有答错的时候。”元修忽然一笑,那笑意星河般舒朗,“我吃了。”

暮青眸光微沉,她不会看错,她从不以感情断事,不会因元修是英雄名将或者这些日子对他的印象便妄下定论,她说他没吃自然有根据。他问她那句话时,瞳孔正常,手未握紧,腿未收起,身体动作很放松,未见紧绷。

她记得元修午宴时和在厨房时听见将士之肉被煮食时的神态,那神态绝没有此时这般放松,放松表示没有心理压力,若他对当年事无动于衷,又何必为了今日事借水浇愁?

暮青皱起眉来,她有些想不通,因为元修刚才说他吃了,也没有撒谎。他说此话时双肩同时抖动了下,那是坦诚的肢体语言,若他说谎,他抖的便该是单肩。

他吃过人肉,却对此无心理负担…是为何?

暮青思维一转,目光忽然一变!

就在她心中微震时,元修已起身,伸手便解了衣带!

男子还穿着那身墨色骑装,蟠离纹的墨色衣带落在地上,竟见元修未着中衣,那衣带一落,衣袍大敞,宽胸精腰在亭中忽夺那月光,英姿若惊鸿。黄风穿亭过那衣袍,衣袍落地,元修从青石桌后走出来时,上身精赤,双腿精长,未着战袍,男子除了青墨的亵裤,身上未着一物,却依旧能叫人望见豪烈的意气。

暮青的目光落在那青墨的亵裤下方,那里遮不住一片伤疤,疤痕年数已久,但足有两个巴掌那么大!

他曾割肉为食…割的是自己的肉!

暮青望着那伤疤,许久未言,只听见风吹过亭子的萧瑟之音。

不知多久,忽有脚步声来,那脚步声是跑着的,似有急事,人未至,声已道:“大将军,找到…”

话未说完,人声忽止,那亲兵立在将军亭外十步处,忽然遮着眼往后退,“末、末将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第八十一章 断袖将军?

西风呼啸,暮青坐在亭中,面生寒色。

元修气笑了,冲那欲待离去的亲兵喊:“你没看见啥?滚回来!”

“啥也没看见!”那亲兵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就是不往亭中来,元修一喊,他退得更远。

“你们大将军在给我瞧他腿上少的那块肉。”暮青面罩寒霜,起身道。

“哦,那块肉。”那亲兵在远处一愣,下意识抬头往亭中望了一眼,又刷地低下头,碎碎念,“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暮青的脸头一回黑了,怒扫元修一眼,他哪儿挑来的亲兵,真是个愣头!

元修的脸色也有些青,尴尬地对暮青一笑,冲那亲兵喊:“你个愣头!麻溜儿滚回来!刚才所报何事?”

“啊?所报啥事?呃…所报、所报…”那亲兵懵了半晌,一时竟想不起所报何事了,想了半天,才噢了一声,扯着嗓子远远道,“报大将军!小郑的头和手脚找着了,涛子没消息,还在找!”

小郑是在伙头营被害的,将军们猜测埋尸地应与伙头营不远,于是把伙头营挖地三尺翻了个遍,在柴房墙角柴火堆的地底下找着的,挖出人头时,那场面…别提了!

伙头营的人说,前晚后院听见劈柴的声儿,有时哪日活儿太多干不完,夜里劈柴的事常有,因此也没人在意,如今想想,那劈柴声许就是分尸声。小郑就在伙头营里被分了尸,那群伙头兵险些炸了营儿,这会儿正跟着大军一起在搜呼延昊呢。

元修一听是小郑之事,眉宇便沉了。军中只知呼延昊混进关城杀了人,不知他可能易容成身边人。此事若被军中将士知晓,难免人人疑心生乱,他便严令封禁了此事,只先寻人。放呼延昊出城之事,他心中已有计策,只待今夜与老将军商议交代些日后城防诸事。

“找到的送去灵堂,没找着的继续找!”

“是!”那亲兵得令,抱着军拳高喝一声,习惯性抬头,瞥见亭中景又刷地低头,匆匆退走,一路走一路听他在那里碎碎叨叨,“没看见没看见…”

元修抄起桌上酒壶就朝那亲兵扔了过去,“闭上你的嘴!”

咚一声,酒壶落地,那亲兵跳开,一溜烟儿跑远了。

不能怪他多想,那亭中之景太戳眼——大将军站在英睿将军面前,脱得只剩条亵裤,英睿坐着,盯着大将军的…

咳!

没想到大将军好这口!怪不得听鲁将军说,大将军连窑子都没逛过,女人屁股都没摸过,原来是不爱摸!大将军好的是男风?

自以为发现了大将军秘密的亲兵少年觉得,他还不如刚才被那酒壶砸晕呢!

大将军日后不会灭了他的口吧?

*

将军亭里,元修将衣袍穿好,见暮青脸色还黑着,便笑道:“别理那小子!那群小子平日操练罢了,没少干河里冲凉遛鸟的事!军中男儿不拘小节,打个赤膊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初从军那几年,没少光着膀子跟军中将士一起冲凉,习惯了,今夜又没脱个精光!

再说,脱个精光也无妨,军中遍地粗汉,还能有女人不成!

“行了,你小子也别拉长着脸了。小郑的尸首找着了,去灵堂瞧瞧吧。”元修道。

暮青未言,起身出了亭子。

元修自她身后出来,两人一道儿去了灵堂。

灵堂设在偏厅,素白灯烛照着两口大棺,一口空棺,一口里已被放入了头颅和手脚。一张精瘦的脸,血肉蒙上了黄土颜色,曾经纵马杀敌含血笑,如今灰黄的头颅和手脚拼凑着一副残缺不全的白骨,忠魂身死关城。

元修从灵堂出来时,负手立在门口,深吸一口夜风,西北的夜风烈烈如刀,割人喉肠。身后传来少年的脚步声,他未回头,只望那关外大漠。

她说对了,鲁大营中是失踪了个人,今夜军中四处搜寻涛子和小郑的尸身,鲁大营中那兵却再也寻不着了。

西北十年,岁月峥嵘,十万将士埋骨边关,那一年,他也险些留在那黄沙大漠,身不得归,从此以骨守国门。

那年,他比她大一岁,十七,多少儿郎最热血的年纪。天下人皆道他以八千骑兵突袭勒丹牙帐,歼勒丹三万骑兵,杀突答王子,却不知随他出关的将士有两万,他们埋在了那大漠黑风里,黄沙为冢,尸骨难还。天下不知,那八千骑兵也险些埋骨大漠,是他笑坐黄沙,割肉饮血,激了士气,多撑了那一日,终等来了绝处逢生。

大军在水源地休整了三日,他热症了三日,突袭勒丹牙帐那日,他负伤冲杀在前,一箭射死突答王子,士气沸腾,勒丹兵大乱,那一战胜后,他回到关城,休养了整整三个月。

他回来了,却有太多将士没能回来,大漠之上处处英雄坟,伴着那日暮关山,遥望国门。

“这个时候,果然还是有酒好!”元修一笑,看了暮青一眼。

他也不知为何与这小子说那些往事,许她是西北军这些年来被军中奉为传奇的又一人物,英雄寂寞,大抵…有些相惜之情吧。别人不懂,许她能懂。

“你在府里多住两天,待将呼延昊放出城去再回。”元修道。青州山、呼查草原、大将军府,她三败呼延昊,以呼延昊的性情,不会放过她。只要他还留在关城中,他就不能放她出将军府,呼延昊擅长暗处下手,无缝不钻,他需防止她遇险。

暮青早料到如此了,她只点了点头。

“三更天了,回去歇着吧,过几日就忙了。”元修叫暮青去歇着,自己却负手立在灵堂外,似没有要去歇息之意。

暮青望了他一眼,月色蒙着黄沙,白烛清冷,男子负手,夜色里亦见乾坤朗朗,铁骨铮铮。他是元家嫡子,士族子弟,依大兴律,士族子弟不从军营不入学堂,依旧可在朝谋官。凭他身份之贵,本不需来这边关苦寒之地杀敌守国,只需在盛京过那繁华安逸日子,此生富贵已极。但富贵磨不灭男儿报国志。

那场战事他未讲完,但最险的怕是在他割肉后,脱水失血,能活下来只能说算他命不该绝。那天下传闻中的战神,亦曾有过险境,亦曾有过那段艰苦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