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是没彻夜难眠。”她是挂念了,但只一会儿,以为他只是有心事不来了,她便睡了,没人打扰,这一夜睡得还挺好。

“…”

“观人面色乃最简单的察言观色之法,想学此术,先从最基本的开始吧。日后这等事,你可自己瞧,那没影儿的话就别问了,问得人不自在。”

步惜欢眸光一亮,似没听见前头暮青教他的话,只听见了那最后一句,笑道:“既如此,那便习一习观人色之法。”

暮青皱眉,总觉得这话不太正经。

步惜欢已坐起身来,眉宇间柔意缱绻,伸手去解她的大氅,道:“祛痕之事贵在勤,一日不可懒惫,你身上那疤已淡了许多,昨夜未去,我可是挂念着,不如这就瞧瞧。”

果然!

“以往都是夜里在帐中瞧,是该在白日瞧瞧,这銮车行着,晃晃悠悠的,想来应别有一番趣味。”

“…”

奉县街巷颇窄,雪天路滑,銮驾行得慢,马蹄缓踏之声悠悠,马上御林卫被长街两旁堆着雪晃得虚着眼,远远瞧着,昏昏欲睡之态。

銮车忽然传出咚的一声!

两旁御林卫齐齐转头,仍是那虚目昏睡之态,眯缝的眼里却寒光胜雪,手整齐划一地按在腰间。

只这一按间,銮车里又传来几声闷响,御林卫拔刀齐指銮车时,那响声已落,听里头传来一道少年冷音,“停驾!我要下车!”

銮驾果真慢慢停下,李朝荣将车门一打,暮青寒着脸跃下,车里未闻帝音,李朝荣抬眼一瞧,眉心儿一跳!

只见步惜欢仰卧在车里,脸上盖着只软枕,旁边梅瓶翻倒,一支梅花挂在头顶,雪水湿了古卷…

“陛下!”李朝荣大惊,回头去望暮青,暮青已翻身上马,策马去了前头。

銮车里,步惜欢脸上仍盖着软枕,只抬手摆了摆,双肩颤得厉害,有笑声自那盖着脸的枕下传来,低沉愉悦。

“继续前行。”步惜欢没将那软枕拿开,只闷声道。

“是。”李朝荣瞧了他一眼,关上銮车的门,上马示意銮驾启程。

但没走一会儿,銮驾又停了下来。

“嗯?”车里传来步惜欢不悦的声音。

李朝荣下了马来,又开了车门,这回面上带了些激动之色,道:“陛下,前方…奉县百姓跪送圣驾!”

*

奉县北门,百姓跪满了长街,銮驾停在长街口,步惜欢从车上下来,举目远望,难见尽头。

数十位老者相携跪在前头,高举彩绸大伞,道:“奉县无父母官,草民几个代奉县百姓跪送圣上,此乃一县百姓昨日赶制的万民伞,望送与圣上,愿吾皇万岁,安康长健!”

“吾皇万岁,安康长健!”百姓山呼,声震长街。

“奉县地贫,除了万民伞,不知还有何物可进上,城中百姓只好昨夜清扫出了百里官道,盼圣上回朝,一路顺坦。”山呼声落,老者又道。

北门缓缓打开,现一条平坦官道,万军列在林中等候圣驾,雪被扫去了另一旁的林沟里,官道上只见黄土,少见白雪。

“盼圣上回朝,一路顺坦!”百姓伏地,山呼不止。

步惜欢望着长街官道之景,未言,袖口一拢,深深一揖。

百姓跪在地上,未看见躬身一拜的帝王,亦未见到帝王眼角的乌青,带头儿的老者只将万民伞交给宫人,便带着百姓退去两旁,让出一条出城的路来。

那路刚让出来,步惜欢尚未回銮驾,忽闻銮驾后有马蹄声来!

马踏长街,未闻蹄铁声,只闻烈马嘶鸣,一声冲云霄!

步惜欢转头,銮队亦纷纷回头,退往两旁的百姓抬起头来,只见一神骏白马奔来,疾如白电,不见马蹄!

只抬头的工夫,那马已到了銮驾跟前,扬蹄长嘶,蹄踏青石长街!

嚓!

马蹄落下,那马嘶鸣一声,对着步惜欢一甩头,望向北门,马蹄急急踏着地,打着响鼻催促。

李朝荣见了面有叹色,这马好通人性!

这马在石关城马场与陛下有一面之缘,事后陛下命西北军将野马群放归草原,西北军确实开了城门,将野马群系数放出了关去,这野马王当日也是走了的,后来在圣驾启程回京前几日,五胡使节进关时,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那日嘉兰关城门一开,这马当先驰入城中,五胡使节团见其乃神驹,本想套了它,奈何它聪明得很,祖祖辈辈在马背上征战的胡人也套不着它,它入了关城便在大将军府附近溜达,胡人不敢在大将军府放肆,便只能望马兴叹。后来圣驾回京,它便一路跟在了后头。这马乃野马,虽通人性,性情却烈得很,一路跟在圣驾后头,却不亲近陛下,也不亲近军中战马,只自顾自跟着,独得很。

它不近人,陛下便传旨由它,不得驱赶伤它,它愿跟便让它跟着。

本以为这马会这么一路跟去盛京,没想到它今日倒近了銮驾,也不知怎的改了性子。

步惜欢一笑,似明了马意,道:“卿卿稍安,无险。”

那马闻言打了个响鼻,左右瞧了瞧,马蹄依旧急急踏着地。

步惜欢笑意更深,定是昨日和方才,城中百姓高呼之声惊了它,让它以为他有险才来救他出城的。昨日城门关着,若开着,想必昨日就来了。

“当真无险,不过你若是想带朕看看越州风光,朕也是乐意的。”步惜欢笑道。

卿卿闻言,又左右瞧了瞧,待真的感觉无险,这才喷了声响鼻。那响鼻喷得颇为不屑,显然是不乐意,自甩着马尾,踢踢踏踏地出了城门,只留给銮驾一道神骏的背影。

圣驾还没走那官道,马先走上了,步惜欢失笑,由着它去,自己回了銮车,不多时銮驾便再次启程了。

百姓相送,长长的銮驾队伍缓缓出了城去,踏上了回京之路。

出了越州,行三百里便是盛京。

圣驾在奉县耽误了一日,一路紧赶慢赶,行了半个多月,终于在过年前一日抵达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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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把回盛京前的内容写完了,昨晚写不完,今天上午起来接着写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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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深夜献计

盛京城外三十里,朝中已为西北五万新军扎下新营。西北军乃外军,需驻扎在新营,将领们奉召才可进京入朝。

銮驾与两国使节团先入城去,跟随銮驾一同入城的还有元睿。

元睿在地宫中被青州军将领吴正毒害后一直昏迷不醒,元修回朝自把元睿也带了回来,路上看护他的人是齐贺。西北军多数将领仍在边关,吴老正奉命督办蒸馏水与生理盐水一事,离不开边关,齐贺一路帮元睿施针吊着命,不知是齐贺医术高明还是元睿命不该绝,千里颠簸,盛京在望时竟还真留了口气。

圣驾回宫,百官相迎,圣驾和使节团一进城,元家的人便紧随其后接走了元睿。

銮驾进城时,元家有两辆华车停在城门后,一辆接了元睿回相国府,一辆出了城门直奔三十里外新军军营。

到了军营外已是傍晚,马车上下来名老者,白面青须,圆领青锦袍,披深赭厚锦风裘,将帖子递给守营小将,小将一看顿惊——相国府的总管,衣袍竟这般贵气!

那总管求见元修,小将拿着名帖进帐通报,稍时出来,领着那老总管便进了中军大帐。

帐中只元修一人,未着战袍,只穿着身常服,乌冠墨袍,气宇轩昂。

相国府的老管家进了大帐,一见元修便红了眼圈,颤颤巍巍跪拜道:“公子!大将军!老奴给您见礼了!”

“陶伯!”元修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人扶起,拍着老者的手,激动难言。

“十年了,公子…公子走时还是少年郎,如今已是英雄儿郎了。”

“陶伯也老了。”

主仆二人相顾感慨,陶伯拿衣袖抹了把眼泪道:“老奴能活着再见公子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说哪门子丧气话,我瞧你这身子还健朗着,少说再享个二三十年的福气!”元修笑着拍拍老仆的肩膀。

“老奴若活那么久,不成老妖了?”陶伯抹着眼角,被这话逗乐了,多年未见的心酸皆淡了些,只剩心头暖融融的感慨。

公子走了十年,还跟当初一样,待下人万般亲和。

主仆二人叙旧罢,元修这才问道:“陶伯来此,可是家中有何话要你递给我?”

陶伯这才道:“哟,瞧老奴这记性,实在是人老不中用了。相爷夫人都知您不爱看书信,特叫老奴来递句话,明儿是个好日子,公子披甲还朝金殿受封,又是年节,夜里圣上大宴百官和五胡使节团,退了宫宴后,公子随相爷回府,夫人在府中等着公子一同守岁!这些年公子身在边关,夫人年年守岁夜都望着边关,盼了十年总算把公子盼回来了,公子回来的这日子也真是吉利,夫人说了,今年定要好好热闹一番!”

元修点点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一字,“好。”

“那老奴这就回府回禀!”陶伯高高兴兴应了,便要赶着回去。

“不急,晚上让伙头营做几道江南菜,我与陶伯好好叙叙。”元修拉住他,硬要留饭。

“老奴不敢。”主是主,仆是仆,哪怕他看着公子自幼长大,尊卑也不可乱,陶伯忙谢过元修,道,“天快黑了,相爷夫人还等着老奴回话呢,老奴可不敢耽搁。公子今夜也早些歇着吧,这军营离京中三十里,明日大朝,公子可要起个大早。不瞒公子说,盛京城中百姓都知明日公子披甲还朝,早些日子酒肆茶楼的临街雅间就被订空了,听说大多是朝中官家小姐们订的!如今这京中未出阁的女儿们可都惦记着公子,盼着明日一堵英雄风采呢!”

此言听着是打趣元修,实是给他提个醒,要他心中有个底儿。

公子早到了成亲的年纪,只因戍边耽误了,夫人这些年都为他端量着朝中士族门第的千金贵女,只待他回来挑个喜欢的。

公子可非一般人家的儿郎,太皇太后的亲侄子,相府嫡子,将来那登高之人,正室夫人自是要好好挑的。

元修一听此言,反倒兴致淡了,送走了陶伯,心中莫名憋闷,便问帐外亲兵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将军,酉时了,再半个时辰就该用晚饭了。”亲兵道。

元修一听说快晚饭时辰了,掀了帐帘便走了出去。

那亲兵在身后问:“大将军去啥地儿?”

“去英睿那儿等饭吃。”元修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那亲兵在后头挠头。

英睿将军人冷话少,大将军总爱往那儿去,难不成是那儿的饭菜香些?

元修到了暮青帐外,却听帐中有人。

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都在,刘黑子正问明日金殿受封,暮青能封何职,韩其初道:“以将军之功封三品镇军也是使得的,只是将军年少,未免日后封无可封,此番受封大抵也就是个四品,能晋左将军便是可喜的了。”

“啊?”刘黑子原本欢喜着,这一听有些替暮青抱不平,“将军这么能耐,就封个四品?”

韩其初失笑道:“朝中文武,四品已是中流砥柱了。朝中士族官门,弱冠出仕,也没有一出仕便是四品的。以将军的年纪,士族公子们尚未出仕,将军便已官居四品,此在我朝已是惊天先例了。”

石大海道:“韩先生此言有礼,俺家里那知县比俺年纪还大,咱将军才多大?已经很能耐了!”

刘黑子一听,觉着也有道理,复又欢喜了起来。

暮青话少,只听不插话,韩其初瞧了她一眼,笑意略深,似有未尽之言,此刻却不方便说。

这时,暮青忽然起身便往外走,道:“我去瞧瞧崔家人。”

杨氏一家安排在暮青帐子旁边,军中不得有女子,但杨氏一家如今有险,不好随圣驾先行进京,暮青便问过元修,将这一家安排在自己帐子旁边,只住一夜明日随她进京。元修念及杨氏一家乃西北军英烈亲眷,便开了特例,只嘱咐杨氏一家在帐中待着,无事不可出帐。盛京天寒,杨氏那两个女儿尚且年幼,下午暮青已让刘黑子加了两只炭盆进帐,人是她带出来的,自要多关切些。

刚打了帐帘出来,暮青便撞见了元修,元修怕她又说他耳朵长,便先一步道:“日后新军就安置在此,我带你瞧瞧这军营地势。”

暮青见元修瞥去一旁不敢瞧她,便心中有数,点头道:“知道了,等等。”

她先去了隔壁帐中看了杨氏一家,元修也跟进去瞧了瞧,见帐中暖和,一家子未有不适,两人才相携出帐,一同察看新军营去了。

月杀在后头不远不近跟着,见元修带着暮青看罢军营,又带着她往山上走,脸色便越来越阴沉。

盛京郊外山势不高,新军营两面环山,山后有湖,隆冬腊月,湖面覆了冰雪,日暮西沉,红霞一线,天云湖雪,山色壮美。

暮青见那湖阔如云河,延绵十里,心中便知朝中将新军营建在此处之意了。

元修在山坡上坐了下来,望湖不语,暮青也坐了下来,问:“近乡情怯?”

他哪是带她出来察看新军营的,分明是想散散心。

“嗯,是有些。”元修笑了笑,十年未归家,如今离家三十里,见着家中老管家才恍惚想起儿时,那时陶伯正当壮年,一晃眼,故人已生华发。

爹娘姑姑,是否也已老了?

在边关时,他可以借着战事忙,不去想家中,如今盛京在望,明日便要见爹娘,才知归心似箭,才知近乡情怯。

急切、怯意,想起陶伯临走时的话又觉得烦闷,诸多心思一股脑儿揉在心里,不知如何排解。军中将领都是些粗汉,他若说近乡情怯,定要被笑话,只觉在她身边是最自在的。

“我倒是盼着明日早来,恨不得此时就归京。”暮青转头望向盛京的方向。

山遮了巍巍帝都,只望得见雪林枯枝云烧天。

“想着给你爹报仇?”元修蹙眉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的心情他理解,只是此案扑朔迷离,要查她的杀父仇人,先要查柳妃,柳妃之死似与姑姑有关,他只望一杯毒酒赐死她爹的人不要是姑姑,“此案涉及皇室朝官,怕不那么容易查,回了盛京…我帮你!”

暮青点了点头,两人再没说话,只并肩看那湖光山色,红霞照雪,待夕阳落入山后天色暗了下来便下了山去。

元修在暮青帐中用了晚饭,明日还朝,四更便起,用过晚饭元修便回大帐歇着了。

但这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暮青睡不着,半夜出了帐去。

六月爹故去,如今年末,半年时日,她终于到了盛京。

暮青披着大氅,目望盛京城,却见前头有人行来。

军营里升着火把,火光如繁星,来人一身都尉军袍,相貌俊秀,气度如剑,锋锐割人。

暮青微怔,数月不见,从军时骄傲毛躁的小子倒真像个将军了。

自暮青去了大漠,与章同就没再见过,分明在同一军营,却各自有事忙,今夜撞见,章同一时怔住难行,只知深望着暮青,直到身后跟着的一队新兵给暮青见礼,他才反应过来,皱眉道:“夜深天凉,不在帐中待着,出来吹什么冷风?明日还朝受封,激动得睡不着?”

数月未见,再见她,挤兑她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暮青看了眼章同身后的兵,道:“今夜是你带人巡营?”

新军刚到西北时,章同还是陌长,手下领着百人的兵,如今已升了都尉,领兵两千五百。都尉无需夜里巡营,他却依旧做着这些军中低级将领做的事。

这些日子虽未见,韩其初却与暮青说起过章同。

她在地宫里的那段日子,西北军与五胡战事不断,新军小规模的参与过战事,章同跟着老熊在外围诱敌,助大军打过几回胜仗,因作战勇猛,元修回来后围剿狄部,曾命他领一小支新军半路袭截偷到乌那作乱的狄军,章同杀了那狄军将领,立了军功,回来便升了都尉。

“你的伤如何了?”暮青问,听闻章同曾为诱敌,腹背挨了两刀,一身是血将胡人诱入了包围圈,便是那一战他成就了勇猛之名。

“不过是刀伤,没死就能好!你以为跟你似的,风寒还能病上好几日。”章同傲气一笑,逮着时机又挤兑暮青。

暮青没回嘴,两人相视,半晌后都笑了笑。

数月未见,各自忙着,却都打听着对方的消息,当初一同从军同帐同席的战友情义,终究不会因时日而淡。

“别在帐外吹风了,着了风寒,明日可上不了朝。我还得巡营,先走了。”章同道一声便带着人往前头去了,一路未再回头。

明日进京的都是军中高级将领,将军往下皆在营中等候圣旨,不必入朝。他不能随她一起进城,也看不到她披甲受封之景了。其实他也不太想看,他希望那披甲受封之人是他,可这一日对他来说未到,那他宁愿留在军营里,做他该做的事。他不介意升了都尉还带兵巡营,日后他升军侯亦或封将,他依旧会带兵巡营。他就是要做的那低级将领的事,与兵同食同寝,带出一帮生死兄弟来。

这一生,论大才他不如她,论官位,只要她身份不露,他也许永在她之下。但她女子身份大白天下的那日许会有险,那一日他算不出是近是远,若在近处,他武职尚低,难以领兵救她,至少有一些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兵随他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