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望着章同的背影,瞧得出来数月来他心性沉稳了许多。其实论为将,她不如章同,连兵书她都未读过。本朝最不务正业的武将便是她了,身在军营,心在复仇,领着武将的俸禄,干着仵作的事。

待爹的仇报了,这一身将袍她终是要卸了的。

待章同的身影不见了,暮青才回了帐中,刚要歇下,韩其初又来了。

看着进帐来的韩其初,暮青道:“看来今夜都睡不着。”

韩其初施礼道:“有一事白日不便说,只得夤夜来见将军,若不说,在下确实睡不着。”

“先生但讲无妨。”暮青不爱绕弯子,也不与韩其初客套,叫他有话就说。

“将军傍晚随大将军察看新军营的地势,瞧着如何?”韩其初笑问。

暮青一听便明白了,“先生说的是水师之事。”

韩其初闻言有些诧异,没想到暮青竟能瞧出来,眸光一亮,叹道:“将军聪慧。大将军还朝,不带老军却带新军,新军营背湖,湖水延绵十里,新军有来自江南,朝中此举必有深意。依在下愚见,如今天寒,来年雪化,朝中定立水师!”

暮青颔首,此事步惜欢早料到了,韩其初不在朝中,却一眼能明朝事,此人真有谋士之才。

“大将军不擅水战,朝中若立水师,必另寻水师都督,此乃良机,将军不可错失。”韩其初道。

傍晚他在帐中之言并非主要之意,金殿受封,三品四品皆无妨,水师都督才是将军该谋之事。不提江南,江北有外三军,军权皆在士族门阀手里,将军再有帅才,亦不可能谋三军主帅之位,唯有另谋他路,而将军能谋的便是水师。

江南有水师,江北有外三军,朝中新建的水师独属一支。应是为与江南一战而备。江南水师二十万,江北水师五万,朝中必会扩充水师,水师都督统兵之重实属能预料之事,将军若谋此职,必是建功立业之机!

“我亦有此意。”暮青道,权势是助她查凶报仇的利剑,她自不会放手。

“好!将军果有此志,韩某未看错人。”韩其初目光明亮,笑道,“既如此,在下有一计,助将军谋事成功。”

暮青忽然转身,问:“何计?”

韩其初高深一笑,抬脚便往案前去,揭了茶盏,蘸冷茶就灯烛,挥洒一书,负手笑望暮青。

暮青走来案前,低头细瞧,见案上只有两字——不争!

暮青抬眸望向韩其初,见这二字的瞬间,眸底已起慧光。

韩其初低声道:“若在下没猜错,水师之事早有风声传出,京中望族定为此职争得厉害。江北有外三军,盛京有内二军,各门阀世家在军中皆有势力,多年来已相互制衡。水师若落入其中一家之手,平衡必破,是而水师都督一职朝中必会谨慎处之。将军有两利,一者出身微寒朝中无势,二者江南出身颇识水性!将军在朝无势,对朝廷来说便是最好的人选,一来各门阀世家间的制衡可不破,二来无势将军易掌控,用也无忧,罢也无忧。且对朝廷来说,建立水师不难,如何将水师练出来才是难事,将军乃江南人氏通识水性,岂非绝好的练水师人选?将军无势,实为他人比不得的优势!只要将军不争,莫显露雄心壮志来,水师便是将军的囊中之物!”

此言之意,暮青一听便了然于心。

“明日入朝,晚上宫宴,将军不可多交朝臣。”暮青性情冷淡待人疏离,不擅交际,韩其初深知,只是嘱咐一二,言明利害,“将军不怕人缘儿差,将军越不得朝臣之心,元相国或者说太皇太后才越不会心存忌惮,水师都督一职将军才越十拿九稳。”

韩其初笑意高深,短处成了长处,实乃天意要成就一代水师主帅!

待将军统帅了水师,由不由得朝廷拿捏,那就不是朝廷说了算的了。

“多谢先生之计。”暮青朝韩其初一揖。

“切莫如此,在下既跟随将军,自是要助将军成就一番功业的。”韩其初将暮青扶起,两人就明晚宫宴又商谈了几句,韩其初这才告退,只道明日等暮青的好消息。

这夜,暮青彻夜未眠,刘黑子四更天便进了帐,捧来了战袍甲胄,待暮青梳洗穿戴妥当,战马已候在帐外。

天色未明,将士还京。

披甲入朝,金殿受封!

第十五章 金殿受封

大兴建国六百余年,高祖以汴州为根基打下天下江山,后定都盛京。

晨阳初升,白雪皑皑覆了城壕,万丈金辉里坐着巍巍古城。

天刚破晓,城门便开了,锦毯铺过金桥,迎将士披甲凯旋!

元修率文武卫将军、前后左右四将军、偏将与中郎将共十名将领,领亲兵五千穿战袍骑战马,过金桥,进城门,入长街!

长街上百姓如潮,龙武卫执腰刀列两旁,茶楼酒肆、银号当铺、客栈雅庄,皆被拥挤的百姓堵得看不见了门脸。临街窗子皆关着,窗后却见人影绰绰,淡淡的脂粉香自窗缝里飘出散入长街,只为寻那十年春闺梦里人。

那人端坐神驹之上,簪螭虎雪冠,穿鲜袍银甲,挽神臂烈弓,长弓杀气凛,银甲雪霜寒,映那人眉宇星河朗朗,乾坤坦荡。

那人身后,猛将相随,面庞如刀刻,目光藏剑,威凛如虎,唯后方一员小将略显单薄。那小将舞象之年,簪苍鹰雪冠,穿白袍银甲,踏鹰羽战靴,不过少年郎,却披五品甲!少年跟随在末,身虽单薄,气度却如莽莽北原里扎根的青竹,清卓坚毅,不可摧折。

少年身后,五千精兵相随,马踏青石,军容齐整,甲胄寒彻,腰间长刀未出鞘,风里却似有杀音。

长街寂寂,百姓无声,原为看热闹而来,如今却人人绷着心神,大气不敢出。

风荡长街,将士还朝,如一把出鞘利剑,荡尽六百年古都富丽靡靡,豁开一路沙场征战波澜壮阔。

西北军!

戍守国门的战神们,凯旋归来!

沿街百姓无人出声,不约而同地以静默目送将士们入城门,过长街,走荆道,鞭炮未响,狮龙未舞,戏班未唱。这一日,盛京原本该有的热闹场面皆未有,只因无人想堵住将士们还朝的路。

宫门前等候的礼部官员迎到人时颇为诧异,时辰竟比预计的早了不少。

将士下马,东门大开,元修率五千将士入东门,过景门,上乾华门广场,列高阶之下。

有宫人自乾华殿出,手捧圣旨高声宣诵,宣圣上仁德,颂边军之功,十年之功,一一细数,将士跪听,高呼精忠报国誓。

圣旨宣诵罢,宫人将圣旨奉去一旁,此道颂功之旨今日将同封赏的圣旨一道儿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边关,下到仍在边关镇守的将士们手中。

“宣西北军将领进殿——”

宫人长声喝报,元修率众将士谢恩起身,五千精军立于广场,将领随元修上玉阶,步步登高,披甲入殿!

殿中天子高坐,百官肃列,众将领入殿而拜,宫人将圣旨一展。

啪!

将士垂首,听封!

“西北军大将军元修,固关城,戍边防,外抵胡虏,内剿马匪,定国安邦,忠烈盖世,封一等镇军侯,赐良田万亩,金银万两。”

“西北军镇国将军顾乾,忠君报国,戍边半生,封一等忠勇伯,赐良田万亩,金银万两。”

“西北军骠骑将军鲁大,英武果敢,勇冠三军,封二品镇西将军,赐良田三千亩,金银三千两。”

顾乾和鲁大等西北军将领皆未还朝,封赏圣旨当殿宣读后还要加急送往边关。十年戍边,西北军将领皆有封赏,宫人宣旨之声如潮,一波接着一波,传出金殿,广场上空如闻雁鸣。

“西北军左将军王卫海,封三品平西将军,赐良田千亩,金银千两。”

“西北军右将军赵良义,封三品安西将军,赐良田千亩,金银千两。”

封赏按品级自高而低,先封了西北军老军将军,再封新军!

新军六月征自江南,九月抵达边关,至今半年时日,多于石关城内练兵,小规模参加过边关战事,有功者尚不足以封将,却有一人出身寒微,短短半年时日,受封五品!

此人此时正在殿上!

那人跪于最末,恭肃垂首,不见面容。

宫人执旨,不知是念久了嗓子疲累还是口干,竟破了嗓音,“西北军英睿中郎将周二蛋!”

嗓音一破,分外刺耳,百官皆似被这尖利之音刺着,齐齐蹙眉,先望跪着的少年将军,再望那宫人,皆以为听错了。

村野之名,也能登金殿入圣听?

“西北军英睿中郎将周二蛋,断奇案定军心,破机关救新军,战马匪护百姓,入敌营救主帅,实乃智勇双全,无愧英睿之号!封西北军左将军,赐良田百亩,金银千两,钦此——”

封将圣旨就此读罢,众将领旨谢恩,帝道平身,众将起身,百官齐望暮青。

只见少年蜡黄面色,粗眉细眼,难以想象如此平平无奇之貌,却做下诸多惊世之事。

半年时日,一介贱民自边关至盛京,金殿受封,官居四品!

此例莫说寒门未有,士族也未有之!

百官瞩目,暮青肃立,面无表情。今日受封之职不出韩其初所料,果真是四品左将军,圣旨中也未提水师之事,显然她刚还朝,元相国对她知之甚少,尚不放心。以她昨夜和韩其初的推测,今夜宫宴才是考验。

早朝时辰并不久,众将平身后,帝王又亲口表彰了一番西北军戍边的功绩,每彰一功,众将都得跪谢圣恩,呼精忠报国誓,礼节繁琐。暮青跪跪起起,碍于宫礼不曾抬头,连龙袍衣角都没看到。

表彰过后,百官便提了宫宴一事,意思是今晚即是大年夜,又是将士还朝之日,可谓双喜,因此今晚宫宴理应大办!不仅要宴请诸王百官,还要宴请五胡使节团。如今两国议和,此举一为彰显我国乃礼仪之邦,二为彰显我朝富丽强盛,扬大国之威,震慑番邦云云。

这些事本就是事先商议好的,此时说起不过就是在朝上走个过场,帝王准奏之后便退了朝。

退朝时又行了番宫礼,待帝王走后,百官才纷纷起身。

但有一人未起——元修。

元修跪着,垂首转身,面向一人,道:“孩儿不孝,见过父亲。”

百官静默,暮青循着望去,见一老者负手立于元修面前,竟有花甲之年,绛紫盘领仙鹤华袍,两鬓含霜,目光威炯。父子十年未见,再见时身在朝堂,元相国只微微颔首,威声道:“你母亲在家中念着,回府再叙吧。”

元修道是,这才起身。

百官围贺,元修一一寒暄,暮青随在人堆里出了金殿。

一出金殿便见广场上五千精兵昂首肃立,百官负手金殿外,齐发喟叹之声。

“军容齐整,势若星河,不愧为戍守边关之狼军!”

“五千精军便有此势,三十万军实乃利剑也!”

“我朝有此狼军,真乃社稷之福!”

暮青见此不由面生寒色,早朝已退,帝王已去,百官却不出宫,反而在金殿之外高阶之上指点军容,好似阅兵!这等有失臣子本分之事,元相国身为百官之首竟不阻止,反由着百官胡言。

“相爷在朝为国殚精竭虑,大将军在外精忠报国,真乃虎父无犬子,堪为我朝佳话!”

“此言差矣,如今不该称大将军,该称侯爷了。”

百官皆怔,随即笑起,又纷纷恭喜元修。

暮青见元修面色也淡了些,回身对王卫海和赵良义道:“你们将人带出宫去,我且回府一趟,晚上宫宴再聚。”

王卫海和赵良义领命便下了高阶,直去广场将那五千精兵带往宫门。

“还有你。”待人走后,元修又对暮青道,“上回你在边关受封,圣上赐了你座宅子,地契房契都给你了,那宅子地段我瞧过,在内城南街上,鹭岛湖附近,景致颇好。你且去瞧瞧,带着你的人先安顿下来。”

他本想邀她去相府一坐,但方才百官胡言,坏了他的心情,想必她也心情不佳,那便改日!这一议和,他们应会在盛京住些日子,她先安顿下来最要紧。

暮青点了点头。

“你初到盛京不识路,我先送你过去!”元修对暮青说完才对元相国一揖,道,“父亲,军中将领回京尚需安顿,儿子先将人安顿好再回家中。”

元相国颔首道:“嗯,身为一军主帅是该先安顿好军中将士再谈家事,你且去吧,为父回府自会与你娘说。”

“谢父亲。”元修恭敬谢过,这才带着暮青与其余西北军将领先行出宫。

一行人下了高阶,过了广场,直往宫门而去,元相国负手立于金殿外,目光却落在暮青背影上,深深审视,直到一行人出了宫门,再看不见。

*

盛京分内外两城,外城住着百姓,内城拥着皇宫,王侯公卿、士族京官府邸皆在内城。

鹭岛湖乃城南一景,两岸有桃林,湖心有岛,春赏桃花,夏赏白鹭,秋品蜜桃,冬赏湖雪。南街的宅子并非有银两便能置办得到,不是宫里赏的,便是王侯公卿府邸,也有些是士族高门置下的外府,用以小住赏景的。

暮青的宅子三进三出,面向鹭岛湖,宅中有阁楼,登高临窗便可赏湖景,后有小园,宅子不大,比不得五进七进的大府,却胜在幽静精致。

暮青非那挑剔之人,这宅子却也颇合她心意。

杨氏将宅子里里外外瞧了一遍,笑着回禀道:“禀将军,府中一应家具都是齐全的,各屋里连古董花瓶等摆设都是现成的,后园的景致打理得也好,无甚物什可添,只需添些服侍的下人。”

“无需添人,我不喜吵闹。”暮青道。

“对!咱们将军喜静。”刘黑子点头,他服侍暮青有段日子了,对她的性情自比杨氏了解得多,当下便道,“咱们是武将府邸,将军有亲兵,无需小厮服侍。”

“这…”杨氏有些为难,不添人倒没什么,只是厨子得添一个,“将军喜静也得吃饭,将军乃江南人氏,想必吃不惯京中面食,还是添个江南厨子的好。”

“此言有理。”元修在旁边道,“京中我虽多年未回来了,寻个江南厨子还是容易的,这事儿交给我!”

“不必。”暮青摇头,看向杨氏,“我对吃食不挑剔,只需清淡些,厨房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她来盛京可不是为了过舒坦日子的,她自己的性情她知道,查起案来得罪的人定不会少,吃食之事最好不经外人之手,防着些总是没坏处。

杨氏有些诧异,越菜酱味重,主食也是面食,她是怕暮青不习惯,当初才没揽厨房的事的。但她也是明白人,大府里的那些事她都经历过,自知暮青要她经手厨房之事的意思,这是将她当初自己人信任了,杨氏心中感动,因此便没推拒,痛快地应了此事,“奴婢听将军的,菜食会记得清淡些的。”

暮青点头,说完了此事便又对其他西北军将领道,“诸位将军住我这里吧。”

这些将领并非都在京中有宅子,他们虽都封了田地金银,但家眷都在西北,没必要在京中置办宅子。京中置宅太花银两不说,也不是有银两就能买得到,有这银两还不如给在西北的妻儿老母。再说了,这次回京,若能领水师都督之职,她就会在盛京常住,他们却未必久留,武将指不定哪日就要奉旨回边关,没必要在京置宅。

诸将听了皆笑了起来,“这就不用你小子操心了,俺们早就盯上了大将军的宅子,一起挤他那儿去!”

“没错,我在边关时,朝中封赏赐了几座宅子了,挑座宽敞些的,挂上大将军府的匾额就能住人了。”元修道。

“啥大将军府,侯府!”旁边一名将领道。

其余人皆笑闹道:“对!咱们大将军现如今是侯爷了。”

一名将领掐着嗓子道:“侯爷万安,小的们要去侯府住几日。”

众将哄笑,元修一脚将那将领踹出了门去。

暮青挑眉看向元修,听出他话里之意来,问:“你要搬出府去住?”

元修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道:“自然,搬出去住自在些!”

回京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他不愿住在相府,除了朝中事,还得理会兄弟姐妹那些破事,不如开府单住,府里搭个练武场,没事跟将士们比比拳脚,多自在!

“还有你这府,如今你也是左将军了,回头也挂块匾额,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一起帮你置办!你今日就在府中歇着吧,宫宴戌时开,到时我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入宫。”

“好。”暮青点了头,元修这才告辞,带着其余将领去他府上安顿。

人走了之后,杨氏才笑道:“圣上可真是替将军省了一大笔银子。”

她早年也是官家小姐,见过世面的。这盛京内城的屋宅,尤其是这等地段景致的,有金银也买不着,就算买着了,置办衬得上的家具摆设就得花上好一笔银两。她原以为圣上赐这么座宅子,前后两次封赏赐给将军的那两千两黄金和千两银子,光置办家具和古董摆设就得花个半数去,没想到圣上赐的宅子一应都全了,真是替将军省了!

“省下的这些银两,将军可留着应酬京中人事。”方才有外人在,有些话不便说,此时人都走了,杨氏才开口。

“我不爱应酬之事,府上不必行此事。”暮青道。

杨氏闻言又生诧异,在京中没有人情往来如何立足?

她这才体会出暮青的性情有多清冷寡淡来,不过,她是那连朝中公卿御史都敢骂的人,瞧不上攀关系走人情也是正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