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觉得跟着我会朝不保夕?”暮青抬眸问。

杨氏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道:“瞧将军说的,您是那连公卿御史都敢骂的人,奴婢也是连二品大员都敢杀的人!还怕朝不保夕?将军不爱应酬便算了,奴婢一家跟着您,自是生死在一起的。”

暮青听了低头喝茶,杨氏说的话是真是假,她自然一看就知。

杨氏其实也是个奇女子。

“这可好,圣上赏下的金银,将军还花不出去了。”杨氏笑道,似绞尽脑汁也要把暮青的银子花出去,想了会儿,忽一拍手,“花不出去也是好事,留着日后娶媳妇!”

暮青正喝茶,听闻此言险些呛着,咳了好几声。

杨氏只当暮青是少年心性,害羞了,咯咯笑着便出了屋,过了会儿拿了张单子出来,上头列的都是需采买的东西。

刚般新宅,虽说一应家具摆设都是齐全的,但居家过日子,一些细小的东西还是要添的,比如厨房里的油盐酱醋,洒扫院子的扫把水桶,还有,暮青想住在阁楼,阁楼里的摆设还要她去瞧瞧,帐子帘子,床榻被褥,样式若不喜欢都是要换的,且被褥都该做新的,只是今天过年,没地儿扯绸缎棉花做新被褥,这些事都得年后才能办。再有,宅子里的古董摆设虽是本来就有的,也要列张单子,在暮青那儿存个底儿。

杨氏倒豆子似的说着过日子的事,暮青听着心生恍惚,她前世父母就过世得早,这辈子又只有爹,没见着娘的模样,有杨氏这么个絮叨的在身边,她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这些事暮青皆不想理会,全都交由杨氏去办,自己吃了午饭便歇着了,只等傍晚元修来,一起赴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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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前段难写,费了不少时间

第十六章 英睿之谜

这日晌午,元修回了家。

相国府后园风亭外,一名美妇人被簇拥在前。

妇人罗裙华琚,宝髻烟妆,明眸含泪,袖中春指掐得发白,望着那披甲进园的英武儿郎,欲迎还怕梦醒之态不似妇人,倒似未出阁的女儿。

“娘!”元修望见妇人跪地便拜,甲胄撞地,其声铿然。

“我儿!”华氏潸然,挣开婆子便与他抱头痛哭。

孩儿少时离家,当娘的夜里梦醒,十年里记起的都是少年模样,如今见到的却是英武青年,华氏不由泪失衣襟。

“快叫娘瞧瞧!”华氏含泪道。

元修仰起头来,由母亲捧着他的脸细细端量,星眸灿亮,笑容朗朗,“娘还是儿子走时的样子,半点儿没老!”

华氏见着儿子,本悲喜交加,乍一闻此话着实愣了会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欲打又不舍得下手,只道:“十年不着家,在边关没人管你,越发没规矩了,竟打趣起娘来了!”

话虽轻斥,华氏眉眼里却都是笑,手上更是将元修给扶了起来。

“六哥!”元修刚站起,华氏身后的人堆里便窜出个少女来。

只见那少女十四年华,明眸善睐,丹唇皓齿,一身骑装,月香裙,羊马靴,红梅大氅,在一众脂粉里颇显出几分飒爽英姿,分外惹眼。

元修微怔,将少女一番打量,喜道:“七妹?”

元钰笑容明朗,脸颊上顿时生几分红润来。

“你都长这么大了?”元修既喜又感慨,想像小时候那般将妹子抱起来已是不能了,只得揉了揉她的头。

“哎呀!”元钰咯咯笑着躲开,远远道,“六哥可别给我揉乱了,晌午过后我还想去校场骑马呢!”

“今儿过年,骑马做甚?”华氏斥道。

“六哥回来了,自要去趟校场,我这些年练的骑射之术都要给六哥瞧瞧!”

“你六哥刚回来,今晚还有宫宴要赴,你就不能让他歇歇?”华氏摇头,对元修叹道,“你瞧瞧,你走时她尚小,还瞧不出性子来,这些年是越发疯得没边儿,骑射这等儿郎学的武艺,她也跟着学上了,盛京哪家府上的女儿也不像她这般没样子!”

“娘该庆幸我是女儿家,若是男儿,我定也像六哥一样从军边关,杀敌报国!”元钰笑容明朗,声如黄莺。

“好!有志气!”元修笑一声,又去揉亲妹子的头。

“你还夸她?哪有女儿家成日想着从军报国的?”华氏瞪了元修一眼,颇为无奈,华家出武将,这对儿女都像了他们舅舅。

元修闻言,想起那真扮作儿郎从军的少女,笑容里不觉添了些温柔。

这时,只听有人道:“见过侯爷,给侯爷道喜了。”

元修循声望去,见华氏身后一群女眷,除了婆子丫鬟,便是他那些已出嫁的庶姐了,给他道喜的正是二姐元贞。

元贞身后的婆子惊住,忙暗扯元贞的衣袖,二小姐昏聩了,今儿侯爷凯旋,夫人与侯爷母子十年未见,正在说话的兴头儿上,二小姐怎可插嘴?

元贞似未察觉婆子的提醒,只笑看元修。

从前她是不敢的,华氏乃郡主出身,规矩甚重,除了亲生子女,也就待原配夫人所出的元谦和善些。

原配马氏身娇体弱,成日汤药不断,成婚多年未有所出,几个妾室倒是生了一子三女,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喜,千辛万苦保住了胎,生了嫡子便撒手去了。那嫡子跟他娘一样,身子骨儿弱,成日也是汤药吊着。

马氏过世三年,华氏便嫁了进来,她虽是继室却贵为郡主,出身比马氏尊贵得多,生下元修后,府里便渐渐没人提马氏生下的嫡子,皆尊元修为相府嫡子。

华氏入府后颇重规矩,但只要不失了礼数,她便不曾责罚过妾室,也未曾苛待过庶子女。但府里的人都知道自她入府,府里的妾室便再没生养过子嗣,唯有她生下了一双儿女。

元贞内心冷嘲一笑,她出阁前在府中一直谨小慎微,如今嫁得好,夫君宠爱,又为夫家生了二子,在夫家脚跟立得稳,回娘家自是腰板直。

元修笑容淡了些,抱拳道:“见过二姐,三姐,四姐。”

元贞三姐妹忙给元修回礼,福身间环佩叮咚,个个好仪态。

华氏淡淡看了元贞一眼,江北有外三军,西北军为一军,尚有陵北、沂东二军,元贞嫁的是沂东大将军的长子陈南,元家的庶长女嫁了陈家的嫡长子,陈家求的是元家在朝中的势力,元家求的是陈家之兵,不过是联姻。以元家如今在朝之势,元家之女便是没有所出,在陈家也站得稳脚跟。

这便沾沾自喜了,妾室所出终是难成大器。

“娘,五哥可在屋里?我去瞧瞧他。”元修转身问,家中兄弟姐妹多,却唯有五哥与他年纪相仿,儿时最有话说,只是五哥身子不好,终日在屋里不出门。

“去吧,你五哥听闻你要回朝就念叨着你了,这些天一日问几回。你知他性子淡,这般挂念你也是不容易,今早还问你何时下朝回府,要一起出来迎你。这寒冬腊月的,他那身子骨儿,娘哪敢让他出来吹这寒风?正巧你爹说你要先安顿军中将士,娘便说你晌午也不一定回来,叫他在屋里安心等着,待你回来了便去给他问安。”

问安?

元贞面儿上笑意不改,内心却冷嘲一笑。

这话听着好像真将元谦当作嫡子似的,若真如此想,这些年怎不提此事,由着元谦在府中地位尴尬?如今不过是瞧着元修领着西北军,在府中地位稳了,才说此话罢了,反正说句话又不使银钱,一可示为母慈爱,又可示主母和善,何乐而不为?

“六哥要去看五哥?我也去!五哥前些日子说雕件好东西给我,等不及守岁过了再跟他讨了,我今儿就先瞧瞧去。”元钰笑着跑去元修身边。

“好!”元修一口应了。

华氏无奈瞪了元钰一眼,这都怪她见儿子远在边关,身边只这么个女儿陪着,便对她疼宠了些,养成了这无拘束的性子。她叹了口气,倒也没拦,想着总比她大过年的去校场骑马好。

“既如此,咱们都回屋吧。你们嫁出去这些年了,今儿能聚在府里不容易,定要好好热闹热闹。”华氏回身对庶女们道,面色却有些淡,吩咐身旁的婆子道,“去前头瞧瞧相爷和姑爷们,若无朝事可谈,待会儿便开席吧。”

今日元修回府,府中嫁出去的庶女便和姑爷们回府恭贺,正巧赶上了过年,这才都在府里。

那婆子应是便退下了,没往前头走几步,远远的便见一小厮匆匆行来。

“相爷和夫人心意相通,定是也等不及开席了。”婆子回来笑道。

华氏笑了笑,看向那小厮。

小厮却禀道:“禀夫人,相爷派小的来传侯爷去书房。”

元修还没走,听这话一愣,华氏也愣了,还没说话,便听元修道:“好,这就去。”

“娘,儿子先去书房瞧瞧,回头再去看五哥。”元修走前对华氏一揖。

“去吧。”华氏只得笑着颔首,见元修走远了,这才叹了声道,“何事这般急?儿子才刚回府就急着说那些朝事,也不让人先歇歇。”

*

元修到了时,元相国已在书房里等他了。

“父亲。”元修给元相国见过礼,问道,“父亲传儿子到书房,不知有何事?”

“何事?”元相国望着儿子,目光威重,问,“爹问你,家中寄的书信你可看了?”

“边关事忙,未看。”元修道。

元相国早知他未看,本就心中有气,见他这般坦坦荡荡,连谎也不撒,顿时更怒,道一声:“逆子!”

元修垂首听训,不言语。

元相国喘了几口气,怒道:“家中书信你不看,你用人失察你可知道?”

元修一愣,这才抬起眼来,问:“父亲所言何意?”

“何意?你新军里那姓周的,你可知她是谁的人?”元相国问,那乡野粗名,他喊不出口。

“父亲说的是英睿?”元修怔了会儿才寻思过来。

“英睿?就是这英睿!当初封将圣旨下到边关时你也不想想,你军中猛将如此多,何以一介无名小卒得此封号恩宠?”元相国语气严厉,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父亲想说,英睿是圣上安插在军中的人?”元修淡问。

元相国瞧他面色不喜,知他向来护着自己人,问道:“你可知此人从军之前入过汴河行宫?”

行宫探子半年前来报,圣上封了个美人,一破数例,万般恩宠,将人带去了乾方宫中同住。此人貌好名粗,名字报来时,他一眼便记住了。只是此人只在乾方宫中住了几日便不知所踪,宫人皆在偷偷议论此事,探子来报时认为圣上喜怒无常,人已被杀,未曾想这人竟出现在了西北军中!虽相貌与当初的探报相差颇大,但两人同为汴河人士,又是同名,难道会是巧合?

他得知此事后曾派人去汴河密查,可恨的是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与元家有宿仇,这些年来元家在江南行事不易,苦心在汴州刺史府里安插的势力半年前忽被连根拔除!

没了刺史府里的人,要在汴河治下九县百余村查一个村野之名的少年并不容易,他只得将此事寄了家书到边关,望儿子留心此人,哪成想这逆子竟未读,还带着此人回朝受封。

朝中想建立水师,城外驻扎着的那五万江南新军正当用时,军心为重,此人在新军中颇有名望,她既回朝便不得不封,但此人身份来路不明,是谁的人尚不清楚,要不要重用还需细细思量。

“英睿并非圣上之人。”这时,元修忽然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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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写宅斗,卡得要死,但是元家在整个故事里又很重要,该介绍的还是要介绍一下。

宫宴放到下章吧,先更这些,继续去写。

第十七章 家法,偶遇

“你知道此事?”元相国惊诧道。

“英睿进美人司的缘由已跟我说了,只是此乃她的私事,儿子不便说。”元修垂首道。

暮青来盛京是为了查凶报仇,她的杀父真凶尚未查到,此事自不可说,且周二蛋之名乃冒名顶替,暮青又是女儿身,其中自有许多不可说。

“你!”元相国气极,“一个军中低级将领值得你为她保守私密?”

“值!”元修抬眸望着元相国,字字如铁石,“爹,英睿救过我的命!一次在狄部王帐外,若非她发现身后帐中埋藏有箭手,我已万箭穿心!一次在流沙坑中,若非她懂得脱身之法,我已被流沙掩埋!地宫前殿,她看破机关,救殿中人于火油浇身烈火焚身之险!甬道里是她为我拔箭治伤,三岔路口、地宫圆殿,皆靠她指明道路,若没有她,爹今生便见不儿子了。”

“愚蠢!爹真怀疑你在边关是如何百战百胜的,身为大将军,日日制敌策,看人竟如此浅薄,不识人心之险!”元相国不为所动,反怒斥元修,“暹兰大帝的陵寝机关深诡,一介村野匹夫怎懂得破解机关之法?”

“朝堂才有叵测人心,边关儿郎皆是赤子之心。”元修目沉如渊,反唇相讥。

元相国气极,连声道:“逆子!逆子…你果真对议和之事心有怨言!”

何为朝堂人心叵测?

元家把持朝政多少年了,这话与其说在骂朝官,不如说他在骂他爹!

知子莫若父,他不仅对议和之事不满,他还不满元家这些年来所谋之事。

“跪下!”元相国怒喝一声,元修甩袍便跪,战甲未卸,铿地一声,端的是铮铮铁骨!

元相国见此眼里烧出怒火,大步出了书房,道:“去请家法来!”

管家陶伯一惊,不敢有违,却问道:“回相爷,家法在祖宗祠堂里供着,施家法该去祠堂外头…”

“这逆子没脸见祖宗!”元相国打断陶伯的话,华袖一拂,怒风直扑陶伯的脸。

陶伯垂首,躬身而退,到了书房院外,对长随道:“快去禀夫人!”

长随匆匆忙忙去了,华氏刚回屋里,热茶还没品完一盏,闻讯惊起,茶碗啪的一声打碎在地,由婆子扶着便往外去。但元家书房乃是重地,华氏也进不得,只能在书房院外急问:“相爷何故责罚修儿,竟要动用家法?”

书房的门关着,听不见里头的声音。

元修一直跪着,见父亲执了家法回来,笑了声便卸甲去袍,爽快往地上一掷!

寒冬腊月天,窗下烘着白炭,元修精赤着上身,昏暗的书房里,炭光照得男子腹背的刀疤深一道浅一道,纵横交错,在富丽的书房里显得分外狰狞。

窗外风如涛急,恍惚间似见沙场刀光,闻马嘶风啸。

元相国执着皮鞭,盯着那些新旧刀疤,眼底生出痛色。但见元修跪得笔直,面无惧色,反有笑意,那笑意刺了他了眼,不由扬鞭,狠狠抽下!

啪!

鞭起鞭落,男子背上的旧刀疤添一道血红新痕。

元相国的手都在抖,声音沉怒:“这一鞭,替祖宗打的!要你记着,我们元家乃开国之臣,出过三位皇后五位宰相,世代忠良!”

元相国训子之声隔着书房门窗院子,华氏听不真切,那声鞭响却如晴天炸雷,华氏揪着心喊道:“相爷!”

啪!

书房里又有一声鞭响,元修背上再添一道血痕。

“这一鞭,替你祖父打的!你祖父当年赋闲在家,本不涉朝政,你可记得他是为何回的朝堂?”

啪!

鞭落皮肉绽,血痕盖了那些曾在边关落下的刀伤。

“这一鞭,替你姑母打的!可还记得你姑母是为何入的宫,又是为何入的冷宫?”

啪!

“这一鞭,爹打的!要你记着,元家这些年所行之事皆是为何!”

四鞭,元修一声不吭,元相国却呼哧呼哧喘气。

“这些年来你身在边关逍遥自在,忘了家门荣辱!为父今日便打醒你!”元相国执鞭指着元修,不去看他背上鲜血淋漓。

院外,华氏再听不得那鞭声,推开护卫便往院里进,护卫忙拦,“夫人不可!书房重地!”

华氏厉声喝道:“让开!本宫今日非要进,如若觉得本宫私闯了相府重地,你等便拔刀杀了本宫!”

护卫自然不敢拔刀杀她,犹豫间,华氏推开人便进了院儿,婆子丫鬟等人不敢进,只好等候在外,眼睁睁瞧着华氏推门进了书房。

“我儿!”华氏一进书房,正瞧见元相国举着鞭子指着元修,元修背上的血痕叫她眼前一黑,稳了稳心神便扑了过去。她护住元修,仰头看向元相国,怒问,“相爷这是为何?今日修儿初回府,又是年节,何事非得动这家法?”